赏字读曹公——曹平安的笔墨生涯
2016-11-21孙涛
孙涛
赏字读曹公——曹平安的笔墨生涯
孙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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迄今为止,曹平安先生已有三部书法作品集正式出版问世,它们分别是2003年结集的《曹平安闲墨》、2008年结集的《曹平安戏墨》、2013年结集的《耄耋碎墨》。这三部书法作品集,汇聚了曹平安的书法精华,书写的内容,有古人诗句、读书札记、民间典故,以及历史名人和当代大家的一些文摘警语,可视为三本文化小百科丛书。就其书艺而言,无论是榜书大字,还是蝇头行书,从一点一划中,可看出书家长期研习古人,继承传统,又超越古人,发扬传统,终成珠圆玉润、外柔内刚的曹公风格。
字如其人。要探寻曹平安这种书法艺术的风格如何形成,就须了解书家的人生经历,分析其心智个性形成的内心世界。曹平安在《闲墨自叙》一文中,对自己的身世有这样的概括:“余出身于富户贫家,自幼被衣食所困。”这“富户贫家”四个字,道出了他的身世,也隐含了造就他外柔内刚人生个性和书艺风格的解读钥匙。
曹平安出生于山西省蒲县,爷爷姓冯,是位靠力气吃饭的庄户人,种几亩薄田,农闲时赶牲口、跑运输挣点脚钱。若按后来土改的政策划成分,那一定是贫下中农,沾不上丁点儿地富成分的边边。可世事难料,曹平安的爷爷正值中年,却在一次跑运输途中,与同伴打闹嬉耍,对方不慎失手,让其意外地丢了性命。曹平安的奶奶突然丧夫,带着两子一女,不得不另寻出路。奶奶先为长子娶媳成家,留在冯家顶门立户,又带着女儿和刚刚12岁的小儿子,改嫁到曹家。曹家地多,还有生意买卖,但曹老爷子膝下无子,改嫁前,奶奶和曹冯两姓族人共同达成协议,一子顶两门,冯家12岁的小儿子要改为曹姓,为曹家继承香火。待日后此子娶妻成家,再生下后代,第一个儿子也必须姓曹,第二个儿子则可姓冯,让其认祖归宗。转眼到了1940年,冯家12岁的小儿子,已成了曹家的顶门人,曹氏家业,虽遇战乱,但在他的打理下,还算没有中落。这一年,他的第二个儿子呱呱坠地了,本应按约定姓冯的,父亲却让这个孩子也姓了曹。正是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让二子继续姓曹,不知是父亲害怕二儿子归宗认祖后,回到冯家失去了曹家现有的衣食环境?还是感念曹家对其不薄的一种报答。而取名平安,分明是在战乱中对后代的一种期盼。于是,原本应当归宗冯氏家族的一个男儿,又成了曹家的后人。
抗日战争胜利,内战又起。曹平安的父亲报名支前,支前民工随刘邓大军一路前行,直达大西南。曹平安的父亲一定没有想到,支前回来,当新政权搞起土改运动后,他被定成了富农成分,而他的冯氏宗亲,则全定成了贫下中农。原本可以成为贫下中农后代的曹平安,这时却成了富农子弟。父亲被斗,继承下曹氏的土地和财产,全被瓜分殆尽,原本富裕之家,再也无富可言。曹平安随着父亲的富农身份,由此跌进了农村被专政的地富群体,成了政治上受打压的地富子女。在15岁那年,他虽然学业优秀,却在考取中学时未被录取。一个富农子弟,在升学名额有限的选拔中被淘汰,在当年的政治环境中,这种悲剧,并非曹平安独有。
如果甘于命运的摆布,这位被政策划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则必须低头做人,时时刻刻在“可以教育好”的希冀下,去做农村的政治贱民,去干最苦最重的农活,接受在“可以教育好”的改造中,逃不过的白眼和熬煎。在父亲看来,是他将这个儿子纳入曹姓之举,亲手将这个儿子拉进了万劫不复的困境。面对受到打击后整天沉默的这个儿子,无奈的父亲,也只能无言地在心底叹息。他还不知道,这个将郁闷藏于心底的儿子,将满腹心事写成一封书信,投寄给在太原五一路小学任教的二舅,希望得到帮助。曹平安的这位二舅,青年时代曾与高小同学、后来成了名作家的西戎一道,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抗日决死纵队,一次作战中负伤,奉上级安排回家休养,伤好后,抗日心切,一时联系不到原先的部队,便投奔到一支正与日寇作战的国军部队。没想到抗战胜利,国共两党内战开始,共军胜,国军败,战场上没丢掉性命的二舅,被新政权留用,安排做了一名小学教员。于是,一位当年的抗日战士,在政局的变化中,成了一名有过历史问题的留用人员。每每与在新政权中,做了省文艺界领导的老同学、老战友西戎见面,说起世事难料,人生莫测,曹平安的这位二舅,总是感慨万端。正是他的这种命运,让他当即给曹平安这位外甥回信,答应伸出援手,帮这位本非富农子弟,却做了富农子弟的外甥,跳出故土,在太原找一份工作。
舅舅要帮外甥,让曹平安的父母心生感激之情,他们支持儿子逃离故土,然而,被推入贫困的这个富农之家,却拿不出让孩子去太原的盘缠。于是,15岁的曹平安,不得不到当地花纱布公司的建筑工地去打零工挣钱。弱小的身躯与大人一样背砖、挑土,晒黑了脸,磨破了肩,用一个多月的汗水,他终于挣下了去太原的路费。1955年的初秋,曹平安独身来到太原。在舅舅的说合下,太原五一路小学的领导,让他做了学校的勤杂工。
生活的磨难,正在催熟曹平安的心智。
对所有的艺术家而言,心智对其所从事的艺术,是一种内在的张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那般实实在在,体现在艺术家的创作中。具体到一位书法家,这种体现可以展示于笔画的结构和运势,更蕴含于墨迹的浓淡和力度。关于这一点,我们继续从曹平安的人生中,去寻求其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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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平安对笔墨的兴趣,可追溯到他的童年。
曹平安的父亲读过高小,喜好写字,平时偶有闲空,便磨砚展纸,写字练笔。每每父亲写字之时,曹平安便立于书案旁,凝神屏息,看父亲在那洁白的麻纸上,如何落满了行行墨迹。最让他过瘾的,则是春节前那几天,父亲几乎整天价为乡人们写春联,曹平安帮父亲裁备红纸,琢磨父亲写下的各种联语,有时父亲写累了,也默许他歪歪扭扭,写一副春联。当然,面对上门讨要春联的乡民们,他的春联只会被父亲压下,重新看着父亲挥笔上阵了。
正是这种儿时的耳濡目染,在曹平安上高小时,便受到了国文老师张树人先生的格外青睐。这位先生是县城里有名的教员,对学生的习仿课十分看重。曹平安的习仿作业,总是被张树人老师画满红圈,还常贴于教室墙上,作为对他的表彰,和对其他同学的示范。
这种童年的书法训练,让曹平安初步掌握了书法的提笔落墨,熟悉了汉字的间架结构,了解了笔下的横竖撇捺,并对书法产生了一种浓厚的兴趣,那么,在太原五一路小学做勤杂工的岁月,则磨炼了他的心性,为日后书法艺术的走向和风格的形成,扎下个性基础。
在学校里,校长面对的教师和学生,是驱动学校发展的两个轮子,而勤杂工,则是在众人眼底,虽不可不无,却又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上下课摇铃必须准时,茶炉房的水必须时时烧开,校园内的旯里旯角,必须打扫干净,而到了冬天,每个办公室和每间教室的火炉子,晚上必须用煤糕封好,早上老师和学生们到校前,则要一一点旺而保证室内暖和。当时的五一路小学,有一个图书馆。每当教师下班,学生放学后,征得管理老师同意,作罢杂活的曹平安,便成了这片书海里孤独的泳者。校园里的零碎杂活儿,即便曹平安做的再好再细,难免有不尽如人意之处,无论是来自教师或学生的责备和非议,他都不辩解,都努力地、无声地将一应杂活做得更好,去换取别人的认可。因为他明白,他不能被校方辞退,不能再回到故乡,在富农家庭的阴影下,屈辱地生活。
校长和老师们,渐渐喜欢这个行多于言的孩子了。一年后,校长破例让学校的这名勤杂工,参加了升中学的考试。曹平安没有让关心他的舅舅和老师们失望,他以优异成绩,被太原六中录取。苦读三年毕业后,被校方破例留校,做了教员。更有幸的,是他又遇到了一位帮他补习高中语文课的好老师,那就是徐崇寿先生。这位国文老教员,曾作过阎锡山的侍从秘书,有深厚的国学底子,曹平安的好学,让徐先生对他另眼相看,课外的指导,完全是出自对一位后学的提携。
文化的积累,是书法家赖以长成大树的土壤。做了教员的曹平安,再提笔习字时,他便开始感受到了书法,绝不仅仅是一种技巧,提笔写字,其实是在体现一个执笔者的文化底蕴和文化学养。他开始广泛地阅读国学经典,临帖和读帖也成了一种业余嗜好。在这种临和读的过程中,曹平安渐渐对赵孟的字有了一种独特的喜爱。
理解了傅山对赵字的重新认识,使曹平安一下子踏到了两位历史文化巨人的肩膀上。他已经成了中学的教师,成了向学生们传道、授业、解惑之人。他心中立志,要学习先贤们传播、弘扬中华文化的精神,当一个好教员,做一个中华文化的继承者。读书、赏帖、临字,童年和少年时的这种兴趣和爱好,曾如清澈的溪水,滋润过曹平安的心田,而此时积聚于心田的,则是正在发酵的醇酒,渐渐浸透进这位青年才俊的血脉。每一位成熟的书法家,都可追寻到他们青少年时代的文化根基。这种文化根基漫长的发育,也正是一位成熟的书法家艺术的成长过程。正如我们在《红楼梦》中,可以读出曹雪芹的学养,而在其同时代的作家中,其作品中蕴含的学养,是无法与《红楼梦》比肩的。没有文化根基的所谓书法家,凭技巧和灵感一挥而就,或凭什么身份大胆涂鸦,在这些自称现代派的作品中,便缺失了灵魂。这些书家的字,犹如老北京人说那些练地摊的是“天桥的把式”,是表演给人看的。而书法,绝非表演艺术。
也正是留在母校六中任教的日子里,曹平安与同校同届,又同被校方留校,安排在校办工厂的满族姑娘关美英相恋了。一对在校时成绩双双领先的男女同学,在一道坠入爱河后,他们俩的面前,似乎已经铺就了一条阳光灿烂的大道。然而,这只是梦想。
1962年,磨难再次降临,对于曹平安来说,他又一次经历了锻造灵魂之路。
3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三年困难时期,造成了国家经济走入困境。为走出困境,中央在1962年出台了压缩城市人口的相关政策。太原六中非世外桃源,也必须有城市人口回到农村去。曹平安遂成了“六二压”的对象。桌面上的条件,是曹平安父母都在农村,而桌面下的原因,是将这个富农子弟压缩回农村,校领导不难做工作。
抗争是无用的,曹平安只能顺势而行。这一年的秋天,他不得不离开太原,回到了故乡。能安慰那颗受伤心灵的,唯有伴他回乡的恋人。心灵如玉,纯真而坚强的关美英,伴着落魄的恋人,在曹平安的父母和乡亲们面前亮相了。曹平安心知肚明,委屈了他心爱的姑娘。也正是这种心知肚明,让他在内心默默地铸起一把劈山大斧。他知道前路坎坷,唯有忍辱负重,勉力前行,方不负伴他回乡的恋人。
他开始下田耕作了,翻地、挑粪、默默地又做起了村子里“可以教育好”的富农子弟。第二年的夏天,他返回太原,与关美英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后返乡,将思念隐于心底,白天劳作,晚上则靠读书、写字,驱赶走疲倦,暗暗蓄养着心志,等待着时机。好心的乡亲们,夸赞他吃了几年公家饭,竟娶下个城里俊俏的姑娘,也有白眼人指指戳戳,说他是被公家撵回来的败兴人,那位城里的姑娘,总和他长久不了。他却充耳不闻,将世俗的议论权当过耳之风。
机会终于意外降临。县里城关小学的张树人老师病了,赴京做手术。这位全县名师带的那个班,多为县里领导们的子女,让谁来顶班授课,不仅校方关心,也成了县里领导们的心事。有人就想到了从太原六中压缩回来的曹平安,让他先来顶替一下。曹平安当年就是张树人老师的高足,又有在太原六中的教学实践,有机会重返讲台,便在学校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口碑。不久,县里将他录取为正式教师。在城关小学的三尺讲台上,手执教鞭,他又重新成了公家人。还有更让他心花怒放的喜事呢,1964年的夏天,他与妻子的爱情结晶来到了人间,是个男孩。
面对自个的儿子,曹平安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让儿子改姓冯。这是出于对先祖的敬畏,也是出于对现实政治环境的畏惧。给儿子起名,是做父亲的天职。但将儿子改为冯姓,他还应取得自个父亲的同意。曹平安的父亲,一个戴着富农帽子被专政的老人,并没有等曹平安开口,他接过襁褓里的孙子,端详着,亲吻着,毅然地开口了:“平安,让你的儿子认祖归宗吧!”老人已经将一个儿子,拖入了他的富农阴影下,他绝不能再次对冯氏宗亲们违约,更重要的,是不能将自个的孙子,也拖进他的政治阴影中。
这个决定无疑是正确的。村子里的冯氏家族,接纳了曹平安的儿子。在当年那个时时、事事都要考察出身,连小孩子上学,家长也要在报名表格上填明家庭成分的年代,曹平安为自个的儿子,解除了政治贱民身份。
在城关小学的讲台上,曹平安一站就是六年。之后,又被调到一所初中戴帽学校任教。遂后,被调进了县委通讯组。时光如水,那几年,如水的时光中,社会上阶级斗争的空气是滚烫的,阶级斗争的内斗是血红的,“文革”的烈火,成燎原之势,焚毁着中华文明,摧残着人的良知。在那样的日子里,已经心智成熟的曹平安,没有趋炎附势,丧失良知,只能忍辱前行。
他目睹富农分子的父亲,被批斗。
他目睹被引入歧途的学生们,大破四旧。
他无力改变现状,却用一份不死的士子之心,尽力做自己该做的事情。
不是要“拿起笔,做刀枪”吗?他就教孩子们写毛笔字。古诗词成了“封资修”,那就写领袖的诗句。他甚至坚持用毛笔蘸红墨水,给学生们批改作业,借以不中断自个书法的腕力、指力练习。每逢春节,他便给学校老师、孩子家长和乡邻们写春联。他还努力写通讯报道,稿子在省报发表是常事,甚至在《人民日报》上,也刊发了他的文章。处人以礼相待,这是他性格中柔的一面,办事细心精明,不做则罢,做则追求完美,这是他性格中刚的体现。那十余年的磨练,外柔内刚的心性,终于在曹平安的身上定型了。那些年,是曹平安继续磨练心性的年月,也是他对古人赵孟及其他先贤心灵感应的年月。清人袁枚说过:“大抵物以柔为贵,绫绢柔则丝细熟,金铁柔则质精良,诗文之道,何独不然?”具体到曹平安,出身如桎梏,要想在特定环境下生存和舞蹈前行,刚烈则莽撞,莽撞则难免陷入人事纠葛磨擦的泥淖,或跌进浓烟烈焰的革命火坑。他心中有劈山大斧耸立,那就是一位草根士子,传承、守护中华文化的情操。诗文之道,以柔为贵,曹平安的为人之道和书法之道,何尝不是如此!而这种心性,在他日后的书艺发展中,也终于造就了他书法的品性。由学赵而脱赵,由传承而发展,在挥洒笔墨中尽显刚柔之风,曹平安的书法艺术之美,正体现了书家的个性。
1975年秋,曹平安的人生获得了一次重大的转折。当年在五一路小学做勤杂工时,舅舅曾领他拜访过西戎。西戎是他的同乡,是山西文坛的老前辈,几番交往,他视西戎为父辈,愿聆听教诲,西戎也以丰富的人生阅历,看出这位小老乡的人品和才情。当备受“文革”批斗、下放之苦的西戎,与马烽一道奉调回省,先组建省文艺工作室,并筹备恢复已被砸烂的省文联时,一向提携后学的西戎,向他伸出援手,将他调入了刚组建的省文艺工作室。
一年后,红太阳殒落,“四人帮”被抓,再往后,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将国家推向了改革开放。被列入专政对象的地富这一社会群体,终被摘掉桎梏,获得解放。
山间的流水,总是曲曲弯弯地,避崖、绕石、择路而前行。小溪如此,大河亦然。天下黄河九十九道弯,不是母亲河不喜欢河道笔直和宽敞,而是它不得不顺应环山绝壁,即便绕弯,也要流向大海。如果说,外柔内刚的个性,是曹平安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面对客观世界,不得已而去修炼的话,那么,在进入新时期以后,他则自觉依赖和磨炼这种个性,直面自己的主观世界,挑战着自我,超越着自我,默默地、不断地在书坛上攀登着,直至满头皆白而痴心不改。正如黄河穿越龙门,当年山间的那支小溪,已历尽坎坷,汇入母亲河的胸怀,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广阔的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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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在省文艺工作室当干事,到《汾水》编辑部、再到省作协办公室、最后在省作协创联部主任岗位上退休,曹平安戏称自个一直是个省作协大院的“小媳妇”。“小媳妇”待人随和,做事却极有讲究。
无论在哪个岗位上,他的办公桌上,总是整齐地罢放着文房四宝,闲暇时展纸弄墨,成了一种习惯。过春节前,写不完的对联,有时还得加班,机关老少,来者皆有。凡三十来年,省作协大院内所有的门楣春联,皆出自曹平安之手。春节后,满院红红的春联,成了南华门内一景,来省作协大院赏春联者,不乏其人,仿佛看书展般尽兴、过瘾。当年教书时,他练就了一手理发的技艺,当时是为孩子们尽心,而今是为同仁们尽力了。山西文坛的几位老前辈,马烽、孙谦、西戎,凡想理发时,一个电话,曹平安便去登门服务。唯有胡正讲究,一般是去迎泽宾馆理发。但也常有电话打来,说因腿疾或其它事顾不上出门,你来给将就一下吧。待理罢,胡正总对镜自语:“不赖,不赖,好手艺,退休后开个理发店吧。”2001年1月6日,西戎逝世,2004年1月31日,马烽逝世,曹平安都是闻讯即赶到医院,忍着悲痛,为老人最后一次尽心理发。曹平安经常给理过发的机关干部们、驻会作家们还有谁?那真是个长长的名单。有一年,曹平安在北京刚作罢心脏搭桥手术在家休息,驻会一位老诗人打来电话,原以为是问候病情呢,没承想是喊他去给理发。此公也是西戎当年一手提携,从基层工人调入省作协的,后来却与恩师反目,曹平安对此公此举,一直不屑。但对方有求,他二话没说,包起理发工具就出了门。急得关美英在身后大喊:“医生叫你卧床静养呢,你就不能和他说说?”西戎去世后,孩子们在家中设了灵龛,将父亲骨殖,一直恭置于内。年年春节,曹平安大年初一的第一件事,便是去西戎家中,为恩师敬香、磕头。省作协机关里,有一批驻会作家,都是才高八斗、气吞山河的精英人物,看人看事,总带着写小说吟诗词时遣词造句的挑剔目光,他们与曹平安的交往,最能说明对曹平安做人做事的评价了。曹平安60岁那年,办了退休手续,时任山西文学院院长的成一,来找曹平安,要返聘他到文学院坐班,料理一应行政杂务。让作家们坐班,还要处理行政杂务,这事不现实。可没有人坐班,文学院的办公室也不能天天一把锁,电话无人接。成一的想法,无疑是正确的,现实的,人选也是绝佳的。但干部返聘,手续繁复。著名小说大家成一自有大将风度和构思,便告诉党组,我们不返聘老曹了,我们请老曹来文学院当“临时工”!办了退休手续的曹平安,便离开创联部,去文学院做了“临时工”。文学院的那些行政杂事,他一件件处理的合合适适,接待来访的基层作家,热情周到,而没事时,便凝神读帖、相会古今书海先贤,或弄墨写字、体会笔墨变化乐趣。成一退休,著名散文大家张锐锋接任,对曹平安说,你继续给咱们当“临时工”啊。张锐锋退任,著名诗人潞潞接任,对曹平安说,你继续给咱们当“临时工”啊。潞潞也退任了,年轻作家张卫平接任当天,对曹平安还是这句话,你继续给咱们当“临时工”啊。
从1975年调入省文艺工作室,直到退休后做了山西文学院的“临时工”,曹平安的书法艺术,得益于天时、地利、人和,如一树越开越盛的寒梅老树,不与群芳争春意,独立书坛,向世人展示着风采。
曹平安就职的省作协大院,可谓谈笑皆鸿儒,往来俱贤人。从马烽、西戎、孙谦、胡正这些老作家,到后来的一代代作家们,那一个不是充满学养的文化物种?与这些作家们的交往,无疑丰富了曹平安的学识。而与从自个故乡走出的书法家段云先生的结识、交往,则让曹平安踏上了京城文化界更高的平台。段云先生年轻时留学日本,抗日战争时期,曾任爱国名将续范亭的秘书,在1949年以后的新政权中,一直在国家计委任职,是高官中的书法家,书法家中的高官。他将书法奉为展示心性,修身怡情的艺术,推崇傅山先生“作字先做人”的古训,绝不将书法作品当成商品换钱。这种书家的高风亮节,成了曹平安日后时时立于心底的榜样。
工作环境的变化,让曹平安可以畅游书海,得到了更广泛读帖的机会。他在研读赵孟各种传世法帖的基础上,笔下已经有了很好的赵体书风,但中国的书法是一种文化,是书家心境的展示。当年的王羲之,如不是在那次兰亭雅集中激发了心底豪情,如没有酒后微醉的情绪宣泄,岂能有《兰亭序》墨宝千古流传?当年的颜真卿,如不是惊闻侄子惨死于叛军刀下,悲愤欲绝,岂能用声声愤、滴滴血,写下那惊天泣地的墨宝《哭子侄书》?此情难仿,但风骨要学。明末清初的王铎,与同时代的傅山,走的是两种不同的人生道路。都说傅山先生笔力刚劲,王铎笔下难道就成了无骨软体?启功先生就有诗歌赞王铎的书法:“觉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王铎仕清做官,傅山却终生布衣,都是从学赵体步入书坛,而又以各自独特的个性自成一家。足见书法艺术,与官职无关。这些历史大家们的书法理论和实践,都使曹平安收获了穿透灵魂,与古人对话和交流的文化体会。他更加感到,文化的积累,心性的修养,对一个书法家而言,远胜于技巧的提高。
天时让曹平安开阔了当代视野,地利让曹平安吸纳了丰富的学养,人和则是他不断凝聚和修炼,达到内心不急、不燥、不追风、不功利的人生禅意了。当市场经济之风刮入文化领域后,中国书坛上的种种怪相,一时竟成为常态。省作协和省文联,是全省文化战线并肩前行的两个兄弟单位。省书法家协会是省文联的主管协会。如果曹平安以工作之便,在书协弄个职位,并非伸手难及之事。他却不屑此举,甚至想都不曾想过。有些人将书法弄进了市场,以官职对作品标价,相互炒作之风,曹平安不是没有耳闻。他却自觉远离这种市场,守护着心灵的洁净。每当遇上诚心的求字者,即便初次相识,也愿认真书写,相赠后分文不取。面对书界有些人不时兴起的以怪为美态,以丑为时髦的恶俗潮流,曹平安既不违心去赞颂,更不跟风去比攀,坚定地实践着自己的书法主张,从传统中来,升华后再回传统中去,走一条传承、弘扬、创新、发展的书法之路。
日久的修为,是一种内力的不断积累,和持续爆发。曹平安成功了。他的书法艺术,遒劲而温润,凝重且老成,字形不失法度,通篇意态自如。2013年5月,省文联大厦举办了曹平安书法大展,吸引了业内诸多同仁观赏,其书艺之美,也获得社会各界的喜爱。之后,又移展临汾市,结尾展于蒲县。展毕,曹平安将全部作品,赠给了故乡政府。滴水可穿石,无数水滴融就的黄河,从壶口跃出,撕开前方河床上的烈石,又带着平安这滴水珠,重回沃土。天助平安,地助平安,更重要和更关键的,是平安之心,成就了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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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平安的三个儿子,各自事业有成。2008年,孩子们为他购买了位于太原东山的一处农舍式别墅,曹平安为其起名“逸园”。逸园好风光,这里成了他与妻子的文化洞天,养老福地。
在这里,这位文化老人,当代书家,编撰出版了他的第三部书法作品集《耄耋碎墨》。
古人字以文传,及到当代,电脑普及,有许多著名作家早握不动一管狼毫了。更有书家,仅仅将书法作为一种技艺,每每提笔,也就是抄几句唐诗、宋词而已。曹平安在电脑尚未在机关普及使用之前,工作中的许多公文、书信,他都要用毛笔认真写就。这种简牍,可谓件件珍贵。可惜流布社会,连作者自个,也难得自我收集了。在这部作品集中,有一封他写给蒲县县委宣传部的信。内容是说,蒲县是已故人民作家西戎的老家,省作协拟组织一些后辈作家,“赴贵县目瞻先生故居之灵光,感受贵地山水之俊美”,希望得到当地县委的支持。这是一份代笔公文,但作为简牍信札类的书法作品,在曹平安的书艺历史里,更显特殊意义。
编入集子中的那些榜书,笔触圆通,柔中尽显刚劲和骨感,那些行书,行云般飘逸,流水般自由,书家刚柔并济的天性和明镜般的心灵,由心入笔,由笔写心,演化成让人赏心悦目的一幅幅作品。最让人产生共鸣,产生联想的,则是压轴的书法巨作《晋祠之铭并序》。每幅都是233CM×53CM大小,三幅合一,蔚然大观。这篇散文,是一代君王李世民亲征高丽兵败后,返长安途中,经太原小憩,在太原留下的墨宝。此文有碑刻立于晋祠的贞观宝翰亭内,其文阐述治国理念,尽显盛唐气象,李世民崇法王羲之,其书风堪称唐代大家。曹平安书写此文,分明具备了一种挑战的精神。面对他这幅三合一的书法巨作,赏者似乎看到了平静的海面在轻轻地,又充满力度地涌动,听到了海面上拂过的那盛唐之和风,也嗅到了海底下历史老人沉重的叹息。我想,这也是一位耄耋文化老人,在完成这幅作品时,凝于笔底的全部精神状态。
曹平安正在他的逸园里,筹划着出版他的第四部书法作品荟萃。待这部如晚岁寒梅般的作品集,虬枝葳蕤绽放于他的书案上时,我相信,逸园正春光无限,更花香沁人。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