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条”之门
2016-11-19邱磊
邱磊
熟悉民国教育家陶行知的人知道,他有篇著名的纲领性文章叫《我们的信条》,其中谈到了个人的教育信念和理想。而比之更有名的,是他的“洋师父”写的《我的教育信条》,秉此,才有了后来影响世界的《民主主义与教育》、《明日之学校》等一系列传世著作。对,这个人就是杜威。
由罗德红和杨小微老师翻译的杜威系列文章集合而成的书目,取名就叫《我的教育信条》。全书分为“教育心理”、“教育哲学”和“教育实验”三个部分,这暗中对应了杜威先生心理学家(曾任美国心理学会主席)、哲学家(曾任美国哲学学会主席)、教育家(创办实验学校及实用主义教育理论)的三种身份。这三种身份彼此交错、联接、影响,成为其“实用主义集大成者”的鼎立三足。从书的排列看,前两个部分,又是第三部分的基础,第三部分亦是前两者在教育领域的悄然投射,从中不难看出编者的良苦用心和巧妙构思。
心理学,或者说教育心理学,是杜威一直引以为豪并格外重视的科学支撑。在他眼里,传统的工业逻辑下培训技术劳动力的灌输方式,已经严重背离了教育的本身。他要做的,是正本清源,是将“人”作为主体,重新确立到实用主义价值观下的教育立场中去。这个“人”的观念,在杜威的教育信条中,就是“经验”,他一生坚持教育是“经验的改造”,不研究儿童的心理,不了解他们的需要,不在乎他们的兴趣,是不足以谈教育的。他在书中说:“教育学最重要的问题是:如果没有儿童现有的、未加工的、本能的经验,成人意识中完整的和系统的知识如何能逐渐地发挥作用。”
如果能从心理学出发,就至少可以看出两点:一是儿童的世界具有整体性,而不会被各种学科分割得支离破碎。如果从历史的角度看,今天所用的“科学”一词,本就是舶来品,由梁启超先生取自于日文,本是“分科学习”之意。相比传统学习方式,分科学习显然有助于孩子更系统、深入地了解世界,但前提是不能伤害孩子对世界的整体认识。40多年前,美国内华达州发生一桩奇特的诉讼案。一位妈妈状告幼儿园剥夺了自己孩子的想象力——原来,这位母亲发现幼儿园早早教孩子认识英文字母“O”,这势必限定了孩子的思维。从此,她女儿见到圆圈就不再想象为太阳、苹果、鸟蛋等圆形物体,而只剩下单色世界里的一个抽象符号。
二是儿童的知识组成天然地表现为非结构化、非系统化,也不是科学的,他们只能以自己的认知能力为基础,凭着兴趣、经验、愿望,在个人身处的环境中感知世界、描绘世界,并与世界交互。如果教育者不是一味强调“系统”“科学”,而是尊重儿童的自行选择,教育常会生发有奇妙的效果来。陕西大荔县有一个名叫史丰收的孩子,二年级上数学课时听到老师说“四则运算必须从低位算起”,便异想天开地提问:“可不可以从高位向低位算呢?”老师没有打击他,而是鼓励他去研究。没想到三年后,他真的研究出一套新的加、减、乘、除的规律来,而且速度还是算盘的好几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总干事马约尔赞誉说:“‘史丰收速算法是教育科学上的奇迹,应该向世界各国推广。”
杜威也举了一个有趣的例子说,小学的最初阶段,大多数学校会教儿童如何在划好的格子内正确地写字(在我国,“田字格”可是很多人童年记忆的一部分),要求横平竖直,字字规范,行行齐整,但研究表明此时他们的肌肉、神经、眼睛、双手都没有成熟到足够用笔进行如此精确而细致的训练。“不夸张地说,钢笔比剑难以驯服”。真正的训练应该是怎样的?是利用生活中所见的广告牌、楼宇的名称、街道上的路标等一切能出现汉字的地方,在潜移默化的濡染中让孩子认字、写字和用字。这一思想,就是杜威说的“学校即社会”。
显然,不管是课堂,还是教材,杜威一直摒弃机械施行的统一模式,而是以提供环境,让学生自己在“雏形的社会”中感受、领悟、生长为教育信条。“心理化”成为其不停奔走呼吁的一个关键词。对此,笔者在一次教学中颇有感受。
讲到地形塑造,我以“洲”为例,正说到“洲,指水中的……”下面一个声音突然响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同学们听到,纷纷扭头看,并哄笑了起来。课也自然被打断了,有人安慰我说:“老师别在意,他老这样。”
我却心念一动,感觉可以导引一二,遂主动“示弱”,请那位学生谈谈这句话的意思。他有点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站起来:“就是水鸟在水中歌唱”。一听有谱,便继续鼓励:“你很厉害,连两三千年前的《诗经》也有所了解。但请问这个‘洲指什么?”“指水里。”“哦?讲讲理由。”
“因为这个字是三点水旁啊”,他倒也直率。
既然说到这里,我觉得,恰是点题的好时机,转身在黑板上画了三个横排的小圆圈,相间处,再添三条呈“S”型的纵线——“古人画三个‘S表示流水之势,慢慢地,演变成今天的‘水字;用三个小圆圈表示水中的陆地,比如小岛之类。这整幅图正是我们今天的‘州字。而且,‘州是‘洲的本字,因为后被借用成行政单位了,比如苏州、常州,就只好另造一个‘洲字来替代。”
在对“洲”的分析中,大家鸦雀无声,因为这个字几乎天天都能见到,却想不到其中另有天地。于是,一个个格外认真,甚至我在讲到《诗经》时也是如此。这就颇让人感慨,其实一堂“活”课的功夫,还真在课外。于是趁热,我将《诗经》的“四言”与唐诗的“七言”进行比较,让大家体会到“节奏”这一要素的变化,继而过渡到教学内容:“其实,地球、岩层也有自己的‘节奏,或者叫‘韵律,一旦紊乱,就会出现大的构造运动……”
汉字,可以说是个人经验中最具心理化的一面。其独特性和感染力将大大提升学生的兴趣。杜威也从词源的角度分析“兴趣”说:“它的词根是inter-esse,意思是两者之间……兴趣标志人与材料以及行动结果距离的消失,它是使它们产生有机联系的手段。”在他眼里,兴趣就如同是一种黏合剂,将儿童现有的经验与他们所学的对象无缝对接,而黏合的关键在于教师是否从学生的角度设计教法、运用教材。
从作为“兴趣”的黏合剂,到实现人与社会的“黏合”,中间跨越的,是从心理学到哲学的嬗变。杜威的理想在于,让每个人都在实用主义的启示下,认识自己和世界的关系,并改善自己的生存和发展状态。所谓实用主义,用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的话说:“认识源于经验,人们所认识的,只限于经验。所谓真理,无非就是对于经验的一种解释,如果解释得通,它就是真理,是对我们有用。有用就是真理。”杜威将之投射到教育上,就是著名的“从做中学”,这种意义的学习,不单是某一学科知识,而是立足在儿童生长整体的前提下,融会贯通于各门科学知识。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杜威在书中以“木工制作”为代表,通过观察、研究树的生长所需的气候、土壤、水源,以及产地等学习地理;在对树木各个部位的测量、记录中学习度量的知识;利用木材市场、运输、人工成本学习商业;从木材的燃烧、灰烬、木炭和水中学习化学;通过热胀冷缩、楔子和杠杆的作用学习物理;通过前人对木材的运用学习建筑、绘画、生产等历史知识……在这一系列生动有趣的学习中,几乎所有学科都被统一了起来,但“教材”就是生活本身,经验的增长就来自于身临其境的动手动脑,来自于现实生活的真问题、真思考、真解决,来自于对“有用”(实用主义)的教育哲学的坚守和实践。一言蔽之,这正像杜威所总结的:“当儿童的问题是出自从事的活动时,解决会遇到较少的阻力,儿童最容易学习;激发萌芽状态的能量,使儿童最有效地学习。”
所以,读这本书,总能在不经意间,会带给我们许多启发,乃至颠覆——虽然其中大部文章都写于一个世纪以前。比如,教学情境真的是“设置”的吗?所谓“设置”,仍然有着人为雕饰、虚假的痕迹,杜威感叹,教师常会洋洋得意地诱导学生一步步迈向自己设置的“陷阱”(或“标准答案”),这究竟是学生之幸,还是学生之悲?我们十年如一日的“3R”训练(读、写、算)与学生的心理年龄和发展需要有多大的契合度?康德说,“教育就是能够交托给人的最大的问题和最困难的问题。”这句话不妨理解为,当我们习惯默许、汲汲矻矻的教育耕耘时,究竟是“诲人”还是“毁人”?
教育的很多源头性问题,都可以从这本书中“听”到作者振聋发聩地向传统教育发出挑战的质问声。杜威所要做的,是在心理学、生理学、脑科学的坚实基础上,用“实证”或“实验”的方法揭示教育客观规律,一如他年轻时深受美国心理学家詹姆士和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一样。这才是他真正的教育信条,是他用以和各种心灵鸡汤、山头宗派、循旧教条抗争的秘密。如果能理解这一点,那作为他的中国学生,陶行知先有“山海工学团”,后推“科学下嫁”、“教学做合一”,包括胡适、陈鹤琴、蒋梦麟、张伯苓等一批杜氏门生的教育理想和实践,就是他的思想在这片热土上的改造和发扬。
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的教育信条》打开的是其实一扇连接过去、反思当下、启照未来的大门。
(作者单位:江苏南通市通州金沙中学)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