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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阳明关于“动静”的几种用法

2016-11-17赖区平

船山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动静王阳明

赖区平

摘要:

宋明理学关于“动静”有丰富内涵、用法,阳明学所论即是一个典型。从工夫之不同面向来看,可将王阳明及其后学有关动静之用法,归结为工夫之着力处、工夫之处境、本体(作为工夫之根据、动力等)以及工夫本身等四大类,并进一步细分为十二种:居行之静动;身(体)之动静:身为动、心为静;心之意念为动,心之本体为静;意(念)之动静;气(质)之动静;事(物)之动静;时(境)之动静;时之动静:本体之动静;本体为静,发用为动;本体为生生、动;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工夫之动静:循本体为静,从欲念为动。

关键词:王阳明;动静;工夫面向

宋明理学中,有很多基本对子,如体与用,动与静,未发与发。其地位、意义(作用)很重要,同时其用法、意义(内涵)又很灵活多样,不仅各自为说,言人人殊,而且同一人其用法亦多变,乃至于庞杂紊乱,“义”满为患。下面主要就王阳明(并涉及阳明后学)之论说,梳理一下宋明理学中有关“动静”的丰富用法。其主要思路,是从工夫之不同面向的视角,以工夫(本体)为核心,将动静之用法归结为工夫之着力处、工夫之处境、本体(作为工夫之根据、动力等),以及工夫本身等四大类,并进一步细分为十二种。

一、工夫之着力处

居行之静动

《论语》、《易传》有言:

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①

是故君子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②

动、静的基本内涵,即为平居、闲居在家(静),与在外处事交际(动)。居(静)、行(动)的范围区别,大致是“在家无怨,在邦无怨”中的“在家”、“在邦”之别(家指家族,后也可指家庭)。

这并不是说在家就完全无事、完全没有视听言动。居、行皆有事也,居则可观象、玩辞,可弹琴读书,行则可临民为政、执事与人。只是相对于在外的处事交际之公共、正式、纷繁(因其杂事纷繁,故“行”可“简”)来说,在家是清闲的、无纷繁杂事纷扰的(因其清闲无杂,故“居”须“敬”)。故就居、行活动之性质而言,居属私事,清闲自适,行则相关于公共事务,正式、纷繁。

以上引文皆出于先秦时之儒家。此种用法宋明理学中较少见,③但此当属动静应有之义。

身(体)之动静:身为动、心为静

身体活动(指自觉活动,一般的生理活动、机械运动不算),包括视听言动等,皆属于动。而若身体无自觉活动,而只是心在意念思虑,则属于静;当然,若心同时也无一般而言的念虑④,则更属静无疑了。即这是以身之动静为标准的,身动即为动,身静即为静。

阳明教人静坐时,即有此用法:“教人为学不可执一偏。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久之,俟其心意稍定,只悬空静守,如槁木死灰,亦无用,须教他省察克治。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⑤无论是“静坐息思虑”,还是静中省察克治,皆属静。言“追究搜寻”,言“省察克治”,则肯定是念虑已起,但这仍是静。至于此念虑是所须对治之念(好色好货好名等私),还是用以对治的本体之念(省察克治),则尚不必区分。

邹东廓(守益)曾引其友人之言:“以意对出言处事言,则意似静;以意对寂然不动看,则意似动。”⑥东廓对此有所批评,但仍颇可说明问题,即相对于身体有所动作、视听言动、出言处事而言,心之动、心之意念思虑可说是静的。在此,动、静的范围区别,即身之动静的区别,亦可说是身(行)、心(意)之别。

心之意念为动,心之本体为静

但是,相对于寂然不动的心之本体之为静而言,心之意念思虑就是动的了。在此,心之意念思虑,指所须省察克治的念虑,是有善有恶的;而用以对治的心之本体则是至善的。

意念有善有恶:“意与良知当分别明白。凡应物起念处,皆谓之意。意则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非者,则谓之良知。”⑦而心之本体是无恶的,谓之为“静”,并不是说心之本体没有活动,而是动而无动、静而无静,“静”、“无动”乃指其一循天理之自然,一依良知本体之条理,而无所安排把捉。此义阳明常用,兹举其二:

“理无动者也。常知常存、常主于理,即不睹不闻、无思无为之谓也。不睹不闻、无思无为,非槁木死灰之谓也;睹闻思为一于理,而未尝有所睹闻思为,即是动而未尝动也。所谓动亦定,静亦定,体用一原者也”⑧“动而未尝动”,前一动字表明本体是活动的,后一“不动”则表明其主于理,故为寂然不动。

“静未尝不动,动未尝不静。戒谨恐惧即是念,何分动静?……‘无欲故静,是‘静亦定,动亦定的定字,主其本体也;戒惧之念是活泼泼地,此是天机不息处,所谓‘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体之念即是私念。”⑨本体之念是活泼泼的,此为动;但此本体之念是无欲的,是“主其本体”的正念,故为静。

此处,动、静的范围区别已是心自身内部的区别,即所须对治的心之意念(有善有恶)和用以对治的心之本体的区别。

意(念)之动静

此处所谓“意”,如上面所说的意念,是指所须对治的意念、念虑、心念而言,亦即一般意义上所说的“心”(此处所谓心,不指本体)。⑩

上面第三指出可就心之意念与心之本体而分动静,但实际上不必涉及心之本体,就意念本身之情况亦可作出动静之分。

意念之分动静,上面第二所引阳明教初学者静坐的文字已略可见。据阳明,静坐至少可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为意念之静,即“初学时心猿意马,拴缚不定,其所思虑多是人欲一边,故且教之静坐息思虑”;第二阶段为意念之动,即所要追究搜寻、省察克治的意念,阳明将其中的好色好货好名等恶念称为盗贼,需要克除:“省察克治之功,则无时而可间。如去盗贼,须有个扫除廓清之意。无事时,将好色好货好名等私,逐一追究搜寻出来。定要拔去病根,永不复起,方始为快。”B11

当然,这主要还是就克治恶念而言。至于善念,则要实行至极。上面论“心之意念为动”时,已言及意念有善有恶。无论善念恶念,皆当依循良知本体来处理:“尔那一点良知,是尔自家底准则。尔意念着处,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瞒他一些不得。尔只不要欺他,实实落落依着他做去,善便存,恶便去。他这里何等稳当快乐!此便是格物的真诀,致知的实功。”B12

气(质)之动静

问:“宁静存心时,可为未发之中否?”先生曰:“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B13

所谓气(质)之宁静,并非与“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意义上的“气之动”相对。彼处所言“气之动”、“动气”,是动于习气、滞于气质,是恶的。而此处所言气之宁静,则尚未论及其善恶。故阳明言:“以循理为主,何尝不宁静?以宁静为主,未必能循理。”亦即以循理为主,则无论气之动静与否,皆为善。当然,二者所言的“气”仍是相通的,习气可改善,气质可以变化,可以反归为清明的本然之气质。

阳明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人心与天地万物“是一气流通的”B14,天地万物皆是一气,良知作为心之本体亦为气。B15故广义上,气也涵盖本心、本体之心。而此处言“今人存心,只定得气。当其宁静时,亦只是气宁静。不可以为未发之中”,可知具体而言,此处所言之“气”并非广义之气,而大致指躯壳之气,以及一般意义上的心气,即作为意念的气。

事(物)之动静

问:“格物于动处用功否?”先生曰:“格物无间动静。静亦物也。孟子谓‘必有事焉,是动静皆有事。”B16

物者,事也,皆从心上说。动静皆物也,皆事也。此所谓事、物,实际上涵盖了但不定指用功者之行为、身体动作、意念活动之动静。故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事、物之动静是对于居行、身体、意念、气之动静的一个总括,只是由于其所强调之面向不同,是就念虑事为之为一种事件而言,故亦独加列示。

阳明弟子欧阳南野(德)亦曾言及物之动静:“人心常知,而知之一动一静,莫非感应。杂念不作、闲静虚融者,知之静,盖感于静境而静应也;思虑变化、纷纭交错者,知之动,盖感于动境而动应也。动则五官俱用,是为动之物;静则五官不用,是为静之物。动静皆物也。闲静虚融,五官不用,而此知精明不欺,不灭于纷纭交错之时也。纷纭交错,五官并用,而此知精明不欺,无加于闲静虚融之时也。动静皆知也。”B17

二、工夫之处境

时(境)之动静

阳明又将动静概括为时之动静:“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B18此所言之动静,侧重指工夫展开之时所面临的的一种具体时机、时势、时段。故阳明以“动静”为时之动静。

值得注意的是,上引南野之文还用了“动境”、“静境”字样,此乃从空间性的生存处所、环境上言动静,可与从“时”上言动静,相互补足。故实亦可将此种时之动静,称为境之动静,合而称之为时境、处境之动静,用功者展开工夫所置身的某种生存时机、时段与处所、环境。在此,时、处(位)作为处境、场域,都是敞开着的人生处境、生存处境。

实际上,“时”虽可分为动静,但动静皆时也。“时”只有一个(境只有一个),动静是大体意义上的划分,只是顺着天地之节奏、顺着人之生存节拍而略作分别。故阳明言:“动静只是一个,分别不得。”B19并非可以截然划出两个界限分明的动、静时段来。这与阳明强调本体无间于动静、工夫不可分两截,是相应的。

以上初步梳理了几种“动静”用法:居行之动静,身(体)之动静,意(念)之动静,气(质)之动静,事(物)之动静,时(境)之动静,B20此数者常常是相关联的。如气之动静,其实际内容即是就身、意之动静。身体躯壳是气,意念、心念亦是气,故“气”在此实即体气、心气,而心气实际上亦可归为体气之一种。而事(物)之动静,实际上也离不开身、心(意)之动静。如南野即常言,所谓物即指“视听言动、喜怒哀乐之类”。B21视听言动,身也;喜怒哀乐,意(念)也。而凡动静,皆不离人身,不离人之身、心(意)。气之动静是就人自身之气(身、心皆气也)而言;事(物)之动静则就从意(心)B22而出的念虑事为而言。而居行之动静,是就人身所处之在家、在外不同场合而言。最后,时(境)之动静乃是此身体、意念、身心之气所处的时段时机、所关联的“外在”处境。

在此,为了更好地作一总结,可先分别出“时(境)”(处境)之二义:狭义之时(境)、处境,指一般所说的用功者开展工夫所置身的某种“外在”环境、时位,是工夫展开所面临的、所须应对的一种“身外的”的具体时机、时段、处所、环境。此即此一小节“时(境)之动静”所具体分疏者。所谓“外在”、“身外”,乃是与“内在”、“身内”略作分别,此种分别虽然亦有其一定的意义,但毕竟是一种暂且的、权宜的分别。儒家主张天人合一、天地万物与吾同体,阳明尤其强调此点。所谓时位、境况——处境,亦是通身之内外而为一的,未可拘于一“身”而分别内外。此种贯通天地、人物、己我、身心,无分于内外而为一的处境,即是广义之时(境)、广义之处境。而且,无论狭义还是广义的处境,都指一种生存处境、人生处境。

由此来看,以上所述的居行、身(体)、意(念)、气(质)、事(物)、时(境)六者之动静,概括而言,它们都可以说是用功者在做工夫时所处的生存处境,无论是切近的(“内在的”),如身体、意念;还是较远、较广阔的(“外在的”),如狭义之时(境)。故实可将此六者统称为广义的时(境)之动静、处境之动静。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开展工夫所面临的生存处境,实质上也是工夫所须应对、对治的物件,所须治理、调理的着力处。例如,就较切近的居行、身体、念虑、气质、事为而言,视听言动有正有不正,念虑事为有善有恶,出处语默有宜有不宜,气质有清有浊,都是需要下工夫去引导、修治、保养的,或是须经一番苦功方能得中节,故需变化气质,善念当行、恶念当去,言动应合礼,出处宜审慎;就更广大的环境、时势而言,它们是用功者所遭遇的,也是用功者所要适应或改善、改造的,如我们说的“改变环境”。就此而言,此六者又皆是工夫所需修治、修养的物件、着力处。

如下面将指出的,本心、本体亦有其时,而实际上,本体也可说构成了工夫的一种处境。天地万物是一个总的处境,而其中自然涵盖本体。本体是主宰着、活动着的存在,但同时也作为自身之处境。又如上面论“气之动静”时所提及的,本心、本体亦可作为气。事实上,本心、本体固不可实体化、对象化、现成化,然就广义之“物(事)”而言,心亦天地间之一物也,本心、本体亦是一个灵明的物事。由此亦可见,气、物(事)、时(境)实际上是相贯通的。凡此皆未能详论。此处还要指出的是,“本体”常常被作为工夫展开的一种根据、动力、起点等,而事实上,“本体”作为气、事(物)、时(境),亦是工夫所须修治、修养之着力处,并以此而统摄其他工夫之着力处。由此,所谓工夫之根据、动力等,与工夫之处境,以及工夫之着力处,实亦相通,数者是相互涵摄、相互贯通的。

虽然如此,但若论贯通,则万物皆一也,任何物事宜皆可相互贯通。故名言亦须有其习惯性的指称,有其恒常所专指。故在以下论述中,仍主要以切近之居行、身(体)、意(念)、气(质)、事(物)五者为工夫所要修治之着力处(居行、物事二者,界限稍模糊些,在某种意义上也可归为工夫之处境,但此处主要将此归于工夫之着力处),而以狭义之时(境)指工夫展开所处之处境。至于本心、本体,则本文下面仍主要以之作为工夫之根据、动力、起点等。

三、本体:作为工夫之根据、动力等

时之动静:本体之动静

上面第六所引南野之文:“知之一动一静,莫非感应。杂念不作、闲静虚融者,知之静,盖感于静境而静应也;思虑变化、纷纭交错者,知之动,盖感于动境而动应也。……动静皆知也。”亦可见出,“知”也自有其动静之时。良知、本体亦可分出动静之时。

实际上,此义在阳明处已有所表征:

问“通乎昼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昼知夜的。”又问:“人睡熟时,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应?”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时?”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来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无所睹闻,众窍俱翕,此即良知收敛凝一时。天地既开,庶物露生,人亦耳目有所睹闻,众窍俱辟,此即良知妙用发生时。可见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B23

“良知收敛凝一时”,即良知静时;“良知妙用发生时”,即良知动时。当然,这并不是说有两个良知。良知是通乎昼夜、动静而知的,无论静时、动时,皆是此一良知。

当然,本文仍主要以时(境)之动静指称上面所说居行等六者,尤其是指狭义的时境、处境之动静。

本体为静,发用为动

上面第三分析“心之本体为静”时,曾引《传习录》中两条,并指出:“动而未尝动”,前一动字表明本体是活动的,后一“不动”则表明其主于理,故为寂然不动;本体之念是活泼泼的,此为动;但此本体之念是无欲的,是“主其本体”的正念,故为静。由引文及其分析,已可见出,在心之本体内部,亦有动、静之别。以下一条则更明确:

“太极生生之理,妙用无息,而常体不易。太极之生生,即阴阳之生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妙用无息者而谓之动,谓之阳之生,非谓动而后生阳也:就其生生之中,指其常体不易者而谓之静,谓之阴之生,非谓静而后生阴也。若果静而后生阴,动而后生阳,则是阴阳动静,截然各自为一物矣。阴阳一气也,一气屈伸而为阴阳:动静一理也,一理隐显而为动静。春夏可以为阳为动,而未尝无阴与静也:秋冬可以为阴为静,而未尝无阳与动也。春夏此不息,秋冬此不息,皆可谓之阳,谓之动也:春夏此常体,秋冬此常体,皆可谓之阴,谓之静也。自元、会、运、世、岁、月、日、时以至刻、杪、忽、微,莫不皆然。”B24阳明思想中,太极即理即心。心之本体,就其妙用无息而言,即为动;就其常体不易而言,即为静。

“心,无动静者也。其静也者,以言其体也;其动也者,以言其用也。故君子之学,无间于动静。”B25即心之本体可再分为本体及其发用(流行),简称体、用。就心之本体内部的范围而言,体为静,用为动。

阳明亦曾用性、情来说心之体、用:“喜怒哀乐之未发,则是指其本体而言,性也。……喜怒哀乐之与思与知觉,皆心之所发。心统性情。性,心体也;情,心用也。程子云:‘心,一也。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B26

本体为生生、动

但是,由上面第九所引“太极生生之理”一条中,已可见出,无论是本体之动或静,皆是“就其生生之中”而看出来的。“生生”亦可称为(整体意义上的)动。“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此即对本体的一种总体概括,或者说,由此可见出儒家的一种总体精神趋向,是生的、动的。B27

就儒释道而言,三家各自皆可说自家之学是圆融的、动静合一或非动非静,但其精神命脉、趋向却总有差异,而生生的、动的精神,可以说是儒家(生)区别于释(空)、道(无)二家的重要体现。

不可以动静为体用

但是,以上对于本体的说法还是太过分析了。阳明有时即要扫除此种分析,故认为本体、及其体用不可以动静言。例如,在上面第九所引《答伦彦式》文字之前,即在分析动静为体用前,阳明即先表态:“心无动静”。另如:

侃问:“先儒以心之静为体,心之动为用。如何?”先生曰:“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动静,时也。即体而言用在体。即用而言体在用,是谓‘体用一源。若说静可以见其体,动可以见其用,却不妨。”B28

又如前面曾引阳明之言:“定者心之本体,天理也。动静,所遇之时也。”B29此是对明道“动亦定,静亦定”之辨析,表明本体之定无间于动静。

以上是就本体而言之动静,就本体之为工夫之根据、动力等而言,亦是就工夫之根据、动力等而言之动静。其中,第三已言及“心之本体为静”,而第八则就广义的时之动静而带出本体之动静,从“时”的层面分出本体之动时、静时。接着分别指出:本体为静,发用为动;本体为生生、为动,并最后作出一否定性论述:不可以动静为体用。由此亦可见,单就本体而言动静,已经精细多样。精细之为精细,必建立在一的基础上,如此方可见出其精细多样而又秩序井然,否则将难免于杂乱支离。愈精则愈一,愈一则愈精。故阳明申言“心不可以动静为体用”,良有以也。实际上,本体与工夫之着力处、时境,皆无间于动静,不可以截然二分为动静两段。动静之说,只是论述和行为之权宜,不可过于执持,虽然其作用亦不可否认。

四、工夫本身

工夫之动静:循本体为静,从欲念为动

而如上面第三、九所示,心之本体也已被概括为“静”。进一步,循本体也被标为“静”。而且,上面第三所概括的本体之静是相对于有善有恶的意念而言,而此处则是相对于恶的“从欲”、“气之动”而言。

循理之谓静,从欲之谓动。欲也者,非必声色货利外诱也,有心之私皆欲也。故循理焉,虽酬酢万变,皆静也,濂溪所谓“主静无欲”之谓也,是谓集义者也;从欲焉,虽心斋坐忘,亦动也,告子之强制正助之谓也,是外义者也B30

理无动者也,动即为欲。循理则虽酬酢万变,而未尝动也;从欲则虽槁心一念,而未尝静也。B31

无善无恶者理之静,有善有恶者气之动。不动于气,即无善无恶,是谓至善。……循理便是善。动气便是恶。B32

如此,则循理、依循本体即为静,此为至善或无善无恶;从欲、动于气即为动,此为恶。

本体、理之为静,是就本体而言其静;依本体、循理之为静,则是就工夫(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就状态、效验)而言其为静。静是合宜的工夫,动则是不合宜的。故实际上,循本体为静,从欲念为动,乃是就工夫而言的动静,是工夫本身之动静。

五、结语

宋明理学中“动静”的多样用法,从王阳明及其后学之论说已略可窥见。以工夫(本体)为核心,从工夫之着力处、工夫之时境、本体(作为工夫之根据、动力等),以及工夫本身等四个方面,可将动静之用法归结为四大类、十二种。具体而言,如下所示:

(一)就工夫之着力处而言之动静,如下:居行之静动;身(体)之动静:身为动、心为静;意(念)之动静;气(质)之动静;事(物)之动静。

此外,前面所梳理出的“心之意念为动,心之本体为静”,介于就工夫之着力处与本体(作为工夫之根据、动力等)而言之动静,或者说是分别关联到二者。

(二)就工夫之处境而言之动静:时(境)之动静。

(三)就本体(作为工夫之根据、动力等)而言之动静,如下:本体为静,发用为动;本体为生生、动;不可以动静为体用。

此外,“时之动静:本体之动静”,乃是就广义上的处境之动静来言本体之动静。

(四)就工夫本身而言之动静:工夫之动静:循本体为静,从欲念为动。

至于工夫之根据、动力等,与工夫之着力处、工夫之处境之间相互涵摄、贯通,而又有各自约定俗成的所指,前已论及,此不赘述。又,前亦指出,心之本体及其发用无间于动静,工夫之着力处和工夫之处境亦不可截然分动静。同样,整个工夫本身皆不可截然分动静。

当然,此处所论主要是就人之身、心、意、气,就心之本体与发用,以及其所带出或关涉的居行、物事、时境等而言动静,而未就太极、天道、理等与动静之关联另作说明。当然,在阳明,心外无理,故天道、理、太极皆可归之于心之本体,故前面论及太极、理之处,皆可归之于本体(心之本体)。

【 注 释 】

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83—84页。

②《十三经注疏》整理委员会整理:《周易正义》卷7,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10页。

③后世所言出、处,与居、行类似。但仍有不同:出、处是非此即彼的选择,居、行则可在同一时段中循环出现,如出有居、行,处也有居、行。

④但不是全无念虑。至少就工夫而言,本体之念是不可无的,即所谓“实无无念时”。

⑤⑧⑨B11B12B13B14

B16B18B19B23B24B28

B29B31B32

陈荣捷:《王阳明〈传习录〉详注集评》,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 44、130、170、44、173、39、227、66、46、77、183、194—195、13177、46、131、73页。

⑥董平编校整理:《邹守益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538页。按,此下还有“寂感相形,而名义攸立”数字;东廓对此段文字有所批评,以为“似仍以未发已发分动分静,于所谓戒慎恐惧便是已发者异矣”,即太过分析了。

⑦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6,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17页。

⑩按刘蕺山(宗周)以“意”为心之所存而非所发,并区分意、念。此处暂不论及。

B15《稽山承语》记阳明有言:“所谓心即理者,以其充塞氤氲,谓之气;以其脉络分明,谓之理;……以其主宰,谓之心;……其实则一而已。今夫茫茫堪舆,苍然隤然,其气之最麁者欤?稍精则为日月、星宿、风雨、山川,又稍精则为雷电、鬼怪、草木、花卉,又精而为鸟兽、鱼鳖、昆虫之属;至精而为人,至灵至明而为心。……所谓心者,非今一团血肉之具也,乃指其至灵至明、能作能知者也,此所谓良知也。”参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第五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608—1609页。

B17B21陈永革编校整理:《欧阳德集》,凤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94、12页。

B20上面所梳理的“心之意念为动,心之本体为静”,同时还涉及、跨越了本体层面,故此处暂不论及。

B22按,物(事)皆从心上说,此“心”指一般而言之意念,但就做工夫而言,则更值得强调的是指本体之念乃至心之本体,如此则保证了“物”之有善而无恶。如南野即言“视听言动、喜怒哀乐之类”乃是“知之所出”,“知”即指良知,即心之本体(或本体所发之念)。参陈永革编校整理:《欧阳德集》,第126页。

B25B30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5,第182、182页。

B26王守仁撰,吴光等编校:《王阳明全集》卷4,第146页。

B27程伊川(颐)解《复》卦时有言:“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也。”(程颢、程颐撰,王孝鱼点校:《二程集》下册,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819页)朱子以为“动亦不是天地之心,只是见天地之心”(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十六册,《朱子语类》卷62,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3页)。然后人又多以动即为天地之心者,如刘蕺山、王船山(夫之)。蕺山之说可参《周易古文钞》:“其曰‘天地之心,何也?天地之大,孰枢纽是?孰推行是?其有为之心者乎?则一阳之动是也。一阳之动,动而未尝动也,万化之权舆而终古恃以不息者也。”(刘宗周撰,吴光主编:《刘宗周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105页。)伊川、蕺山等所谓“动”,即直指迥然不昧之本体。

(编校:龙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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