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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左传》叙事看孔门“君子”教义与春秋时代

2016-11-17张毅

船山学刊 2016年5期
关键词:左传论语君子

张毅

摘要:

《左传》一书兼具史料性和思想性。它所载录的史事,涵括孔子一生亲身经历和直接、间接得以耳闻的时代,反映孔子思想、学问得以形成的背景和土壤。而它的思想和立场,继承自孔子和孔门后学,与《论语》往往有相通之处。将《左传》与《论语》并观,常能同时加深我们对这两部著作的理解。结合《左传》的叙事对《论语》孔子中关于“君子”的若干教诲加以深入分析,既有助于显明孔门“君子”教义的深层意蕴,亦可窥见孔子“君子”思想得以形成的特殊历史条件。

关键词:左传;论语;孔子;君子

《左氏春秋》,又名为《春秋左氏传》或《左传》,不同的名称揭示了这部作品不同的面相,说明它既是历史的,也是哲学的。称之为《左氏春秋》,侧重于讲述事实,表明它是一部史籍;称之为《春秋左氏传》或《左传》,则表示其为“《春秋》经”之传,是一部重在发明义理的哲学著作。作为《春秋》之传,《左传》与其他先秦儒家典籍的思想有内在呼应、相互促成之处;作为史事的汇编、记录,其书又集中保存了春秋两个多世纪社会政治生活的经验事实——这些事实,可以视为春秋末老子、孔子乃至战国诸子百家学说得以酝酿、兴起的共同土壤。

《左传》成书于一人还是一个学派的多人之手,千载之下讫无定论,但其作者必然是了解、赞同(或部分赞同)孔子思想的孔门后学,这一点历来没有疑问。因此,《左传》全书在叙述历史事件的过程中,时时闪现出与《论语》相同或相近的观点、立场,时而也载录一些不见于《论语》和其他先秦典籍的孔子言论。将《左传》与《论语》对读,常能同时加深我们对这两部著作的理解。又因为《左传》中的历史记录所涵括的时代,正与孔子所修的《春秋》相始终,这个时段也是孔子一生亲身经历和直接、间接得以耳闻的时代(所谓“所见世”、“所闻世”、“所传闻世”),是孔子集中观察、思索的对象和他的思想、学问得以形成的土壤。可以说,《左传》是以一种与孔子近似的立场、眼光来观察、讲述、评论孔子一生所见、所闻的那个时代。因此,将《左传》中载录的事实与《论语》中的言论对读,既有助于显明孔子教诲在当时的真实意蕴,亦可窥见孔子思想得以形成的历史条件和内在理路。这里尝试围绕孔子一生特别关注的“君子”问题,聊举两部著作中尤其显著相关、相合的若干事例以相互参验,或可对孔门“君子”教义有所发明。

一、“君子矜而不争”

“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出自《论语·卫灵公》,是孔子针对在位君子提出的要求,也可以说是对理想君子为人的描述。

“君子矜而不争”,言君子当庄重自尊、不与人争,其言明白质直,历代学者素无疑义。如何晏注引包氏云:

矜,矜庄也。①

皇《疏》引江熙云:

君子不使其身侻焉若非,终日自敬而已,不与人争胜之也。②

朱子《集注》曰:

庄以持己曰矜。然无乖戾之心,故不争。③

自郑玄、何晏以迄于刘宝楠、程树德诸家,或言训诂、或言义理,往往递相证成,无重大分歧。

今日学人或启疑窦,有以为“矜”当训“鳏”或“竞”者,④殆因时殊世异,孔子当日发言之背景既已模糊,斯言之微旨遂尔湮没,后人委曲求之,不免穿凿过甚,转失原意。《左传》所述的一系列事迹,或可作为孔子发论的背景,有裨于今人的理解,今举数事言之。

二年春,郑公子归生受命于楚伐宋,宋华元、乐吕御之。二月壬子,战于大棘。宋师败绩。囚华元,获乐吕,及甲车四百六十乘,俘二百五十人,馘百。

……

将战,华元杀羊食士,其御羊斟不与。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与入郑师,故败。

君子谓羊斟“非人也,以其私憾,败国殄民,于是刑孰大焉?诗所谓‘人之无良者,其羊斟之谓乎!残民以逞。”(《左传·宣公二年》)

此事发生于宣公二年(公元前607年),由于主将华元战前以羊羹飨士时遗忘了自己的车御羊斟,引起羊斟在战争紧急关头进行报复,终于导致兵败将擒。通观《左传》所记的二百余年,诸侯争霸、诸卿争政、大夫争宠,上下交争,以致亡国破家、祸乱相属,上述事件,属于其中一例。考察《左传》中历次纷争中的主力,正是列国中在位的贵族君子,羊斟即是其中一人。孔子倡言君子不争,正是在此种背景之下。

对羊斟事件,尚有一点须要注意,即:它起于当时贵族特有的自尊和荣誉心理。自尊自贵,是当时贵族普遍具有的精神侧面,被视为君子之为君子的性格基础,所谓“君子贵其身,而后能及人,是以有礼”(《左传·昭公二十五年》),意谓君子能够尊重他人(“及人”)、敬重传统(“有礼”),皆源于君子能够自尊(“贵其身”)。此种自尊精神,即是“矜而不争”之“矜”。它既是外在举止的庄重,又是内心高度的自尊自爱,是人能够自强不息成就道德的基本动力。

春秋时代贵族的强烈自尊令人印象深刻,这一点后来又为战国的“士”所继承发扬,“二桃杀三士”一类故事就是这一传统的寓言化写照。在《左传》中,由于贵族君子不受礼遇而挑起的争端,隐然形成一个系列,如《左传》“庄公十一、十二年”记述了宋闵公因讥笑南宫万曾作过鲁国的俘虏,导致南宫万叛乱弑君;“宣公四年”郑灵公以大鼋宴请群臣,唯独召公子宋赴宴却又不许其食鼋,使之蒙羞,最终导致君臣失和,郑灵公被弑;“宣公十七年”晋卿郤克出访齐国,齐顷公使其母偷偷观看,其母发出嘲笑声,激怒了郤克,导致齐、晋关系恶化,鞍之战爆发。

上述三事,关涉到两位国君的横死和一次大战的爆发。《左传》的作者并非不知道,这些重大的政治灾难背后都有深层的原因,比如各国卿大夫势力的日渐崛起,比如齐、晋两国的长期争霸拉锯,但是,《左传》的叙事有其特定的“问题意识”,它想揭示:骇人听闻的灾难并不一定都有同样骇人听闻的诱因,毁灭性事件常发端于君臣们进退揖让之间的玩笑、疏忽或一瞬间的愤怒,发端于贵族的自尊心。因此,如果从《左传》的角度看《论语》的“君子矜而不争”,那么,它并非一句孤立的教诲,它实际涉及到一个特殊时代中一个特殊人群的一种特殊品质,即:纷争失序的春秋时代在位贵族君子们的自我矜重问题。

这些事迹也使我们看到:贵族强烈的自尊并不必然引起道德的完善,它也很有可能导致激烈的冲突。又因为君子们在政治生活中的特殊地位(他们是战争中的参谋、国家的政要、君主的至亲),他们挑起的冲突又会有严重的政治后果。可见,“矜”是一种复杂的性格特征,“自尊心”、“荣誉感”不像它们乍看起来那样无害。人若苟且无耻、没有自尊心,则没有原则、无所不为,不配成为治国者;但是,单纯强烈的自尊也可能引起不顾礼法的争斗,从而破坏政治秩序。尤其在春秋乱世,礼义浸衰,上慢下暴,大人君子们如果一味自我矜重,而不能顾全大局、“以相忍为国”(《左传·昭公元年》),则有朝一日国将不国。刘宝楠《正义》解“矜而不争”云:“矜易於争,群易於党,故君子绝之。⑤也是有见于“矜”的矛盾特性,点出了“矜”与“争”之间的密切关联:在“君子矜而不争”这句话中,“矜”与“不争”并非简单的并列关系,“不争”也是对“矜”的必要限制——只有将对自我的矜重向内转化为严以律己,才有可能成为真正合乎治国需要的“君子”。

其实,在《论语》中,“矜”的双重特性也已被孔子指出:“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论语·阳货》)他将“矜”的不同表现说成是古今之别而扬古抑今:“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廉,马融:“廉,有廉隅也。”忿戾,孔安国:“恶理多怒也。”⑥)然则,孔子当日所以强调“矜而不争”,盖欲返浇薄于淳厚,使今人违迕多怒、富于攻击性的“矜”复归于古人廉隅自检、严以律己之“矜”,意在教育、检束具有强烈自尊心的一类人,使之成为自尊自爱而又懂得应该如何恰当地自尊自爱的“君子”。

细检《左传》的行文,在叙事的背后,也隐含了与《论语》相似的态度,它试图向读者指出如何才是正确的自尊自爱:

战于殽也,晋梁弘御戎,莱驹为右。战之明日,晋襄公缚秦囚,使莱驹以戈斩之。囚呼,莱驹失戈,狼瞫取戈以斩囚,禽之以从公乘。遂以为右。

箕之役,先轸黜之,而立续简伯。狼瞫怒。其友曰:“盍死之?”瞫曰:“吾未获死所。”其友曰:“吾与女为难。”瞫曰:“周志有之:‘勇则害上,不登于明堂。死而不义,非勇也。共用之谓勇。吾以勇求右,无勇而黜,亦其所也。谓上不我知,黜而宜,乃知我矣。子姑待之。”及彭衙,既陈,以其属驰秦师,死焉。晋师从之,大败秦师。

君子谓狼瞫“于是乎君子。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又曰:‘王赫斯怒,爰整其旅。怒不作乱,而以从师,可谓君子矣。”(《左传·文公二年》)

《左传》对狼瞫事迹的叙述,与羊斟事件恰成对照:故事皆起因于主人公的被轻视,但是两位主人公对于如何挽回荣誉有不同的思考,一个想在战争中表现自己的勇敢,而不肯为一己荣誉而犯上作乱,另一个则想借战争让忽视自己的人知道厉害(“及战,曰:‘畴昔之羊,子为政;今日之事,我为政。”);由此引发了不同的行为和结果,一个舍己奉公,导致战争胜利,另一个假公济私、牺牲主帅,导致全军战败;最后,《左传》给予两者不同的评价:一个许为“君子”,一个斥为“非人”。

上述两事的叙述结构、顺序严格对应,若认为是作者的刻意安排,也许过当,然而,如果认为作者在叙述这两件事时有着相似的着眼点和思维脉络,应当并不过分。《左传》叙述了两位贵族荣誉受损时,在激愤当中如何进行了不同的思考,做出了何种不同的选择,又引发了何种不同的后果,并通过不同结果的对比和截然相反的评价,告诉读者这两种不同的思考、选择究竟孰是孰非。

《左传》常称某人为“君子”以示肯定,这种做法与《论语》一脉相承,如孔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论语·公冶长》),又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同前),又曰“君子哉蘧伯玉”(《论语·卫灵公》)等等。“君子”在孔子的语言当中,代表了道德完善之人。前人早已指出,这是孔子赋予“君子”的新义。在孔子以前,“君子”一词《诗》、《书》中早已有之,意指“有国有家”的在位贵族,统治国家的人。

对《诗》、《书》中早已存在的“君子”一词,孔子之所以要重作解释、赋予新意,原因之一便是,春秋时代的在位者中,已出现了像狼瞫和羊斟这样品质截然相反的人物,传统意义上的“君子”已不足以对不同品质的在位者加以区分。《左传》记录了数以千计形形色色的贵族君子,前述公报私仇的羊斟、染指鼋羹的公子宋、因玩笑而弑君的宋万皆在其中,且已占极大的比例。子产、晏婴、叔向、季札等为孔子和后世称道的“君子”,在当时贵族中反而是稀有的少数。《论语》中用到“君子”一词凡八十余则,多是对君子品质的描述或限定,如“君子贞而不谅”(《论语·卫灵公》)、“君子矜而不争”(同上)、“君子和而不同”(《论语·子路》)等。在现实在位的贵族君子品质已然驳杂不一的情况下,孔门师生通过这些描述、限定另立标杆,规定出合于治国需要的“君子”品质。由此看来,《论语》中孔子所反复致意的“君子”,毋宁是“合格的君子”、“真正的君子”的省称,正与春秋时代已经成为纷争根源和社会问题的现实中的贵族君子形成对照。

二、“学”与“仕”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曰:“贼夫人之子。”

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

子曰:“是故恶夫佞者。”(《论语·先进》)

“学”与“仕”,是孔子一生中两种主要的实践,也是《论语》的两个重要主题,《论语》首章“学而”,次之以“为政”,也突出了“学”与“仕”这两个主题的重要以及在孔子的教诲中二者之间的关系。孔门四科: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德行”、“文学”偏重于“学”,“言语”、“政事”偏重于“仕”。通观《论语》,“学”与“仕”的关系,大抵“学”为“仕”的前提,“学”优先于“仕”,故夫子恒言“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论语·季氏》),“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论语·公冶长》),又云“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论语·泰伯》)。

要讨论“学”与“仕”的关系,上引《论语》“子路使子羔为费宰”章是一个很生动的案例,若与《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的一件事相参照,尤足以见孔子、仲由师生问答在其时代氛围下的典型性:

子皮欲使尹何为邑。子产曰:“少,未知可否。”子皮曰:“愿,吾爱之,不吾叛也。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 子产曰:“不可。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侨将厌焉,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若果行此,必有所害。譬如田猎,射御贯,则能获禽,若未尝登车射御,则败绩厌覆是惧,何暇思获?”子皮曰:“善哉!虎不敏。吾闻君子务知大者远者,小人务知小者近者。我,小人也……自今请,虽吾家,听子而行。”(《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下面试将两事对读:

1“子皮欲使尹何为邑”,即欲任尹何为邑宰,其目的与“子路使子羔为费宰”略同。

2子产反对的理由为尹何年少,没有经验,尚需学习方能从政。孔子反对子羔为费宰的理由虽未言明,但依《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知子羔即高柴,少孔子三十岁(《孔子家语》言高柴少孔子四十岁,恐不可信),子路使子羔为费宰,一般认为在孔子堕三都(前498)、周游列国(前497)之前,则此时孔子约54岁,子羔约24岁,也是年纪尚轻,学问尚未成熟。而子路“何必读书,然后为学”的反问,恰好暗示孔子反对的理由与子产略同。

3子皮解释任用尹何的理由,曰:“愿,吾爱之,不吾叛也。”盖谓其谨厚(《说文》:“愿,谨也”),因此不会背叛。子路虽不言任用子羔的原因,然《论语》既曰“柴也愚,参也鲁,师也辟,由也喭”(《论语·先进》),则知子羔也是天性忠厚之人(何晏《集解》:“愚,愚直之愚也”。⑦朱熹《集注》:“愚者,知不足而厚有余”⑧),也许也是这一点使子路看好子羔。

4对尹何缺乏政治经验的问题,子皮认为“使夫往而学焉,夫亦愈知治矣”,谓让其赴邑任职本身即可代替学习,观点与子路所谓“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完全一致。

5子产以透彻的分析最终劝说子皮打消了任用尹何的想法。子产的话分三层意思;第一、“人之爱人,求利之也。今吾子爱人则以政,犹未能操刀而使割也,其伤实多。子之爱人,伤之而已,其谁敢求爱于子?”意谓使没有成熟智慧的年轻人参政是伤害他,此判断与孔子“贼夫人之子”完全一致;第二、“子于郑国,栋也。栋折榱崩,侨将厌焉,敢不尽言?子有美锦,不使人学制焉。大官大邑,身之所庇也,而使学者制焉,其为美锦不亦多乎?”斯言针对子皮郑国上卿的特殊身份,强调其封邑如治理不善,整个国家都要付出代价,言任用人才关系重大。此言契合于对话双方的特定身份,故不见于孔子与子路的对话。第三、“侨闻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言应先学后仕,此亦可视为与孔子态度完全一致,从子路“何必读书,然后为学”的话,即可知孔子素以学为出仕的条件,此当为孔子、子路师生所共知的对话前提,故对话中未曾明言。

上述两事,前后相距约四十年,这段时间,对孔子的一生来说大致相当于从“十五志于学”至“五十知天命”这段时期。通过这两件事,可以大体对此四十多年孔子置身其中的列国政治风气有下述认识:

其一、政在家门。子皮为郑卿,得专任邑宰;四十余年后,子路为季氏宰,亦得专任邑宰。且可见四十年间任人之权尚在持续下移之中,由“政在家门”而“政在家臣”。

其二、政治人才短缺。故子皮、子路皆欲以无经验的年轻人充任重要官职。且可见其时世风浇薄,谨厚、淳朴之人为稀有可贵。

其三、认为从政不需要学习,此为一时风气。故子皮、子路皆以为有淳朴、良善的天性就足以从政,或以为在政治实践中积累经验就是学习。

《左传》昭公十八年,晚于前述引子皮、子产的对话十八年,而早于孔子、子路的对话约二十六年,其年发生的一件事,亦足以补充描绘上述两场对话发生的时代背景:

秋,葬曹平公。往者见周原伯鲁焉,与之语,不说学。归以语闵子马。闵子马曰:“周其乱乎!夫必多有是说,而后及其大人。大人患失而惑,又曰:‘可以无学,无学不害。不害而不学,则苟而可,于是乎下陵上替,能无乱乎?夫学,殖也。不学,将落,原氏其亡乎!”(《左传·昭公十八年》)

原氏世为周天子之卿大夫,原氏犹曰“可以无学,无学不害”,可见不学无术的风气已蔓延到古老的政治世家,全社会政治人才的缺乏,正是此种风气的结果。

翻检《左传》襄公、昭公年间的记事,鲁叔孙豹赋《相鼠》、《茅鸱》讥讽齐庆封不知礼,而庆封浑然不知(襄公二十七、二十八年);孟僖子与鲁君朝楚而不能相礼(昭公七年);晋籍谈数典忘祖,为周天子所批评(昭公十五年)。此数事均发生于从子皮、子产为卿到孔子堕三都、周游列国的半个世纪中,由此亦可观见一时之风气:一面是官师之家,世传之学衰落,贵游子弟,无才世禄;一面是强家崛起,把持权力,家奴童竖,以便辟佞巧亦得入仕,则下陵上替,能无乱乎?

孔子对“学”与“仕”的认识,正产生于上述时代社会生活的事实,也正是针对这样的事实;他的观点,与早他一代人并为他所赞赏的子产相合。孔子“信而好古”、“述而不作”,孔子何所好、何所述?他的学说和主张,远绍诗、书等王家典籍,近承他以前一两代乃至数代政治家对春秋衰世的思索成果,都不是空穴来风。司马迁谓“孔子之所严事:于周则老子;于卫,蘧伯玉;于齐,晏平仲;于楚,老莱子;于郑,子产;于鲁,孟公绰。数称臧文仲、柳下惠、铜鞮伯华、介山子然”(《史记·仲尼弟子列传》)⑨,诚非虚言。孔子一生的教育实践,也是旨在培养政治生活的骨干——“君子”,以解决上述时代难题,反对樊迟学稼学圃、鼓励漆雕开出仕,皆意在培养“君子”。弟子秉承其教诲,则曰“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论语·微子》子路语),曰“学而优则仕,仕而优则学”(《论语·子张》子夏语),也由此奠定了后世儒家博施济众的理想和积极入世的学术品格。

三、“民之多辟,无自立辟”

作为一部史料的汇编,《左传》保存了孔子生活时代的历史事实,且将孔子本人作为历史人物,将其言行载录其中,成为后世研究孔子思想和行实的可贵资料;同时,作为《春秋》之传,《左传》所保留的孔子言行,往往不仅代表了具体发生的事实,也借孔子言行显示了思想和教诲。《左传》的这类记录,既是《春秋》大义的发挥,也是孔子言教的延伸。

但是,随着时世迁移,去古渐远,后人常不能理解《左传》中孔子言行的内涵,有时反而以自己的后来之见去限定孔子的思想,遂认为《左传》的许多记录与《论语》中孔子思想相违背,进而判定它们是《左传》作者代孔子立言以自重其书的虚构,不足为研究孔子的可信材料。如宋刘敞认为“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乃免”之语“非仲尼之言”⑩,叶梦得以“夹谷之会”为“非圣人之事,不足为孔子之美,好事者为之,其实无有也”B11等等多属此类,因此也引发了不少争论。B12孔子对泄冶之死的评价,也属于其中一例:

陈灵公与孔宁、仪行父通于夏姬,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泄冶谏曰:“公卿宣淫,民无效焉,且闻不令。君其纳之!”公曰:“吾能改矣。”公告二子。二子请杀之,公弗禁,遂杀泄冶。

孔子曰:“诗云:‘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其泄冶之谓乎!”(《左传·宣公九年》)

泄冶因直言进谏而死,孔子评以《大雅·板》中诗句,大意是“社会上已经多有邪僻之事,就不要再自立法度、另搞一套了”,对泄冶的行为有所批评。

宋以前各家多能尊重古传材料,体会孔子之意而为之说,如杜预注:“辟,邪也。辟,法也。《诗·大雅》。言邪辟之世,不可立法。国无道,危行言孙。”其注《春秋》经“陈杀其大夫泄冶”,曰:“泄冶直谏于淫乱之朝以取死,故不为《春秋》所贵而书名。”B13这便是结合《春秋》罪、贱书名的义例对孔子“民之多辟,无自立辟”这一评价的解释。孔颖达《正义》引杜预《释例》解释之:“泄冶进无匡济远策,退不危行言孙,安昏乱之朝,慕匹夫之直,忘蘧氏可卷之徳,死而无益,故经同罪贱之文,传特称仲尼以明之。”且引《家语》为补充:“孔子曰:‘……泄冶之于灵公,位在大夫,无骨肉之亲,怀宠不去,仕于乱朝,以区区之身,欲止一国之淫昏,死而无益,可谓狷矣!”B14

“危行言孙”、“蘧氏可卷之徳”诸语皆出于《论语》: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论语·卫灵公》)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

杜、孔既引此以为注、疏,可见在他们头脑中,孔子对泄冶的评价固与《论语》的思想相合,并无矛盾。

验之《论语》全书,曰“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赞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论语·公冶长》),称赞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同上),可见,孔子虽然一生奔走,“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他却也并不主张牺牲自己于无谓之事,“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同上)?至宋叶梦得仍能理解此意,曰“灵公之恶,泄冶见其微则当谏,谏而不从则当去……‘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所贵于杀身者,为其足以成仁也。杀身而不足以成仁,君子何取焉?”B15

宋代以来,始有怀疑孔子对泄冶的批评为左氏虚构者,而清人疑之犹甚,如顾栋高《杜注正讹表》曰:“此段杜、孔之论有伤名教。责泄冶不能早谏则可,至谓其直谏取死,不为《春秋》所贵,是以缄默苟容者为贤,以捐躯犯难者为不肖也……《左传》假托孔子之言,而《正义》复引《家语》谓孔子论此事,泄冶不得同于比干。是朝廷自一二宗族外,举无一可谏者也,岂不为世教之罪人哉!”B16参照《论语》的整体思想,并详察自杜预以来对此问题的诠释传统,可知顾氏此论不足凭信。

现在,如果我们不将眼光局限在泄冶个案的评断,而是广泛研究《左传》的类似记事和《论语》中的相关师生讨论,也会有助于解决这一争论。

综观《左传》所载,当时大量较为忠诚、贤明的贵族,往往卷入动乱、纷争而不能自存,忠臣如晋之伯宗、吴之伍员、鲁之叔仲惠伯,或因国君无道、或因大臣作乱而死,当时的大贤臣如子产、晏婴等都屡次面临类似危机。《左传》广泛披露了春秋时代的政治纷争,随处记录了政治权谋的运用,从而展现了当时严酷凶险的政治环境。当时,稍具正义感而又对政治生活缺乏经验的人,往往易于成为牺牲品。

《左传·成公十七年》:

齐庆克通于声孟子,与妇人蒙衣乘辇而入于闳。鲍牵见之,以告国武子。武子召庆克而谓之。庆克久不出,而告夫人曰:“国子谪我。”夫人怒。国子相灵公以会,高、鲍处守。及还,将至,闭门而索客。孟子诉之曰:“高、鲍将不纳君,而立公子角,国子知之。”秋七月壬寅,刖鲍牵而逐高无咎。无咎奔莒。高弱以卢叛。齐人来召鲍国而立之。

……

仲尼曰:“鲍庄子之知不如葵,葵犹能卫其足。”(杨伯峻注:“向日葵叶不可食,此葵或是金钱紫花葵或秋葵,古代以葵为蔬菜,不待其老便掐,而不伤其根,欲其再长嫩叶,故古诗云:‘采葵不伤根,伤根葵不生。‘不伤根始合‘卫其足之意。”)B17

《左传·昭公二十年》:

初,齐豹见宗鲁于公孟,为骖乘焉。(齐豹)将作乱,而谓之曰:“公孟之不善,子所知也,勿与乘,吾将杀之。”对曰:“吾由子事公孟,子假吾名焉,故不吾远也。虽其不善,吾亦知之;抑以利故,不能去,是吾过也。今闻难而逃,是僭子也。子行事乎,吾将死之,以周事子;而归死于公孟,其可也。”

……

琴张闻宗鲁死,将往吊之。仲尼曰:“齐豹之盗,而孟絷之贼,女何吊焉?君子不食奸,不受乱,不为利疚于回,不以回待人,不盖不义,不犯非礼。”

以上两事,《左传》均引述了孔子的评价,可与泄冶之事对观。通奸固然不对,然而鲍牵刖足,实由言语不慎——因批评闺阃丑闻导致国家内乱、卿大夫被逐,害国害己,故孔子谓其智力不如葵菜。忠诚固然不错,但宗鲁之死,实由不辩善恶——一味忠于奸人而终受其祸、与之俱死,又有何可贵?孔子对宗鲁的批评,又甚于对泄冶、鲍牵。

因此,孔子对泄冶、鲍牵、宗鲁等人的批评,也可以认为包含了对乱世中略有正义感之人的悲悯和提醒。《春秋公羊传注疏》卷十六〈考证〉臣照(按:四库馆臣张照)按:“泄冶谏灵公,不听而被杀。泄冶何罪?《左传》孔子曰:诗云‘民之多辟,无自立辟。其泄冶之谓乎?盖悲之也。”B18也许,《左传》就泄冶之死引孔子“民之多辟,无自立辟”的批评,所要谈论的核心问题正是:在诈伪浇漓的世道下,真正的正义之士应当如何自处?

《论语》有: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

又有: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

又有: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

以上数则皆出于《论语·宪问》,原宪对“耻”的提问、子路和子贡对管仲不死的疑惑,都透露出孔门弟子对君子立身处世问题的关注。这些提问反映了孔门弟子各自不同的性格倾向,同时,结合后来原宪不仕而贫居、子路死于卫乱的史实,亦可想见,这些思考的发生,确乎受到当时社会生活实际困境的触发,并且终与原宪、子路、子贡各不相同的性格、修养相结合,而演化为各自不同的命运。

“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同上)等,都是孔子在这一问题上的教诲,也是对弟子困惑的回应。原宪的人生选择,恰与这些教诲相合,斯为后世《庄子》中贤者原宪形象的原型: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户不完,桑以为枢;而瓮牖二室,褐以为塞;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庄子·让王》)

但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论语·泰伯》)、“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论语·宪问》)还不是孔子教诲的全部。纵观孔子的一生,始终不曾脱离政治,虽然齐景公、卫灵公、鲁哀公、季平子、季桓子辈都不能算是有道者,但孔子都曾尝试与他们合作,并没有真地“卷而怀之”。孔子在一生的政治实践中,也经历过很多风险和无奈:“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论语·微子》),孔子只好离去,在卫被迫会见南子,在宋曾遭司马桓魋加害,在鲁不得不与阳虎打交道,没有出路时也曾欲应公山弗扰、佛肸之招,为脱离险境与蒲人假结盟……可见,要出入于复杂多变的现实政治,就需要更多具体可行的处世之道,《论语》有“以道事君,不可则止”(《论语·先进》)、“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同上)、“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卫灵公》)等等,皆属此类经验。孔子也提醒置身于乱世而又抱有理想的人们,思想和行动必须经得起更加严格的检查:“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论语·卫灵公》)

《左传·哀公十一年》载:“孔文子之将攻大叔也,访于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则尝学之矣;甲兵之事,未之闻也。退,命驾而行,曰:‘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这件事体现了政治活动中的孔子有着严正的立场和特殊的机警,他虽然不排斥合作,但是始终持守自己的立场,不会无原则地迁就或屈从任何势力,也不为忠、信一类抽象道德名目所束缚,能够及时发现危机,并果断拒绝卷入无谓的纷争。“鸟则择木,木岂能择鸟”一语生动展现了孔子在政治实践中的积极、自主、果敢、睿智,无怪孟子赞叹“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

正是基于政治实践中积累的心得和睿智,才有了《论语》中种种关于立身处世的教诲,也有了《左传》中对于泄冶、鲍牵、宗鲁等人的严格评判。泄冶不自量力的强谏,宗鲁不分对象的愚忠,鲍牵不计后果的批评,在艰难险恶的乱世中,适足以自取祸败,对此孔子必然批评,并不足怪。若不如此严格,孔子也无以指导弟子、指导自己、指导身处乱世的君子们岿然独立于艰难混浊、多有忧患的时代环境,为改善社会做出自己的独特贡献。

结语

《春秋》一书,含括了孔子对其时代的直接经验(“所见世”)与间接经验(“所闻世”、“所传闻世”)。三传之中,《左传》最重事实,记录了重大事件、人物言行乃至众多的历史细节,并于叙事中透露出原则和思想。将《左传》之叙事与《论语》之言论并观,可以加深我们对孔子思想和春秋时代的理解,可以观察到孔子思想与春秋时代的深刻关联。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史记·太史公自序》)在许多事例中,《左传》所述的事实,可以看作对《论语》思想的注解;而《论语》中的言论,可以视为对《左传》所述事实的案断。

上述三例,尝试谈论了《左传》与《论语》能够相互发明之处,已触及关于孔子“君子”思想和春秋时代的若干问题,尝试简要总结之:

其一,上述三例分别涉及君子的性情资质、君子的教育养成、君子的处世之道三个问题,就《论语》的整体内容看,“君子”是孔子思想中的核心观念之一,培养君子也是孔子教育活动的旨归。

其二,“君子”之成为孔子思想的一个核心观念,原因在于当时的“贵族君子”已成为孔子时代的主要社会问题,并且是纷争、战乱等其他社会问题的根源,《左传》的记录正揭示了这一背景。孔门师生对“君子”的内涵重新探讨和定义,旨在重新明确社会政治骨干阶层应具备何种品质,以便循名责实,澄清已然浑浊不堪的春秋政治。

其三,在礼崩乐坏、风俗衰乱的春秋末叶,对“君子”标准的讨论本身犹不足以解决君子短缺的问题。任何好的天然素质如果任其发展,都会走向一偏,无法自然地成长为君子,不独“矜”为如此,故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论语·阳货》)。为矫正天然性格的偏颇、培养出时代缺乏的君子、并保护君子不为恶浊的世道所消灭,最后要落实在切实的教育和学习之上,由此决定了孔子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一生实践和删诗书、正礼乐、重拾王家学术坠绪的事业。

【 注 释 】

①②⑥⑦何晏集解、皇侃义疏、高尚榘点校:《论语义疏》,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406、406、461—462、278页。

③⑧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66、127页。

④王功龙:《“矜而不争”考辨》,《孔子研究》2002年第4期,第114—116页;张诒三:《“道之”、“齐之”与“矜而不争”新解》,《中国文化研究》2005年秋之卷,第142—143页。

⑤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31页。

⑨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186页。

⑩刘敞:《春秋权衡》,《钦定四库全书荟要》(第57册),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卷5。

B11叶梦得:《春秋左传谳》,《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 1983年版,卷9。

B12吴荣曾曾撰《〈左传〉与孔子》一文(《国学研究》第五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13—123页),就是采摭上述以及同类材料,论定《左传》所记孔子言行往往与《论》、《孟》不相合拍,不足为研究孔子的信实史料。王国雨尝撰《也论〈左传〉与孔子》(《江汉大学学报》2008年第27卷第5期,第78—81页)驳之。

B13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567—569页。

B14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621—622页。

B15叶梦得:《叶氏春秋传》,《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卷13。

B16顾栋高:《春秋大事表》,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584—2585页。

B17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修订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898—899页。

B18公羊寿、何休、 徐彦:《春秋公羊传注疏》,《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45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卷16〈考证〉。

(编校:龙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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