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轴长卷绘富春
2016-11-16文孟红娟
文孟红娟
一轴长卷绘富春
文孟红娟
公元660多年前,元朝。桐江两岸,霜林染丹;江岸边、沙洲上,荻花遇秋,蒹葭沉淀了季节的风雨后,如雪般飞扬、飘洒。深秋的江南也会有枯藤、老树和昏鸦,更有小桥、流水和江南人家独有的风情。
雪白的荻花丛中、清灵的江水旁、斑斓的山林里和崎岖的古道上,一位“鹑衣垢面白发垂”的老翁,背着一只旧皮袋,袋内插着笔墨画具,每当看见一处好景或有怪异的树时,便即刻拿出描笔来。他在富春江边晨出暮归,迎风遇雨,他用手中的笔沥沙捡金,潜心地将富春江畔的山水进行记录和摹绘。经过数年写生、速写的积累,这些丰富的素材经他精心加工创作后,成为中国古代水墨山水画中空前绝后的巅峰之作、历代莫及的画中兰亭——《富春山居图》。这位老翁,你一定知道了,就是元代画坛宗师、“元四家”之首的黄公望。
黄公望(1269—1354),字子久,号一峰、大痴道人等。“黄公望出生之时,正值奸相贾似道专权,南宋政权已十分腐朽,而北方蒙古族建立的元朝正日益强大,元人在击灭金、西辽、西夏之后,开始了对宋的征战。黄公望11岁时,宋王朝彻底覆灭。”元统治期间,汉人地位十分低下,许多有才之士无法像唐宋时通过科举进入仕途。而黄公望工书法、通音律、善诗词,虽少有大志,青年有为,但中年受人牵连入狱,饱尝生活的磨难。黄公望空有一番志向,怀才不得志,出狱后遂隐居江湖,入道教全真派,50岁后师法赵孟頫、董源、巨然等,潜心学习山水画。
至正七年(1348),富春江水依旧清透地流着,绕水而居的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富春山上碧空澄澈。79岁的黄公望和同门师弟郑樗(字无用)一同归居桐庐富春山阆苑小洞天。
桐庐山水自古清秀,早在东汉时,高风亮节的严子陵就择这方仙境,在钓台上避世隐居,北宋政治家范仲淹赞其“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南朝宋著名山水诗人谢灵运(山水诗的开山鼻祖)有诗咏富春江边的《七里濑》:“石浅水潺湲,日落山照耀。荒林纷沃若,哀禽相叫啸。”秋高气爽,七里濑的石头露出了水面,此时的水虽不似春天那么丰裕,却也清澈潺湲,夕阳的碎金洒在群山翠林中,光彩熠熠。栖息在山林里的禽鸟们沐在夕照下相互鸣和。这无疑是一幅秋天里的 “无声诗与有声画”。南朝梁文学家吴均在《与朱元思书》中,更是将富春江山水写到了极致:“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此后,还有更多的唐宋元众大家以绝美的诗词吟诵桐庐的佳山水。黄公望之所以隐居富春山小洞天,自然是因为这里有天下独绝的奇山和异水。
黄公望,曾经充满了生命的激情,他策马扬鞭,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和逼人的才气可捭阖天下,投入仕途干出一番大业。然而他的雄心壮志,在元朝那样的统治制度下,只能在无情的时光中消磨成灰烬。不得志的他,跟中国大多数的落魄文人一样,惆怅潦倒,鹑衣垢面,开始了道士兼画家的生涯。生命有很多的可遇不可求,在黄公望的人生之旅中,风沙飞扬,浓雾弥漫。对仕途不再眷恋的他,只想让疲惫无羁的灵魂,在落日将西沉时找到人生的归路。
当白发苍苍的黄公望一脚迈进富春大地,清透的江水映照了他饱经风霜的脸,曾经遭遇的失意、落寞、悲凉和困顿,在眼前纯净曼丽的山水面前均化为袅袅炊烟,悠悠地飘散在了辽阔的富春大地。晨露朝阳里,暮色苍茫中,旧县古道上,他集一生的风流和才气,在美丽的富春江两岸化作丹青,将他修炼多年的道骨仙风演绎得淋漓尽致。
富春江畔的山、富春江里的水,富春山上的树,富春江边的房,黄公望用心灵的眼睛去捕捉,与它们接触交融;用手上的画笔去抚摸去诠释。于是富春江畔的山、水、树、房在清淡悠远的意境里,明暗交替、真实生动、主次分明地走进了他的长卷里。黄公望自己在《写山水诀》中写道:“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这就是本文开头描写的片段。与其同时代的夏文彦在《图画宝鉴》中写道:“公望居富春,领域江山钓滩之概,性颇豪放,袖携纸笔,凡过景物辄即模记。”明人李日华在论画著作《紫桃轩·杂缀》中这样记载:“陈郡丞尝谓余言:‘黄子久终日在荒山乱石丛木深蓧中坐,意态忽忽,人不测其为何。又每往泖中通海处看急流轰浪,虽风雨骤至,水怪悲诧而不顾。’噫!此大痴之笔所以深郁变化几与造化争神奇哉。”“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句诗对画家来说同样适用。这位黄大痴就是这样得痴迷在富春江的山水中,写生积累,为那幅画界绝唱的作品做着准备。
日影衔山,飞鸟归林,夜色渐浓。富春山阆苑小洞天里,一灶、一床、一桌、几椅。墙上挂着蓑衣和笠帽,窗台上有一盏油灯。窗外有满天的繁星,或许还有猫头鹰和寒鸦的叫声。此时,无边的安静跟夜色一起,将黄公望浓浓地包围和弥漫。黄公望用火柴点亮小豆灯,身边肯定没有添香的红袖,也没有丝竹的伴奏。他洗完劳累了一天的双脚,咪了几口小酒后,走到画桌前,捋了捋银须,“奇山”在胸中逶迤,“异水”在脑海里倘佯,他铺开画纸,展开画具,凝神定思后,开始创作。他拱背作画的身影映在墙上,这个影子一直专心致志地陪伴他,不知东方之既白。
自1348年到1350年的三年间,一千多个日夜,黄公望就在这个幽静的小洞天里,守着内心的恬静,完成了《富春山居图》这幅旷世杰作,从而使他在人生的最后几年走上了艺术生命的巅峰。黄公望用画叙述了他一生中最惊艳的谢幕。画完《富春山居图》这年,他82岁。
“《富春山居图》为长卷,纵33厘米,横636.9厘米,山峰起伏,林峦蜿蜒,平岗连绵,江水如镜,境界开阔辽远,雄秀苍莽,简洁清润。凡数十峰,一峰一状;数百树,一树一态;变化无穷。……将画卷徐徐展开,如同坐在船上,黄公望心中的富春山水尽收眼底。安宁静谧是《富春山居图》散发的主要意蕴”(王樟松《画中桐庐》)。
望着眼前的长卷,韶华白头的黄公望心绪平静地走到苍翠滴绿的山峦前,眯起双眼,过往的伤痛和失意,曾经的远方和理想,像满天繁星纷纷流落,叹一生,何谓得失?大自然中最美的花也有一天会凋谢,仕途走得再远也有一天会归于尘土,而《富春山居图》则是苍翠滴绿的富春山,永远长青。
这轴长卷是黄公望送给师弟无用师的礼物,更是他回报富春大地的厚礼。
长风几万里,悲愤山水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