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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安石对韩愈诗歌艺术的继承与创变

2016-11-11杨碧海

中州学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韩愈王安石

杨碧海

摘要:基于宋代学术的不断演进,王安石对韩愈的思想学术有所不满,但其诗歌创作却受韩愈多方面影响,无论在内容、意象、体式、诗句等多个方面都有不同的呈现。但王安石对韩愈诗歌的继承却是以其特定的时代文化为背景的,带有鲜明的时代特色。通过对王安石与韩愈诗歌关系的考察,我们既可以深入地了解王安石诗风的特点,也可以具体而微地把握宋诗特色的形成过程。概言之,王安石一方面对韩愈的整体思想学术持较严格的批判态度,另一方面在自己的许多具有代表性诗作中继承和发扬了韩愈“以文为诗”的传统。

关键词:王安石;韩愈;诗歌特点;继承创变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0751(2016)08-0147-07

王安石诗歌在抒情与述志、意象与语言、体式与风格、手法与技巧等方面对韩愈都有明显的继承和接受,但这种继承和接受却是以其特定的时代文化为背景的,因而不可避免地带有自己时代的底色,正是这些新变构成了宋诗自己的特色。研究这些继承与创变,可以帮助我们更深入地理解王安石诗歌的特点,也可以从中看出宋代诗歌发展的阶段和路径,其主体风格的形成及其背后的深层原因,由此亦可以对王安石在宋诗发展中的地位有新的认识。

一、欧、王之异同及二人对韩诗的接受

钱仲书先生在《谈艺录》中说:“韩退之之在宋代,可谓千秋万代,名不寂寞矣。”①此言虽稍嫌笼统,却揭示了韩愈对宋代思想、文化、文学等多方面的深刻影响。新儒学的出现是宋代思想文化发展到一定高度时的必然,而其肇始则正如钱钟书先生所言,是与韩愈密切相关的。作为北宋前期的一代文宗,欧阳修对北宋的思想文化建设贡献巨大,其建树是以其对韩愈思想文化资源的吸收、批判为基础的。而他的后辈如王安石、苏轼等,对韩愈思想文化的评论中分析批判的成分进一步增加,王安石尤其如此。

但如果探讨韩愈对欧阳修、王安石等人文学方面的影响,情形则稍显复杂。宋代以欧阳修和其门生故旧为代表的古文直接上承了唐代韩柳的古文写作传统,而且欧阳修、苏轼一派作家的诗作也与韩愈诗歌有着同样明显的继承关系,近代学者梁崑就曾将欧阳修的诗歌列为“昌黎派”。②而王安石与欧、苏相比,无论其学术与文学,取向都有显著的不同。欧阳修曾以“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③之句期许王安石,希望他的诗文能够达到李白、韩愈那样的高境;王安石却以“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④婉言相谢,表明自己志不在此。在《韩子》一诗中,王安石对韩愈的批评更加直接:“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何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⑤把力去陈言的古文看成为毫无意义的徒劳,王氏显然是以经世有为的大儒自期,而不以文人自限的。但考察王安石本人的创作实际,他的上述宣言则只能解读为新儒学创建时期对思想文化方面建设的强调。正如他在编选《唐百家诗选》时一面感叹“废日力于此,良可悔也”,一面又自负“欲知唐诗者观此足矣”⑥一样,体现出他在学术与文学之间的纠结心态。这种心态在北宋中期其实相当普遍,连欧阳修也曾反复地强调道与德的突出地位:“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而文章言语之工则“无异草木荣华之飘风,鸟兽好音之过耳也”,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文艺的由衷兴趣和取得的巨大成就,王安石也是一样。

王安石的诗歌卓然自立于一代,被人称为“荆公体”,自宋代以来很多人予以高度评价。但他早期的诗歌却是和欧阳修等人一样,深受韩愈诗歌影响的。由于王安石对韩愈整体的思想学术持较严格的批判态度,这一点很容易被忽视。实际上古今论者已多所揭示,宋代的邵博就曾指出:“王荆公以‘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薄韩退之矣,然‘喜深将策试,惊密仰檐窥,又‘气严当酒暖,洒急听窗知,皆退之《雪诗》也。荆公咏雪则云:‘借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全用退之句也。”⑦他举出的仅是个案,清代的方东树则就其诗歌的整体而论,认为:“荆公健拔奇气胜六一,而深韵不及,两人分得韩一体也。”⑧近现代学者梁启超、梁崑、钱钟书等于此也有相似的看法,这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有益的启示。

二、述志、议论与宋代的新士风

从《古诗十九首》开始,中国的文人抒情诗都长于对个人命运的感慨和情怀的抒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特殊的社会政治、学术文化背景,这种趋势有所强化。直至唐代,这种趋势始逐渐变化。而将个人命运与时代、社会、政治更密切地关联起来,则是杜甫、韩愈之后的新取向。学界对韩愈一派的“不平之鸣”颇多关注,其实韩愈之诗一如其人,在贞元、元和时期的一些诗却有着强烈的时代和政治关怀,如其《汴州乱》《归彭城》《元和盛德诗》这种取向在宋代特定的制度架构与文化氛围中得到了强化。由于对“文治”的强调和文官制度的构建,宋代成为士气最高昂的一个时代。与此相关,从早期的王禹偁,到后来的欧阳修、苏舜钦,再到王安石和苏轼,诗作中都有着强烈的时代和社会关怀,这成为宋诗的重要特色。这方面王安石是一个很恰切的代表,他入仕前期和执政时期的不少作品都可以视为对杜、韩这一传统的继承和发扬。

王安石自入仕以后,对政治和时事的关注更逾前人。他的不少诗作直面社会现实,如其《收盐》《兼并》《省兵》《感事》等诗作,都直接地对现实的政治和制度予以评论,提出见解。这些诗歌可能在艺术上的锤炼不够,因而常给人以诗歌形式的政论或谏书之感,但在这些朴素的语言、朴拙的表达中却常常包含诗人对现实制度和政治的强烈不平之感,这种政治情感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其中也常常交织着对民众生活现实的真诚忧虑:“朅来佐荒郡,懔懔常惭疚。昔之心所哀,今也执其咎。乘田圣所勉,况乃余之陋。内讼敢不勤,同忧在僚友。”⑨

当然,正如韩愈所说,善鸣者如生逢其时,也自然可以“鸣国家之盛”。熙宁变法取得一些成果后,王安石的作品中也常有欣喜之感。如“熙河之役”胜利后,他接连写了《和蔡枢密孟夏旦日西府书事》《和蔡枢副平戎庆捷》《次韵元厚之平戎庆捷》《次韵王禹玉平戎庆捷》等作品庆祝胜利。这些诗因其中歌颂性的内容而显得有些“台阁体”的“廊庙气”,其气象与情感与杜甫《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韩愈《晋公破贼回重拜台司,以诗示幕中宾客,愈奉和》等诗约略相似。就读者而言,这种歌颂体的诗其感染力往往大打折扣,正如韩愈所说“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荆潭唱和诗序》)。但从作者的角度看,这些亲历了战争和叛乱,以不同方式参与了艰难战争过程的诗人们,其表达的欣喜之情我们相信也完全是真诚的。

与此相关联的另一个命题是所谓“以议论为诗”。诗歌中杂以议论自《诗经》以来已有,但“以议论为诗”成为诗歌中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法,则与杜甫密切相关。杜甫经历了天宝后期的政治黑暗和“安史之乱”,其对于社会政治的观察与思考,使其诗作中往往杂有议论成分,如其《留花门》《塞芦子》《北征》《诸将》诸作皆是如此。他还常常以诗论诗,使这一诗歌批评形式发扬光大,其《戏为六绝句》《咏怀古迹》等诗作同时也是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上的杰作。韩愈继杜甫之后,也多在诗歌里评论时事,品题诗歌,其对古典主义诗歌的写作原则更加毫不顾惜,故后来常常被作为“以文为诗”的代表。如清代的赵翼就说:“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之大观。”⑩宋代的严羽曾对此种写法予以贬斥:“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古人诗也,盖于一唱三叹,有所歉焉。”严羽这里所说的“近代诸公”,指的是“大放厥词”的苏、黄;但苏、黄之前,欧阳修、苏舜钦等诗人已自觉学习韩诗,其诗作中“以议论为诗”的作品已颇不少,“开口揽时事,议论争煌煌”(欧阳修《镇阳读书》)正说明了那个时代诗歌的议论之风与政风、士风变化的关系。欧阳修曾以李白、韩愈期许王安石,王安石虽不愿以文人自限,但其强烈的政治与时代关怀,与其兀傲独立的思想、人格却使其诗歌写作在“以议论为诗”这点上与韩、欧同道。特别是他在变法前后的许多作品,或表现其对现实政治制度、经济制度的思考,或表达其坚持变法的决心与意志,颇多议论的成分。前举《收盐》《兼并》《省兵》《感事》诸篇,即多此种议论。他的许多咏史诗中也多表达了自己对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的独特理解。如其《孟子》“何妨举世嫌迂阔,故有斯人慰寂寥”就表达了不随流俗、独立不移的思想性格;《商鞅》诗中写道“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更是借古喻今,表明了自己变法的坚定决心。

关于此点,前人也曾予以揭出。很推崇王安石诗歌的叶梦得曾评论王安石前期的诗歌说:“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惟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材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曲折达意是古典抒情诗的基本表现手法,而直接地述怀议论则是自杜甫、韩愈以来反古典的新传统。“以议论为诗”在宋代之所以能“成一代之大观”,正与韩愈诗歌的一些反传统的表现方法与宋代社会文化的土壤相适合有关。

三、“笔补造化”与“意新语工”

韩愈诗歌创作的另一重要主张就是“笔补造化”,它的思想实质是充分利用想象对物像进行主观裁夺。韩愈在诗中明确表示了自己对这一点的自觉,例如“研文较幽玄,呼博骋雄快”,“雕刻文刀利,搜求智网恢”等。“笔补造化”一方面使韩愈的诗歌立意迥出流俗,出人意表,另一方面则表现为雄大、险怪的意象,这两个方面是韩愈诗歌的突出特征。

韩愈诗歌的立意的新奇前人已多所指出,最著名的例子是其《郑羣赠簟》。据说韩愈为人“曼肤多汗”,夏天怕热,同年好友郑群送了他一个竹簟,韩愈大喜过望,写作了此诗。诗中对簟席的神奇极尽形容:“谁谓故人知我意,卷送八尺含风漪。呼奴扫地铺未了,光彩照耀惊童儿。青蝇侧翅蚤虱避,肃肃疑有清飙吹。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明珠靑玉不足报,赠子相好无时衰。”本来是“自从五月困暑湿,如坐深甑遭蒸炊”,因为暑热而痛苦不堪,由于有了这个竹簟而希望夏天常留不去,这种表达颇为奇特而深刻。清代的沈德潜就曾评论说:“‘却愿天日恒炎曦与‘携来当昼不得卧,俱透过一层法。”清代的赵翼更对韩愈诗歌立意与表达的奇特进行了较为深入的分析,他认为韩愈的诗歌中字句的新奇只是一个较为外在的形式,其立意造语的奇特更值得关注:

盘空硬语须有精思结撰,若徒挦摭奇字,诘曲其词,务为不可读,以骇人耳目,此非真警策也。昌黎诗如《题炭谷湫》云“巨灵高其捧,保此一掬悭”,谓湫不在平地而在山上也;“吁无吹毛刃,血此牛蹄殷”,谓时俗祭赛此湫龙神,而己未具牲牢也。《送无本师》云“鲲鹏相摩窣,两举快一噉”,形容其诗力之豪健也。《月蚀诗》“帝箸下腹尝其皤”,谓烹此食月之虾蟇以享天帝也。思语俱奇,真未经人道。至如《苦寒行》云“啾啾窗间雀,所愿晷刻淹。不如弹射死,却得亲炰燖”,谓雀受冻难堪,翻愿就炰炙之热也。《竹簟》云“倒身甘寝百疾愈,却愿天日恒炎曦”,谓因竹簟可爱,转愿天不退暑而长卧此也,此已不免过火。然思力所至,宁过毋不及,所谓矢在弦上,不得不发也。……又如《喜雪献裴尚书》、《咏月和崔舍人》以及《叉鱼》、《咏雪》等诗,更复措思极细,遣词极工,虽工于试帖者亦逊其稳丽。此则大才无所不办,并以见诗之工固在此不在彼也。

赵翼是深于韩愈研究的学者,他的这段评论在历代的评论者中别具只眼,指出了韩诗之奇不仅在于字句,甚至不主要在于字句,而在其立意与表达的新奇。这实际上是揭示出了韩愈与宋诗之间的深刻联系,因为宋诗在表达上正是以立意的新奇取胜的。关于此点,宋人自己多加强调,近代学者也多所指出。宋人的说法,以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的表述最为著名:“圣俞尝语余曰:‘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意新语工,正是宋诗相对于唐诗的特色所在。近代的评论者中则以缪钺先生所论颇为深切著明:“唐诗以韵胜,故浑雅,而贵蕴藉空灵;宋诗以意胜,故精能,而贵深折透辟。”宋诗在表达和立意上的新奇,在欧阳修等人的诗作中已现端倪,在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的诗歌中更为突出。

王安石为宋诗中最有代表性的诗人之一,许多作品在表达和立意上都能自出机杼,别有会心,这固然由于其识见高出流俗,也与其务去陈言的自觉追求相关联。前举《明妃曲》其一中“君不见午夜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与其二中“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的议论,已觉惊世骇俗,招致很多评论,其实应当从诗人自己独特的自我感受出发去理解。王安石的很多咏史作品中往往有这样新颖独到的立意,如其锐意变法时所写的一些作品中,《商鞅》诗一反前人对商鞅“刻薄”的评价,突出其“一言为重百金轻”的“信诚”;《贾谊》诗也摆脱对于爵位高低的计较,而着眼于政见的是否被采纳,指出“爵位自高言尽废,古来何啻万公卿”等,都表现出不因人言而畏、不以得失为意的气度和胸怀。而其《读唐书》《读蜀志》等作则通过对历史人物的评价,写出了自己在经历了复杂政治生涯后的感喟和愤激:

志士无时亦少成,中才随世就功名。并汾诸子何为者,坐与文皇立太平。(《读唐书》)

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读蜀志》)

前一首言功业之成就与时世密切相关,得其时中才也可成事,无其时志士亦难有所成就。后一首言千载纷争皆为徒劳,刘备曾以求田问舍而鄙薄陈登,现在看来反是陈登更参透了世事浮云无须执着的深意,故而有求田问舍、归隐乡里之举。和前举《商鞅》《贾谊》相比,意趣之激昂与颓唐恰可对照,也可见其所谓的翻案诗文都有着自己独到的认识和深切的感受在内。对此,王安石是有自觉意识的。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曾记载了王安石的一段话:

荆公尝云:诗家病使事太多,盖皆取其与题合者类之,如此乃是编事,虽工何益。若能自出己意,借事以相发明,情态毕出,则用事虽多,亦何所妨?故公诗如“董生只为公羊惑,岂肯捐书一语真”,“桔槔俯仰何妨事,抱瓮区区老此身”之类,皆意与本题不类,此真所谓使事也。

不仅如此,就是在其以写景、咏物为主的诗歌中,也可见其对“意新语工”的刻意追求。如他的《戏赠段约之》:“竹柏相望数十楹,藕花多处复开亭。如何更欲通南埭,割我钟山一半青。”用“割”字形容形容水流分开两山的情景,形象而新奇。他的《山樱》:“山樱抱石映松枝,比并余花发最迟。赖有春风嫌寂寞,吹香渡水报人知。”不仅写出了风吹樱花,花香飘溢于山水之间的景象,而且也将春风的意态写得活泼有趣,表达也同样新奇生动。当然,他形容春风最为人称道的是其《泊船瓜洲》中“春风又绿江南岸”的名句。关于此诗的修改过程,洪迈《容斋随笔》中曾记载说:“王荆公绝句云:‘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吴中士人家藏其草,初云‘又到江南岸,圈去‘到字,注曰‘不好,改为‘过,复圈去而改为‘入,旋改为‘满。凡如是者十许字,始定为‘绿。”其对新警意象、表达技巧的高度重视,大有韩孟一派的“推敲”之风,和杜甫、韩愈以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作风与精神有一脉相通之处。

正如赵翼所曾经指出的,韩愈诗歌中的意象和语言不仅有其生新的一面,也有新奇贴切的一面,如其写雪的《春雪间早梅》《春雪》《喜雪献裴尚书》《咏雪赠张籍》等,都有体物工巧的特点。方回曾评价韩愈的《春雪间早梅》:“汗血千里马必能折旋蚁封。昌黎大才也,文与六经相表里,史汉并肩而驱者。其为大篇诗,险韵长句,一笔百千字。而所赋一小著题诗,如雪,如笋,如牡丹,樱桃,榴花,蒲萄,一句一字不轻下。”其《喜雪献裴尚书》中形容雪景和心情,有“喜深将策试”“洒急听窗知”之句,王安石对其体物之工切颇为欣赏,并在自己写的《次韵酬府推仲通学士雪中见寄》中引用为“为问火城将策试,何如云屋听窗知”。韩愈诗歌中新奇的意象对于王安石的影响是直接而深刻的。

王安石追求新奇立意和意象的倾向,也表现在他对前代诗歌立意的反用或化用上,他时常反用、化用前人诗句而能出以新意,此一点也早为一些论者所注意。袁枚曾指出,王安石的《梅花》诗中“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是从古诗中“只应花是雪,不悟有香来”翻出来的。袁枚讥之为“矫揉造作”,其实客观而言,王安石诗句的表现力是更进一层的。再如王籍《若耶溪》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句,王安石的《钟山即事》中翻为“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李璧注引《苕溪渔隐丛话》谓“皆反其意而用之,盖不欲沿袭之耳”,实际上王安石不仅是为了故意与古人立异,诗句与全篇营造的静谧意境也是浑然一体的。南朝陆凯《赠范晔诗》有“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之句,王安石《雪中游北山呈广州使君和叔同年》翻为“看取钟山如许雪,何须持寄岭头梅”,因山中飞雪而念及远在广州的友人,反用折梅赠远的旧句,非常贴切自然。王维《从岐王过杨氏别业应教》中有“兴阑啼鸟换,坐久落花多”之句,王安石的《北山》化用为“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以状闲适之态,与王维诗各具情态,相映成趣。这类的例子还很多,在这些地方,不仅体现出王安石对新异的立意与意象的执着追求,也表现出他对艺术表达形式与技巧的高度重视。

韩愈诗歌在意象营造方面有极强烈的主观性。在他的诗中,激情和想象常常使意象带有很强的个人色彩,显得奇伟不凡。他的《赤藤杖歌》《听颖师弹琴》《陆浑山火》《石鼓歌》《桃源图》等诗中的意象都不同程度具有这种特色。《赤藤杖歌》为了形容赤藤杖的神奇珍贵,就极力渲染它的来历不凡,“共传滇神出水献,赤龙拔须血淋漓。又云羲和操火鞭,暝到西极睡所遗”,想象它是赤龙的须,羲和的鞭,在奇伟中表现出光怪的趣味,真有“笔补造化”之功。在这一点上,王安石的诗歌也受到一定影响,诗中很多意象与描写显现出很强的主观性与奇特的想象力。《骅骝》一诗形容骅骝:“怒行追疾风,忽忽跨九州。辙迹古所到,山川略能周。鸿蒙无人梯,沆漭绕天浮。”诗中意象雄奇,充满了夸张的主观想象力。《霾风》写霾风摧折万物的威力:“霾风摧万物,暴雨膏九州。卉花何其多,天阙亦已稠。白日不照见,乾坤莽悲愁。”其雄阔的景象与苍茫的悲愁相交织,带有强烈的韩愈式的主观创造与夸张。

四、笔法、语言的继承创变与对江西诗派的启发

韩愈诗歌形式最大的特点就是“以文为诗”。其主要特点是:诗句单行相接,忽视对仗与格律;诗篇呈现出时间与逻辑的先后性,有时会发议论;采用文赋式的铺排描写;采用语助词入诗,通过语助词分割句子结构来创造新句式。这些特点的形成可以从外因与内因两方面来理解:外部原因主要是因为中唐的政治社会变革引起了诗人心理的变化,盛唐诗歌中注重玲珑兴象、浑然一体的诗风在中唐时已经不再盛行。内部原因则是韩愈自己对诗歌艺术的独特审美追求。韩愈早年经历坎坷、生活困顿,再加上他“不平则鸣”的文学主张,因此他的诗歌呈现出强烈的反对传统审美的特点。就其实质而言,“以文为诗”就是将古文的创作手法移植到诗歌创作上,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那样,“韩愈的‘以文为诗,就是以先秦两汉古文的笔法和形式进行诗歌创作,也就是以古文入诗。”

在这个问题上有一点需要注意,那就是韩愈对杜甫诗歌艺术手法的自觉学习与发展。杜甫在诗歌写作手法上有很多重要的创新之处,主要体现在叙事性的明显加强,夹叙夹议的写作技巧极为纯熟,文赋式铺排的采用,语助词的使用以及句式的创新。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上评价杜甫诗歌“融抒情、叙事、议论于一体……有赋的铺排、散文的句法”。韩愈对杜甫的这些写作方法进行了进一步发挥,“杜以文为诗即不免正统诗人之诟病,而韩乃变本加厉”。王安石早年有过学习杜甫和韩愈诗歌的经历,因此“以文为诗”的手法在其诗中常有体现。

王安石的很多诗歌中都可以看出“以文为诗”的特点。如他的《桃源行》一诗先交代历史典故,再描写想象中桃源人的生活情况,最后感慨世事凄惨,整首诗很明显地体现了散文化的逻辑与布局谋篇。写景抒情的《山石》,感事伤时的《叹息行》等也是如此。《叹息行》先写囚犯被押解过来,再写妻儿悲痛欲绝,接下来写围观者对囚犯议论纷纷,最后写路旁的少年看着人群若有所思,整首诗体现了十分明显的记叙文的特点。王安石不少诗歌的诗句也呈现出单行相接的特点,如《叹息行》中“官驱群囚入市门,妻子恸哭白日昏。市人相与说囚事,破家劫钱何处村”,这些诗句就是单行直下的。铺排描写也是王安石一些古诗的重要手法,这在其叙写景物或游踪的诗作中尤其突出,如《和吴冲卿雪》《和冲卿雪诗并示持国》铺排描写雪景,《和平甫舟中望九华山四十韵》《重和平甫望九华山》等诗作铺写九华山的山中景象和自己的游历等,都体现了这些写法。王安石的不少诗句还带有赋式句法的铺排特点,例如《游土山示蔡天启》和《用前韻戏赠叶致远直讲》中都有韩愈《南山》诗中那样一大段用“或”字起头的铺排描写。

韩愈在“以文为诗”上一大突出特点是大量使用语助词并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钱钟书《谈艺录》中评价道:“昌黎荟萃诸家句法之长,元白五古亦能用虚字,而无昌黎之神通大力,充类至尽,穷态极妍。”在这个方面,王安石对韩愈技巧的学习就更是数不胜数:《同王浚贤良赋龟得升字》中“疾呼吁且设网取”中,一个“且”字使诗句节奏大变成三一三的结构;《白鹤吟示觉海元公》中,“吾何为而怒”一句也把五言句用“而”字切分为前三后一;“自从九江罢纳锡”中把虚词“自从”放在句首;《即事六首(其二)》中“徒能感我耳”一句则是用语助词结尾;《张明甫至宿明日遂行》中“岂惟貌如之”一句则是体现了顿折逆转;《游土山示蔡天启秘校》中“且饮且田猎”则是使用了语助词衔接照应;《哀哉亭》中“物皆得所托,而我无安栖”用了钱钟书在《谈艺录》指出的韩愈常用的“而我”起句。事实上,韩愈诗句中语助词的大多数用法都可以在王安石的诗句中找到相应的例证。

王安石对韩愈诗句或诗意的化用,是历代学者研究韩、王诗歌关系所关注的一个焦点,这个方面也最能直观地体现王安石与韩愈诗歌的关系。钱钟书在《谈艺录》中举出了很多王安石化用韩愈诗句的地方。他写道:“譬如《元丰行》‘田背坼如龟兆出,此荆公得意语也……不知昌黎《南山》诗形容山石荦确,即曰‘或如龟坼兆,或如卦分繇。”此外,《谈艺录》还举出了很多王安石袭用韩愈诗句的例子。肖占鹏的《韩孟诗派研究》中也举出了不少王安石化用韩愈诗句的例子,可以参看。

除了直接改造袭用韩愈的诗句,王安石还化用韩愈的诗句或学习韩愈诗歌的诗意、结构。唐代皎然在《诗式》中提到过“偷意”和“偷势”的概念,关于“偷势”,李燕新在其《王荆公诗探究》中阐释为:“所谓偷势者,盖袭用古人句律,而不袭其句意”,这在王安石学习韩愈的诗歌中也多有体现。钱钟书在评价王安石对韩愈的学习时就指出“更有若皎然《诗式》所谓‘偷势者……全套昌黎《南山》诗‘烂漫堆众皱一段格调”。《王荆公诗探究》中也指出了“袭人诗意而不用其辞者”和“暗袭前人诗句之态势者”两种情况,认为其《野林》中“野林细错黄金日”句即用韩愈、孟郊的《城南联句》中“竹影金琐碎”的诗意,其《和文淑湓浦见寄》中“发为感伤无翠葆,眼从瞻望有玄花”即暗袭了韩愈“心讶愁来惟贮火,眼知别后自添花”一联之势。

王安石对韩愈诗作的化用、仿拟有其历史渊源与文学史意义。从文学史的继承上看,王安石仿拟、化用过韩愈等人的诗作,韩愈也曾化用、仿拟过杜甫的一些诗句。杜甫曾在《戏为六绝句》中写道“转益多师是汝师”,他自己更是化用、仿拟前人诗句的高手。他早年十分刻苦地学习《文选》,对《文选》中的诗歌的写作手法都有所吸收,化用、仿拟了《文选》中如鲍照、庾信、何逊等诗人的诗作。从杜甫、韩愈到王安石,注重模拟与创变的传统在唐宋文学的发展中成绩斐然且影响深远。从对宋代诗歌发展的影响上看,王安石对韩愈诗作的化用、仿拟也影响启发了当时与后来的诗人,例如黄庭坚等诗人创立的江西诗派及其诗法,就从王安石这里受到了直接的启发。梁启超曾指出:“山谷为西江派之祖,其特色在拗硬深窈,生气远出,然此体实开自荆公,山谷则尽其所长而光大之耳。祖山谷者必尝以荆公为祖之所自出,以此言之,则虽谓荆公开宋诗一代风气,亦不必过。”当代研究者更具体地指出:“黄庭坚还有夺胎换骨与点铁成金之说,被认为是江西诗派的纲领。亦即‘以故为新、‘化腐朽为神奇,都指化用古人的诗句。这在王安石的诗中已经大量运用了。”

综上所述,王安石对韩愈诗歌有着全方位的学习与继承。他的诗锤幽凿险,戛戛独造,其瘦劲刚健的诗歌风格渊源于韩愈,其散文化、议论化诗风也是继承了韩诗的传统。他对韩愈诗歌的学习上承王禹偁、欧阳修等诗人,下启江西诗派,并使得宋代诗风最终得以奠定。因此,“探究其诗之学韩,不仅对研究王本人的诗歌艺术有重要意义,而且对梳理赵宋一代之诗学也有不可忽视的诗学意义与价值。”宋诗是在唐诗的巨大影响下发展的,唐诗的灿烂辉煌在一定程度上激活了宋人的创新意识。宋诗的发展历程,从跟本上说就是对唐诗不断突破和超越,逐渐形成自己独特面目,创造出足以与唐音相抗衡的宋调。在经历了宋初宗唐的“白体”“晚唐体”“西昆体”之后,宋诗开始转向学习杜甫和韩愈:学习杜甫沉郁顿挫的诗歌风格,对字词与诗句精工的追求,叙事化与议论化的方法;学习韩愈“以文为诗”的创作手法,雄奇险怪的意象和拗字险韵。在这种带有时代特色的学习中,宋诗开始逐渐形成自己的风格。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评价宋诗“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准确概括了宋诗的风貌,其实也揭示了宋诗与杜、韩诗的关系。钱钟书评论道:“非曰唐诗必出于唐人,宋诗必出于宋人也。故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钱先生此语正是追本溯源的根本之论。

注释:

①钱钟书:《谈艺录》(补订本),中华书局,1984年,第62页。②梁崑:《宋诗派别论》,商务印书馆“国学小丛书”,1940年,第39页。③欧阳修著:《欧阳修全集·居士外集》卷七,中国书店,1986年,第395页。④⑤⑨王安石著、李壁笺注:《王荆文公诗笺注》,中华书局,1958年,第416、677、198、639、580、560、592页。⑥黄永年、陈枫校点:《王荆公唐百家诗选》,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⑦邵博著,刘德权、李剑雄点校:《邵氏闻见后录》,中华书局,1983年,第145页。⑧方东树著、汪绍楹校点:《昭昧詹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85页。⑩赵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56页。郭绍虞:《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第26页。叶梦得:《石林诗话》,见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第419页。赵翼著,霍松林、胡主佑校点:《瓯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57页。欧阳修著、郑文校点:《六一诗话》,见《六一诗话·白石诗说·滹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9页。缪钺:《诗词散论》,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1页。胡仔:《苕溪渔隐丛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79页。洪迈:《容斋随笔续笔》卷八,中国世界语出版社,1995年,第203页。方回选评,纪昀刊误,诸伟奇、胡益民点校:《瀛奎律髓》卷二十梅花类,黄山书社,1994年,第440页。郝润华:《韩愈“以文为诗”与唐代古文运动》,《首都师范大学学报》2006年第5期。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35页。正中书局编审委员会编著:《唐代诗学》,正中书局,1967年,第214页。钱钟书:《谈艺录》,商务印书馆,2011年,第175、171、172、7页。李燕新:《王荆公诗探究》,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97年,第358页。李燕新:《王荆公诗探究》,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1997年,第353、358页。傅义:《王安石开江西诗派的先声》,《江西社会科学》1987年第1期。谷曙光:《论王安石诗学韩愈与宋诗的自成面目》,《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

责任编辑: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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