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经咒
2016-11-11饶云华
饶云华
1
一个自称是学者的中年胖子来找我,说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和我谈。
当时我正好下课,拍打着教本上的粉笔灰从教室里出来。他举着一个黑亮的公文皮包,晃动着肥胖的身体,边避让着鱼贯而出的学生边用纯正的普通话叫着“李老师”迎上来。我被动地和他握手,被动地让他拥着走到我的宿舍门前。我虽然没有认出他来,还是开了门,请他进去坐。
递烟倒水后,我还是想不起他是谁,也不知道大清早的他找我会有什么事。幸亏他浏览完我的屋子后,指着墙壁上的彝文书法作品开了口:你写的?我点头。又问:你懂彝文?我说差不多懂一点点。他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扶正眼镜后,才严肃认真地介绍说他是省城某大学搞民族文化研究的,此行为研究彝族朵觋文化而来。
听完他的介绍,我笑了,说:你算找对人了,我阿爷就是我们大风山最后一个朵觋。
可惜他已过世好几年了。他惋惜似地说。我想,你既然都知道了,还找我干嘛。于是无话,默默地吸烟喝茶。
他又巡睃了一遍屋子,才慢悠悠地说:人生自古谁无死?好在人死了,遗留的东西还在。见我不明其意,就进一步说:比如法衣法器经书咒语典籍之类吧。
我又笑了,告诉他,这些东西早在文化大革命中就没收烧掉了。他也笑了,一副明察秋毫的样子说:你阿爷是前几年过世的吧?按我的判断,像你阿爷这样的大朵觋,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这些东西的。至少也会有几样留下来。
我想这人怎么这样,一点不相信人似的。但想了想,还是告诉他:是有几样留下来,但不是经书,好像是彝调古歌之类,唱造天造地的,九七年那会州文化馆的杨老师来,喝酒喝高兴了,就给了他。后来还出了书,寄给我家一本,译成汉语的那种。
我说嘛,怎么会烧完呢?肯定会留下的!他边说边递给我一支烟。
我不喜欢他自以为是的口气。好在上课钟又响了。我拿起教本,他知趣地告退。出门时,他悄悄说:你再找找,我会出高价收藏的。
听了这话,我倒愣住了。他拍拍我的肩膀,向校门外走去。
2
他走后,我开始魂不守舍。即使在讲着课,脑海中也会冒出高价究竟是多少呢这样的问题。也就是说,我活了二十三年,第一次为一句话而这样较真。好不容易挨到晚上,我拨通了香草的手机,说有件烦心事需要她来分享。她说我正当班呢,要不你过来吧,正好有间房没客。她以为我是想她了,想做那事,这个骚娘们。
香草是我初中同学,山顶寨的,前些年耍了一阵朋友。到了谈婚论嫁时,却突然变了卦,随寨里的姊妹跑到省城打工去了。半年前回来,活脱脱一个城市小姐。彝人山庄老总见到她,喜出望外,直夸她气质好,主动招她的工,不几天就委以重任,做了客房部领班。做了领班的香草不忘旧情,得空就来找我鬼混。顺便说一句,我就在村集上的小学校教书。别看我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暗地里,我也不是什么好鸟。这句话是香草知道我不会跟她结婚时骂我的。我理解她的心情——一次次地和她睡,却不想负半点责任,就算婊子,也是无法忍受的。当然罗,香草不是婊子,用现如今的观点看,她和婊子完全不沾边。
通完话,心里空落落的。我倒在床上,长吁短叹,头脑里翻腾着一卷卷残破发黄的彝文经书,要不就是一张张崭新的百圆大钞。我努力回忆着阿爷生前身后的一点一滴,总回忆不出彝文经书的蛛丝马迹。我只记得阿爷讲过,阿爹在文化大革命中带着一帮同学娃造自家爹老子的反,没收了全部经书……讲这话时,记得阿爷很沉痛,我却不以为然。现在想想,才知道阿爹罪孽深重,尤其是对我来说,这都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呀!我想啊想,想得头脑生疼。但不想,又做不到。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忍不住还是去找香草。
夏季的夜,山雾浓重,冷气袭人,从哪个方向看都是一片漆黑。但只要一拐弯,或稀疏或密集的灯火就会从浓雾中浮出来。那是散落在各个山头上的寨子,浓雾使它们处于一个平面上,距离很近,实则有深壑大箐相隔着。大风山的夜景就是这样,虚假得没有什么看头。我顺着寨边的石阶路不断向下又向下,向冷落萧条的村集上走去,向闪着霓虹灯光的彝人山庄走去。
香草端坐在服务台里看书,秀气中透着高雅。每次我来,她都这个样子,圣女一般,跟本想象不出做那事时的放荡模样。见我来了,暧昧地冲我一笑。进服务台坐下,我迫不及待说了早上的事。香草说是那个大胖子呀,在这里住三四天了,早出晚归的,听说是搞民俗研究的。我纠正说:是搞朵觋文化研究的。
嗨,管他呢,香草说:只要有财发,你就找给他呗!
问题是找不到呀。我沮丧地说。不会吧?香草和大胖子一个腔调:大风山响当当的朵觋,就不会狡兔三窟兴许还把大头藏起来呢。
想想也是。第二天下午,我回了趟家,见阿爹正翻箱倒柜找东西,一屋子尘灰飞扬,狼籍一片。看着阿爹满头大汗的样子,我说咋个了咋个了,这么大动干戈的?阿爹不尴不尬地笑着说:乱七八糟的,清理一下。我想帮忙收拾,阿爹说不消不消,怪灰的。我只好望着,其实心里知道阿爹在找阿爷留下来的经书。
好啊,你个死胖子……我一边看阿爹翻找一边在心里恨恨咒骂。
3
后来我在家里碰上了大胖子。事后他说,是我阿妈请他来的,因为我的阿爹找经书已经走火入魔了。
事实正是如此。
家里已被阿爹弄得不成样子。箱箱柜柜尚未收拾,垛木上的墙泥又被刨开,垛木房顶的土掌木也掀开了几处。阿爹灰头土脸闷坐在火塘边吸大烟筒,阿妈倚着门框眼泪婆娑边撩起围腰边揩边絮絮叨叨地数落。看来阿爹想发财都要想疯了。
冷坐了好一会,大胖子才郑重其事对阿爹说:据我了解,你阿爹的东西的确被没收后烧完了,就算还有,我也不收藏了……
听了这话,阿爹默不作声,却望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把水烟筒吸得咕咕咕直响。
冷场了好一会,大胖子看看阿妈,又看看我,无所措的样子。
走时,大胖子留下了一百元钱,说:这事因我而起,明天请两个工把墙重新抹一下。我见状欲加制止,被大胖子很坚决的眼神止住了。
阿妈后来说,阿爹并没有因为大胖子的话而死心,反而更加执着地投入到寻找彝文典籍的事情中。他固执地认为,找到了典籍,也就找到了票子。大胖子不要,并不等于别的人也不要。并且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当初抄家时他抱出来准备烧的,只是阿爷抄写的经文,真正祖传的,早被藏匿了。虽说后来一直没有见过,但并不能说这些经文不存在。
我完全赞同阿爹的想法。并且我也不会放弃寻找,只是方法不同于阿爹罢了。比如,阿爹明火执仗地翻箱倒柜扒墙掀屋,后来还闯到两个姨妈家去找,我就不会。我现在想到了利用为阿爷写传记的机会去寻找。这是一箭双雕的好办法。我相信,只要梳理出阿爷一生中不同于普通人的生活点滴,找出阿爷心底埋藏很深的那个人,一切就会水落石出了。但这需要时间,需要推理,急不得,容我慢慢去想。
听说我写传记,大胖子很支持,还经常跑过来和我讨论一些细节。比如,少年阿爷从吆羊老倌手里得到了一卷彝文医书,文化大革命里阿爷就成了大风山响当当的草太医。又比如,阿爷从吆羊老倌那里学会了古歌,到了1997年就赢得了彝调歌王的称号。这是我掌握的情况。但对吆羊老倌,我却一无所知,至今还是个悬念。
大胖子说,一卷彝文医书,就能成就一个名医,可见这个吆羊老倌不是一般的人。从所唱的古歌来看,应该在北溪河之下乌龙江的下游。再从年代上推断,很可能他就是远在几百里之外罗苏部的名医曲努阿巴。史料上说,他用高超的医术救活了一个人,而这个人恰恰是罗苏部的敌人。并且这个敌人伤好后回到自己的部落又带着兵马打败了罗苏部。吃了败仗的罗苏土司迁怒于曲努阿巴,将他全家沉江,从此绝了这门医术。也许,这个吆羊老倌就是曲努阿巴,是他死里逃生,只不过大家不知道罢了。
听了大胖子的话,我由衷地羡慕阿爷好运气。同时也不得不相信,阿爷有神鬼相助,注定了和曲努阿巴有缘,注定了会成为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
4
香草来了,带着冬日里金黄色的阳光,让我的宿舍顿时亮堂了许多。大胖子眼睛贼亮,即使藏在眼镜片后面,也是色迷迷的。大胖子笑眯眯地说:香草小姐越来越灿烂了!香草也笑容可掬地说:灿是灿一点点,但不烂。大胖子哈哈一笑,说香草小姐越来越会说话了,看样子,李老师的“妻管严”病是害定了。接着又胡乱地相互调侃了一阵,他才知趣地告辞。
大胖子走后,香草坐在椅子上,脱了鞋子的脚搭在我床上,悠闲地嗑着瓜子,一边晃着脚一边看我给阿爷写的传记。我则坐到另一边的桌前给学生改本。看了好一会,香草突然转头对我说:大胖子的话非常地不对。谁说现在不需要朵觋了?彝人古寨里就需要。你看现在,几个假朵觋跳来舞去的,古不古今不今,还不会诵经,游客都投诉好多回了,我们老总正打算去外地聘请呢!
我正要答话,却见她又专心致至地去看书稿,便闭上了嘴。香草就是这种性格,喜欢心血来潮,冷不丁冒出几句话来,但往往没有下文,我都习惯了。
其实香草说的与我和大胖子争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但香草说的也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的含意就是:现在的彝人已经不需要朵觋了,但旅游的人需要,否则,旅游者的钞票花不出去,彝人古寨的老总就该喝西北风了。
彝人古寨是个笼统的称呼,包括了整个大风山的彝族寨落。垛木土掌房是一绝,从山脚叠到山顶的梯田又是一绝。此外,打跳、唱古歌、对调子、朵觋作法表演都是不可或缺的观光项目。
关于朵觋作法表演,我看到过,就在彝人山庄的大院里。
朵觋是个肿眼皮泡的小个子老倌,叫罗拐拐。但现在经过文化包装,改叫尔苏罗拐了。他们说,只有这样彝族味才浓,对外界才更有吸引力。这简直是无稽之谈。众所周知,在我们大风山,虽然讲彝话用彝文,但姓氏还是汉姓,其中缘由,据说是大风山曾为某汉官的世袭领地。如果再往深处考证,传说中这满山的梯田都是汉官带着兵马来开造的了。但我们彝人不喜欢这样的考证,从民族感情上说,我也不愿作出这样的结论。
论起来,罗拐拐和阿爷有缘。文化大革命里,曾经跟随阿爷行医两年,阿爷看病,他负责写处方。直到现在,他对外还自称是阿爷的徒弟,可惜不会瞧病,落得于嘴上说说。有关这方面的细节,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现在还是说说作法的事。
作法时,罗拐拐等四个朵觋戴着又大又圆的竹蔑法帽,披着拖地的黑布法衣,肩挎竹子做的签筒,在香案前依次将手摇鼓、铜铃铛、大刀、铜锣、鹰爪等法具张牙舞爪咿嗬呀嘿舞弄一番,时不时引得游客们尖声惊叫,小孩子们则惊恐万状往大人们身后躲藏。
这是彝人古寨开业剪彩那天的事,这样的表演项目免费观看。除了众多的来宾,还来了许多当地人。当地老人们看了一半,当场哗然,起哄说:这哪是朵觋作法,一点都不像,走喽走喽,看多了眼睛会疼的!就这样一下子走了好多人,弄得会场秩序大乱,搞得主办方一个个面红耳赤十二分尴尬,差点下不了台。后来正式营业,一收费,当地人看不着了,便随他们乱搞,反正是给外地人看的,无非是看个稀奇,一般没有人说三道四。
有关游客投诉的事,其实都是我捣弄的。大家知道,除了上课,我基本是无所事事。俗话说无事生非。闲来无事时,我去找香草,碰上她正忙,就把我晾在一边。如果这时碰到学者样的游客我就会凑上去搭讪。做学问的人何等聪明,又爱较真,只消我稍加点破,投诉彝人山庄的信就会出现在县旅游局的办公桌上。之所以这样做,很有点为朵觋们鸣不平的意思。哪个要叫他们这么糟蹋朵觋的形象?
5
传说中的人血咒白布经书终于被阿爹在陡坡崖的山洞中寻到了。
这段时间,阿爹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经书的努力。家中的每一寸地方,都被他细心地搜寻了好几遍。一无所获之下,想到了满山崖的石窟洞穴,于是改变搜寻方向,专拣那偏僻险峻人迹罕至的山洞钻。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中午,阿爹突然看见陡坡崖的葛藤中飞出几只大山雀,心念一动,想到了又营养又好吃的雀蛋蛋。攀援上去一看,却发现了一个又窄又浅的岩洞,用石头封着,轻轻一推就开了。岩洞里,除了一个空雀窝,还放置着一个大瓦罐。罐里面有栗木炭渣,炭渣里面有糟朽的楸木匣子。打开匣子,伴随着一股霉变的腥臭,灰暗的白布经书叠放在其间。阿爹仔细地辩认了一会,无奈不识几个彝字,看不出是什么经书。但从字的颜色上看,黑中透红,不像一般的经书,于是想到了传说中的人血咒白布经书,一时胆寒,赶紧合上匣子,逃也似地回了家。
回了家的阿爹浑身骚痒,感到忽冷忽热的。给村医瞧,村医也不知道是啥子怪病。胡乱用了些针药,还是不见好转。阿妈和我一合计,只好送去乡医院医治。
病好后,阿爹才向我说起人血咒白布经书的事。还说,咒书就是咒书,不知几百年了,威力还这么大。我这是报应,是朵觋祖先惩罚我,今后我再也不想经书的事了。还告诫我,这事不要向任何人说起,也不要去碰,否则,像自己一样,会遭神灵惩罚的。
阿爹他们这辈人就是这样,迷信得既可笑又固执,就算给他们讲道理,也是白费精神。哪像我们,对神灵半信半疑,想信就信,不想信就拉倒。比如现在,我就把阿爹的话当作耳边风,一转身就赶紧将这个消息用电话通给了回到省城的大胖子。大胖子在电话那头显得很兴奋,喘着粗气提醒我保密,明天他就带人来取。如果有价值,奖金大大的。
第二天下午,大胖子带了一个壮实的青年人来,说是文物局的,还带着登山工具以及不知名的仪器。我领着他们到了陡坡崖,左找右找,才找到那个洞。毕竟是件神秘的东西,我骨子里说到底还是个彝人,对祖灵的敬畏是与生俱来的。所以,不等他们拿到我先祖藏匿的血咒经书,我就逃也似地先走了。
6
吃过晚饭,我突然想起,凭我和香草的交情,我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她。于是在夜幕降临灯火渐次亮起的时候,我慢慢悠悠向彝人山庄走去。
路过发廊,粉红色的光影里,浓妆艳抹却一身彝装的几个小姐探出头来,正欲开口,发现是我,又缩了回去。我突发兴致,假装严肃地对她们说:我知道你们都是些假洋鬼子,冒充我们彝族,败坏我们名声!
小姐们并不如我想象的气恼,反而嘻嘻哈哈笑了起来,用彝族腔开玩笑说:只兴你们彝家妹跑到城里冒充汉族妹,就不兴我们来这里冒充彝家妹呀?有的挤眉弄眼,喊说李老师,来呀来呀,不认识我了,我是你的学生阿花呀!另一个则说:既然是老师来了,免费品尝,看我够不够温柔……
没想到小姐们这么厉害,我不敢恋战,闭了嘴就赶紧走开,怕出洋相。路上我想,山旮旯就是小,连外地小姐都知道我。幸好自己没有沾惹她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到了客房部总台,不见香草,却是另一个替她当班。我问香草呢?她说不知道,兴许是在宿舍。我知道她在打马虎眼,因为今晚上该香草当班。打她手机,提示说已关机。根据以往的情况判断,一定是她们老总来了,香草去陪着。
一股浓浓的醋意从心底泛起。我知道香草此刻正在餐厅陪老总吃饭,也许有其他客人,也许没有。但不管怎样,如果老总需要,香草是会陪他过夜的。这是香草的个性,她完全有理由这样做,做了还会振振有词,让我奈何她不得。但话又说回来,她们老总也没什么不好,正值年富力强,又有钱,除了年纪,比我好多了。
我扫兴而归。这是我明智的选择。即使我再吃多大的醋,现在也不能去找她,否则,连朋友都做不成了。这是我不希望的,至少在眼目前是这样。
过了三天,香草才打电话给我。当时已是深夜,我正和几个老师躲在宿舍里玩麻将。接通电话,我还没开口,香草就连珠炮似地说开了:该死的,好几天了,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你在干啥子名堂哟……我笑嘻嘻地胡扯:干大工程呢!香草奇怪了:你也干工程?到底是啥子工程嘛?我说:长城墙上贴瓷砖,长江黄河“三面光”……香草咯咯咯笑了起来:你就在嘴上神吧,该死的!
挂了电话,告别了麻友,我就去了香草那儿。
干那事时,我还吃着老总的醋,就咬牙切齿下死命地整,直整得香草死去活来飘飘欲仙舒畅得哎呀哟哟叫唤个不停。
完事后,我们躺着闲聊了一阵。主要是香草在说。我迷迷糊糊地睡着听着,好像提到我阿爷,提到大胖子。
7
现在该说说我们大风山彝人古寨风景旅游区了。
我们大风山地处僻远,是远近闻名的彝人区。千山万壑之间,乌龙江弯来绕去冲刷出一条无始无终的深山狭谷。从江边沿北溪河溯流而上,是群山之上的群山,飞机天上过,车子见不着,祖祖辈辈的岁月都是用人背马驮扛过来的。突然有一天,一条公路穿山过箐从乌龙江边向着高山之巅的大风山盘旋而上,越过峰谷,向另一个方向盘旋而下。于是,大风山被外人所知,一下子出了名,成了等待开发的处女地,称为彝族历史的活标本。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乃至住的、穿的、用的、吃的、唱的、吼的、跳的等等,一下子成了文化,成了旅游资源,吸引着政府列了项,吸引着老总来投资开发,然后去赚旅游者兜里的钞票,一时间,把大风山热闹得不亦乐乎。
现在的大风山就是这个样子。假如你是游客,导游小姐会安排你在山包上公路边的停车场下车。这里是泗溪河和北溪河的交汇处。北拐,迎着不大不小的箐风溯泗溪河而上,大风山彝人古寨风景旅游区的山门巍然屹立,这时,你该掏30元人民币买票。过了山门,是村集口。路边坡上,是规模宏大的彝人山庄,在过去头人府的基础上开发而成,一色的木垛茅屋土掌房建筑群,在绿荫掩映下,看似天然,古拙得掉渣。山庄占了大半个山坡坡。当地人都知道,这是一块风水宝地,头人曾经居住在这里号令着大风山。山庄里,起居饮食对歌唱调跳大神,都是彝家味。当然,这些都还不是最能吸引游客的地方。我们大风山的绝色美景主要是高山上一个寨落一个寨落鳞次栉比的木跺土掌房,以及寨落周围一坡坡水汪汪闪着金光的层层梯田——当然这是栽秧前的景象。这些地方,少不了游人,当然也少不了导游。在我的观念里,导游比客房部领班更体面。虽然苦点累点,毕竟在阳光里工作,让我感到心安。所以,我想对香草负点责,就极力动员她做导游。
对于我的好心,香草说心领了。她说她很满意现在的工作,不想改变。听了她的混帐话,我恨得腮帮子牙痒,知道她其实是迷恋上了她的老总,但我不能点破,也拿她没有办法。
8
大胖子又来了。好多天不见,大胖子格外亲热,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的,弄得我左躲右躲。热情完了,才说给我发奖金。并告诉我说,经专家鉴定,那卷经书是一百多年前的人血咒经书,孤本,研究价值极高。望着两千元奖金,我似乎看见了祖灵责怪的目光。我有点犹豫,不想要,但又不甘心。香草看出了我的心思,收了钱,说我代领了,然后在大胖子拿出的领条上签了字。
办完事,大胖子一拍胸脯,说该吃晌饭了,我请客,羊肉餐馆咪唏咪唏的干活。难得大胖子第一次豪爽,我们也不客气,就跟着他去了。
9
阿爷的传记也写到了尾声。这天,县上来了一些人,在彝人山庄开座谈会,我也被通知去了。去了才发现,除了乡村干部,大胖子也在座。大胖子把我扯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今天的会涉及着你呢!我问我咋个不知道呀?大胖子说:等会你就知道了……这时会议已经开始了,大胖子拉我坐到他旁边。
主持会议的是个副县长。先是介绍座谈的人,然后学习省报上的一篇文章。文章是大胖子所写,标题叫“对大风山彝人古寨风景旅游区进行人文包装的思考”,里面重点提到了阿爷,说阿爷是个传奇式人物,集朵觋、神医、歌王于一身,很有挖掘和宣传价值,通过文化包装,完全有理由打造成大风山的一张名片,促进大风山文化旅游业的发展等等。并说,这项工作已经有人在做。于是就提到了我,还说我是朵觋后代,全县幸存的唯一一个认识彝文的彝族。
座谈结果,是决定请省上的编剧编写一部《朵觋往事》的电视连续剧本,素材由我提供。所以,要求我尽快将手头的书稿写完,修改后交给他们。
写完书稿并不难,但要按他们的意见修改就难了。民宗局长说,既然是朵觋往事,就要紧扣朵觋这根主线,充分展示大风山的巫气,写得越诡谲越有人看。卫生局长说,重点要放到神药两解上,突出秘方的奇效,为我县药业公司研制的彝药扩大影响。文化局长说,彝调古歌属积极文化,要浓墨重彩,最好是作为主线贯穿始终。县志办主任说,要遵重事实,不要无限夸大,让人物失真。宣传部长说,主要还是展现浓郁的民俗风情,迷信的东西越少越好。又说:还是以写正面事实为主,毕竟是为了宣传,像把人医死去劳改这些事就没有写的必要嘛……
我为阿爷写传记,写完后肯定要修改,并且已经想好了咋个修改。但参加了座谈会后,却不知道咋个修改了。究竟是我的问题还是他们的问题,我实在想不透。
大胖子毕竟是文人,理解我的难处。他说,嗨,别听他们瞎嚷嚷,都是搞政治的,哪里知道文学,按自己的思路写就是了。又说,有领导支持毕竟是好事,最起码,你写的东西能变成铅字,说不定,领导还会发稿费给你呢。
香草接话说,是呀,凭什么把书稿给他们?现在是市场经济,稿费总是要说清楚的。
我说算了,本来我就是写写玩玩的,现在倒认起真来了。
大胖子说,应当认真,毕竟是脑力劳动嘛,应该尊重。但话又说回来,首先作品要好,有人需要。所以,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传记写好,薄弱的地方要加强。比如阿爷提前释放,据我所知,就有两种说法:一是判重了,应当纠正,毕竟是文化大革命期间判的嘛;二是阿爷献了秘方,有立功表现,所以减刑释放。
如果按第一种说法写,从宣传大风山彝人古寨的角度考虑,意义不大,属于可以略去的部分。所以我还是倾向于后一种,符合宣传的需要,想来卫生局长会更高兴。
于是,我开始改写阿爷的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