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书医家城隍后 书画金石呈风流—秦伯未的艺术世界
2016-11-04蒋炳昌
□ 蒋炳昌
诗书医家城隍后 书画金石呈风流—秦伯未的艺术世界
□ 蒋炳昌
秦伯未逝世已近半个世纪,2016年又迎来他115周年的诞辰。在上海笔墨博物馆的大力支持下,经松江博物馆、闵行博物馆协助及一些研究人士的多方收集和秦氏后裔的积极配合,在秦伯未生日前后,举办了《谦斋金石书画精品展》,以示怀念。今年9月展览将移师北京中医药大学博物馆巡展。
秦伯未是20世纪著名中医学家。他是生长在上海的杰出儿女,其名声早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已闻名江南以至全国,是位家喻户晓的一代儒医。
秦伯未,名之济,字伯未,号谦斋。生于1901年上海县陈行镇世医之家,1970年逝世于北京。祖父及父亲均为清末民初的儒医。先祖秦少游是北宋著名诗人,名重后世。八世祖秦裕伯,被明封为上海城隍爷。秦伯未出生于诗书门庭,耳濡目染,又加以自身天资聪颖,酷爱文学,自幼学习勤奋,少年时熟读儒家典籍及中医药著作,雅好诗词书画篆刻。1919年就读于丁甘仁之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同海上名医程门雪、严苍山、章次公等同为毕业生中佼佼者。
秦伯未一生致力于祖国的中医事业,为中医的改革、教育、理论基础研究、膏方和临床实践,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早年他热心于中医教育事业,认为几千年中医药的传承,必先重视中医教育事业。1927年他与同学王一仁、许半龙、严苍山、章次公等创建了上海中国医学院。几十年里,历任教务主任、院长等职务,并又在其它中医院校担任教职,培养出大批中医后继骨干,真可谓桃李满天下。
他在几十年的有限生命里,撰写了60余部医著和数百篇论文,著作等身,冠于全国。
1955年秦伯未奉调首都,任中央卫生部顾问。1956年他同施今墨、袁鹤侪诸先生在全国政协二届二次会议上,为成立中医高等院校提案,呼吁中医传承。同年6月国务院批准北京、上海、广州、成都四地建立中医学院。他当年被聘为北京中医学院顾问、一级教授。后被选为中华医学会副会长、国家科委中药组组长、药典编辑委员会委员。先后任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共商国是,并多次赴国外为外国友人治病讲学。
长期以来,世人对秦伯未的关注和认识,往往局限于他在中医事业这一块。对他在中国元素传统文化——诗文金石书画篆刻的艺术成就,还重视不够。这主要是后人往往看不见这些实物资料,甚至造成张冠李戴的错误。经历风风雨雨几十年的世事沧桑,他遗留下来的各种艺术品不断遭到流散毁失,尤其是十年动乱这沉重一击,至今能留下的宝贵真迹,真是凤毛麟角、吉光片羽,弥足珍贵。
秦伯未从青年走向中年的几十年,他在文学艺术上亦不让当年的海上文人墨客。
据民国年间的某些报刊登载,也可看到一二。《介绍金石书家秦伯未先生》载:“上海秦伯未,别署谦斋,以文学名工余之暇,辄好临池,秦篆汉隶、六朝碑版,莫不再四抚摹,必得神似而后去。胎息雄厚,笔阵纵横,洵可贵也。”“秦伯未先生医学湛深,久为海内敬仰,不止于医学之外,酷好风雅,诗文书画,无一不精,有医界郑虔之目,尝与友人创办‘沧社’、‘中华书画保存会’等,颇负时誉。各类评议枚不胜举。
秦伯未工旧体诗词,秉承其先祖北宋少游公之诗文气质。自15岁,就落笔写诗,至30岁刊印《秦伯未诗》集,他在自序中道出写诗的经历:“伯未诗一卷,断自三十岁,溯操笔为音韵文字,近十五年也。少作陶冶夜月晨风,春葩秋水多闲逸之致。渐倾于儿女柔情,一变为绮丽绵邈,二十五年后乱离,哀乐相乘,又一复为沉郁苍凉,盖东山丝竹中散琴剑离合悲欢,不能自主,而吾诗遂入秋之境矣。”
1941年,正值秦伯未40寿辰,他增订旧作,凡三百四十有四首,结成七卷《谦斋诗词集》。世人赞之“古诗直追太白、长吉,近体诗逼近少陵、渔洋”。据说伯未先生早年参加柳亚子创办之“南社”诗友谓其诗律之细,构思之速,常为人所道,有“南社题名最少年”之誉。
有云,秦伯未豪于饮,饮必有作,经常同许半龙,顾佛影、朱大可、高吹万戴果园、沈其光、廉建中等诗朋酒侣作诗酒之会。与柳亚子、吴昌硕、樊增祥、黄炎培 、金天羽、周瘦鹃等名家时有唱酬,其诗颇得诸家赏识。许半龙谓秦伯未诗:“得长吉之神髓,每一篇出,虽老宿亦钦。服。”廉建中在《秦伯未五十》诗中更有“诗似少陵堪作史”的赞语。
秦伯未能诗工画,尝云:“题画诗极不易作,题花卉尤难,既殊咏物,又别议事,在若即若离,有意无意间出之饶有趣味,斯为上乘。冬心为此别辟蹊径,深得三昧。今之画人,不堪共一语矣。”昔郭频伽亦云:“题画之作,别是一格。工诗者未必知画,能画者未必工诗。云林、石田之外,盖亦寥寥。”可知题画之诗,较为不易。展示中有梅花图一,是他在1940年代为王姓朋友贺伉俪结褵纪念之用,嵌两新人王、金两姓于诗,甚为得体:“大道瑯琊旧姓王,长安门第重金张,修成眷属神仙似,为写罗浮一段香。”另一题玉簪梅花图诗“玉簪擎来带露华,为添冷艳一枝斜。须知同抱凌寒意,不是寻常儿女花”。作于1945年抗战胜利前夕,它表达了作者对时局的忧虑。
海上老诗人陈兼与晚年主持风雅之坛,学人以东南诗坛坛主望之。他有《兼与阁诗话》之作,书中第四卷有“诗医”一段,谈到秦伯未:“上海秦伯未(之济)精岐黄术,亦工诗,有《谦斋诗词》一、二集,余从戴果园、陈文无二君识之。有七古一首,造意甚奇。……笔势奇特,直造昌黎之境。……近体亦清脆可咏。”认为他“七古诗法昌黎,七绝瓣香唐人”。
十余载前,笔者曾闻及海上医家裘沛然谈到秦伯未往事:“秦老医学之外,擅长书法,于诗词之学,造诣尤深。常自谓医不逮字,字不如诗,对当代医界能作诗者,辄白眼相加。四十余年前(1964年),余与秦老参加全国中医院校统编教材会议。有一天休息,恰好合肥逍遥津公园举行菊展。当时园内名菊品种纷呈,赏心悦目,秦老吟兴顿发,嘱余联句相娱。当年秦已鬓发霜白,而出句之速,余几不能应付,深佩其才思之敏捷。为余平素不多见矣。秦老并谓:古今文人能作诗者,实繁有徒,其中有纯根、利根之分,如李白、杜甫可谓利根,而晚近医界之诗,并列举了若干人谓如木马、木牛,毫无灵气,此皆纯根之流。唯我与汝则为半利半纯根。盖其所积者深,故脱手辄能清新飘逸,下笔如流,而睥睨同辈,亦可谓高自位置矣。”
诗集
秦伯未诗
秦伯未的书法造诣深厚。他自幼出生于诗书世家,家学渊源,使他在青少年时,就在诗词文学、书法等多方面得到精心的培植,加以自身的刻苦训练。故在20余岁就能在报刊上刊登出售诗文、书法、篆刻的润笔例。
秦伯未曾在诗中道及早年习唐碑、学颜体,不久受当时尊魏卑唐影响,转师北碑,从晚清碑学大家赵之谦入手。民国年间著名的旧闻记者郑逸梅亦谈到这事:“当代书家,学赵之谦者较多,有易大厂、马公愚、李茗柯、秦伯未、赵俊民、傅宜寿等。”他写得一手赵派行书,而比之更为活泼,并取“谦斋”作其书斋名号。展品中行书《秦伯未诗草》、《论印绝句六首》等,可见到这些风貌。伯未先生对北魏六朝碑版下过苦功,从展示的楷书《北魏二十八字》、《医家座右铭》等,可见其整幅功架稳健,用笔沉实厚重,并时时透显赫非凡的气韵。在展品中可看到其上溯秦汉小篆隶书,不仅学传世名碑,如《临石门颂》等,还摹写春秋战国之金文,如《临齐子中姜镈》等,不胜枚举。他对历代篆隶名家风格,还时有吸收。如展示的松江博物馆所藏的隶书对联,可见其受清末杨见山的隶书影响,而作品《书唐人六言小篆》他明确“意在让翁”是习吴让之。而一幅《临宋文序世等题名石刻》又见他下探宋代隶书石刻之意趣。
隶书
近日,在《雀巢语屑续录》上,见到秦伯未致友人书,内容很珍贵,录而广之。“弟行医觅食,自断小道,何敢附庸风雅,偶尔写字做诗,亦不过聊舒胸臆,不敢使人知,尚作身后想耶。贵友人八十大寿,既以文字属弟 ,未便推却。惟有数事相商,爱钱则非所计也。珊瑚笺由上海买,以便裱后打格再写,不裱而写,极不容易。或改用粉红绢,价格相近,亦颇悦目。字体用隶,因久不写北魏,已生疏矣。附字样征求同意。文同散文抑骈体。有几许人合将名字抄示,俾使计算字数(说明称呼及先后次序),统系详示。”从信中可知秦老行事风格,有民国文化人的周到谨慎,考虑到身后影响。他在写北魏体《医家座右铭》中堂,亦均先打好格子,妥善安排好字数位置,才秉笔作书。
展品中,有两件是秦伯未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中医处方。方笺整齐清晰,一目了然。他绝大部分处方为十一味,方药分为四行,第一行至第三行,每行均为三味;第四行为二味。按药物的君臣佐使排列,每个药的字数相互响应,很合乎美学原理,便于药房辨认。故有后人对其处方作为艺术品收藏,以便欣赏学习。
秦伯未亦工金石篆刻。在青少年时,他就对治印认真刻苦钻研。近师吴昌硕、赵之谦及明清印学家之精华,远法秦汉玺印之魂魄。在上世纪20年代就上门向吴昌硕请益,故有人以为他或许是缶翁老人之弟子。当年秦伯未还很年轻,他在诗词方面用力甚勤,一老一少在此间时有唱和之雅。《谦斋诗词集》卷三载《野行和吴丈缶庐》五言一首:“江湖晞散发,臣老杖能行。九鼎轻淮卹,六州秋铸成。金陵朝介瓦,铜鼓夜余铿。问处寻诗梦,空推羊祜枰。”而近发现的昌硕老人《赠伯未》诗亦坐实了这一点:“谦斋居士自清奇,手捧灵枢与古期,人乞君医丐我画一般幽趣究谁知。”晚年缶翁乘车不慎坠伤肘部,伯未知晓后,赶往缶庐慰问,缶老出示近作《寄古微先生五古》一章,中述病情,诗中有“头晕驱牡蛎,不寐添夜交”之句,伯未认为此是讥时医之不中见某证用某药,就事论事,而积习之深,为治病不求其本者戒。
1925年秦伯未同好友钱深山合辑《近代名贤印选》四卷,结集了20世纪初不少海上印人之作,其中有吴昌硕、吴藏龛翁子勤、胡郯卿、秦更生、石留彬、钱瘦铁金铁芝、顾青瑶、朱义方、邓散木、秦伯未等20余家,计204方印蜕,虽是当时印人,但艺术水准高下殊甚。我们在书中找到秦伯未早年之11方印痕。在该书秦氏序里,见到当年他同缶老的一段艺术对话,发人深省。“往尝坐缶庐对昌硕老人谈当代金石书画,老人掉首笑曰:‘能金石者近世未尝无之,持重缣求者皆耳食之徒耳。慕若人者非心慕之也,耳慕之也。沽若物者非吾沽也,耳沽之也。反问诸已,固不知若能若不能也。’夫老人之金石书画冠绝一时,此虽戏言,然举世皆瞶,大道湮沦,亦可伤心流涕也。……士不志于时,往往假金石书画以遣兴,脱颖而出则价重鸡林。不幸没世而名不称则与草木同腐。流至不俗,乃有测世人之所好,塗抹以冀侥倖,世人得之,珍如拱壁而茫知其为伪体也。伪体兴而大道失传,皆老人所谓耳食之徒也。”
秋葵花
南社诗人高吹万是秦伯未的诗友,他在1947年作之诗里介绍他认识的一些印人,“金石刻画非吾能,所交偏乃多印人。始有吴(昌硕)、徐(星州)、赵(古泥)、李(叔同)、金(仲白),继有钱(鲁望)、费(龙丁)、蔡(寒琼)、褚(礼堂)、程(白葭)。后有童(大年)、邓(尔疋)、黄(肇豫)、虞(受言)、秦(伯未),陶(寿伯)、唐(起一)、庞(士龙)、陆(虚斋)、汤(临泽)、朱 (其石、积诚)、陈(文无)。二吴(仲均、仲棂),四高(友三、应三、式熊、纯夫),更一孙(道尔),前十字已悲人琴,今二十子都生存,何幸晚得仲子贞。”可见秦伯未亦是当年著名印人。
在展览中,笔者发现了秦伯未行书《论印绝句六首》墨迹。是他对宋元明清印学史的全面回顾,并对重要篆刻家作了中肯评论。“米赵文何居上游,子行蒐秘罕同侔。只怜巨眼称知汉,几辈能从象外求(一)。”“戔戔顽石具精灵,一片神行不尚形。想见分庭相抗礼,皖江完白武林丁(二)。”“使刀如笔笔能歌,奚蒋天才脱臼科,不为工书阿所好,终推司马校碑多(三)。”“小技成名岂等闲,爱看一脉在湖山,二陈稳健铸苍莽,流起远当属次闲(四)。”“浅薄深镌若有神,若论工力尽艰辛,自从吴赵成名后,六十年来孰替人(五)。”“论艺平生不敢私,缶庐野气不能辞,若云绚烂归平淡,转惜才华近更衰(六)。”
秦伯未的印风,白文清新秀丽,朱文苍劲有力。纯属传承派一路。
秦伯未的绘画作品传世较少。目前所见作品,均为上世纪40年代至50年代所作,题材为花卉、瓜果、梅花等。整体布局构图老成,用笔富有金石气息。后人回忆秦伯未文章,均称其能画梅、兰、竹、菊、荷花,一些花卉果品类作品。据说秦伯未作画临场应景作画才思敏捷。曾绘一扇面,满幅皆果品,是画赠友人戴禹修的。而戴得此扇后作一古风谢之。其后半首句云:“按图试举名,曰葡萄莲藕,谏果炒味日,佛手生香酒。樱桃小如珠,蟠桃大可斗。青梅宜止渴,杨梅宜醒酒。西瓜滾翠罂,蜀黍绽玉豆。石榴兆多子,我以赠新妇。枇杷珍晚翠,我以遗老叟。慈菇并老芋,祭灶饷邻右。殿以长生果,祝我无量寿。”诗中历举果名,珍数画家心意。
处方1
处方2
秦伯未在20余岁时,已在一些报刊上登有卖诗文、鬻书、治印之润格,但独独不见其卖画。可见染指丹青六法,还是较后之事。直至最近,友人告知笔者,伯未先生在上世纪30年代刊物上有卖画的润格。《秦伯未诗书画扇面》:“伯未诊务之余,偶事文艺,乃承海内推崇,索者接踵。……作诗书画扇以酬厚爱,并订润例,……画以山水为限,诗以绝句为限,书以行楷为限……。”其间还附有山水立轴、扇面的照片。画面虽不十分清晰,但还能观其大意。他的山水画取法于元代黄鹤山樵的画格风貌。而以繁密见胜,布局多重山复水,表现出江南一带植被浓密,草木茂盛之景色,寄清新于厚重深穆之中,从而亦表现他一贯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对于这类作品,我们寄希望于未来。
前数年,笔者同秦伯未之高足吴大真教授交往时,听她讲起,其师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参加全国政协会议时,与周总理同在一个小组。当年总理看到秦老拿着一把成扇。看到扇面上是秦老自绘的荷花,总理随即说道 :“秦老,你画画和写的字都很好,可以和当今书画家媲美。”秦老连忙说:“不敢,不敢,总理过誉了。”总理微笑地调侃说“能不能你也给我画一把呀?”秦老说:“如果总理不嫌弃的话,我一定献丑献丑。”两人相互笑了一下。周总理就说:“好啊,我就在此先谢谢你了。” 秦老回家以后,就用一周的时间,画了一幅海棠题材的画面,并题了词送交到国务院办公厅。周总理收到以后,亲笔在回执上写道:“杏林春意暖”五字虽然现在回执踪迹难觅,但这些都是吴教授亲闻之事。并说这是秦老临终去世前,再三叮嘱之几件事之一。认为“大概总有一天,你们能有机会找到这些。”
最后,用秦伯未自己诗句作结束:“学书初学颜平原,篆隶独追秦汉魂。更借西泠闢途径,丹青不济岁华窘。”
(责任编辑:郭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