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疤才是最好的军功章”

不要忘了，他当时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放到现在哪怕是个成年人，别说用手抠掉伤口的腐肉，就是看到伤口上的蛆，人也受不了。

叶爱湘（叶建民之女） 口述

南方周末记者 王瑞锋 采访整理

南方周末实习生 孙茜茜

“他当时只是 一个13岁的孩子”

父亲参加红军时才13岁，之前已经干了一年多儿童团团长。起初一家人都不太同意他参加红军，觉得他年纪太小，人还没枪高。

我的爷爷问他，为什么要当红军。父亲说，红军厉害，地主老财白狗子都怕红军，当红军又威风又神气，还有饭吃。

这很符合当时小孩子的想法。父亲家是贫雇农，红军来了之后，打土豪分田地，有了土地。因为村里许多人都参加了革命，其中有几个还参加了红军，因此父亲也执意要当红军，1931年他报名参加红军的地方武装罗山县独立营，发了一杆老套筒枪，兴奋得一夜没合眼。

经过短暂的训练，父亲便参加了人生第一场战斗，也是第一次负伤，第一次见证生离死别。当时正值国民党第三次“围剿”，红军的口号是“保卫秋收”。父亲所在班12人巡逻时，和国民党军队遭遇，班长和3名战士牺牲，父亲的腿也被手榴弹炸伤。

这一仗虽然吃了亏，但对父亲的一生有重要的影响。负伤后，他在红军医院养伤，我的爷爷走了九十里山路来看望他。父亲没有想到的是，此后他戎马一生，这次竟然是父子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

紧接着，红军医院遭到白军突袭，许多伤员牺牲。父亲躲在草丛里才幸免于难。

红军医院被摧毁，药品奇缺，有一天，父亲觉得负伤的脚异常难受，打开包扎一看，化脓的地方全是白色的蛆。他找到一条小溪，强忍剧痛，用手把化脓处的腐肉抠掉，自己找了几片叶子，用嘴咀嚼后，把叶子敷在伤口处。此后，他每天坚持用这种土办法治疗伤口。

不要忘了，他当时只是一个13岁的孩子，放到现在哪怕是个成年人，别说用手抠掉伤口的腐肉，就是看到伤口上的蛆，人也受不了。但就是这些经历，第一次参战、第一次负伤、第一次看到队友牺牲、第一次为自己包扎伤口，使他逐渐形成了坚忍不拔的性格。

在后来的战争中，父亲多次负伤，最严重的一次是被日军的子弹贯穿胸膛，险些丧命。新中国成立后，天热他常光着膀子，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他也不在意，觉得“伤疤才是最好的军功章”。

从来都是首长身先士卒

1934年11月16日清晨，父亲所在的红二十五军告别大别山区，开始长征。出发前，父亲将破旧衣服撕成布条，用布条打了两双很结实的布草鞋。

新中国成立后，我们兄弟姐妹在读的学校要排练长征的舞台剧，老师要求学生自己做道具。而我哥哥刚好是长征舞台剧的表演者之一，父亲知道后，便很爽快地说要给哥哥打双布草鞋。打布草鞋时，父亲又回忆起长征，仿佛当年出发前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长征的第十天，红二十五军与敌人遭遇，先头部队被迫后撤，敌人险将部队包围。军政委吴焕先和副军长徐海东率部支援，父亲正在其中。

长征之后的第一次遭遇战中，红二十五军政委吴焕先手持大刀，组织敢死队冲锋。父亲也一心想加入敢死队，但是被拒绝了，当时参加敢死队必须是共产党员，他不是党员没有资格，只好跟在敢死队后面。

在随后的几次战斗中，父亲都跟随军首长一起冲锋战斗，这让他切实感觉到红军是真正的官兵平等，从来都是首长身先士卒。在一次战斗中，父亲看到红二十五军军长程子华在一线指挥战斗，端着望远镜观察敌情，手腕被子弹打穿。1935年8月，在甘肃泾川四坡村的渡河战斗中，军政委吴焕先在指挥部队抢占制高点时中弹牺牲。

长征中身先士卒的党员们，他们的身体力行感染着父亲，让他对共产党渐渐有了清晰的印象，冲锋在前的都是党员。

“不能当孬种， 要早点入党”

我曾多次问父亲，为什么在参加红军5年后才入党。父亲总是说，那时候太小，不懂。

后来在父亲写的回忆录中，我才真正弄清楚其中缘由。

入党，一直是一家人和父亲的希望。长征出发前，父亲的大姐夫辗转捎来爷爷的口信，“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跟着共产党，跟着红军闹革命，不能当孬种，要早点入党。”

反“围剿”作战中，父亲因为作战英勇，班长几次动员父亲申请参加共产党，党支部也研究过父亲的入党问题，但都因父亲年纪小没通过。

当时父亲十四五岁，他说他只知道“共产党好”“红军是穷人的队伍”这些简单朴素的道理，对党的概念和人生信念并不完全理解。

直到在长征途中，他看到身边的共产党员，大到军长副军长政委，小到排长班长战士在大大小小的战斗中组成敢死队冲锋陷阵，他才明白，普通士兵没有资格加入敢死队。

这种革命英雄主义和大无畏牺牲精神，极大地感染了父亲，在战斗中让他切实感受到，共产党员是与众不同的。父亲在长征中认清了共产党的性质，信念开始在心里生根发芽。

父亲在长征中最大的收获是树立起了自己的共产主义信念。之后，他才下定决心入党。

这种信念对父亲影响深远。新中国成立后他任广州军区副司令员，每次看到父亲在家里点出最新的钞票，整齐地装进信封，就知道他是去交党费了，并且还督促我们子女要自己亲自去交党费，不要让别人代交。

虽然这是个形式，但必要的形式一定要坚持、要保留，需要有仪式感。交党费的过程其实可以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自己是个党员，要用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虽然父亲是军区副司令员，但他能摆正自己的位置，参加党小组会议时，自己的身份是普通党员，积极向党小组长汇报自己的思想工作情况。开会去不了时，父亲会提前手写一份请假条。这种仪式感，现在看来仍然具有教育意义。

长征是共产主义信念传承的过程。而信念一旦生根发芽，就会伴随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