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黑的秘密

曹红蓓

即便是高级自黑，也并非完全无毒无害。

本来为了打消别人的钦羡随便说说的，说着说着自己就真的入戏了，变得沮丧起来

前阵子听一位闺蜜聊到她们单位的领导辞职创业的事，说领导率部出走，受邀的全是精兵良将，不包含她。由此感叹自己年事已高、拖家带口，俨然成了职场剩女。事实上，她年方奔四，家庭丰满，在单位是重任在肩的业务骨干，人生可谓正盛。另一位刚刚向自己更感兴趣的领域成功转型的朋友，则检讨自己轻易放弃初心，结果蜻蜓点水一事无成。其实，别人来问我为什么当初要学心理的时候，我也经常会扬言，因为我自己太有病了。看，我们就是这样随时跳转到自黑频道，从而笑对人生的。

最常见的自黑，蛮有一些俄狄浦斯情结的味道。基于俄狄浦斯的自黑的意义，类似于见到鬼子进村的时候，花姑娘们慌忙把脸涂上煤灰，以免遭到敌人戕害。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人怕出名猪怕壮，枪打出头鸟等等名言，都是教人们要躲避来自环境的阉割力，躲避个人成就可能带来的潜在的危险。其中的感觉，那些拥有充分的才能却一直在单位以千年老二自处的人，往往最懂。这个层面上的自黑，尚属健康。它的特点是越被夸赞，越被钦羡，自黑时下手越凶残。

然而即便这种高级自黑，也并非完全无毒无害。本来为了打消别人的钦羡随便说说的，说着说着自己就真的入戏了，变得沮丧起来。心理健康人群的一大能力就是擅长纠结，做一个决定的时候，底下常常隐藏着一个反面的声音，两个声音辩论、决斗之后，一个声音掌握了权力，另一个就成了在野党。在野党总是生生不息的，自黑发生的时候，相当于给了在野党一个掌握话筒的机会，怀疑、批评、否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果你最近刚好有些抑郁或力不从心，潜意识里正在谋求自我惩罚，那么这种黑出真情实感的局面就很有可能会发生。

一个人自黑的时候，听的人轻松地笑了，心理学对幽默的研究表明，自黑的确有笑果。当你静静地观察一个幽默桥段，你会注意到所有的包袱里，有很大一部分是黑别人以及自黑。如果这时候核磁一下听众的大脑内部，你会发现他们大脑的奖赏区域亮了。看到别人倒霉，就和自己捡到宝一样，人性的这一部分，从苏格拉底起就有思想者和研究者在关注，它的进化的、或者情感的意义又是一个可以独立成章的研究领域。但是鉴于精神力略弱时自黑容易黑出真情实感，所以我们的喜剧演员，很多时候真的是用自我惩罚、用生命来给人们带来欢乐。这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些喜剧艺术家会和抑郁症联系在一起。

上面那种情况属于“笑人无”，只要你不故意去制造别人的“无”，这种感情无伤大雅也无须自责，因为对于他人真正严重的伤痛，我们还有更深的同情共感可以超越“笑人无”，人性的复杂保证了我们虽然难免低级趣味却仍能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其他。

在所有的自黑里，最黑暗冰冷的一种，也是最具有实质意味的自黑，则是由“恨人有”，也就是嫉羡所引起的。客体关系理论家克莱因在《嫉羡与感恩》里这样区分嫉羡（envy）与嫉妒（jealousy）： 嫉妒恐惧的是失去它所拥有的东西，嫉羡则是因为看到另一个人拥有自己想要的东西而痛苦。在克莱因看来，嫉羡可以从根源上侵蚀爱的情感和感恩，它影响着所有关系中最早的关系，也就是跟母亲的关系。我们每一个人的人生中，可能引起嫉羡的第一个客体都是乳房。婴儿感觉乳房拥有无尽的乳汁和爱，占有一切他欲望的东西，当婴儿需要而乳房不在，在婴儿的幻想中，是乳房自己保留了这些不给他，此时乳房变成坏的。因此母亲延迟哺乳的时候，乳房有时遭到婴儿的撕咬，或者婴儿虽然饿但却不好好吃。对乳房的嫉羡，成为成人之后所有“恨人有”的原型。

嫉羡被列为七宗罪之一，克莱因认为它可能是最重的一宗，因为它伤害了生命的源头。嫉羡最大的破坏力在于毁坏一个人享受生活的能力，带来对自身拥有好东西的怀疑，以及对自身好感觉的不确定。本来考了个95分正在沾沾自喜，一看好朋友考了98，95分秒变垃圾，同时也觉得自己秒变垃圾。老公挣钱顾家颜值担当人人夸，然而隔壁老王一朝公司上市坐拥数亿，顿觉自己20年青春虚度，再无机会翻身。

时刻可能出现的羡慕嫉妒恨，是真正让我们的自黑黑入骨髓的大BOSS，它会暂时夺去我们真正拥有的好东西，要让这些好东西一次又一次地失而复得，必须要试着让嫉羡从容穿过我们，就像一次飘过麦田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