赴不了的约定
2016-10-23罗传峰
罗传峰 / 著
选自《南丹文学》2016年第3期
见我推门进去,父亲和母亲马上中断了说话。我不知道之前他们一直在说些什么,很多时候,他们都在用家乡的土话在说,而且说话的声音要比往年高了许多。也是这时候,让我误以为这里便是童年时的故乡的老屋。父亲用电视遥控器把屋内调得安静了下来,他的听力和他一道老去,只有这样他才能听清楚他自己和别人说的话。
“亚,您是不是也跟我回去?”我问。
父亲的脸一下被定格了下来,一如小时被他责问的我,不知所措。慢慢地,他把脸转向了母亲,在母亲的脸上寻找掉落的答案。母亲却说:“要不,你也回去一下,看看二哥?能坚持吗?”父亲听罢,把身体往后一仰,靠到沙发后,脑袋还在往后仰,如果没有身后的那堵墙,我想他还要仰下去。他发紫的唇间,终于挤出了三个字:不去了。父亲前年脑血栓住院回来之后,血液性缺氧让他的嘴唇紫得看上去有些可怕。
见了大伯,如何向他交差?一路上我心里一直在嘀咕着。昨天从老家回县城时,大伯叫我这次把父亲也带回去,那语气近似“命令”。于是,惴惴不安的我开始收罗和编织起谎言来。大伯是个退伍老兵,脾气耿直得要超过寨子后山上的老松树。
大伯若是不见父亲回去,会不会也像骂别人一样,说这个卵崽就是怕死。大伯一辈子最恨的就是怕死的人,骂人骂了一辈子也就这么一句。我想,这一定和他那次死里逃生有点关联。那次战斗,他们是背水一战,眼看就要被包围了,又没有接到撤退的命令。情急之下,刚刚火线提拔的代理排长掏出钢笔,在纸上画了个圆圈,再掏出私章,在嘴前呵了一下,盖在圆圈的中央,告诉上级自己已被敌人包围了。情报要送出去,必须要游过身后的河,可幸存的都是北方士兵,水性都不怎么的,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来自南方的大伯身上。就在他跳入冰冷的河水朝对岸游去的时候,一阵硝烟又席卷了他们的阵地。当他带着增援部队再赶到阵地时,连一个活人都没再见着。也是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一年四季他的手脚都是皴裂着的。
车刚停稳,大伯那铁板一般的脸就贴到车窗上,鹰一样的目光在车里扫瞄起来。确定只有我自己回来时,大伯脸开始涨红起来,丢下一句标准的本地国骂,一跺脚,转身朝二伯家方向去了。
我心虚地回应着人们的招呼,眼睛还是盯着前面。大伯如同发怒的老牛,头也不回地走在前面,而叔叔迈着碎步紧随其后,似乎想捡起拖在失控老牛后面的那根牛绳子一样。
每逢老家寨子里有红白喜事时,叔叔总是要替缺席的父亲打圆场的。我也弄不明白,自打家搬到县城,父亲就很少回老家去了,之前也有去的,那也都是寨里的老人走了,而且是父亲的父辈,后来,渐少,到无。
走在往二伯家的路上,我在想,刚才大伯怎么没有习惯性地骂上那句,也许,他知道他的弟弟我的父亲并不怕死。
在父亲六十岁过后不久,择了个日子,我回到老家,带上几个兄弟,在我家的林子里选了几棵成材的树,就是可以做寿料的那种,伐了下来,这林子还是当年父亲种下的。次年,又回去,请人给父亲打了一口棺材。棺材并没有拉回县城,而是放在我家的老屋子里,就放在当年搁置祖父棺材的地方。
二伯家那,堂屋里坐满了人,都溢到门外的晒谷坪上了。这也是我们寨子的规矩,谁家有老人快不行了,家族里的人都要这样守着的。当然,寨子里的其他人也会来,因为大家都知道,谁家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人们都和我打招呼,可没有一个人问及父亲,在他们看来,我能来就已经满足了他们的期望值。于是,我彻底放弃了那些个一直在编织却没有罗织好的借口和理由。
扶着眼镜我快速地在人堆里扫描着,没见到此时最怕见到的大伯。叔叔在,而且在大声训斥龙哥,也就是二伯的长子我的堂兄。早几天我就说你们了,趁他还有点清醒,打个电话到南丹去,给他们兄弟俩说上几句话,你们就是不听,现在见了吧!叔叔的吼声里夹带着几分愤懑。
在二伯房头,两片竹林掩夹着一条青石小径,叔叔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欲言又止,可他眼里那丝从未有过的疑虑,掠过我脸上的时候,还是让我捕捉到了。
“你亚是不是恨我和你伯他们?”听到我说有事您尽管说之后,叔叔嘴里蹦出了这么一句,声音里夹杂着不自信而显得格外的细弱。“我才想起来,你亚是1992年之后,才很少回老家来的。”叔叔说。
叔叔说的1992年,是祖父去世的那年。
祖父生于民国元年,当了一辈子的农民、半辈子的佃农,后半辈子才有了自己的土地,和祖母养育了六个儿女。生性懦弱的他曾经被任命为“甲长”,为此,早年父亲在入党的时候还被严格审查了许久。
父亲调去县城那年,祖父已经七十五岁,母亲也搬到了老家山外的小镇上,继续守着她那刚开张不久的小店子。祖父则留在了老家,守着如命的田地和老屋。父亲和他的兄弟商量下来,把家里的田留给叔伯他们,由他们轮流耕种,轮到谁家种,祖父就住谁家。三年下来,祖父还是搬回了我家的老屋去住。每次回到老家,父亲没说过半句埋怨的话,只是说祖父老了,脾气如孩童,谁都难伺候好的。还说家里的兄弟照顾祖父辛苦了,还给叔伯买了衣服或鞋子,有时是给他们一点钱。回城之前,还给祖父洗头、洗脚,帮祖父剪了指甲。
每逢圩日,祖父都要来赶圩。来了也就是吃碗米粉,拿了母亲给他买的猪肉,还有香烟,然后就回去了。走之前,还不忘叮嘱母亲,记得打电话给父亲,让我不要上班了,回家种田去,说这一辈不种田,下一辈吃什么呢!偶尔也会站在街头,看着那时并不多见的小车,而小车总会停下来,有人探出头来,问他,要不要去县城看儿子?他总是笑眯眯的,从不回答,他听不懂别人说什么,也不会说汉话。从老家到圩场就几里的路,他来回要走一天。后来,每次来赶圩,都得我护送回去,一开始只需搀扶,后来,变成我背他回去,因为我压根儿没有半天的时间来陪他在那路上蠕动。
一个午后,祖父独自出去,再也没有回来。我们都找了半天,也没见祖父的踪影。直到第二天,才发现他静静地躺在离寨子不远的山坳上的一块大石头后面。
闻讯从县城赶回来的父亲,让我第一次看到泪水滑过他那铁青的脸。“先生”把家族里的男丁的“八字”都排了,说到只有我和大伯才可以给祖父入殓的时候,父亲的脸色才缓了过来。“先生”来和父亲他们商定下葬时辰,这已经是例外了,在山里的丧事中,“先生”的话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父亲就说了一句:坟的山向和下葬的时辰什么的都由“先生”定,只要不“亏”对我两个哥和我弟就行。
从那年后,父亲就很少回到老家了。
二伯是那天第一个发现祖父的,可他被吓着了,连滚带爬地走到山坳的路上,哆嗦了半天,才找到气力来抬起手朝祖父尸体的方向指去。此后,他一直被寨子里传为胆小。
大伯、二伯和叔叔闹得太厉害的时候,父亲也会回去,调解一下。我曾经问过叔叔:“都是亲兄弟,有什么过不去的。”叔叔还是笑着说:“哪来什么矛盾?就是你二伯怕你亚出去了忘了本,不闹点,你亚怎么会回来?”
父亲就这样夹在他三个兄弟的“纠葛”之间,一直到岁月把他们都雕琢成了老态龙钟的老人。
叔伯他们偶尔也会去县城看看父亲,只是,都是独自去的,不会结伴而行。叔伯来南丹看病住院时,父亲去探望,不管是谁,父亲拿去的东西,总会是一模一样的。
“怎么会呢?绝对不会的。”不知道是急于为父亲辩解,还是为了安慰叔叔,我把胸脯拍得山响。
“亚丞,你过来!”叔叔突然叫我,他在不安地来回踱着。
“拿你的电话给我!”叔叔的声音比刚才高了几分,在他旁边的几个年轻人都被吓得一愣,都把手机递到他面前。叔叔只拿了我的,走进屋去,穿过堂屋,径直走到二伯的床前。
二伯似乎又比原来瘦小了几分。上次来看二伯,是三天前,当时他还能认得出我来。那天我们堂兄弟几个还把他抬到大门边。沐浴在阳光里的二伯,露出了孩子般的笑脸。曾以为二伯就如一张就要凋零掉落的枯叶,可现在他连枯叶都不是了,如同一只被枯叶裹住的飞蛾,连挣扎的欲望和力气都没有了。二伯肯定是挣扎过的,而且是在无人察觉的夜里,挣扎的痕迹,清晰地印在他的嘴唇上。
“打你亚的电话。”叔叔把手机塞回我手里。话音还算镇定,可他的手是颤抖着的。
输入了父亲的电话号码,还没拨出,手机已经被叔叔抢了过去。他把手机放到了二伯的脸上,又往下压了压,贴着他的耳朵。
“二哥呀,我给你和三哥讲话啦。”屋里瞬间安静了过去,叔叔的声音似乎可以把屋顶上的积尘震落下来。
二伯那深凹的眼睛,被垂下的眼睑慢慢地遮住,最后闭上了,闭眼之前,他的嘴角动了一下,似乎在笑。
看了看叔叔塞回我手里的手机,我当然知道电话并没有拨出去,只是想看看二伯赶赴黄泉的时间,时值2014年7月25日12时15分。
一阵心塞,还来不及反应,我就被挤出了二伯的房间。门口响起了鞭炮声,二伯被龙哥和几个兄弟抱了起来,三下两下,在二伯的床被拆掉的同时,他被抬着放到了地上。
龙哥接过一支长长的竹竿,把堂屋中央的屋顶上的瓦片捅出了个窟窿,按我们那的风俗,这叫“捅破天”。破碎的瓦片掉到了地面,堂姐妹们这才让哭声嚎了出来。
叔叔伫立在晒谷坪的一角,仰着头,一动也不动,不知在和天说些什么,连我站到他的身后许久,他都没察觉到。可我听到了叔叔和天的对话:“二哥啊,你走了,还有我们送你哦,到我,就不知道有谁送我了。”
不忍惊扰了叔叔,转过去,见大伯也出现在二伯的门口,他如一只烦躁的失群的蚂蚁在自己画的圈里来回走着,嘴里还喃喃着,怎么就走了?怎么就这样走了?有人上前去,给他递烟,递烟的手碰了他好几次,他才反应过来。烟在他手里抖着,抖着,然后掉到了地上。
这次我真的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告诉他,二伯刚走。电话那头一直沉寂,传来的只有父亲的呼吸声,急促而且很不均匀。
回到县城,按惯例,我都要和母亲说说每次回老家的见闻,母亲也总会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地听着。
说了二伯去世之事。母亲说,你当时应该打电话给我,我再告诉你亚的。还说,那天早上想和我一道回乡下老家的父亲突然感觉周身不适,连每日必做的早餐也做不了,这才没回去的。接了我的电话之后,他一直瘫坐在沙发上,害得母亲还担心他再也起不来了。按平时我也会这样的,凡是这样的事我总会先告诉母亲,母亲再用她的方式转告给父亲。也许,那天我只是下意识地拨了那个没拨出去的电话,或许,那让我一整天惴惴不安的根源就是父亲。
母亲沉默了半天,又说,上次你叔伯三个来看你亚,他们就有个约定的。
我成了第六个知道父亲和他的兄弟约定的人,他们约定:
——无论谁死,还活着的一定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