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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忼烈:潜心词曲

2016-10-18李怀宇

书城 2016年10期
关键词:罗先生香港大学钱穆

李怀宇

一、两小山斋

罗孚和曾敏之在闲谈中不约而同地赞赏罗忼烈先生的学问,得二公引荐,我有幸拜访了罗忼烈先生。罗先生的家依山而建,名为“两小山斋”。书房和客厅相连,书柜里摆满线装古籍,古董错落有致地安放在房中各处。二○○六年七月二十三日下午,我初次到“两小山斋”拜访,便请教斋名的出处,罗先生说:“我喜欢晏几道的词,晏几道是晏小山,元曲则喜欢张可久的,张可久是张小山,所以叫‘两小山。那只是早年的偏好,后来也就没有改名了。”

罗先生温文尔雅又不善客套,对学界人事的品评,往往一针见血。倾谈片刻,便会感觉这是一位纯然的学者,专注于自己研究的领域。他的学养自然流露,满腹经纶听来如同家常话。在香港,喧闹的商业文化没有影响他安心学术研究。而他又坦言,和那些历尽苦难的同辈学人相比,香港安定的生活和自由的风气功莫大焉。

“两小山斋”的另一位主人是罗太。当我们来到山坡时,罗太怕我们找不到路,已在石阶上等候。为了招待我们,罗太专门订了糕点。偌大的房子,只住罗先生夫妇。他们生有一男一女,女儿从牛津大学法律系毕业后,留在英国工作。儿子留美攻读经济学,毕业后在美国教书。罗太是罗先生在培正中学时的学生。罗太笑道:“我未进培正中学已认识他了,是他叫我进培正中学读书的。”当罗太忙着张罗茶点不在场时,罗先生说:“我太太比我小十七岁,什么都帮我做好了,我可以专心研究,结果什么都不懂,连吃饭签单都不会。我叫她请一个用人,她又说不用。”

罗先生每谈到一本著作,会请罗太从书柜中找出来。而谈到昔日师友,罗太又主动找出一些照片请我们欣赏。谈到兴起,罗太取出一本珍藏多年的册页,册中有十位海内外名家专为她题写的字画。有幸得见此册,真是福分,印象中有蒋彝、刘海粟、饶宗颐、冯康侯、柳存仁、周策纵、张充和等人,好几位已然谢世。

在满室书卷气中,罗先生淡淡地说:“将来,我的书可以送给‘中央图书馆,古董书画可以送给香港大学博物馆。”

二、年少浪迹

罗忼烈一九一八年生于广西合浦,他自称家里是收租的地主,有钱请先生在家里教孩子。他到初小三年级才入小学,接受传统文化的教育:“学校里绝对没有‘的地那些,只有‘之乎者也。那时胡适提倡‘文学改良,但是没有影响到那里,中学还完全是文言。我记得到高三课文才有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但是胡适那篇文章根本就是文言文的。我们从小受的教育都是古典的,中学课本很多是诗词歌赋,所以我喜欢古典文学。那时候已经懂得格律、平仄,不过材料不够。一九三六年,我在乡下考广州中山大学中文系。”

罗忼烈在中山大学师从词学大家詹安泰。“詹安泰先生作诗填词,虽然是先生学生,其实当我是很好的朋友。那时候教书没有说这句词为什么,一读过,说:‘这句好!就算了。所以你自己没有根底,没有悟性,没有用的。”

罗忼烈早年在师友间就有“词人”雅号,其《两小山斋乐府》卷一“年少浪迹之什”中有一首《清平乐》:

理学院数天系主任黄际遇先生,居坪石镇,去清洞数十里。每篮舆来授骈体文,越宿始能去。嗜象弈,饭后必招余对局,至三鼓方罢。然负多胜少。尝诘余曰:“吾遍观棋谱,胸中奇阵无算,你能不入彀,必有秘笈,可借看否?”答云无之,笑曰:“虽稍胜,终是野狐禅。”因戏赋此解。

凭河立马,严阵戎车下。一卒前锋为炮架,对垒何妨施诈。

中军布局堂堂,难防五角六张。空有甲兵十万,偏师我已擒王。

黄际遇是广东澄海人,兼长文理,博学多才,能与学生辈罗忼烈如此交游,足见罗忼烈早年的才学。

在中山大学中文系读书,罗忼烈印象中根本没有新文学,只有田汉、洪深搞戏剧。陈洵(1871-1942,字述叔,广东新会人,晚年任中山大学教授)是教词的,罗忼烈回忆:“陈述叔有一次上课,教柳永词:‘杨柳岸,晓风残月。有一个同学问他:‘陈老师,这两句有什么好?他没办法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杨柳岸,晓风残月。还不好?旧时我的先生是这样的。”

罗忼烈对新文学一直没有兴趣:“我现在写的论文有时用白话文,有时用文言文。我们那时候新文学是萌芽期,但是我现在对古典文学觉得很悲观。那些人通通怕难,写白话诗,到现在我还不知道白话诗是什么。哪一首白话诗好,哪一首不好,我看不出。白话诗不用学问,只要写得通,有人捧就行了。”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罗忼烈跟着学校一路跑到粤北。一九四○年毕业后,罗忼烈一直从事中文教育工作。一九四八年底,广州局势混乱,罗忼烈赴香港定居,他说:“这个时候广州很乱。大学的教授在抗战前收入很高,抗战后收入很差。一般人都把国民党看得很差,我也是。当时大家都觉得中国没有希望了,一定要变。”罗忼烈在香港培正中学任教,开始了安定的教书研究生活。

三、钱穆的忘年交

一九四七年,内战烽烟弥漫大江南北。钱穆和唐君毅避地广州,到中山大学任教,罗忼烈和他们相识。罗忼烈常陪钱穆喝茶下棋,又有一些共同嗜好:游山玩水,逛古籍书店,到古董店看书画瓷器。不久钱穆又避地香港。罗忼烈说:“在广州,钱先生和我一起饮茶、作诗、下象棋。后来到香港,我们时时在一起玩。那时候新亚书院在桂林街,很小,租了一层楼,他和唐君毅先生一起办学。”

钱穆和唐君毅、张丕介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在培正中学任教的罗忼烈常到书院探访。“那时候新亚书院没有多少学生。钱先生的薪水只有一百五十元港币。钱穆、唐君毅、张丕介三个人一句广东话都不懂。当时钱先生希望我能抽空到新亚书院帮忙,但是培正中学的聘约规定不能兼职,只好作罢。”罗忼烈回忆,“培正中学的薪金算高了。后来我转到政府办的罗富国师范学院教书,薪水又高点。过了几年,罗香林先生在香港大学当中文系主任,叫我过去,我就在一九六六年转到香港大学。当时香港大学的功课都是五经、朱子,我和饶宗颐教授每人教十来个科目。旧时香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程度非常好,因为那时中文大学虽然成立了,但是没有历史”。

罗香林是陈寅恪的学生。罗忼烈说:“我在中山大学读书时,罗香林先生是历史系的教授,但我是中文系的,没有选他的课。罗先生的古文写得好!他为人忠厚老实。钱穆先生、唐君毅先生初到香港时,罗香林先生曾经请他们到香港大学中文系兼课。为什么呢?让他们生活好一点。因为港大的薪水高一点。”

一九六三年,香港中文大学成立,新亚、崇基、联合三家书院并入。钱穆在中文大学并不愉快。一九六八年钱穆定居台北,与罗忼烈音信不断。罗忼烈说:“那时候因为钱穆先生的名气,新亚书院并入中文大学之后,还是有很多人去读新亚书院。但是钱先生在中文大学受到他们的排挤。‘文化大革命开始,钱穆第二年就搬家到台湾。”一九九○年,罗忼烈夫妇到台北探望钱穆。罗忼烈说:“那一次他很开心,笑了。没想到一个月后,钱先生就去世了。”

四、黄霑和林燕妮的老师

罗忼烈在培正中学任教后,转到罗富国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中学中文教学法”,根据讲义编成五十多万字的《中学中文教学法》,此书后来成为香港大学教育系和中文大学教育学院主修中文的必读课本。一九六六年,罗忼烈到香港大学中文系任教,直至一九八三年退休。其后应香港中文大学教育学院和澳门东亚大学中文系邀请,担任客座教授。二○○四年获香港大学院士衔。

我请教罗先生教学有什么方法?罗忼烈说:“中国古代有‘小学,文字学、声韵学、训诂学,我比较专于训诂学。如果讲《左传》,就用训诂学。如果是唐诗、宋词、元曲,就是学生自己去读。我多数会教杜甫诗、清真词。因为杜甫和清真(周邦彦)对写作的修辞是非常讲究的。我想让学生写文章的时候,多讲究修辞。你用十个八个字就可以表达,但是别人要用十几个字才能表达,浪费!现在写白话文,也要讲究。我的文章写得很简洁。”

教学生涯中,罗忼烈培养了许多著名的学生,其中有黄霑和林燕妮。黄霑与金庸、倪匡、蔡澜并称“香江四大才子”。罗忼烈说:“黄霑作诗填词不错,古典文学的基础好。即使他写电影主题歌,也是比较好。有些词在唐代是流行曲,像《阳关三叠》。宋词在宋代也是流行曲。黄霑的流行曲以后会成为经典。”黄霑跟罗忼烈读硕士之后,又跟罗忼烈的学生刘靖之读博士。罗忼烈笑道:“黄霑请我吃饭,吃果子狸、鱼翅。我不吃果子狸的。”

五、师友唱和

罗忼烈善于作诗填词,著有《两小山斋乐府》,饶宗颐认为:“朱权评张小山为词中仙才,君庶几近之。”

读《两小山斋乐府》,我尤其注意他和师友之间的唱和。罗忼烈、罗孚、曾敏之三位都是广西老乡,晚年都在香港。《两小山斋乐府》卷三“老去填词之什”,有赠答罗孚、曾敏之二公,兹录如下:

鹧鸪天·赠罗孚

罗孚以无妄之灾,十年不得回香港,去岁始放还。昔写专栏号岛居杂文,今号岛居新文,多笔伐之篇。

十载京华一笑归,酒痕依旧满尘衣。宅边老树还相识,岛上新文愈出奇。

挥秃笔,议当时,问君何日始忘机。平生谬作临淄客,爱管江湖闲是非。

鹧鸪天·答曾敏之

己巳六月,敏之畏祸走加拿大温哥华,久无消息。庚午早春,忽得来书及赏花诗,因以词奉答。

地拆天倾血肉飞,曾张笔阵一戎衣。羞同社鼠安巢穴,更逐青蝇营是非。

甘缩手,且居夷。故园今日赏春时。天涯剩得看花眼,怅望东风第一枝。

罗孚、曾敏之都是香港文坛的传奇人物,经历了暴风骤雨,而晚年得以太平寿终。罗忼烈这两首词,可记其心史。

我认识罗忼烈先生后,每次赴港,都受到罗先生夫妇的款待。二○○七年,柳存仁担任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第二十届钱宾四先生学术文化讲座的讲者,罗先生引荐我去访问柳先生。《两小山斋乐府》卷三“老去填词之什”有一首作品:

西江月·寿柳存仁大兄

丁丑冬,存仁大兄八秩大庆。其门人将广征涉及道教之论文,结集以为师寿,盖以柳兄为当今道学泰斗故也。窃谓此非国故,因与选翁议,彼作画而余题词,翁遂作长松千丈图,余题词画上。和风堂者,柳兄之论文集名也。柳兄博学,不惟道教,亦精说部。

穷究千家稗史,精研八字天书。艺文魔障未能除,好个和风堂主。

堂上和风清润,案头云笈纷敷。苍松千丈是灵株,来为真人祝嘏。

学术研究之外,罗忼烈喜欢欣赏书画。他说:“清末民初的书画我都留心鉴赏,收藏一些。我也收藏明代文徵明的《赤壁赋》真迹。”而对岭南的画家,罗忼烈说:“从广州来的李研山,山水画得很好。邓尔雅比我高一辈,他的女婿黄般若和饶宗颐关系不错。”

罗忼烈和刘海粟的交往颇深,他说:“‘文革晚期,蒋彝从美国到香港,说要到上海去看刘海粟,刘海粟当时正在受苦。我是通过蒋彝认识刘海粟的。刘海粟送给我的画有好几幅,两幅梅花,一幅荷花,一幅石榴。他草书写得非常好。”

蒋彝是艺术界的奇人。《两小山斋乐府》卷二“中年诗思之什”中记蒋彝的故国之行:

鹧鸪天

乙卯三月初四日,送哑行者蒋彝仲雅回国观光。

苦忆神州四十春,不堪老作异乡人。当年鬼市今安土,万古荒丘已绿茵。

开倦眼,趁芳辰,百花织锦柳垂纶。遥知入画题诗处,喜见春风别样新。

回忆学术上的朋友,罗忼烈说:“以前中山大学的教授王起学问好,他不只是研究曲,很多方面的研究都好。他有时来香港,他的兄弟在香港做生意。他的学生也可以算是我的学生。王起去世之后,我和中山大学那边就没有联系了。王起的学生黄天骥现在也老了。”

饶宗颐是罗忼烈在香港大学中文系的同事。饶公没有读过大学,罗忼烈说:“不用读大学的!但是,香港大学是讲这些的。饶先生学术之外,也作诗填词。现在的学者,会作诗填词的人不多。饶先生的成就有很多方面,特别是书画。他提倡‘学艺双修。他送过一张横幅长卷《溪山清远图》给我,是一九八九年六月四日那天画的,他画到天亮,画了四十多尺。前几年,差不多每个星期都和他去饮茶。这两年大家身体都不太好,见面就少一点。除了饶先生之外,没有人可以唱和了。现在的人哪里会作诗呢?”

我问:“会不会觉得寂寞?”罗忼烈说:“寂寞倒不会,但是有点可惜。像王起还有些学生,但是现在香港八间大学白话文写得通的人都少。”

罗忼烈对诗、词、曲和文字学、训诂学、古音学深有研究。其得意之作是《周邦彦清真集笺》,比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多了许多新材料,也多新意。

在香港生活几十年,罗忼烈觉得非常自由,不受政治干涉。在香港研究古典文学,罗忼烈认为是容易的:“因为工具书多。一些工具书在内地反而买不到,对我帮助最大的是‘文革结束之后的几年,有一批古籍像《永乐大典》出版,很有好处。香港没有经历‘文革,古籍保存会好一点,特别是图书馆。‘四人帮倒台之后,很多古典文学的翻印,就是利用《永乐大典》。周邦彦诗词文章都好,王国维写《清真先生遗事》找到周邦彦的诗只有十二首,我找到四十二首。资料来自《永乐大典》,王国维没有机会看。”

罗忼烈说:“如果有古典文学的功底,写白话文都会简洁一点。但是现在很多人都没有能力读通古文。像俞平伯的诗词写得好,白话文也写得好。鲁迅就不用讲了,真是佩服,现在研究中国小说史的,没有人像他写得这么好的,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功力非凡。鲁迅、郁达夫的旧体诗也写得好。我这里有鲁迅的全集,也有郁达夫的全集。巴金就不行。我记得好多年前我在罗富国师范学院教书时,写过一本《中学中文教学法》,就拿巴金的一篇文章来举例,我说:这篇文章多写了很多字。”

我接话:“即使在香港,金庸、梁羽生的古文功底都不错。”罗忼烈即刻说:“金庸不行,梁羽生行。梁羽生对诗词、对联的研究深一点。梁羽生回香港时还和我见过面。”《两小山斋乐府》卷三“老去填词之什”有一首作品表达了罗忼烈对梁羽生的感情:

鹧鸪天·戏赠陈文统

文统笔名梁羽生,以武侠小说名世,著作甚丰,近年移民澳大利亚,遂不复作。

剑气腾空犯斗牛,冰川雪海任遨游。赏音在处皆青眼,槖笔逃名已白头。

红线怯,隐娘愁,武林新传有春秋。如何敛却雕虫手,远向南瞻走部洲。

我问:“您怎么看古典文学在我们这个时代的价值?”罗忼烈说:“很悲观,就快灭亡了。现在的人对这些古书都看不懂,教育改革越改越差。现在大家都重视科技。我想不用多长时间,古典诗词就会灭亡。因为没有人作,作了之后没有人看得懂。写白话诗、白话文多容易啊!这也难怪,但是我想不到古典文学和白话文的消长这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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