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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故事的魅力与陷阱

2016-10-18陈平原

书城 2016年10期
关键词:校史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社

多年前,我曾选择“大学排名”“大学合并”“大学故事”等十个关键词,向国外听众讲述何为“当代中国大学”(参见《解读“当代中国大学”》,《现代中国》第十一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也曾使用作为“话题”、作为“文本”、作为“象征”、作为“箭垛”、作为“景观”、作为“文物”等视角,让国内大学生明白阅读大学的六种方式(参见《阅读大学的六种方式》,初刊2009年2月9日《解放日报》,《新华文摘》2009年第7期转载)。与此前的八面来风不同,今天集中在一个话题,即如何讲述五彩缤纷的大学故事。

为什么选北大、复旦与中大,除了这三所学校在当代中国的重要性,更因其发展线索清晰,校史叙述干脆利落,不像若干大学的溯源那样不太经得起推敲。当然,也与我对这三校的校庆读物比较熟悉有关系。今天就谈四个问题,第一“校史、校园与人物”,第二“故事化了的‘老大学”,第三“碎片拼接而成的历史”,第四“在文史夹缝中挥洒才情”。

一、校史、校园与人物

若想为“大学”定调,我喜欢用以下十六个字:学问渊薮、诗意校园、政治先锋、象征资本。这里包含办学宗旨、社会功能、文化意蕴以及大众趣味等,高低雅俗全都搅和在一起,有时很难截然切割。具体到描述某一所大学,则不妨从校史、校园、人物以及故事传说入手。

起码从一九一七年的《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以及一九二三年为纪念校庆二十五周年而编撰的《国立北京大学概略》起,北京大学就不断地积累校史资料。到今天,北大校史馆的规模以及校史资料整理的业绩,是所有中国高校中最为出色的。六大册的《北京大学史料》(王学珍、郭建荣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加上《京师大学堂档案选编》(北京大学、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还有北大参与编辑的六卷本《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史料》(云南教育出版社1998),实在是皇皇大观。可惜的是,资料虽丰富,问题太复杂,北大校史的编撰举步维艰。一九三三年,刘复为主纂的国立北京大学志编纂处曾刊行薄薄一册(17页)《国立北京大学校史略》,起步不可谓不早;可直到今天,北大依旧只有半部校史—我说的是萧超然等编著的《北京大学校史(1898-1949)》(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至于王学珍等主编的《北京大学纪事(1898-199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虽也是用心之作,但侧重资料排列。写史需要独立裁断,受主客观各方面因素制约;纪事相对好些,实在不行,碰到红灯还可绕着走。为纪念复旦大学百年华诞,二○○五年复旦大学出版社隆重推出“复旦四书”—《复旦大学百年志》《上海医科大学志》《复旦大学百年纪事》《上海医科大学纪事》,也都是采取如此小心谨慎策略。其中《复旦大学百年志》第一卷一九八五年刊行,写到一九四九年;第二卷一九九五年刊行,写到一九八八年,这回终于“百年梦圆”了。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中山大学在校史资料整理方面乏善可陈,但勇于撰史,如梁山等编著《中山大学校史》(上海教育出版社1983)、黄义祥编著《中山大学史稿》(中山大学出版社1999)、吴定宇主编《中山大学校史(1924-2004)》(中山大学出版社2006),后者一直写到当下,实在是勇气可嘉。中大校史上的敏感话题比较少,加上广州远离政治中心,说话比较方便;但即便如此,这三种个人署名的校史,还是显示了另一种可能性。

因在中国现代史上占有特殊地位,北大校史既波澜壮阔,又暗流汹涌,校方落笔很费踌躇,但研究者很喜欢这种挑战。除了北大学者编写的《北京大学学生运动史(1919-1949)》(北京大学历史系编写,北京出版社1979、1988)、《北京大学与五四运动》(萧超然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1995)、《北京大学创办史实考源》(郝平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008)、《老北大的故事》(陈平原著,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2015)、《论北大》(钱理群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等,还有校外学者的众多著述,如庄吉发的《京师大学堂》(台湾大学文学院1970),刘军宁的《北大传统与近代中国—自由主义的先声》(中国人事出版社1998),陈以爱的《中国现代学术研究机构的兴起—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为中心的探讨》(政治大学历史系1999,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魏定熙著、张蒙译的《权力源自地位—北京大学、知识分子与中国政治文化,1898-1929》(江苏人民出版社2015)等。区区一所大学的历史,竟然吸引国内外这么多研究者的目光,北大这方面的优势,复旦、中大无法企及。

说过了沧桑的校史,该谈谈美丽的校园了。对于目前仍在读或已经远走高飞的校友来说,校园里最值得怀念的,除了师友,就是建筑及草木了。这方面北大做得很好,堪称国内各高校的楷模。生物系植物专业出身的许智宏校长,在任期间接收过不少外国大学校长赠送的本校植物图册,退下来后,集合诸多同好,完成了一册《燕园草木》(许智宏、顾红雅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此书图片精美,解说专业,且不乏人文关怀,校内校外读者均叫好。相比之下,《康乐芳草·中山大学校园植物图谱》(齐璨、洪素珍、周杰主编,中山大学出版社2014)和《复旦校园植物图志》(李辉、周晔主编,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虽也可读,但没那么精彩。

比草木更能显示校园风格的,无疑是老建筑。与北大校史相关的,有两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一是北京大学红楼(第一批,1961),二是未名湖燕园建筑群(第五批,2001),可惜前者现在不归北大管(前些年曾努力争取,但没成功)。现在的北大校园,乃燕京大学旧址。一九五二年院系调整后,北大成了燕园的新主人,几十年间建了很多新楼,但老燕大的湖光塔影、园林建筑,依旧是北大校园里最为迷人处。这方面,侯仁之的《燕园史话》(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以及宗璞的《我爱燕园》(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无疑是最好的向导。此外,翻阅方拥主编的《藏山蕴海—北大建筑与园林》(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对整个校园规划以及那些老建筑的风格及历史,会有比较清晰的了解。与燕园故事极为相像的,是广州的康乐园。那是岭南大学旧址,一九五二年后归中山大学使用。今日的康乐园里,很多岭南大学的建筑都恢复了原名,如怀士堂、马丁堂、黑石屋、格兰堂、荣光堂、张弼士堂、陈嘉庚堂等。而且,在近年刊行的各种校史读物上,中大都标明了各堂的来历及捐赠者,这点比北大强。燕园里那些或巍峨或优雅的建筑,原本也曾有自己的名字—或缅怀创校者,或纪念捐赠人;但随着政权更迭以及意识形态转移,都被一笔抹杀了。除燕大老学生或个别有心人,今日徜徉在燕园的意气风发的北大师生,大都不知道这些陈年往事了。

一九八八年,正热心学术史研究的王瑶先生,为北大九十周年校庆撰文,称目前撰写黄宗羲《明儒学案》、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那样综观全局的著作有困难,那就退而求其次,编写一部《从历届北大校长看中国现代思潮》,以便我们理解“中国在现代化进程中所经历的艰难曲折的前进步伐”(《希望看到这样一本书》,《王瑶全集》第八卷49-54页,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受此文启发,汤一介教授主持编写了《北大校长与中国文化》(三联书店1988,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用若干北大校长的思想及行动作为贯穿线索,努力呈现过去一百年的“中国现代思潮”。将个人传记、时代风云与校史论述相结合,需要开阔的学术视野与高超的写作技巧,不是很容易做好的。但无论如何,将某校长或某学者的生平著述与大学史相勾连,成了最近二三十年写作及出版的一大时尚,各大学五十、八十或百年大庆时,一般都会推出此类风格的系列丛书。

从校史说到校园再说到人物,最后才是我今天想讨论的那些虚虚实实的“大学故事”。我曾经说过,大学传统的延续,主要不是靠校史馆,也不是靠校长演说,而是靠熄灯后学生们躺在床上聊天,或者饭桌上的口耳相传。这些在大学校园里广泛传播的雅人趣事,真假参半,代表了一代代大学生的趣味、想象力及价值判断。不仅北大如此,所有的大学都是这样(《解读“当代中国大学”》)。在我看来,“大学故事”之所以有魅力,很大程度在于其兼及理想性与娱乐性,贴近民众欣赏趣味,且每个人都可参与倾听、传播、改编与再创造。每当这个时候,讲者别有幽怀,听者心领神会,不知不觉中,共同完成了对于自家或他人校史的理想化建构。

二、故事化了的“老大学”

大凡稍有点年头的大学,都重视校史教育。问题在于,讲述历史,表彰人物,发扬传统,继往开来,完全可以有不同的途径及方法。校歌的传唱,校史馆的建设,大人物的塑像,校庆读物的编纂等,都是必不可少的一环。只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校方着力处,不见得成效显著。反而是那些不大不小、亦正亦邪的人物及故事,在校园里广泛流播,且代代相传,越说越神奇,越说越有趣,最终成了大学传统或大学精神的“形象代言人”。

对这些五彩缤纷的大学故事进行考辨,并借以建构大学精神,算不算学问?这得看你的参照系。若想在现有学术体系中“投亲靠友”,大概只能选择“教育史”或“民间文学”。在教育部颁布的学科目录中,前者乃“教育学”下面十个二级学科之一,后者的地位更为尴尬,只能在“社会学”所属二级学科“民俗学”后面加一括号,表示寄养关系。好在北大可自行设置专业,经过若干年努力,终于在中文系建成作为二级学科的民间文学。此外,大学故事多采用散文、随笔、报道、杂感等文体,这就与“中国现当代文学”“传播学”等二级学科挂上了钩。话是这么说,但若你想以“大学故事”申请课题或参与评奖,很可能“无地自容”;即便勉强挤进去,每个学科都嫌你根基不稳。既然“山穷水尽”,不妨掉头而去,说不定还能撞见“柳暗花明”。说“交叉学科”有点夸张,最好还是老老实实承认,此等介于学术与文学、专业与大众、科学与娱乐之间的“大学故事”,其主要接受及传播者是本校师生以及对中国高等教育感兴趣者。这个群体已经足够大了,若能得到他们的认可,算不算学问,其实没关系。

出于招生需要,每个大学都会刊行图文并茂的简介。与此类读物之表彰新大学及现任领导不同,真正在校园内外广泛流传的大学故事,往往属于老大学。为什么大家都喜欢讲述老大学的故事?首先,斗转星移,当下中国,重新认识晚清至民国年间的大学教育,并借以反省新中国的大学传统,可以展现大学发展的另一种可能性。其次,有资格讲述老大学故事的,多为年长者,其采用追忆姿态,决定了所呈现者多为“过去的好时光”。第三,不同于严谨的档案考辨,讲述大学故事的人,大都采用散文或随笔。

随笔家之谈论大学,往往属于“自将磨洗认前朝”,有感而发,观察细腻,感情充沛,文笔生动,很好读,但并非史家笔法。将近二十年前,我曾撰写《人文景观与大学精神》(《书城》1997年第6期),提及若干港台学者谈论大学的随笔集,如社会学家金耀基的《剑桥语丝》与《海德堡语丝》、史学家黄进兴以吴咏慧笔名出版的《哈佛琐记》,以及文学教授孙康宜的《耶鲁潜学集》,文章最后称:“很想在大陆学界,也能找到同类著述。这些年,校史出了不少,能写出大学‘真精神的随笔集,则依然芳踪难觅。柳存仁、周作人、张中行等关于老北大的系列文章广泛流传,只可惜过于偏重文人逸事,不大顾及学术承传及思想革新。就像哈佛、耶鲁、剑桥、海德堡,北大等中国著名的‘老大学,同样值得有心人再三品味,同样应该有精彩的‘语丝与‘琐记。”此类以亲见亲历谈国外名校人物故事的作品,还有若干年后李欧梵刊行的《我的哈佛岁月》(香港牛津大学出版社2005,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

相对于声名远扬的哈佛、耶鲁,无论创建年代还是学术成就,北大、复旦、中大都望尘莫及。但要说波澜壮阔、风云变幻,中国大学一点都不逊色。更何况是自家的事,作者有能力,读者也有耐心,把得失成败说得更为仔细,也更为精彩。最早引领此写作风气的,是张中行的《负暄琐话》(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6,中华书局2006、2012)。该书以一九三○年代老北大的人物与故事为中心,作者着力经营的是文章,并非校史建构,可无意中开启了世人对于民国年间老大学的想象与接纳。此后若干老学者的相关著述,如季羡林的《牛棚杂忆》(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8、2005)、周一良的《毕竟是书生》(十月文艺出版社1998),以及吴中杰的《复旦往事》(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黄天骥的《中大往事》(南方日报出版社2004;增订本,南方日报出版社2014)、乐黛云的《四教·沙滩·未名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白化文的《负笈北京大学》(江西教育出版社2008)、谢冕的《红楼钟声燕园柳》(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等,都是兼及往事追怀与校史叙述,不仅努力写实,还可作为文章品鉴。其中最为出色的是季羡林的《牛棚杂忆》,大概可与张中行的《负暄琐话》携手进入文学史。

十年前,谈及从“故事”入手来品读“大学”这一出版时尚时,我曾追溯到一九八八年两本有关大学的“怀旧”图书问世,即中国文史出版社刊行的《笳吹弦诵情弥切》,以及北京大学出版社刊行的《精神的魅力》。而随着《北大旧事》(陈平原、夏晓虹编,三联书店1998)、《北大往事》(橡子、谷行主编,中国文学出版社1998)的出版与热销,集合众多零散的老大学师生的私人记忆而成书,这一编撰策略,得到了广泛的认同。紧接着,江苏文艺出版社和辽海出版社组织了“老大学故事丛书”和“中国著名学府逸事文丛”;而随后出版的“中华学府随笔”丛书(四川人民出版社)以及“教会大学在中国”丛书(河北教育出版社),走的也是这条路子—谈论大学的历史,不再局限于硬邦邦的论说与数字,而是转向生气淋漓的人物和故事(参见陈平原《文学史视野中的“大学叙事”》,《北京大学学报》2006年第2期)。现在看来,谈论“老大学的故事”,与其注重“编”,不如强调“著”,张中行等人的笔墨情趣更值得关注。

凡关注大学故事的,大概都会有这样的疑问:在综合性的现代大学中,理工医农的发展极为重要;可到了讲述大学故事,为何成了文学院的一统天下?一九四八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前北大物理系主任李书华,曾感叹“北大的人才,以文科方面为最多”(《北大七年》,见《北大旧事》第100页)。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误会。在《老北大的故事》第一篇《校园里的真精神》中,我谈及为何文学院教授在民间版校史中尽领风骚:“首先,北大之影响中国现代化进程,主要在思想文化,而不是具体的科学成就;其次,人文学者的成果容易为大众所了解,即便在科学技术如日中天的当下,要讲知名度,依然文胜于理。再次,文学院学生擅长舞文弄墨,文章中多有关于任课教授的描述,使得其更加声名远扬。最后一点并非无关紧要:能够得到公众关注并且广泛传播的,不可能是学术史,而只能是‘老北大的故事。”不仅北大如此,几乎所有老大学,讲“故事”时,多注重精神气质,而不是社会地位或学术成就,故偏向于昂首天外、特立独行的人文学者。这就形成了一个有趣的局面:重科学管理的,动辄摆“数据”;讲人文修养的,则喜欢说“故事”—别看故事玄虚,故事里边有精神。在这个意义上,故事化了的“老大学”,虚虚实实,不太可信,但自有其独特魅力。

我曾辨析《北大新语—百年北大的经典话语》(严敏杰、杨虎编著,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7),称书中所载北大人的“新语”,凡摘自作者原著的多可信,凡属于轶事转述的,则大都夸张变形。可话说回来,“逸事”不同于“史实”,“变形”方才显得“可爱”。这就回到那个古老的话题:“可爱”的不可信,“可信”的不可爱,怎么办?(《“逸事”之可爱与可疑》,《新京报》2013年8月3日)当初编《北大旧事》,我在“导言”中曾提醒:“逸事虽则好玩,但不可太当真。必须与档案、报刊、日记、回忆录等相参照,经过一番认真的考辨与阐释,方才值得信赖。”近年读者及出版界关注“晚清文化”与“民国大学”,不少依据逸事所作的引申发挥,便因过分追求趣味性而误入歧途。

考虑到大学故事多以“道听途说”的方式生产与流播,阅读者需要审视的眼光,“好玩”并非唯一标准;除了兼听则明,还需借助大视野与小考据,努力“回到历史现场”,方能有比较通达的见解。为吸引受众而极力渲染大学故事的传奇色彩与八卦味道,那可不是正路。所谓“大学故事”的“好读”,只是表面现象,作为学者,你必须有明确的立场及清晰的工作目标,方才不太容易被蒙蔽,且时有独特的发现。

三、碎片拼接而成的历史

因叙述视角及史料功夫的限制,以自传、回忆录或随笔形式出现的“大学故事”,必定只能是一叶知秋。以论述不完整或考辨有缺憾来诟病此类著述,那真是牛头不对马嘴。此类写作的意义,除了为历史学家的综述提供精彩个案,更因其描述的真切以及剖析的深入,具备独立的阅读与欣赏价值。没错,这些只是文明的碎片;可碎片一旦有光彩,便值得拍案叫好。无论我们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得到“完整”的历史图景;如何将碎片拼接成图,需要理论预设、历史感觉,以及史料整理功夫—既钩稽档案、报道及文章,也网罗那些流传在口头上的,还必须抢救性地发掘今人的鲜活记忆。在这个拾取、辨析、理解、拼接的过程中,文人学者的随笔,因其兼及学界与大众,容易被市场及广大读者接纳。其中,尤以中文系师生的写作数量最多,也最值得关注。

比如,论新中国成立后北大、复旦、中大的历史,若能带入乐黛云著《四教·沙滩·未名湖》、吴中杰著《复旦往事》以及黄天骥著《中大往事》,会有趣且深刻得多。三书都是讲述个人的酸甜苦辣,呈现大学的风云变幻,线索清晰,且有血有肉。乐著有一副题“六十年北大生涯(1948-2008)”,吴著、黄著其实也当作如是观。乐著中的《初进北大》《四院生活》《阶级斗争第一课》《历史的错位》《空前绝后的草棚大学》,以及吴著的《灵魂的撞击》《最是校园不平静》《“阳谋”下的落网者》《大学还是要办的》《艰难的转折》,还有黄著的《“一边倒”种种》《“课堂讨论”和“拔白旗”》《“放卫星”》《“四清”漫记》《翻身广场》等文,都是既具史学价值,又有文章趣味,值得认真品读。单读此三书,固然不足以了解这三所名校半个多世纪的历史;但有了此三书,我们对大学史的体悟与阐释,有可能上一个台阶。表面上只是增加了若干人物、故事与细节,但重要的是确立了某种民间立场与多元思路。自述不一定可靠,传说也可能离谱,但聪明的读者心里自有一杆秤,借助上下左右前后里外不同资料的对比,还是能八九不离十的。

以北大为例,新中国建立以后的历史,单靠体现校方立场的《北京大学纪事》,显得瘦骨伶仃;将相关随笔集填补进来,顿时变得血肉丰满。相对于自由驰骋、无所忌惮的“老北大故事”,论述新北大,难度要大很多。除了时势、心情、技术,还受限于档案的开放程度。因此,以下四种出自北大中文系师生之手的随笔集,某种意义上可“补史之阙”。

熟悉现代中国大学史的人都知道,五五级和七七级是两个很特殊的年级,都曾在历史转折关头登台表演,故经风浪,见世面,出人才。北大中文系五五级文学专门化同学在拔白旗插红旗以及大跃进运动中,响应党中央的号召,冲锋陷阵,因编写“红色文学史”而备受宠爱。半个世纪后,这些饱经沧桑的老同学重新聚集在一起,有人无语,有人怀旧,有人不忘辉煌,有人自我批判。这些集合在《开花或不开花的年代:北京大学中文系五五级纪事》(谢冕、费振刚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中的文章,在表现一代人的欢乐与痛苦、纯真与复杂、收获与失落的同时,也折射出大时代的光明与黑暗。十年“文革”终于结束,高等教育重获生机,其标志性事件便是恢复高考。作为时代的宠儿,七七级大学生的起步阶段恰逢思想解放运动,因而其命运阴晴圆缺、扑朔迷离,极具戏剧性。读《文学七七级的北大岁月》(岑献青编,新华出版社2009),年轻读者很难不对一九八○年代的燕园生活充满向往。

纷繁的世事,真正被记忆的,其实很少。记忆什么,遗忘哪些,冷淡何处,受时代风气及我们自身学术眼光的限制。媒体、政府和学界都关注的,容易被记住,比如抗日战争的残酷与辉煌。但有些重要的史实事件,却被有意无意地遗忘,比如反右或“文革”。曾经的深刻教训,没有得到很好的总结、反思与批判,这是很可怕的事情。考虑到现实环境的限制,北大中文系的教授们选择了鲤鱼洲作为谈论“文革”的切入口—从一九六九年七月至一九七一年八月,大约两年时间里,江西南昌附近的鲤鱼洲成了北大教职员的主要栖居地。

说实话,拿到《鲤鱼洲纪事》(陈平原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的样书时,我如释重负。那是因为,编辑、出版此书,正如序言所说的,“一怕犯忌,二怕粉饰,三怕伤人,四怕滥情,五怕夸张失实,六怕变成旅游广告”。生活在当下中国的读书人,对这段话当能心领神会。此书的工作目标,不是“休闲”,也不是“怀旧”,而是“立此存照”,铭记历史。

相对于略为带刺的《鲤鱼洲纪事》,汇集北大中文系二十余位教师及家属文章的《筒子楼的故事》(陈平原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显得温柔敦厚多了。筒子楼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高校及机关普遍的居住环境,凝聚了几代学人的师友情谊、喜怒哀乐,乃至学术风气的养成。随着校园改造工程的推进,这些饱经沧桑的旧楼即将或已经隐入历史。对于昔日筒子楼的生活,说好说坏都不得要领。那是几代学人的生命记忆,且勾连着某一特定时期的政治史或学术史。

一个小小的北大中文系,百年系史上,有很多“横看成岭侧成峰”的片断,值得你我认真凝视。抓住它,进行“深描”,并给出恰如其分的阐释,这比贸然撰写通史,或许更为可行,也更为精彩。以上四书,加上《北京大学中文系百年图史》(温儒敏主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还有百年系庆时组织的《我们的师长》《我们的学友》《我们的五院》《我们的青春》《我们的诗文》《我们的园地》等六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以及系友马嘶的《燕园师友记》(清华大学出版社2008)、张曼菱的《北大回忆》(三联书店2014)等,关于北大中文系的“记忆”,可谓既丰且厚。

我相信,不仅北大中文人,其他名校的师生也有类似的聪明才智。若干年后,这些斑驳陆离、雅俗共赏的大学故事,将成为我们理解中国政治史、思想史、教育史、文学史的一道不容忽视的“风景”。在这个意义上,“碎片”完全可以拼接出别具一格的“历史”。

四、在文史夹缝中挥洒才情

不同于苦心经营的鸿篇巨制,谈论大学的散文随笔,多系即兴之作。此类文章,说易就易,说难也难,就看作者的才华与自我定位。无论任何时代,“大学”的生存与发展,都与整个社会思潮密不可分,必须将政治、思想、文化、学术乃至经济等纳入视野,才能谈好大学问题。另外,必须超越为本校“评功摆好”的校史专家立场,用教育家的眼光来审视,用史学家的功夫来钩稽,用文学家的感觉来体味,用思想者的立场来反省与质疑,那样,才能做好这份看起来很轻松的“活儿”。

经营好此类文章,理想的自我定位是:在校友与史家之间。前者保证了写作的积极性与温情,后者则是距离感与批判眼光。吴中杰在《谈校史的编写方法》(《复旦往事》第360-373页)中提及秘书与历史学家是两种不同的职业,凡唯领导马首是瞻的,平日治学固然不成才,写校史文章更是毫无生气。除了他所说的冷静面对校史上的重要领导,还必须保留独立判断,敢于逆潮流而动。这里牵涉的不仅是事件真伪,还包括学术判断乃至政治立场。二十年前我为蒋梦麟校长鸣不平,撰写《哥大与北大·教育名家》(收入《老北大的故事》一书),惹出很多麻烦;那些“不可思议”的言论如今已被广泛接纳,甚至成了常识。

讲述大学故事,不妨兼及文字与声音、档案与传说、定本与变异、史著与文学、虚构与实录,学会在文史的夹缝中挥洒才情。考虑到上述文章的作者多为中文系教授,其抒情的笔调、特殊的趣味以及自嘲的能力,均在情理之中。

谢冕教授所撰散文《永远的校园》(1985),在最近十年北大的毕业典礼上,都被校方指定为表演节目。每当背景音乐响起,合唱团的同学朗诵以下这段文字,总能让即将走出校园的莘莘学子热泪盈眶:“一颗蒲公英小小的种子,被草地上那个小女孩轻轻一吹,神奇地落在这里便不再动了—这也许竟是夙缘。已经变得十分遥远的那个八月末的午夜,车子在黑幽幽的校园里林丛中旋转终于停住的时候,我认定那是一生中最神圣的一个夜晚:命运安排我选择了燕园一片土。”(《红楼钟声燕园柳》第18页)

与谢冕的抒情笔调不同,同是现当代文学专业教授的吴中杰,借《海上学人》(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一书,呈现诸多复旦教授的身影,如写朱东润(第20-24页)、写陈子展(第25-30页)、写孙大雨(第106-111页)、写王中(第112-118页),都很精彩,尤其难得的是那篇《应世尚需演戏才—记赵景深先生》,因就像文中所说的,赵景深先生“个性并不突出,没有棱角,很随和,有时随和得近乎迎合”,这样的性格不太好刻画。可作者抓住“演戏才”,那既是专业修养,也是应世技巧,表面上随风俯仰,可又自有根基。如此知人论世,分寸感掌握得很好。文章结尾是:“赵先生有很多世俗的东西,他自己也并不掩饰。但是他善良、坦率、随和、勤奋,这就使得人们不时地怀念他。”(第40-46页)。只是此书谈论的是“海上学人”,不仅仅是复旦教授,且附录若干谈鲁迅、周作人、郭沫若、朱光潜、吴晗的短文。

去年撰写《南国学人的志趣与情怀—读黄天骥教授近著四种》(《羊城晚报》2015年11月29日)时,我曾谈及《中大往事》(增订本)的笔墨情趣:“书中写得最好的,当属《高校‘鸳鸯楼纪事》(第95-106页)。中山大学西区那栋教工集体宿舍,曾拥有‘鸳鸯楼的雅号,很多人则直呼之为‘夫妇宿舍。一九六○至一九七○年间,这里住着年轻的教职工夫妇,发生过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作者的笔墨很克制,且不乏自我调侃(如走廊上做饭如何充满乐趣等),但眼前发生的故事—如钱老师的精神错乱、余老师的闯下大祸等,实在让人笑不出来,甚至有点欲哭无泪的感觉。……大概是自幼调皮捣蛋,加上学的是戏曲,黄老师对生活中有趣的细节很关注,且擅长讲故事,故其回忆文章好读。”

讲述或辨析大学故事,虚实之间的巨大张力,固然是一个障碍;但这属于技术层面,比较好解决。真正麻烦的是,怎样处置与主流论述的冲突。不是考辨有误,而是不合时宜,或担心给学校抹黑,或让领导很为难。可正是这些“被压抑的故事”,代表了校史坎坷的另一面。大学故事若彻底抹去那些不协调的音符,一味风花雪月,则大大降低了此类写作的意义。

阅读林昭的舅舅、原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许觉民所编《林昭,不再被遗忘》(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我们对大学故事幽暗沉重的一面,当有深刻的体悟。关于一代才女如何在北大登上历史舞台,《红楼》群体怎样在反右运动中遭厄,以及林昭为何入狱乃至被枪毙,读彭令范、张元勋、许觉民、林斤澜诸文,可大致了解;只是此事件的内涵及意义,远超出了校史的论述范围。相对而言,钱理群《论北大》中谈论反右运动的《燕园的三个学生刊物》,以及描述一九八○年北大校园选举的《不能遗忘的思想遗产》,可都是发生在燕园里的故事,也是北大校史上绕不过去的严峻话题。

若希望“大学故事”有魅力且有分量,诙谐优雅之外,还必须直面惨淡的人生。记得那些可脱口而出且很容易引来阵阵掌声的,也请记得那些被压抑、被遗忘或暂时说不出来的“大学故事”。轻重缓急之间,到底该如何处置,取决于时代氛围,也取决于写作者的立场、趣味与智慧。

二○一六年八月五日修订完成于烟台东方海天酒店

本文系作者据二○一六年四月二十三日在上海“新华·知本读书会”所作演讲整理而成,原题为“如何讲述大学故事—以北大、复旦、中大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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