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笑笑生”发微
——以《儒林外史》为证
2016-10-10胡令毅
胡令毅
(加拿大)
真假“笑笑生”发微
——以《儒林外史》为证
胡令毅
(加拿大)
《儒林外史》提供了《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的有关信息。通过研读《儒林外史》及其他相关资料,可知当时共有两个“笑笑生”,一是真笑笑生,即“兰陵笑笑生”,一是假笑笑生,即时人通常称为“咲咲生”或“咲咲先生”者;“兰陵笑笑生”即徐渭,为《金瓶梅》之作者,而“咲咲生”或“咲咲先生”则是其子徐枳。徐枳虽如《儒林外史》所言盗用父号,实亦为明末一“名士”,著作颇丰,袁宏道曾作诗称诵之。徐枳于《金瓶梅词话》的流传、出版及整理、修订,均为一关键人物,其假冒父名虽使词话本遭受重创,然功绩不宜一并抹杀之。
《金瓶梅》;《儒林外史》;笑笑生;咲咲生;徐渭;徐枳
《金瓶梅》作者“兰陵笑笑生”的真实身份向为历史谜案,众多研究者对此孜孜求证,时有新见。长期以来,学界对此问题形成了“王世贞说” 、“屠隆说” 、“徐渭说”等不同观点,各持一见,百家争鸣,促进了《金》学的繁荣昌盛。第十一届国际《金瓶梅》研讨会上,张铉君提交《新见〈程氏墨苑〉中“笑笑生”史料考》一文,以新史料《侍御羲阳彭公书》证明“徐渭说”之虚妄,对此笔者不敢苟同。本文以《儒林外史》为证,揭示“兰陵笑笑生”为徐渭即《金瓶梅》之作者,而“咲咲生”乃是其子徐枳,并对徐枳之生平、著作予以考证,指出其于《金瓶梅词话》之整理、修订和出版,均为一关键人物。
一、 “笑笑生”“咲咲生”辨析
第十一届国际《金瓶梅》研讨会早已落幕,笔者因诸种原因不克与会,殊觉歉意。会后河南大学邢慧玲女士来信言及张铉君大作《新见〈程氏墨苑〉中“笑笑生”史料考》,欲撰文回应而征询鄙见。虽复函略作申论,而匆匆言不尽意,遂决定自撰一文,详述区区之见,以就正于《金》学同道。
“兰陵笑笑生”之真实身份为“绍兴老儒”徐文长,笔者已撰有多篇考证论文,不复赘。然怀疑者颇众,一如往昔,张铉君即其中之一,且新有史料为之佐证。此新史料乃是《程氏墨苑》中所录之《侍御羲阳彭公书》,《书》中提及张君所谓的“笑笑生”,确然前所未见,其略复录如下:
笑笑生(《程氏墨苑》原文作“咲咲生”)七月中行矣,老丈果来,当以月初,迟则无及也*转引自《第十一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中),页400,徐州:中国《金瓶梅》研究会(筹),2015年。。
此信之日期,据张君考证为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之六月三十日。根据此信其时“笑笑生”尚健在,且行将离杭,而众所周知,徐文长早在1593年已经辞世。张君史料是否有误,未经查证,不敢遽下断言。但论文末尾附有《彭公书》及彭公为《墨苑》所作序言之影印图片*转引自《第十一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中),第408页,徐州:中国《金瓶梅》研究会(筹),2015。,知其真实可信,似未可妄加非议者。反徐者有鉴于此,以为已有“铁证”,“徐渭说”将不攻自破矣。实却不然也!笔者专研《金瓶梅》作者,已历十余年,方方面面之疑点,均有所思考探索,故一提及此问题,尚未及见张君之作而已知其误。稍后友人惠寄大会《论文集》,果印证其推论之非。
(一) 两个“笑笑生”
何以见张文之非耶?理由极为简单:“兰陵笑笑生”者,非“咲咲生”也!“笑笑生”,《欣欣子序》中作“笑笑生”,且前冠有修饰词“兰陵”,而《彭公书》中则作“咲咲生”,并无修饰词“兰陵”。“兰陵”余昔已作过阐释,即墓葬之地,在兰亭,位于绍兴郊区。冠之以“兰陵”,可作为死人(或将死之人)之于活人之区分。据此可知,“欣欣子”撰写其序时,“笑笑生”已死或将死(实际是将死)[1-2], 而“咲咲生”则是一大活人,1601年尚健在,且将有出行之举,岂可随便套上“兰陵”的帽子?遂而略去之。此其一。
其二,“笑”“咲”之异写。张君引用《彭公书》,甚为粗心,将原信中之“咲咲生”,不加说明迳自改为“笑笑生”,以为“咲”即“笑”之异体字,无有区别,殊不知此乃有意为之,不可作常例论。《洪武正韵》为有明一代官方所编的权威字书,其并有“笑”“咲”二字之解释。据《正韵》,“咲”字后出,初见于《汉书·扬雄传》所引《解嘲赋》“咲而应之”一语[3],而“笑”则可上溯至篆文。然《说文解字》此字为阙文,宋徐铉引李阳冰刊定之说:“从竹从夭义,云竹得风其体夭屈如人之笑。”[4]我们不妨据此以作两者之区分:“笑笑生”,乃一哈哈大笑者,而“咲咲生”则似为“咲而应之”人也,可以理解为是一“俯笑承应”之晚生,两者并非是同一人。
此或大出人意料之外,然揆诸实际,明代确有两个“笑笑生”,一为真笑笑生,即我们所耳熟能详的“兰陵笑笑生”,另一为假笑笑生,时人通常异写为“咲咲生”或“咲咲先生”者。其实“咲咲生”之非“笑笑生”,明末文人圈多有知情者,非彭公一人耳。彭公异写“咲咲生”,以示其有别于真“笑笑生”,而其他文人亦复如此,翼翼小心,绝不混用“笑”“咲”而误导读者之视听。《山中一夕话》中有一绝佳例证,出之于三台山人所撰之序言。该序言为手写体,序作者在序文内并用“笑”“咲”二字,以示两者之分别。 兹将序言相关部分引录如下,供读者审辨:
春光明媚,偶游句曲,遇咲咲先生于茅山之阳。班荆道及,因出一编,盖本李卓吾先生所辑《开卷一笑》[5]。
上引数语显示,“咲”字之异写,是故意而为,绝非个别人偏嗜其字的随意书写。然昔有考《山中一夕话》者,亦如张铉君,未曾注意此一区分,误以为“咲咲先生”者即为“兰陵笑笑生”,遂致其论证有欠精严,颇为遗憾。
(二) 发现《儒林外史》
不可讳言,仅以文字为依据加以阐释,恐嫌过于单薄,不足以服人。有无比较坚实的证据,能清楚说明假笑笑生之真实存在?笔者冥思苦搜, 载籍鲜所不窥,寒来暑往而一无所得。却蓦忽一日,于意外之中,获一惊人之发现。谓“惊人”者,乃缘此发现得自于小说《儒林外史》,而《儒林外史》虽遐迩闻名,为说部中之经典,却从未见有人言及其与《金瓶梅》作者之关联。然而恰恰正是此部“外史”,而非所谓信史实录,给我们提供了关于“笑笑生”和“咲咲生”的有用讯息。
此论恐有冒天下之大不韪。《儒林外史》(下简称《外史》)系清朝小说,其人物原型均采自清雍乾朝,已经胡适考定,何以竟有明代的真假“笑笑生”混杂其间?其之为谬,以为哗众取宠,何须辩之!实却大为不然。吾辈蒙受误导,已近百年,仍执迷不悟而不敢逾越藩篱,甚令人汗颜。适之先生考《外史》,曰其作者是吴敬梓,为安徽全椒人,曰小说写18世纪的江南文人,包括作者本人在内(如杜少卿即作者之自况云)*诚然,将《儒林外史》归于吴敬梓,并非胡适首创,胡第步清人后尘耳。然因声望斐然,一言九鼎,其《重印〈文木山房集〉序》等文遂使“吴为作者”锤抡而音定,且又有后人之推波助澜,学界至今难脱其紧箍咒。,吾辈均奉之为圭臬,深信不疑。笔者早年亦如此,摄于其大名,从未曾加以怀疑,直至近年深入研考明代小说作者,才发现大错特错。《外史》并非清代小说,而是明代小说,《外史》作者并非吴敬梓,而是明嘉隆万时期之文人,而且是著名文人(恕余暂不点明其真实身份,另作别文揭秘;于《外史》素有研究者,或可因此顿然省悟,而能自窥其作者之奥窔焉)。
诚如适之先生所说,《外史》所传叙人物均实有其人,然绝非雍乾时期之人,而是嘉隆万时期之人。笔者在此不妨先举出数位,有兴趣者可按以文史资料,自行比对。如第一回抑郁不得志的老儒周进即散文名家归有光(1507-1571),虞育德为其分身;迂腐可笑的范进即有“归、胡并称”之誉的理学家胡友信(1516-1572),王玉辉为其分身; 助人为乐的马纯上即布衣诗人沈明臣(1518-1596),权勿用、王义安及沈大年均为其分身;起于寒微的匡超人即风流缠身的多产作家屠隆(1543-1605),而其重婚夫人李给谏外甥女辛小姐即《灯草和尚》之作者*《灯草和尚》过去一般认为是清初作品(见《灯草和尚传》,安平秋、章培恒主编《中国禁书大观》,页543。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90年)。但长篇小说《姑妄言》已提到万缘和尚读《灯草和尚》(见《姑妄言》第二册,陈庆浩、王秋桂编《思无邪汇宝》, 页634,台北: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4-1997年)。《姑妄言》写明天启年间事,作者为明末清初之绍兴才俊(笔者将有专文考证),可见《灯草和尚》成书年代早于“清初”。;年幼的荀学生即万历朝内阁首辅兼剧作家申时行(1535-1614)*据维基百科申时行传,申年幼时改姓“徐”,为苏州知府徐尚珍领养,后中进士才改回“申”姓,因此导致《儒林外史》中的范进受老师之托找寻“荀(徐)学生”,却渺无踪影。;落难的杨执中即流放充军的杨状元杨升庵(1488-1559?),所谓的施耐庵/关汉卿者也*杨慎著作极多,一说为四百余种,一说为二百余种,明人著作未出其右,然大半归于他人名下,其中不少人乃属历史上子虚乌有者,如施耐庵等。明代小说戏剧作品署名造假,自杨慎始。关于杨慎和《水浒传》,笔者将有专文考证。;而万里寻父的郭孝子即升庵之子,一百二十回本《水浒传》之定稿者杨定见(案:其名意为“杨定要见父”);礼贤名士的娄三、娄四公子即嘉靖朝权臣严嵩之子 (但非严世蕃, 螟蛉之子严世蕃是大公子),严贡生、严监生则为其分身;“衣被海内”的老选家卫体善即有“轮奸”发生于其“茅家铺”*“茅家铺”发生“轮奸”之事,约在1565年左右,致使茅坤“褫夺冠带”,其长子茅翁积羁押瘐死。此事茅坤本人讳莫如深,然于《祭积儿文》 、《年谱》及书信中仍可见其隐约语及,而其次子茅国缙所撰《先府君行实》,则对此略加文饰,有较为明确的叙述:“舍中儿(指茅翁积)用是稍不戢(指恣意放纵),流言遂用为府君毁(指人言将父亲茅坤亦牵涉在内),而庞(指庞尚鹏,时为浙江巡按,以铁面无私著称)直指之难起矣(指茅坤被劾褫夺冠带)。”见《茅坤集》第5册,页1481,浙江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的唐宋文选家茅坤(1512-1601),所谓的包公/杨尔增者也(但《两晋演义》之最后定稿者为其幼子茅维);而茅坤之二媳妇,也就是蔡汝楠(1514-1565)之大女蔡氏(1536?-1608?),茅维之母,即《痴婆子传》之作者*笔者昔曾考《痴婆子传》(《明清小说研究》,2005年第4期),证其作者为一女性,惟不能确定其之为谁。《痴婆子传》虽为短制,然正因为短,内证稀缺,考证难度丝毫不减《金瓶梅》,笔者积十余年之力,方最终解开该女性作者身份之迷,思之慨然。考证详见《续考〈痴婆子传〉作者》(即出)。;宴集主会者赵雪斋即“威权震东南”的兵部尚书胡宗宪(1512-1565),苗镇台为其分身;而“悭吝”的胡三公子,侠义小说之鼻祖,即其子胡松奇(案:此处作者用其真姓,不作丝毫遮盖);“穷翰林”鲁编修即“嘉靖八才子”之一的唐顺之(1507-1560),所谓的熊大木/许仲琳者也;而其博学才女鲁小姐即《镜花缘》之作者(案:《镜花缘》中其名初为“唐小山”,后改为“唐闺臣”,但晚年协助其兄唐鹤征编纂《常州府志》时,又改为谐音名“汤桂祯”,略遮掩其真实身份),其夫蘧公孙即明初开国元勋孙兴祖之后裔、孙慎行(1565-1637)之父,中外闻名的才子佳人小说《好逑传》之作者*《好逑传》在欧洲久享盛誉,被视为浪漫的爱情小说,其实是作者摹写其爱妻即唐顺之之女“唐闺臣”及两人相爱经过,为真人真事之记实作品。(案:鲁小姐因丈夫举业不成而专事“野史”创作,失望之极,遂转而精心培养其子孙慎行,慎行不仅官至礼部尚书,且为东林派卫道之中流砥柱,晚年罢官家居并著长篇巨著《野叟曝言》,描述自己出将入相的传奇经历,真乃不负母望)。
以上大抵为《外史》前段中之人物,下面从后段再举数位。扬州盐商万雪斋即隆庆朝“青词宰相”李春芳(1510-1584),崔按察之幕宾兼戏行“老道长”鲍文卿,即曾任南京翰林院孔目并有“戏曲理论家”之称的何良俊(1506-1573),热衷于纳妾的杜慎卿即后七子领袖、文坛盟主王世贞(1526-1590),庄绍光为其分身;不惜家产慷概助人的豪士杜少卿即其弟王世懋(1535-1588),徐侍郎——庄绍光“征辟”*张廷玉《明史》谓王世贞、王世懋隆庆元年“兄弟伏阙讼父冤,”“会诏求直言,”世贞“以应诏”。“诏”即“征辟”也,世贞“应”而世懋“不应”,而隆庆元年正值徐阶当政,故由其“举荐”以“应诏”,同《儒林外史》全然相同。见《明史·文苑三》,第24卷,页7380,北京:中华书局,1974。之举荐者,即嘉隆朝首辅徐阶(案:亦用真姓,鲜有掩饰);杜慎卿密友,黄评称“京师所谓小朋友耳”[6]第30回的季苇萧, 即布衣名士王稚登(1535-1612),武书若季遐寿等均为其分身(案:谓“小朋友”者,盖稚登亚王世贞九龄,而又曾为辅宰袁炜幕宾,在“京师”三公六卿等老臣之中,确属年轻晚生辈也);而季恬逸即王稚登之兄王稚钦;常熟选家萧金铉即王门“续五子”之一的赵用贤(1535-1596);初出茅庐的“乡下人”诸葛天申即投拜于王门的“末五子”之末胡应麟(1551-1602); 主持泰伯祭的“句容”迟衡山即唐顺之之子唐鹤征(1538-1619),《西游记》之校改者“华阳洞天主人”也*“华阳洞天”为茅山一景,在句容。关于唐鹤征“校”《西游记》,见参考文献[7]。,余二先生及虞华轩均为其分身(案:所谓“泰伯祭”实为其父唐顺之逝世十周年祭,关于顺之晚年复起,死于任上,皇帝赐祭葬,极受时人宗仰,可参阅拙文《论唐顺之和〈西游记〉》)[7];平苗总兵汤镇台即文人将军俞大猷(1504-1578);高谈阔论的高翰林即隆庆朝首辅高拱(1513-1578);“一笔好字”的万中书即严世藩掌门人制墨名家歙人罗龙文(?-1565);妓院常客陈木南即徐华亭府之表兄盼望做官的“山人”陈继儒(1558-1639),郭铁笔为其分身;敢作敢为的沈琼枝即万历朝前半期南京名妓兼诗人画家马湘兰(案:今流行本《儒林外史》,即五十五回本或五十六回本,不收原第四十三回及第四十五至第四十七回,而此四回关于沈琼枝之故事,乃《外史》中最精彩部分,亦为了解其真实身份之关键。沈落入风尘后,以妓名“马湘兰”风靡士林,而其真实身份为沈明臣之女。徐文长系明臣老友,曾为湘兰画扇题咏:“南国才人,不下千百,能诗文者九人而已。才难,不其然乎?”[8]第3册,1055-1056前已有九妓题咏,文长忝陪九妓之末,盖看其老父之面也。此不失为佐证之一)。
以上人物,均出自明中晚期,有血有肉,细节真实(反映明朝的实际状况),作者非18世纪之吴敬梓,而属同时代人,由此可以推知。其描写之所以入木三分,全然因为熟稔此辈,深有会于心者,而其本人亦时而现身于小说中。鲁迅谓《外史》“秉持公心,指摘时弊”[9]220, 洵不尽然也。书中常见作者之爱憎流露,而“时弊”云云,亦泰半无过于文人之趣闻轶事或隐私密情,正史不载焉,遂转而成小道,有类《世说新语》。换言之,即另类之史。故与其因《外史》偶失于“刻”而称之为“讽刺之书”(鲁迅语)[9]220,不如说是江南文人士大夫之群体侧像。该时期江南地区众多名作家若三公六卿者,均可于此书中找到他们的踪影。
考证明代小说作者,大为不易,筚路蓝缕,一切须返回至零,重新来过。施耐庵是谁*近年有人就兴化施耐庵墓碑屡作文章,大有终审定谳之势,而其实碑文为后人伪造,章培恒先生早已辨之甚明,见章著《施耐庵墓志辨伪及其他》,《献疑集》,湖南长沙:岳麓书社,1993年。惟章先生不知缘何造假,功亏一篑,致使今人重新翻案。?罗贯中又是谁?迄今为止,无人确知其身份。笔者三年前作《批评本〈金瓶梅〉初刻时间考》*见《金瓶梅国际学术研讨会/台北会场论文集》。,虽曾有数语加以披露,然鲜有人注意及之,而我们自以为知之甚详者如吴承恩吴敬梓之流,又大出拥“吴”派意料之外,竟是假冒伪劣之顶替者!处于如此之浑沌状态中,即使考一小问题,势必涉及其他著作之类似问题而须先作清理,牵一发动全身,困难重重。本文旨在澄清真假“笑笑生”,不幸而援引《儒林外史》以为佐证,实乃迫不得已,而《外史》又亟须翻案,其考证若欲取信于人,绝非三言二语可以草草了事。无奈拙文为专题之作,细评详论、漫衍滉漾而无关题旨,殊非所宜。故此而深感窘迫不易也。惟读者诸君鉴谅之!
(三) 两个“牛布衣”
关于“笑笑生”和“咲咲生”,《儒林外史》有何说法?毋庸置疑,《儒林外史》当然不会直称其名,然拨开重重迷雾,毕竟可以察见有两位人物,其行实与“笑笑生”和“咲咲生”,宛如出于一辙。此两位人物,一位就是“老牛布衣”,另一位则是“小牛布衣”,而欲解真假“笑笑生”之迷,必须借助于此两位老小牛布衣。老小牛布衣,其事迹主要见于《外史》二十回至二十四回,而此五回中又有别名为“牛老”和“牛玉圃”者,实均为老牛布衣之分身,均系同一人。二十回后半段和二十一回前半段,则专写老牛布衣之死以及小牛布衣在其死后盗用其名之事,其中之隐曲,对于理解真“笑笑生”如何演变为假“咲咲生”尤有帮助,故此必须大段引录相关原文,方可显示其来龙去脉,读者切勿嫌长而一览而过,须细细品味之。妙在作者为写作老手,叙写要言不烦,足可以引人入胜。下面请看两个“牛布衣”故事:
牛布衣独自搭江船过了南京,来到芜湖,寻在浮桥口一个小庵内作寓。这庵叫做甘露庵,门面三间:中间供着一尊韦驮菩萨;左边一间锁着,堆些柴草;右边一间做走路。进去一个大院落,大殿三间。殿后两间房:一间是本庵一个老和尚自己住着,一间便是牛布衣住的客房。牛布衣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点了一盏灯,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老和尚见他孤踪,时常煨了茶送在他房里,陪着说话到一二更天。若遇清风明月的时节,便同他在前面天井里谈说古今的事务,甚是相得。
不想一日牛布衣病倒了,请医生来,一连吃了几十帖药,总不见效。那日,牛布衣请老和尚进房来坐在床沿上,说道:“我离家一千余里,客居在此,多蒙老师父照顾。不想而今得了这个拙病,眼见得不济事了……我若死去,即烦老师父替我买具棺木。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请几众师父替我念一卷经,超度我生天。棺柩便寻那里一块空地把我寄放着。材头上写‘大明布衣牛先生之柩’,不要把我烧化了。倘得遇着个故乡亲戚,把我的丧带回去,我在九泉之下,也是感激老师父的!”老和尚听了这话,那眼泪止不住纷纷的落了下来,说道:“居士,你但放心,说凶得吉,你若果有些山高水低,这事都在我老僧身上。”牛布衣又挣起来,朝着床里面席子下拿出两本书来,递与老和尚道:“这两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与老师父。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暝目!”老和尚双手接了,见他一丝两气,甚不过意,连忙到自己房里,煎了些龙眼莲子汤,拿到床前,扶起来与他吃。已是不能吃了,勉强呷了两口汤,仍旧面朝床里睡下。挨到晚上,痰响了一阵,喘息一回,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老和尚大哭了一场。
此时乃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中略)
过了几日,老和尚果然请了吉祥寺八众僧人来,替牛布衣拜了一天的“梁皇忏”。自此之后,老和尚每日早晚课诵,开门关门,一定到牛布衣柩前添些香,洒几点眼泪。那日定更时分,老和尚晚课已毕,正要关门,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右手拿着一本经折,左手拿着一本书,进门来,坐在韦驮脚下,映着琉璃灯便念。老和尚不好问他,由他念到二更多天去了。老和尚关门睡下。次日这时候,他又来念。一连念了四五日,老和尚忍不住了,见他进了门,上前问道:“小檀越,你是谁家子弟?因甚每晚到贫僧这庵里来读书,这是甚么缘故?” 那小厮作了一个揖,叫声“老师父”,叉手不离方寸,说出姓名来。只因这一番,有分教:立心做名士,有志者事竟成;无意整家园,创业者成难守。毕竟这小厮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10]247-250。
以下是第二十一回:
话说牛浦郎在甘露庵里读书,老和尚问他姓名,他上前作了一个揖,说道:“老师父,我姓牛,舍下就在这前街上住。因当初在浦口外婆家长的,所以小名就叫做浦郎。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个家祖年纪七十多岁,开个小香蜡店胡乱度日。每日叫我拿这经折去讨些赊帐。我打从学堂门一过,听见念书的声音好听,因在店里偷了钱,买这本书来念。却是吵闹老师父了。”老和尚道:“我方才不是说的,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像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上进的事。但这里地下冷,又玻璃灯不甚明亮。我这殿上有张桌子,又有个灯挂儿,你何不就着那里去念,也觉得爽快些。”浦郎谢了老和尚,跟了进来。果然一张方桌,上面一个油灯挂,甚是幽静。
浦郎在这边厢读书,老和尚在那边打坐,每晚要到三更天。一日,老和尚听见他念书,走过来问道:“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应考要上进的念头,故买这本文章来念。而今听见你念的是诗,这个却念他则甚?”浦郎道:“我们经纪人家,那里还想甚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
老和尚见他出语不俗,便问道:“你看这诗,讲得来么?”浦郎道:“讲不来的也多,若有一两句讲的来,不由的心里觉得欢喜。”老和尚道:“你既然欢喜,再念几时,我把两本诗与你看,包你更欢喜哩!”浦郎道:“老师父有甚么诗?何不与我看?”老和尚笑道:“且慢,等你再想几时看。”
又过了些时,老和尚乡下到人家去念经,有几日不回来。把房门锁了,殿上托了浦郎。浦郎自心里疑猜:“老师傅有甚么诗,却不肯与我看?哄我想的慌!”仔细算来,“三讨不如一偷”。趁老和尚不在家,到晚把房门掇开,走了进去。见桌上摆着一座香炉、一个灯盏、一串念珠,桌上放着些废残的经典。翻了一交,哪有个甚么诗!浦郎疑惑道:“难道老师父哄我?”又寻到床上,寻着一个枕箱,一把铜锁锁着。浦郎把锁捵开,见里面重重包裹,两本锦面线装的书,上写“牛布衣诗稿”。浦郎喜道:“这个是了!”慌忙拿了出来,把枕箱锁好,走出房来,房门依旧关上。将这两本书拿到灯下一看,不觉眉花眼笑,手舞足蹈的起来。是何缘故?他平日读的诗,是唐诗,文理深奥,他不甚懂;这个是时人的诗,他看着就有五六分解得来,故此欢喜。又见那题目上都写着:《呈相国某大人》、《怀督学周大人》、《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与鲁太史话别》、《寄怀王观察》,其余某太守、某司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这相国、督学、太史、通政以及太守、司马、明府,都是而今的现任老爷们的称呼。可见只要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这些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因想:“他这个人姓牛,我也姓牛。他诗上只写了‘牛布衣’,并不曾有个名字。何不把我的名字合着他的号,刻起两方图书来印在上面,这两本诗可不算了我的了?我从今就号做牛布衣!”当晚回家盘算,喜了一夜。
次日,又在店里偷了几十个钱,走到吉祥寺门口一个刻图书的郭铁笔店里柜外,和郭铁笔拱一拱手,坐下说道:“要费先生的心,刻两方图书。”郭铁笔递过一张纸来道:“请写尊衔!”浦郎把自己小名,去了一个“郎”字,写道:“一方阴文图书,刻‘牛浦之印’;一方阳文,刻‘布衣’二字。”郭铁笔接在手内,将眼上下把浦郎一看,说道:“先生便是牛布衣么?”浦郎答道:“布衣是贱字。”郭铁笔慌忙爬出柜台来,重新作揖请坐,奉过茶来,说道:“久已闻得有位牛布衣住在甘露庵,容易不肯会人,相交的都是贵官长者,失敬!失敬! 尊章即携上献丑,笔资也不敢领。此处也有几位朋友仰慕先生,改日同到贵寓拜访。”(中略)
牛浦自从娶亲,好些时不曾到庵里去。那日出讨赊帐,顺路往庵里走走。才到浮桥口,看见庵门外拴着五六匹马,马上都有行李,马牌子跟着。走近前去,看韦驮殿西边凳上坐着三四个人,头戴大毡帽,身穿绸绢衣服;左手拿着马鞭子,右手拈着须子;脚下尖头粉底皂靴,跷得高高的坐在那里。牛浦不敢进去。老和尚在里面一眼张见,慌忙招手道:“小檀越,你怎么这些时不来?我正要等你说话哩,快些进来!”牛浦见他叫,大着胆走了进去。见和尚已经将行李收拾停当,恰待起身,因吃了一惊道:“老师父,你收拾了行李,要往那里去?”老和尚道:“这外面坐的几个人,是京里九门提督齐大人那里差来的。齐大人当时在京,曾拜在我名下,而今他升做大官,特地打发人来,请我到京里报国寺去做方丈。我本不愿去,因前日有个朋友死在我这里,他却有个朋友到京会试去了。我今借这个便,到京寻着他这个朋友,把他的丧奔了回去,也了我这一番心愿。我前日说有两本诗要与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内。我此时也不得功夫了,你自开箱拿了去看。还有一床褥子不好带去,还有些零碎器用,都把与小檀越。你替我照应着,等我回来。”牛浦正要问话,那几个人走进来说道:“今日天色甚早,还赶得几十里路。请老师父快上马,休误了我们走道儿。”说着,将行李搬出,把老和尚簇拥上马。那几个人都上了牲口。牛浦送了出来,只向老和尚说得一声:“前途保重!”那一群马拨剌剌的,如飞一般也似去了。牛浦望不见老和尚,方才回来。自己查点一查点东西,把老和尚锁房门的锁开了,取了下来,出门反锁了庵门,回家歇宿。次日又到庵里走走,自想:“老和尚已去,无人对证,何不就认做牛布衣?”因取了一张白纸,写下五个大字道:“牛布衣寓内”。自此每日来走走[10]251-259。
以上所叙述,其重要之点可归纳如下:
1. 老牛为一名诗人,晚年穷愁潦倒,寄寓甘露庵, 依然“吟哦诗词”;
2. 老牛同佛寺老和尚“甚为相得”,临死将所撰写之书稿,共“两本”,交托其保管;
3. 之所以将“两本书”托付老和尚,乃因“两本书”里有老牛“一生相与的人”,且多为名公大臣,而老牛希望老和尚幸遇“才人”,替他流传;
4. 所托付之“两本书”藏在“枕箱”内,外面锁有铜锁;
5. 小牛也姓牛,名浦,住在该佛寺附近;
6. 小牛为“一十七八岁”的青年男子,每晚亦到该佛寺“读书”,深受老和尚器重;
7. 老和尚一日向小牛提及老牛遗稿,并答应过若干时日让其阅读;
8. 小牛急不可待,趁老和尚不在,“抻开枕箱,”偷看书稿;
9. 书上未署真名,惟写“牛布衣诗稿”;
10. 小牛欣喜若狂,因求名心切,遂决定盗用老牛“布衣”之号;
11. 小牛请刻书店郭铁笔刻两方图章,阴文图章刻“牛浦之印”,阳文图章刻“布衣”;
12. 郭铁笔心知肚明,但照办不误,且为奉承小牛,“笔资也不敢领”;
13. 一日老和尚要去京城,是应京城“九门提督齐大人”之邀,到报国寺出任方丈;
14. 老和尚临行将“枕箱”及老牛其他之杂物托付小牛,至此两本书稿落入小牛之手;
15. 小牛从此心无顾忌,公开冒充老牛,将庵题上“牛布衣寓内”。
此回《外史》卧评本有尾评曰:“窃财物者谓之贼,窃声名者亦谓之贼。牛浦既窃老布衣之诗,又窃老僧之铙磬等件,居然一贼矣。故其开口便是贼谈,举步便是贼事,是书中第一等下流人物,作者之所痛恶者也!”[6]第21回可见在时人眼中,小牛布衣无非一窃贼——窃取老牛布衣声名之贼也。
据以上所叙小牛布衣为“窃取声名之贼”的故事,可以知道:(1) 当时确曾有过“盗名”之事;(2) 盗名因两本书书之遗稿未署真名而起;(3) 但遗稿上有假名,而此假名乃一浑然普通之号“布衣”;(4) 所盗之名正是此一浑然普通之号“布衣”;(5) 盗名之事发生在两位牛姓者之间,牛姓老者为真布衣,而牛姓少者,即盗名者,为假布衣;(6) 然有知情者,老和尚和郭铁笔为其中之二位。
联系真假“笑笑生”,能察见其间之相同至少有三点:
(1) “布衣”和“笑笑生”均为普通浑然之号;
(2) 两号均出现于书之遗稿上:“布衣”出现于“两本书”之遗稿上,“笑笑生”出现于《金瓶梅》上;
(3) 假者均比真者年轻:真“牛布衣”已死,而假“牛布衣”尚是年轻小伙子;真“笑笑生”,即“兰陵笑笑生”,已于1593年去世,而假“笑笑生”,即“咲咲生”/“咲咲先生”者,1601年尚健在。
余曾为搜寻“咲咲生”而杂览各种典籍,多年未果,犹如水中捞月,两手仍空空如也。阅毕《外史》,却顿然省悟矣:老牛布衣岂非“兰陵笑笑生”?小牛布衣岂非“咲咲生”/“咲咲先生”?所谓真假两个“牛布衣”,岂非真假两个“笑笑生”之影射耶?
(四) 老牛布衣分析
然遽下结论,或为时过早,有一重要问题先须面对之:谓“老牛”和“小牛”是“笑笑生”和“咲咲生”之影射,目光不可谓不犀利,甚有助于揭示事实真相,但有无实据可加以证实?考证毕竟不是比附联想,须有事实根据,根据拿得出来吗?此诘难颇有道理,亦为本文考证之关键。拙文能成立否,关键取决于能否证明两者之对应关系。为此笔者细心查阅相关材料,一一检视,思考良久,现将初步结果报告如下。
先论老牛布衣。老牛布衣即“笑笑生”,也就是“绍兴老儒”徐文长*《金瓶梅》作者为一“绍兴老儒”系袁中道首提,详见参考文献[22]。。 “笑笑生”之为徐文长,余昔有多篇考证论文作过阐述,不赘论[11][1][12]。现所要考证者,乃是老牛布衣与文长之对应关系。表面上看,两者不甚相符:老牛姓牛,文长姓徐;老牛客死他乡,文长死于故乡;老牛辞世日期为“嘉靖九年八月初三日”,文长则亡于万历二十一年,具体日期因手头缺乏资料,不得而知,抱歉之至。然此无非是故意扭曲以作掩饰。明代说部作品,因泰半为“另类之史”(即所谓稗史),言而有据,信而有征,虑及触祸,或欲存笔墨雅道,遂有种种隐讳遮盖。此点笔者曾于2010年清河国际《金瓶梅》讨论会上作大会发言时有所论及,会后发言稿发表,题为《明代小说研究和〈金瓶梅〉的作者问题》[13],有兴趣者可以参阅。然而不管如何扭曲,障目之叶又如何繁复,我们仍可还其本真面目,揭示其背后之原型人物。《金瓶梅》之西门庆如此,《儒林外史》之牛布衣亦复如此,请看分析。
1. 布衣。
牛相公号“布衣”。所谓“布衣”者,乃未能做官之读书人也。文长虽二十成山阴学诸生,然“举于乡者八而不一售”,后又因故逼迫“与科长别”[8]第4册,1329,未能跻身于当官者行列,是名副其实的老布衣。
2. 籍贯。
《外史》第十回叙写娄三娄四公子,正巧老牛布衣来访,看门的禀道:“绍兴姓牛的牛相公,叫做牛布衣,在外候二位老爷。”[10]128据此可知老牛籍贯“绍兴”。文长亦为绍兴人,两者完全吻合。
3. 幕宾。
同回接叙蘧公孙问话:“这牛布衣先生,可是曾在山东范学台幕中的?”娄三公子道:“正是。”[10]128据此可知老牛布衣做过幕宾。文长亦做过幕宾,两者完全吻合。虽然一为山东范“学台”幕宾,一为浙江胡“臬台”幕宾,似有所区别,然此不过是烟幕遮眼法罢了。熟知《金瓶梅》写法者均知小说中之“山东”为“浙江”之影射。
4. 年龄。
同回接上面谈话蘧公孙回娄公子道:“[老牛布衣]曾和先父同事。”[10]128案:蘧之“先父”即《金瓶梅》中之谢希大,与常时节(即徐文长)等同为西门庆诗社十兄弟之一。后牛布衣进房,蘧上前拜见,牛布衣道:“适才会见令表叔(指娄三、娄四公子),才知尊大人已谢宾客(指故世),使我不胜感伤。今幸见世兄如此英英玉立,可称嗣续有人,又要破涕为笑。”[10]128据此谈话讯息及口吻知老牛布衣为蘧公孙之父辈人物。蘧公孙生年可据鲁小姐即唐顺之女儿推算。鲁/唐小姐生于1542年(考证恕从略),因亚其丈夫蘧公孙一岁,可知蘧生于1541年。文长生于1521年,两者足足相差一辈,完全吻合。
5. 名公大臣。
二十一回提到老牛布衣同众多名公大臣,如“相国某大人”、“督学周大人”、“鲁太史”以及太守、司马、明府、少尹等等,均有交往应酬,其遗稿上均有记载。案《徐谓集》,亦可见文长同上述人物均有交往应酬。如“相国某大人”,显指“严阁老”,即嘉靖朝宰辅严嵩(1480-1567),而徐文集内确有致“严阁老”启如《代谢阁下启三首》和《代贺严公生日启》等[8]第2册,443,444; “督学周大人”显指文长宗师“薛公”薛应旗(1500-1575),而徐文集内确有信函如《奉督学宗师薛公》等[8]第2册,455;鲁太史即鲁编修亦即唐顺之,下条详之;“太守”即指长沙太守季本(1485-1563),而徐文集内确有诗文如《季长沙公哀词二首》和《奉赠师季先生序》等[8]第1册,180; “司马”即指文长幕主胡司马(兵部尚书胡宗宪),而徐文集内确有诗文如《上督府公生日诗》和《督府胡公新膺加荫》等[8]第1册,319,321;至于明府少尹,不胜枚举,一言以蔽之,无不一一吻合。
6. 鲁太史/鲁编修。
二十一回特别提到老牛有《与鲁太史话别》一文,然今《徐渭集》不载。须知《徐渭集》并非全集*今《徐渭集》不收专著《青藤山人路史》、《文长杂记》、《笔玄要旨》等,另尚有不知名之单篇。见《徐渭集》,第1册,页4,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文长为胡公“典文章,凡五载,记文可百篇,存者半耳”(见《幕抄小序》)[8]第2册,536。可知当时已多有刊落者(其间之原因,不言而喻),故不可据此以为否定之证。老牛与鲁编修之相熟友好,第十回有清楚的表述。该回写蘧公孙将与鲁小姐联姻,陈和甫作伐,又再添一位媒人,“就是牛布衣”。鲁编修谢陈牛二位媒人(案:其实“陈”即是“牛”,故仅有一位媒人,详后),各“衣帽银十二两”。之所以请牛布衣为媒人,显然是因为老牛同鲁编修甚为相熟友好也。鲁编修/鲁太史即唐顺之,而唐顺之,文长亦甚相熟友好,且又视为其老师。文长所作《畸谱》,尾有“师类”一项,所列大名之一即“武进唐公顺之”,后又有附语云:“唐先生顺之之称不容口(指极称徐渭著作),无问时古(即无论是白话文还是古文),无不啧啧,甚至有不可举以自鸣者(即徐自认为不佳者而唐先生仍称赞之)。”[8]第4册,1334老牛布衣同鲁编修/鲁太史相熟友好,文长同唐翰林顺之相熟友好,两者完全吻合。
7. 《游莺脰湖分韵》。
二十一回提到老牛布衣遗稿中有《娄公子偕游莺脰湖分韵,兼呈令兄通政》一诗,而游莺脰湖之事,十二回《名士大宴莺脰湖》中有详细描写,相关部分节引如下:
一日三公子来向诸位道:“不日要设个大会,遍请宾客游莺脰湖。”(中略)两公子请遍了各位宾客,叫下两只大船。厨役备办酒席,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个船上,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又在一船。此时正值四月中旬,天气清和,各人都换了单夹衣服,手持纨扇。这一次虽算不得大会,却也聚了许多人。在会的是:娄玉亭三公子、娄瑟亭四公子、蘧公孙駪夫、牛高士布衣、杨司训执中、权高士潜斋、张侠客铁臂、陈山人和甫。鲁编修请了不曾到。席间八位名士,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共合九人之数。当下牛布衣吟诗,张铁臂击剑,陈和甫打哄说笑,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蘧公孙的俊俏风流,杨执中古貌古心,权勿用怪模怪样,真乃一时胜会! 两边船窗四启,小船上奏着细乐,慢慢游到莺脰湖。酒席齐备,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那食品之精洁,茶酒之清香,不消细说。饮到月上时分,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映着月色湖光,照耀如同白日。一派乐声大作,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声闻十余里。两边岸上的人,望若神仙,谁人不羡? 游了一整夜[10]157-159。
莺脰湖在江苏吴江,《儒林外史会校会注本》该段有行批云:“莺脰湖今属苏州府之吴江界,岂当时属湖郡耶?” 可见其为托名无疑。所谓“分韵”者,即依韵限分别填诗,以记宴游之胜。参加宴游者均为名士,其中有两位须加特别注意:一是“牛高士布衣”(即徐文长),一是“权高士潜斋”(即沈明臣)。此乃一非常独特之事件,实际所写为胡司马宗宪率众幕宾宴游翠光岩。笔者并非故作随意附会,而是《外史》五十四回自露玄机,道出办会者并非“娄公子”,却是“胡三公子”[10]613, 即胡宗宪之子——《金瓶梅》中之玳安,替其父代理日常琐务者*《金瓶梅》中有平安和玳安,玳安似为“二公子”,非“三公子”,但《儒林外史》并没有错,因为两公子尚有一位大姐,即《金瓶梅》中的“西门大姐”,故以排行论,确为“三公子”。。故此可知宴游之实际主会者为“胡三公子的主人”胡司马也,即小说中化名为“赵雪斋”者。所谓莺脰湖,实即指衢江翠光岩一带湖水,而衢江,古称濲水,则是钱塘江主要支流及源头。不独有偶,《徐渭集》中有一首长诗,题名为《奉侍少保公宴集龙游翠光岩》,正是讴歌此一盛会之作,而且题下有附注云:“命与沈嘉则同赋。”[8]第1册,322“命”即“受命”之意,也就是受幕主少保公胡宗宪之命,沈嘉则即沈明臣,而“同赋”即“分韵同赋”之略写,无不一一吻合。再看诗歌之正文:
楼船几日下钱塘,胜地临江绮席张。
虎帐山开萝作带,龙潭水积剑为光。
芳羞自出船窗底,妙响偏宜舞扇傍。
日映桅樯兼树密,风吹丝竹袅云长。
渔郎贾客停何事,桂楫兰桡渡不妨。
暂脱锦袍翠岩壁,忽抽彤管拂青缃。(中略)
却与从行诸幕士,维舟九曲泛清觞[8]第1册,322。
诗中描写船舶之大,宴游之盛,丝竹之妙,诗兴之豪,幕士之多,同《外史》所叙莺脰湖之会,何其相似! 矧标题之后半又提到“兼呈令兄通政”。“娄公子”有“令兄通政”否,余查考资料不易,不得而知,但胡宗宪确有一位“令兄弟”,即《金瓶梅》中所谓的“傅二叔”“傅伙计”者,曾任通政,后被罢家居,掌管药材店,同文长日夕聚谈,甚为相得。《徐渭集》中有两首诗,专为此“胡通政”而作,一首是《送通政胡君入闽》,另一首是《寿胡通参》。前诗末二句云:
幕中无事同君饮,好向尊前借筯筹[8]第1册,220。
“尊前”即指幕主胡宗宪,而“筯筹”则喻指钱钞,文长幕中有空即同胡通政饮酒吃饭,目的是倩其向幕主借钱,可见“通政”与幕主关系非同一般,犹如《金瓶梅》中之傅二叔与西门庆,其之为“令兄令弟”,殆不假也。后诗标题下有附语云:
“胡尝忤权相下狱。”[8]第1册,266“下狱”之结果自然是居家闲住,其常可参与幕主活动,包括莺脰湖会,并同文长促膝相谈,吟诗作文,以此故也。故谓《莺脰湖》一诗为老牛布衣即文长之铁证,信不诬矣。《外史》天二评曰:“莺脰湖会未闻作诗,此牛布衣拟补,以成末卷丁陈一案。”但无论此诗挥毫作于湖会之上,抑事后之拟补,均为文长所作,于余所证并无牴牾之处。
8. 寄寓佛寺。
二十回写老牛布衣“寻在浮桥口一个小庵内作寓”,因内供“一尊韦驮菩萨”,可知其为佛庵。“牛布衣日间出去寻访朋友,晚间则吟哦些甚么诗词之类”(即隐指作诗写书);文长亦如此,晚年寄居佛寺,有其所作之诗《头陀趺坐》并跋为证:
四大谁从著故吾? 十年浪迹寄菰芦。
闲来写个头陀样,且读青莲笑矣乎。
人世难逢开口笑,此不懂得笑中趣味耳。天下事哪一件不可笑者? 譬如到极没摆布处,衹以一笑付之,就是天地也奈何我不得了。抑闻山中有草,四时常笑,世人学此,觉陆世龙之顾影大笑,犹是勉强做作,及不得这个和尚终日呵呵,才是天下第一笑品。文长跋[8]第4册,1322。
以上文字极可能是文长晚年自画其像后之题辞。第一句中之“谁”应释为“随”之通假字,夫用通假字,乃不欲世人尽知其事也,《畸谱》中有两年寓居佛庵亦为阙文,均可视为遮掩之证,“四大谁从著故吾?”即“随从四大(指独寓佛教)著故吾,” 问号也应改为逗号,若不如此改过,则难以读通。据此诗及跋可知,所谓“头陀趺坐”者, 即文长自画像:文长如和尚般打坐然仍读 “青莲”(即李太白,泛指诗词),身无长物,只身寄居“菰蘆”(即“孤庐”,指独寓佛寺),却依旧哈哈大笑,一幅笑笑生——所谓“苦孝者”*“苦孝”实即“苦笑”也。《第一奇书》卷首曰:“呜呼!苍苍高天,茫茫厚地,何故而有我一人,致令幻化之难也?故作《金瓶梅》者,一曰含酸,再曰抱阮,结曰幻化,且必曰幻化孝哥儿,作者之心,其有余痛乎?则《金瓶梅》当名之曰‘奇酸志’、‘苦孝说’。”(转引自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可见原应该是“苦笑说”,以对应“奇酸志”,而非“苦孝说”。“苦孝说”乃后来为配合所捏造之王世贞复仇说,故加篡改,以遮掩真相。(苦笑者)——之活画像也!其与老牛布衣之晚年行径,两相对照,有何异样哉!
9. 两本书。
第二十回写老牛布衣临死留下两本书,自称是“两本诗”*“书”和“诗”在吴语发音中均为“司”,无有区别,故两字可作同音假借。,“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文长生前已有三种诗集印行于世,其主要之诗,似并未遗而待刊,此其一。其二,“诗”集应该不会包括“一生相与的人”,又且文理不甚“深奥”,小牛“看着就有五六分解得来”。文长诗颇似李长吉,甚为“深奥”,不易为初学者所懂。由此二点判断,可知所谓“诗”者,盖属掩饰之辞也。“两本诗”很可能就是两本白话纪传小说。文长死前亦作小说,虽千方百计加以遮掩,然仍可于其所作之《与友人钟天毓书》中觇此真情。信中云:
近来日(每日)作春蛇秋蚓,腕几脱,无暇作旱斜(寒暄)语[8]第4册,1121。
“春蛇秋蚓”,即“春秋隐射”,亦即真人真事之影射小说。未几文长病重,奄奄一息,又为“春蛇秋蚓”致书李令公(李如松),求其赞助出版,其略曰:
更有一言不识进退。仆有胡说六七百页,今拟刻其半,得参十五斤可矣。待尽(将死)之人,妄希一二语传后。此故人千百之惠也。以公不弃鬼物,故聊及之,不敢必也[8]第4册,1118。
“胡说”六七百页,其实即“小说”六七百页,而此“胡说”,据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亦有“两本”:一为《金瓶梅》,一为《玉娇李》[14]中册,652。然此就其大者而言之,尚不包括小作品。至于《金瓶梅》为信史实录,包含文长“一生相与的人”,至少是大多数“相与的人”,如西门庆为胡宗宪,应伯爵为沈明臣,蔡状元为唐顺之等等,余昔已有敝作多篇考之颇详,有兴趣者不妨自行参阅。《玉娇李》或亦为真人真事之纪传小说,其中提到“嘉靖辛丑庶常诸公”,直书姓名,不作改动[14]中册,652, 惟已轶不存,不得而知其详。总而言之可以看到,有两本书,且均系说部作品,遗留后世,老牛如此,文长亦然,两者一也。
昔有论者谓明代小说撰写,乃为商业图利,此恐不甚符合事实。文长求李公刻其稿之半,可能即《金瓶梅》之上半部(其时或刚改抄完毕),以得“参”十五斤为满足,实可怜之至也,有何利之可图乎? 而竟不获允诺,令人不胜叹惋。作者无利或仅有薄利,而赞助者又不敢嗜利,可见所谓商业图利云云,岂非今人之虚幻想象耶!
10. 释迦信仰。
二十回写老牛将死,老和尚呼其为“居士”。释迦信徒未受剃度者可以称为“居士”。老牛请老和尚道:“念一卷经,超度我生天”。“念经”及“超度生天”,更无论“居士”称呼,均显示老牛信奉佛教。文长亦信奉佛教,晚年在佛寺“趺坐”(见第八条),并著《金瓶梅》,其最后修改本颇含释迦之意,乃世所公认,由此可以推知其作者之信仰。鲁迅在其名著《中国小说史略》中曾就《金瓶梅》之“释家言”特加论述:“结末稍进,用释家言,谓西门庆遗腹子孝哥睡在永福寺方丈,普净引其母及众位,指以禅杖,孝哥‘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还是孝哥睡在床上。’ 此之事状,固若玮奇,然亦第谓种业留遗,累世如一,出离之道,惟在‘明悟’而已。”[9]182《玉娇李》为《金瓶梅》之续篇,书虽不存,然当时袁宏道曾闻其大略,谓“与前书(指《金瓶梅》)各设报应因果,武大后世化为淫夫,上蒸下报,潘金莲亦作河间妇,终以极刑,西门庆则一马矣憨男子,坐视妻妾外遇,以见轮回不爽”[14]中册,652。故以释迦信仰为观照,老牛和文长亦完全吻合。
11. 贫困晚年。
二十回写老牛布衣临死嘱托老和尚:“我这床头箱内,有六两银子,我若死去,即烦老师父替我买具棺木,还有几件粗布衣服,拿去变卖了。”此盖为其临死全部之财产,可见晚年甚为贫困。而文长,据同郡友人陶望龄(1562-1609)所撰《徐文长传》,“及老贫甚,鬻手自给”[8]第4册,1340(隐指经营小店维持生计),“帱莞破敝,不能再易”[8]第4册,1341,全然如出一辙。
12. 枕箱。
二十一回写老牛布衣的两本书手稿藏在“枕箱”中。枕箱者属谁,老和尚抑或老牛布衣? 小说中未有明言,但二十回却言及老牛有“床头箱”(见上条),而“床头箱”实即“枕箱”之别名也,故知枕箱为老牛之遗物。陶望龄为文长作传,谓其晚年“至藉藁寝”。“至藉藁寝”即把书稿作枕头,而书稿为柔薄纸张,易破碎损坏,外必似有一护壳,方可藉而枕之。此护壳为“枕箱”欤? 陶约略言之,累吾等确定不易。然以头枕稿,以稿藏枕头箱,其间之暗中有合,谅读者不会熟视无睹焉?
13. 笔名传世。
二十一回写老牛布衣留下两本遗稿,上未署真名,仅写“牛布衣诗稿”,遗稿遂以笔名“牛布衣”而流传于世。文长作《金瓶梅》等,亦未署真名,仅用其号“笑笑生”,而《金瓶梅》最终亦以“笑笑生”而流传于世。两者全然相同。关于文长以“笑笑生”传其春秋大著,笔者早在拙文《批评本〈金瓶梅〉初刻时间考》中已有提及,并引文长所作《记梦》一文以为佐证,因该论文梓行不广,阅者寥寥,兹将相关部分再重抄如下,以飨读者:
“欣欣子”即 “笑笑生”的另一种表达方式。“笑笑生”为徐渭笔名,徐在其文集里其实早已告诉了我们,只是我们没有留意罢了。今中华书局出版的《徐渭集》第3卷,有一篇《记梦》短文,就谈到了该名字之由来。该短文由上下两部分组成,第一部分是这样的:
历深山皆坦易。白日。道广纵可数十顷,非甃者,值连山北砋,衙署四五所,并南面而阖。戎卒数十人守之,异鸟兽各三四羁其左,不知其名。予步至其中署,地忽震,几陨。望山北青林茂密,如翠羽。亟走直一道观,入。守门者为通于观主人,黄冠布袍。其意留,彼主人曰:“此非汝住处。”谢出。主人取一簿揭示某曰:“汝名非渭,此‘哂’字,是汝名也。”观亦荒凉甚,守门及主,亦并蓝缕。(页1055-1056)
此篇文字高度象征,颇难懂,故标点舛错有好几处,笔者均作了改正。“哂”就是笑,也就是“笑笑生”之文言说法。徐渭“布衣”终其一生,最高功名只是“诸生”,故“笑”后面加“生”以为自称,正完全符合其身份。渭既与“衙署”无缘,而想入仙佛者流,亦被拒之。道士曰:“此非汝住处。”同时又宣称,其一生主要功绩在所撰之《金瓶梅》。“簿”即可理解为代表其所著之“书”,然而“书”却不能直署其真名,而仅能托以“哂”名而流传后世。道士语盖为徐渭盖棺之论,因为当时徐已行将就木。短文第二部分之结尾署有日期:“十八年五朔”,即万历十八年五月一日,也就是1590年六月,距离其死,不到三年。据此可知,“笑笑生”是徐晚年所采用的一个笔名,而其以“欣欣子”名义为《金瓶梅》所撰之序,很有可能作于与《记梦》前后相近的时间。令人惊异的是,徐渭竟有如此之先见之明,其借道士之口所作之谶语,验之于四百二十年后的今日,丝毫不爽!我们今日只知“笑笑生”,而竟不知徐渭为真正之著者!悲夫![2]125
“道士”(据《外史》应释为“和尚”)一语成谶,“笑笑生”伴随《金瓶梅》而流传至今。读罢《外史》关于老牛布衣晚年的凄凉故事,联系《金瓶梅》之真正著者徐文长,能不黯然泪下!
最后再补充一条重要证据。
14. 牛栽跟头。
此事见于老牛之分身牛玉圃。“分身”者,即同一人物而出之以别名也,为稗史遮掩真相所惯用之伎俩。《金瓶梅》中多有分身,《外史》亦不少。二十二回至二十三回表面上转叙牛玉圃,实即仍写老牛布衣。牛“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做幕宾,因一言之误而触怒主子,被诬为“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而遭辞退。牛在“雪翁”手里栽倒,不胜其愤,口口声声只念着:“万雪斋这狗头,如此可恶!”不熟悉文长生平者不易看出“牛栽跟头”之于文长之重大影响,而此事实即其一生由荣而衰之转折点,后之杀妻入狱,起因于此。前已指出,万雪斋即“青词宰相”李春芳,而李春芳则是文长命中注定之克星。1562年文长因旧幕主胡宗宪被逮,转而投靠新“东家”李春芳,始颇见风光,然隔年即辞归,并导致其“与科长别”。其中之冤,文长暮年自作年谱,仍不能忘怀,愤然之情,依稀可见:
四十四岁。仲春,辞李氏归。秋,李声怖我复入。尽归其聘,不内(“纳”之异写)以苦之。盖聘之银为两,满六十,出李之门人杭查氏(案:即《外史》中之王汉策也)。予始闻怖,持以内查,查不内,故持以此归李,李复不内,故曰“苦之”。是岁甲子,当科,而以是故夺。后竟废考,上文曰“长别”者是也[8]第4册,1329。
《金瓶梅》对于该事件亦有交代,见于第五十六回应伯爵所推荐的“一篇文字”,即通常所谓《别头巾文》者也,实包含一诗和一文: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
別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
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篇诗句別尊前。
此番非是吾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
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15]666。
下面是文(实为赋):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谁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嗟乎! 忆我初戴头巾,青青子衿;承汝枉顾,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非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黉门。宗师案临,胆怯心惊。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辛苦。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稷下领支肉半斤。官府见了,不觉怒嗔;皂快通称,尽道广文。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惟吾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靴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历过冷淡酸辛。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怀霄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衿。后直前橫,你是何物? 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沖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怜新。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別,方感洪恩。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別,早早请行[15]667。
《别头巾文》之一诗一文,虽连贯为一整体,却分别作于两个不同时间,曩因鉴察欠明,漠视内容,误认为屠隆所撰,并有进而推论《金瓶梅》为屠之作品者,其实真正著者乃是徐文长。余曾撰小文《也论〈别头巾文〉》,专析其文之来龙去脉,发表于2008年《金瓶梅研究》第九辑,有兴趣者可参阅其详细证明。诗中之“尊前”即李春芳,告别“尊前”乃为参加秋闱以“登高第”,然“维岁在大比之期”,却又迫不得已“拜别头巾”,即年谱中所谓 “与科长别”者,其罪在 “尊前”,年谱鲜饰讳言,披露无遗。 而《外史》中出于“雪翁”门人王汉策之口的所谓“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之诬(“结交匪类”暂且不论),《金瓶梅》中亦有记录,甚为详细,且矛头直接隐指“李侍郎”(案:即李春芳也,李曾任礼部侍郎),请看引文:
伯爵道:“他(指水秀才,温秀才之分身,即徐文长)人品比才学又高,如今且说他人品罢。”西门庆道:“你且说來。”伯爵道:“前年他在一个李侍郎府里坐馆。那李家有几十个丫头,一个个都是美貌俊俏的。又有几个伏侍的小廝,也一个个都标致龙阳的。那水秀才连住了四五年,再不起一些邪念。后来不想被几个坏事的丫头小廝,见是一个圣人一般,歹去日夜括他。那水秀才又极好慈悲的人,便口软勾搭上了。因此被主人逐出门來,哄动街坊,人人都说他无行。其实水秀才原是坐怀不乱的。若哥请他来家,凭你许多丫头小厮同眠同宿,你看水秀才乱么? 再不乱的。”[15]667
之所以要“坏事”,可见有人为故意陷害之嫌,而幕后指使者即“李侍郎”,致使文长背负“为人不甚端方”之污名而遭解雇,废弃终生。此事文长所作杂剧《玉禅师翠乡一梦》,借“府尹大人”柳宣教利用营妓红莲——即《外史》中万雪斋之“第七个小妾”——作弄玉通禅师一事,表述更为清楚,惜乎今人不能明其“猿鸣四声”之悲耳*对于《四声猿》主题研究,笔者阅读不广,至今未见令人信服之论文。究其原因,盖与未能细读文本并对相关史实加以比对分析有关。。《外史》点明此事之根本症结即在于“徽州程敏卿”,而《四声猿》首篇《狂鼓史》亦有曲笔暗示。但因事涉繁复,虑有牵扯过远之嫌,恕余暂且点到为止。
以上共有十四条证据,虽不算多,却亦不少,总括起来,可以看到一幅老牛布衣的清晰图像:绍兴人,甚有诗名,然举业未遂,布衣终生,死时年约七十光景(据蘧公孙年龄推算);曾做过山东范学台幕宾,与名公大臣多有交往,与编修鲁太史甚为相熟友好,吟诗唱和,以名士自居;后转投万雪斋,却遭陷害;晚年贫甚,所经营之小香蜡店倒闭,只身寄寓佛庵修行,却仍“终日呵呵”,吟哦诗词;虽著有 “两本诗”,即小说之别名也,而不能出版,临死只能将书连同枕箱托付老和尚,希望其幸遇才人,替他流传;书上并未署真名,仅留下“布衣”之号。此人若非化名为“笑笑生”之徐文长,余不知更有何者可以替而代之!
(五) 小牛布衣分析
考定老牛布衣,小牛布衣可迎刃而解矣。但也不甚容易。其之难主要在于确定此位“盗名”者之真实身份。小牛布衣者,何许人也?他与老牛布衣系何种关系?邻居?抑或孙子?抑或侄孙?抑或另有第四种关系者?
先请看首三种关系。
第一种关系,即他与老牛布衣之关系。二十一回开首云小牛亦在甘露庵读书,老和尚问他姓名,答曰:“老师傅,我姓牛,舍下就在这前街上住。”据此可知其与同在甘露庵寄居的老牛,似为街坊邻居之关系。
第二种关系,即他与“牛老”之关系。二十一回写小牛和老和尚交谈,说道:“不幸父母都去世了,只有个家祖,年纪七十多岁。此“家祖”即该回后文出现的“祖父牛老儿”。据此可知他与“牛老儿”为祖孙之关系。
第三种关系,即他与牛玉圃之关系。小牛和牛玉圃,据二十二回描述,原为搭乘一船的同路人,然随即在船上“联宗认亲”,该回亦交代甚明:
那人(即牛玉圃)道:“你这位少年,何不进舱来坐坐?”牛浦巴不得这一声,连忙从后面钻进舱来,便向那人作揖、下跪。那人举手道:“船舱里窄,不必行这个礼。你且坐下!”牛浦道:“不敢,拜问老先生尊姓?”那人道:“我么,姓牛,名瑶,草字叫做玉圃。我本是徽州人。你姓甚么?”牛浦道:“晚生也姓牛,祖籍本来也是新安。”牛玉圃不等他说完,便接着道:“你既然姓牛,五百年前是一家。我和你祖孙相称罢!我们徽州人称叔祖是叔公,你从今只叫我做叔公罢了。”[10]269
据此可知其与牛玉圃为“叔公侄孙”之关系,亦可简称为祖孙关系。或谓此“联亲”颇为诡谲,不可当真,实却不然,因为此并非仅为口头认领“本家”而已,而具实质性关系,下举三点以为证明:
1. 认可“侄孙”。牛玉圃逢人必先介绍小牛布衣,公开认可彼此之亲属关系。如见到王义安,牛玉圃道:“这是舍侄孙。”又向小牛道:“快过来叩见。”[10]270再如见到万雪斋,“牛玉圃叫过牛浦来见,说道:‘这是舍侄孙。’”[10]272
2. 收留并照看“侄孙”。牛玉圃和小牛抵达扬州,若仅为同船搭乘之人,原可以各自分手,但却没有。牛玉圃安排小牛和他同宿于“子午宫”,并在次日早晨拿出一顶旧方巾和一件蓝绸直裰来,递与牛浦道:“今日要往东家万雪斋先生家,你穿了这个衣帽去。”随后叫了“两乘轿子”同去万家。后小牛不慎掉入池塘,牛玉圃“忙叫小厮毡包里拿出一件衣裳来与他换了,先送他回下处”。
3. 体罚“侄孙”。非至亲者不体罚也。小牛失口犯错后,牛玉圃毫不留情将其体罚:
牛玉圃圆睁两眼,大怒道:“你可晓的我要打你哩?”牛浦吓慌了道:“做孙子的又不曾得罪叔公,为甚么要打我呢?”牛玉圃道:“放你的狗屁!你弄的好乾坤哩!”当下不由分说,叫两个夯汉把牛浦衣裳剥尽了,帽子鞋袜都不留,拿绳子捆起来,臭打了一顿,抬着往岸上一掼。他那一只船就扯起篷来去了[10]272。
之所以体罚,乃因小牛口痒披露牛玉圃“发阴私”之事,实即隐射其披露文长撰写《金瓶梅》“发胡宗宪家阴私”之事*关于《金瓶梅》写嘉靖朝兵部尚书胡宗宪及其家人,参看参考文献[16]。,殊不知万雪斋与“徽州程敏卿”(指胡宗宪,而不是程敏政)有非同一般之关系,牛玉圃遂落“雪翁”所设女色陷阱而遭解聘。若不体罚小牛,何以出此恶气!以此可见两者关系之极深极密也。小牛布衣为牛玉圃之亲“侄孙”,殆属不假。
然若仅从以上三种关系中去搜寻小牛之真身,恐会误入迷津。前已指出,“牛老”及“牛玉圃”均为老牛布衣之分身,如是,则小牛和老牛岂不具有两种关系:一是邻居关系,一是亲属关系?究竟何者为是?何者为非?若果系亲属,又是何种亲属?孙子?侄孙?此等问题,光据此数回叙述,实不易确切回答,至多能推测何种可能性更大。虽一般读者知道此无非是小说家之烟幕遮眼法,并据以常理,或能猜到小牛布衣是老牛布衣之至亲,但问题是猜测毕竟是猜测,何以证明之?所幸《外史》至结尾不忘画龙点睛,通过小牛之分身陈和尚陈思阮,点明还另有一种关系之存在,于是乎便有第四种关系,真相遂昭然若揭。
第四种关系,即陈和尚和陈和甫之关系。陈和尚和陈和甫为父子之关系,五十四回通过算命瞎子之口,曾有过明确交代:“就是这南京城,二十年前,有个陈和甫,他是外路人,自从一进了城,这些大老官家的命都是他霸拦着算了去,而今死了,积作的个儿子,在我家那间壁招亲。”[10]611而陈和尚同丁言志争吵时,亦直言不讳,口口声声称陈和甫为“先父”(即已故的父亲):
“……彼时大会莺脰湖,先父一位,杨执中先生,权勿用先生,牛布衣先生,蘧马先夫先生、张铁臂、两位主人,还有杨先生的令郎,共是九位。这是我先父亲口说的,我倒不晓得?你那里知道!”[10]614
前谓陈和尚和陈和甫为小牛和老牛之分身,然安得而知其竟为分身耶? 答此问题前,请先看五十四回之相关叙述:
丁言志道:“你说的都是些梦话! 马纯上先生,蘧马先夫先生做了不知多少诗,你何尝见过!”陈和尚道:“我不曾见过,倒是你见过? 你可知道莺脰湖那一会并不曾有人做诗? 你不知那里耳朵响,还来同我瞎吵。”丁言志道:“我不信。那里有这些大名士聚会,竟不做诗的? 这等看起来,你尊翁也未必在莺脰湖会过。若会过的人,也是一位大名士了,恐怕你也未必是他的令郎!”陈和尚恼了道:“你这话胡说! 天下那里有个冒认父亲的?”丁言志道:“陈思阮,你自己做两句诗罢了,何必定要冒认做陈和甫先生的儿子?”陈和尚大怒道:“丁诗,你‘几年桃子几年人’!跳起来通共念熟了几首赵雪斋的诗,凿凿的就呻着嘴来讲名士。”丁言志跳起身来道:“我就不该讲名士,你到底也不是一个名士。”两个人说戗了,揪着领子一顿乱打。和尚的光头被他凿了几下,凿得生疼,拉到桥顶上,和尚目毛着眼,要拉他跳河,被丁言志搡了一交,骨碌碌就滚到桥底下去了。和尚在地下急得大嚷大叫。正叫着,遇见陈木南踱了来,看见和尚仰巴叉睡在地下,不成模样,慌忙拉起来道:“这是怎的?”和尚认得陈木南,指着桥上说道:“你看这丁言志,无知无识的,走来说是莺脰湖的大会是胡三公子的主人。我替他讲明白了,他还要死强,并且说我是冒认先父的儿子。你说可有这个道理?”陈木南道:“这个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两个人也这样鬼吵? 其实丁言老也不该说思老是冒认父亲。这却是言老的不是。“丁言志道:“四先生,你不晓得。我难道不知道他是陈和甫先生的儿子? 只是他摆出一副名士脸来,太难看。”陈木南笑道:“你们自家人,何必如此? 要是陈思老就会摆名士脸,当年那虞博士、庄征君怎样过日子呢? 我和你两位吃杯茶和和事,下回不必再吵了。”[10]614-615
读上引段落,所须特加注意者,即“冒认父亲”之事,而此事之相关要点再简括提示如下:
(1) 陈和甫和陈和尚确为父子关系;
(2) “冒认”即“冒认父亲”,非冒认儿子,冒认儿子乃故意混淆之词;
(3) “冒认父亲”者为陈和尚,被冒认者即陈和尚之“先父”陈和甫;
(4) “冒认父亲”之目的,据丁言志说,无非是顶着已死之父名而“摆出一副名士脸来”;
(5) 陈和尚矢口否认“冒认”, 但丁言志系“自家人”,实即其三叔丈,言之凿凿,似非诬枉者;
(6) 陈木南,即陈继儒,为大名士,亦系知情者,因年长数岁,作吵架之仲裁人,各打五十板,既责备丁言志不应揭发阴私,也批评陈和尚不该“摆名士脸”,并以当年“陈思老”即陈和甫未对虞博士(归有光)和庄征君(王世贞)“摆名士脸”为例,劝诫陈和尚谦虚为人,即间接劝阻其盗名欺世。
“冒认父亲”乃属非常独特之事件,陈和尚说:“天下哪有个冒认父亲的!”故谓之举世无双,亦无不可,而此可入无双谱事者,同小牛在老牛死后冒用其号之欺骗行为,又何其相似! 据此以断陈和尚和陈和甫为小牛布衣和老牛布衣之分身,岂可云妄言乎!
关于陈和甫,似应略补充数语,以明其与文长之肖似。身为分身,陈之出场主要限于第十回。该回娄三娄四公子问:“先生精于风鉴?”陈和甫答道:“卜易,谈星,看相,算命,内科,外科,外丹,以及请仙判事,扶乩笔箓,晚生都略知道一二。”[10]131-132可知是命相人士,兼通医道。第十二回莺脰湖宴游,他亦与会,为八名士之一,然而似未吟诗,主要是“打哄说笑”。文长精于风鉴和医术,由《金瓶梅》多处为西门庆女眷算命及诊治之描写中,可窥见一斑,而其自作之《墓志铭》,亦言及“于《素问》一书,尤自信而深奇”[8]第2册,639且又自著医学著作,虽未收入《徐渭集》,却留存至今*徐渭医学论文原辑入张岱编《徐文长佚稿》第9卷,今《徐渭集》不收。昔年友人曾复制一份寄余,惟未注明出版等讯息,故只能暂付缺如,敬请原谅。。 至于“打哄说笑”,更是文长拿手好戏,《金瓶梅》中笑话连连,即为明证*如第十二回里有一笑话,颇令人捧腹。桂姐是歌妓,靠出卖身体赚钱,谢希大寻她开心说:“有一个泥水匠,在院(指妓院)中墁地。老妈儿(鸨儿)怠慢了他,他暗把阴沟内堵上块砖。落后天下雨,积的满院子都是水。老妈慌了,寻的他来,多与他酒饭,还秤了一钱银子,央他打水平。那泥水匠吃了酒饭,悄悄去阴沟内把那块砖拿出,那水登时出的罄尽。老妈便问作头:‘此是哪里的病?’泥水匠回道:‘这病与你老人家的病一样,有钱便流,无钱不流。’”见参考文献[15]第1册,第115页。。 慧玲昔曾赴绍兴专门搜罗其笑话轶事,集成一册,承其雅意,转寄于余,可惜电脑之数换也,致使今日已搜寻无踪。幸好手头尚有一本香港出版的《徐文长异事》影印本,为2010年孟夏在Michigan大学图书馆做研究时所得,内含搞笑之事数十则,择取其一之“进士第”,以为鼎脔:
某处新开一爿剃头店,店主因慕文长学问书法,请他题写匾额,文长隔日即到店中,提起笔,在招牌上写了“进士第”三个大字,随后就打道回府。店主目不识丁,将招牌高悬门口,路人一见都捧腹大笑,一问才知道缘故,便冲到文长家去评理,文长哈哈大笑道:“老兄息怒,我前天有要紧事,没写好,今天就去补写。”于是跑回到店,刷刷加上几笔,把“进士第”就改作了“进去剃”。众人看了大笑,称赞不已[17](文字有压缩改动)*。 如同《金瓶梅》中的众多笑话,此笑话亦含讽刺之意,蔑视进士有如目不识丁的剃头师傅,一出其未能中举之恶气。
笑话恕不多举,续论正题。
小牛布衣和老牛布衣具有第四种关系,即父子关系,非使问题更趋复杂化,而是极有助于澄清事实之真相,因稗史中正身人物不便明言者,往往可另出分身,代而言之,其点破本相之效果,常出人意表之外。陈和尚为小牛布衣之分身,正是如此。因与正身远隔数十回,且又以别名乔装打扮,遂敢大胆放言,将实情和盘托出而无所顾忌。故“冒认父亲”事可以说明,前所云三种关系者,均属假象,惟此父子关系,乃是小牛布衣和老牛布衣之真正关系也!
下面举一实例,即小牛“入赘卜家”事,以为佐证。
二十一回写小牛家同“间壁开米店”的“卜老爹”家为邻居,并经牛老儿和卜老爹商量撮合,同卜家“外孙女”结婚。牛老是一穷困老者,住房狭窄,为“孙子”操办结婚事,其寒酸简陋,从下面描述中可见一二:
到了二十七日,牛老清晨起来,把自己的被褥搬到柜台上去睡。他家只得一间半房子:半间安着柜台,一间做客座,客座后半间就是新房。当日牛老让出床来,就同牛浦把新做的帐子、被褥铺叠起来。又匀出一张小桌子,端了进来,放在后檐下有天窗的所在,好趁着亮放镜子梳头。房里停当,把后面天井内搭了个芦席的厦子做厨房。忙了一早晨,交了钱与牛浦出去买东西。只见那边卜老爹已是料理了些镜子、灯台、茶壶和一套盆桶、两个枕头,叫他大儿子卜诚做一担挑了来[10]256。
后牛老去世,小牛无法维生,便“入赘”卜家:
卜老一到家,就有各项的人来要钱,卜老都许着。直到牛浦回家,归一归店里本钱,只抵得棺材店五两银子。其余布店、裁缝、脚子的钱都没处出。无计奈何,只得把自己住的间半房子,典与浮桥上抽闸板的闸牌子,得典价十五两。除还清了帐,还剩四两多银子。卜老叫他留着些,到开年清明替老爹成坟。牛浦两口子没处住,卜老把自己家里出了一间房子,叫他两口儿搬来住下,把那房子交与闸牌子去了。那日搬来,卜老还办了几碗菜替他暖房,卜老也到他房里坐了一会[10]260。
此入赘事之所以可据为“父子关系”之佐证,乃因文长《畸谱》中亦有记载:
六十六岁。季春,枳赘王。冬,枳徙我自范并寓王[8]第4册,1330。
据《畸谱》记载,入赘者是“枳”,即文长之儿子徐枳,而非《外史》所谓的“孙子”,而入赘亦非发生在“牛老”死后,却是在其生前六十六岁之时,即1586年。据《畸谱》又可知道两件事:(1) 卜家真姓为王:(2) 文长晚年贫困,房子局促,无力为儿子结婚提供合适的居住环境,不光儿子“赘王”,老子稍后也干脆一并“赘入”其家。文长“赘入”王家,并在王家长年居住,直至去世,年谱后几年亦有记载:
七十一岁。合家并居王。
七十二岁。亦居王。
七十三岁。居王[8]第4册,1331。
“亦居王”,即文长也居王家,而“七十三岁”即文长离世之年。父子俩同“赘”王家,可见《外史》中相依为命的小牛和老牛,并非是孙子/祖父之关系,亦非侄孙/叔公之关系,更不必说是街坊邻居之关系,而的的确确如陈和尚所说,是儿子/父亲之关系。
文长有两个儿子,长为枚,次为枳,据入赘事又可以知道,此儿非枚,却是枳。枚在小说中亦有现身,即牛玉圃远赴万东家做幕宾时同舟旅行者小牛布衣。枚生于1545年,同文长“赴李氏招入京”,年十八岁,而枳斯时刚出生尚不足周岁。可见“小牛”兼具哥弟二人之行实,是合二为一之人物。当年与父赴招远行,枚以遭臭打而见弃于途中,同其实际生活中与文长多有摩擦不和,并最终析居迁出,颇有相似处。因与本文关系不大,不细论。
通过以上分析,真相已经大白,盗名者小牛布衣,即所谓的“咲咲生”/“咲咲先生”者,非为别人,乃文长之次子徐枳也!张铉君自以为新有材料发现,可以推翻“徐渭说”,殊不知世上竟有两个“笑笑生”,“咲咲生”和“笑笑生”并非是同一人也!虽其之发现材料,功不可没,应予表彰,然考证粗疏,非但于真“笑笑生”无损毫毛,反增添一有利之证焉。此于拥材料自重而不细加分析者,良可为鉴也!
二、 咲咲生生平著作考略
号为“咲咲生”之徐枳,何许人也?除盗用其父之名外,生平如何,有何种之经历,并有著作传世否,均为人一无所知,而枳于《金瓶梅》,又是极有关系者,了解枳,无疑有助于了解《金瓶梅》,尤能厘清其流传修改等重要问题,故绝不可漠然置之不理。惟可资余利用之材料,少至可怜,孤闻寡见,仅能考一大概耳,罅漏不胜其多,方家勿哂,幸有以赐教补正,为荷!
(一) 父亲记录
徐枳,其生平事迹,见诸史料者寥寥无几,父亲徐渭所作之《畸谱》中有提到若干讯息,兹全部引录如下:
四十岁。聘张。
四十一岁。娶张。
四十二岁。冬,枳生,为壬戌十一月四日,未几幕被逮。
四十六岁。易复(案:即癔病又发作),杀张下狱,隆庆元年丁卯。
五十四岁。张父死。仲冬念二日,入五泄。
六十二岁。枚决析居。予与枳徙范氏舍,枚附其妻叶家。
六十六岁。季春,枳赘王。冬,枳徙我自范并寓王。
六十八岁。枳往边投李帅。
六十九岁。冬,十一月,枳复之李帅[8]第4册,1329-1331。
据以上讯息,并比对相关材料,可以知道以下事实:
1. 枳母为张氏。文长娶张时年已四十一岁,而张氏,据《金瓶梅》描写常时节(即徐渭)之浑家,知其“年纪只好二十左右”[15]665。 时文长随幕主胡宗宪旅居杭州,可推测张氏其时可能亦居杭州或杭州近地。
2. 据年谱前半部分记载,文长首任妻为潘氏,生枚,但产后于次年即亡故;之后续娶胡氏,又入赘王氏,非讼即劣,均以分离告终。由此可知枳母张氏为文长第四任妻。
3. 枳生于壬戌年十一月四日,即1562年年底,文长时年四十二岁。古代男子二十成婚,四十已是祖父年龄,故《外史》扭曲小牛和牛老为祖孙关系以为遮掩,亦不无道理。
4. 枳四岁,即隆庆元年,也就是1566年,母张氏被杀,文长因此入狱七年,直至万历二年(1574年),才获大赦释归。
5. 杀张氏有两种说法:援救文长为其力辩者曰“病易误杀”,而文长自己则坦承是“故杀”,并写入《金瓶梅》第五十六回:
常二(即常时节)道:“只怕有一日叫我一万声:‘亲哥,饶我小淫妇罢’,我也只不饶你哩!试试手段看。”[15]664
“故杀”之原因是疑妻外遇,情夫则是一和尚,文长生前所作最后一剧《歌代啸》,对此“红杏出墙”事有有趣之描写,可参看。
6. 枳十二岁,即1574年,其外祖父张氏故世。其时文长甫出狱,往五泄,实为取枳回家。《外史》二十一回开首云小牛布衣“初在浦口外婆家长的”,表面上“浦口”在南京,似指南京,其实指“浦江口”,在五泄。因在“外婆家”领养长大,故小牛布衣小名叫“浦郎”。枳之所以寄住浦江“外婆家”,乃因文长杀妻系狱,无人照管也。
7. 文长虽极钟情于前妻潘氏*徐渭曾作《亡妻潘墓志铭》,结尾铭曰:“生则短而死则长,女其待我于松柏之阳”,表示愿“生同室,死同穴”,深含眷恋之意。见参考文献[8]第2册,第634页。, 而将后妻张氏杀死,但父子关系却似正好相反。潘出之长子枚,与父不睦,而张出之次子枳,却是大孝子,不仅婚前与父同住,婚后入赘王家,亦不忘带挈父亲一并入住其家。时人及《外史》对小牛布衣颇有微词,但其之孝行,似不宜抹杀之。
8. 李帅即辽东名将总兵李成梁之长子李如松(1549-1598),时为山西总兵,后迁辽东总兵,死于疆场,同文长颇相契。文长送枳去李帅处,初在1588年,次年“枳复之李”,共两次。而后一次投边,文长年六十九岁,次年七十岁,年谱为阙文,无记录,盖迁寓佛寺,不宜明言欤?但七十一岁,又“合家并居王”,可见其时枳已返家,将父亲从寺庙接回同住。据此可知,枳在边区军中历练,约有近三年的时间。
文长有一诗,题名为《枳久于李宁远镇又贩人参》,写枳投边从军,又贩人参,令他思念不已。诗分四阕,阕一和阕三写老父思念之情:
落叶垛阶黄,枯叶倚壁长。
孤雏何久客,独雁不成行。
冻色天将雪,愁颠镜满霜。
解之频痛饮,有客饷无肠。
对月每凄然,东西十二弦。
石榴长一尺,厄树矮三年。
狂药聊医闷,颠书也换钱。
贩参如宋清,我作柳宗元[8]第1册,213-214。
阕二则写枳携妻抱子,同赴边区,不堪打仗,却久羁于沙漠之地, 回家与爷讲起军中故事,绘声绘影,令老人捧腹大笑:
乳臭犹闻口,兵钤未打牙。
不堪如虎穴,何事滞龙沙?
黠虏爷呼李,啼儿泪歇麻。
归来向吾说,笑落夜灯花[8]第1册,213。
第六行中的“麻”即指“麻胡秋”。“麻胡秋”者,文长于标题下有附语云,“赵石勒将,威杀所及,在在畏之,小儿啼,母怖之曰:‘麻胡!’即止。”[8]第1册,213而此令人可怖而小儿为之啼哭即止的“麻胡秋”即枳在军旅生涯中结交之挚友,其对枳之后半生,影响至巨,此处先一笔表出,后文详论。
(二) 外传
《畸谱》至渭亡而止,枳之讯息遂亦而止,然现已知道小牛布衣即枳之原型人物,中断之讯息又可接续而上。《儒林外史》关于枳,颇有描述,兹将其生平事迹之大者或有关系者,依小说叙事顺序,加以胪列分析。排列前后,根据需要间亦有所调整。但凡前已有之,不再重复,而原型既已点明,亦不必再泥于“小牛布衣”之名,概出之以枳名,读者鉴之。
1. 用功读书。
枳年轻时,因家境清贫,偷店里钱买书念,且父亲寓居佛寺,故又常携书到佛寺苦读,深受老和尚器重。老和尚说:“人家拿大钱请先生教子弟,还不肯读,像你小檀越偷钱买书念,这是极长进的事。”[10]251并让他到殿上去念,因为“那里有一张方桌,上面有一个油灯挂,甚是安静”。枳每晚读书,至“三更天”。
2. 生员身份。
枳所读之书,似以诗词居多。枳想:只要像父亲一样会做两句诗,并不要进学中举,就可以同老爷们往来,何等荣耀!老和尚说:“小檀越,我只道你是想应考,要上进的念头,故买这本书来念,而今听见你念的是诗,这个却念他则甚?”小牛布衣道:“我们经纪人家,哪里还想什么应考上进!只是念两句诗破破俗罢了。”以此而论,枳仿佛仅对诗感兴趣,而无意于读书晋身。但看至后文所叙才知并非如此,枳已取得生员资格。二十三回写小牛布衣遭牛玉圃臭打后,被人救起,此时小牛布衣已由枚摇身一变而依旧为枳,向人自报家门道:“我是芜湖县的一个秀才。”[10]251救枳者道:“相公且站着,我到船上取个衣帽鞋袜来与你穿着,好上船去。”当下果然到船上取了一件布衣服,一双鞋,一顶瓦楞帽,与他穿戴起来,说到:“这帽子不是你相公戴的,如今且权戴着,到前热闹所在再买方巾罢。”[10]251明代服饰规定甚严,“瓦楞帽”为平民百姓所戴,秀才则戴“方巾”*清代服饰已为之一变,男子因髡发,戴一种特殊帽子,方巾或瓦楞帽早已弃而不用,此一细节亦如同其他细节,清楚表明,《儒林外史》并非以明喻清,而确确实实是明人写明朝之事。。“秀才”及“方巾”,均清楚表明枳为学中之人,已是生员。然似乎亦如其父,未能成举人,取得更高功名。故冒用“布衣”(“笑笑生”)之号,可谓完全符合其身份。
3. 长辈定亲。
枳赘王家,文长年谱中有记载,却无具体描写,故不能明了其原委过程。《外史》则不同,改王家为“卜家”,以形象化叙述,将此事之来龙去脉,和盘托出:
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那日午后没有生意,间壁开米店的一位卜老爹走了过来,坐着说闲话。牛老爹店里卖的有现成的百益酒,烫了一壶,拨出两块豆腐乳和些笋干、大头菜,摆在柜台上,两人吃着。卜老爹道:“你老人家而今也罢了。生意这几年也还兴,你令孙长成人了,着实伶俐去得。你老人家有了接代,将来就是福人了。”牛老道:“老哥,告诉你不得! 我老年不幸,把儿子、媳妇都亡了,丢下这个孽障种子,还不曾娶得一个孙媳妇,今年已十八岁了。每日叫他出门讨赊账,讨到三更半夜不来家。说着也不信,不是一日了。恐怕这厮知识开了,在外没脊骨钻狗洞,淘渌坏了身子,将来我这几根老骨头,却是叫何人送终?”说着,不觉凄惶起来。卜老道:“这也不是甚难摆划的事。假如你焦他没有房屋,何不替他娶上一个孙媳妇,一家一计过日子? 这也前后免不得要做的事。”牛老道:“老哥,我这小生意,日用还糊不过来,那得这一项银子,做这一件事?”卜老沉吟道:“如今倒有一头亲事,不知你可情愿? 若情愿时,一个钱也不消费得。”牛老道:“却是哪里有这一头亲事?”卜老道:“我先前有一个小女,嫁在运漕贾家。不幸我小女病故了,女婿又出外经商,遗下一个外甥女,是我领来养在家里,倒大令孙一岁,今年十九岁了。你若不弃嫌,就把与你做个孙媳妇。你我爱亲做亲,我不争你的财礼,你也不争我的装奁,只要做几件布草衣服。况且一墙之隔,打开一个门就搀了过来,行人钱都可以省得的。”牛老听罢,大喜道:“极承老哥相爱,明日就央媒到府上来求。”卜老道:“这个又不是了。又不是我的孙女儿,我和你这些客套做甚么! 如今主亲也是我,媒人也是我,只费得你两个帖子。我那里把庚帖送过来,你请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就把这事完成了。”牛老听罢,忙斟了一杯酒送过来,出席作了一个揖。当下说定了,卜老过去。到晚,牛浦回来,祖父把卜老爹这些好意告诉了一番。牛浦不敢违拗,次早写了两副红全帖:一副拜卜老为媒,一副拜姓贾的小亲家。那边收了,发过庚帖来。牛老请阴阳徐先生择定十月二十七日吉期过门。牛老把囤下来的几石粮食变卖了,做了一件绿布棉袄、红布棉裙子、青布上盖、紫布裤子,共是四件暖衣,又换了四样首饰,三日前送了过去[10]254-255。
读上引部分,有三点须注意之:(1) 枳之成亲,全然由其父亲和“卜老爹”(即王老爹)一手撮合而成。父亲担心枳在外面“淘渌坏了身子”,而“卜老爹”则极欣赏枳,称其“着实伶俐去得”。(2) “卜老爹”的“外甥女”(实为其大女,稍后详之)倒大枳一岁。(3) “牛浦不敢违拗,”可见心有不满,王家闺女似非其意中人也,种下日后不幸之种子。
4. 不善经商。
枳赘王后,助妻家经营“小香蜡店”,主要差事似乎是“出讨赊账”。虽有老父帮忙看店,生意则每下愈况:
又过了一个月,他祖父牛老儿坐在店里闲着,把账盘一盘,见欠账上人欠的也有限了,每日卖不上几十文钱,又都是柴米上支销去了。合共算起,本钱已是十去其七。这店渐渐的撑不住了,气的眼睁睁说不出话来。到晚牛浦回家,问着他,总归不出一个清账,口里只管“之乎者也”,胡支扯叶[14]259。
可见其非营商善才,且心亦不在此上面。难怪文长后遣其往边投李帅,另谋发展。
5. 董爷光临。
此乃枳生平一大事件,亦文长死后青史留名之一大事件。此时文长已亡故多年,“卜老爹”也已去世,“才人”突然终于降临。请看描写:
那日牛浦走到庵里,庵门锁着。开了门只见一张帖掉在地下,上面许多字。是从门缝里送进来的。拾起一看,上面写道:“小弟董瑛,在京师会试,于冯琢庵年兄处得读大作,渴欲一晤,以得识荆。奉访尊寓不值,不胜怅怅! 明早幸驾少留片刻,以便趋教。至祷,至祷!”看毕,知道是访那个牛布衣的。但见帖子上有“渴欲识荆”的话,是不曾会过。“何不就认作牛布衣和他相会?”又想道:“他说在京会试,定然是一位老爷。且叫他竟到卜家来会我,吓他一吓卜家弟兄两个,有何不可?”主意已定,即在庵里取纸笔写了一个帖子,说道:“牛布衣近日馆于舍亲卜宅。尊客过问,可至浮桥南首大街卜家米店便是。”[10]263
此位“董爷”,无须赘言,多数《金》学者均能猜出其之为谁。关于《金瓶梅》之流传,早期见诸记录者,有袁宏道(1568-1610)致董其昌(1555-1636)信:
《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 抄竟当于何处倒换? 幸一的示[18]上册,289。
袁信写于1596年,明言已读过《金瓶梅》前段,“满纸云霞”,美不胜收,渴欲续读“后段”,问董何处可以得之。董信未之见,但袁终经“冯琢庵年兄”——陶望龄,获知“后段”之确切讯息,遂辞去苏州知县职,南下绍兴,专程拜望陶望龄及“小牛布衣”。此事发生于1597年年底,有袁作《解脱集》等可以为证。袁一访不值,遂留下以上引文中之帖子。帖中所云“大作”,显指“牛布衣诗稿”,也就是《金瓶梅》。袁完全是冲着“过问”《金瓶梅》,才辞职去绍兴,渴欲“识荆”以得手稿之“后段”,而竟如愿以偿。其后有一信回陶望龄曰:
徐文长老年诗文,幸为索出,恐一旦入醋妇酒媪之手,二百年云山,便觉冷落,此非细事也[18]中册,743。
“老年诗文”即指《金瓶梅》等小说戏曲作品,“幸为索出”即庆幸自己已从枳手中取到手稿,“醋妇酒媪”,据前引《外史》二十一回描写“牛老爹店里卖的有现成的百益酒,烫了一壶”,可知是指枳之当垆之妻或“卜家”内眷,或两者兼而有之,而“二百年云山”则是指明开国以来二百多年之历史。由此观之,袁不虚绍兴之行,已将《金瓶梅》等手稿顺利索取到手,其兴奋如获至宝,谓二百年以来,无有此等著作,如此之高度评价,有明惟此一人而已,亦鲜后来者(惟明末之张岱,即《红楼梦》之作者,可与之相比)。
文长临死将手稿托付老和尚,希望其幸遇“才人”,替他流传。老和尚不负所望,携稿入京,稿经由陶望龄传到董其昌,再传而至袁宏道手中,终于大荷眷赏,“幸遇”为之倾倒之“才人”,得以留芳后世,家喻户晓。袁于文长,可谓厥功至伟! 文长有袁,可谓幸矣至哉!
“董爷”奉访,不仅计划刻印《金瓶梅》传于后世,而且对握有其手稿者枳亦格外青目。帖中首先谦称自己为“小弟”(袁亚枳五六岁),后晤面先开口道:“久仰大名,又读佳作,想慕之极!只疑先生老师宿学,原来还这般年轻,更加可敬!”此处齐有夹评云:“难道也不向冯琢庵问问备细就来订交,可见一派浮慕之情。”[6]第22回此评似过刻,未必见得。袁从苏州来,先访陶望龄(陶为文长友人,见《外史》二十回“冯琢庵”部分,详后),再由陶引介,至佛庵“牛布衣寓内”访晤,岂可谓不知“备细”?倘若真不知“备细”,误以为“小牛布衣”即“老牛布衣”,而“老牛布衣”年龄足可为袁之祖父,岂会尚未见面而已自称为“小弟”,不称“晚生”?可见“老师宿学”云云,殆委婉语耳,既点明袁知悉《金瓶梅》为一“老儒”所作,又极其礼貌,给足面子,以为日后之友谊而“订交”。“订交”事小说中未明言,由齐评点出,应为实情。后枳去“董宅”,“董爷”留他一住二十多天,又给他“十七两四钱五分细丝银子”,再后“董爷”补安东县知县,枳去找他,三日两日进衙门“讲诗”,既而“董知县”迁升别地,又专托其继任向知县道:“只有个做诗的朋友住在贵治,叫做牛布衣,老寅台青目一二,足感盛情”,[10]282-283凡此种种,均可谓是订交结谊之明证。《外史》评者对此颇有微词:“如董瑛者(即袁宏道)亦可谓好风雅重斯文矣,而与牛浦相聚多时,曾不辨其为黎丘之鬼,可知其胸中眼中全无黑白。”[6]第23回无论时人非议如何,袁公于枳,是其一生生活事业之重要助力者,却难否认也。
6. 得罪妻家。
枳之妻家即王家,即《外史》中之“卜家”,但《外史》描写卜家成员之关系,不尽属实,故须先行厘清之。卜家主要成员共三位:卜老爹、卜诚和卜信。卜老爹自云为枳妻“外祖父”,而卜诚和卜信则为其妻之“舅丈人”,实际全然是故意之扭曲。据文长所撰《寿二王翁序》,卜老爹,亦即王老爹,为枳岳丈,而卜诚和卜信分别为其二叔丈和三叔丈。该序见于《徐渭集》第3卷,专为王家长二兄弟“道翁”和“溪翁”六十和五十大寿而作,序中并提及其季弟“德翁”,全文如下:
余儿枳之丈人王道翁,及翁之弟曰某者,于万历十有七年之十一月,其齿一为六十,一为五十。枳不能将羔雁以贺也,而王翁并谓枳曰:“得而翁言幸矣(“而”即“尔”之通假字),奚必羔雁?”以迩者数与王诸翁饮,阴察其貌。道翁色微缁,是得水气特多也。两辅并坚广而颔骨如斗勺外向,吐音如竹,而其与人也孙(即“逊”),是真得水者也。而溪翁色微晳,亦微赤,两颧举而肤密,吐音如钟,须如戟,而其与人也谅,是金兼火也。俗谓金畏火,乃不知金不得火则器不成。以是知二翁之得气,伯为纯水,仲为金,得火而相成,以故一孙而一谅。金水不易坏,不易坏者非寿耶?母太君贤而慈,而二翁奉之,如春秋昼夜之循环,分至启闭,罔一刻堕误。其季德翁,至糜肱以疗母于属纩。都尉闻之,扁旌其门。兄弟相怜,同釜而饭白首矣。利则争让,偶不利则争安。尝一蒙急难,则争相先,此不亦致长久之道耶?德翁年未跻艾,固不预颂,艾而颂未晚也[13]第3册,972-973。
据此序又可以知道几个事实:
(1) 兄弟年龄。道翁于万历十七年,即1589年为六十岁,可知生于1530年,亚文长九岁,其女大枳一岁,应生于1561年,溪翁该年五十,生于1540年,而德翁序文仅言“未跻艾”,即不到五十,具体年纪不得而知,但据《外史》描写枳结婚行礼,“向卜诚作揖下跪,”对卜信则仅“拜见”而已,以此可以推知卜信年纪尚小,大约同枳相仿而略长数岁耳。
(2) 仰慕文长。枳于丈人六十大寿叔丈人五十大寿时不能馈赠“羔雁”以为贺礼,二老并不介意,却视得文长寿文为荣,可见仰慕之极。据此亦可推测,王家虽经营店铺,亦是读书人,看重文才。《外史》写卜老临死前梦见“花边批文”,上写数十人名字,头一名为“牛相”,末一位即他自己——卜崇礼,醒来自言自语道:“且喜我和我亲家是一票”[14]262。可见是同属文人,惟名气远逊,居于末位。其季弟德翁,即小说中之卜信,分身名为“丁言志”,“丁言”即“信”字之拆写,而“丁言志”者,即“诗言志”也,从五十四回关于“丁言志”“已有一卷诗”等描述中,可知其亦为诗人,名著丹铅,极有可能,惟笔者手头无方志等材料,否则应可查到长季二兄之姓名及行实。
(3) 和睦相处。兄弟相怜,同釜而饭,而不析居各自为家。利则争让,不利则争安,礼让谦和,阖家欢居融融。
(4) 割股疗母。长二兄弟侍奉“母太君”,如春秋昼夜循环,罔一刻堕误,孝敬之殷,非常人可比,而季弟尤胜一筹,于母病危时,割股糜碎作羹疗之,得以“扁旌其门”。
在文长笔下,王家兄弟之道德风范,犹如画片,历历在目。此文长之溢美之词欤?抑言如其实之写照?《外史》作者给王氏兄弟三人起名为“卜崇礼”,“卜诚”及“卜信”,而“卜”即“不”之谐音字,似为春秋笔法,道出一体之阴阳二面,是褒是贬,从“卜老爹”死后,枳难存身其家,读者自不难判断。
“董爷”访枳,原为大喜事,却不幸而酿成悲剧。枳因欲借卜家招待“董老爷”,事先向卜诚和卜信说道:
“明日有一位董老爷来拜。他就是要做官的人,我们不好轻慢。如今要借重大爷,明日早晨把客座里收拾干净了,还要借重二爷,捧出两杯茶来。这都是大家脸上有光辉的事,须帮衬一帮衬。”[10]263
卜家“兄弟两个”一齐允诺,极其配合,热忱可嘉:
第二日清早,卜诚起来,扫了客堂里的地,把囤米的折子搬在窗外廊檐下,取六张椅子,对面放着;叫浑家生起炭炉子,煨出一壶茶来,寻了一个捧盘、两个茶杯、两张茶匙,又剥了四个圆眼,一杯里放两个,伺候停当[10]263。
不料当天款待之时,枳出言不慎,使卜信羞愧无地自容:
卜信捧出两杯茶,从上面走下来,送与董孝廉。董孝廉接了茶,牛浦也接了。卜信直挺挺站在堂屋中间。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卜信听见这话,颈膊子都飞红了,接了茶盘骨都着嘴进去[10]264。
“小价”,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小仆人”,将自己叔丈人称为“小仆人”,无异于辱骂,似确为太过,故客人一走,卜信便大光其火,“迎着牛浦一顿数说道”:
“牛姑爷,我至不济,也是你舅丈人,长亲! 你叫我捧茶去,这是没奈何也罢了,怎么当着董老爷臊我? 这是那里来的话!”[10]265
卜诚亦帮腔,渐吵渐凶,枳竟扬言要扯卜信到衙门里打板子,于是两人齐叫道:“反了!反了!”当下把枳扯着,扯到县门口,正巧郭铁笔(即陈继儒)走来,卜诚道:“郭先生,自古‘一斗米养个恩人,一石米养个仇人’,这是我们养他的不是了。”郭铁笔也批评枳不是,并劝阻出堂见官,而转到茶馆私下调停,最后以分离收场:
卜诚道:“牛姑爷,如今我家老爹(指卜老爹,即枳之丈人)去世,家里人口多,我弟兄两个招揽不来。难得当着郭先生在此,我们把这话说一说:外甥女少不的是我们养着,牛姑爷也该自己做出一个主意来,只管不尴不尬住着,也不是事。”牛浦道:“你为这话么?这话倒容易。我从今日就搬了行李出来自己过日子,不缠扰你们就是了。”[10]266
一场打闹,以入赘女婿被一脚踹出门去而告结束,妻子亦无辜连累,竟成弃妇!
7. 披剃出家。
二十二回续写吵闹过后,枳果真携被移居佛庵。此事似由一偶然事件即“董爷”拜访而引起,其实却是必然之结果。五十四回通过分身陈和尚表述更为清晰,该回先借算命瞎子之口点出陈和尚“日日同丈人吵窝子”,之后就有如下描写:
丈人(即叔丈人)道:“不是别的混帐。你放着一个老婆不养,只是累我。我哪里累得起?”陈和甫儿子道:“老爹,你不喜欢女儿给我做老婆,你退了回去罢了。”丈人骂道:“该死的畜生! 我女儿退了做甚么事哩?”陈和甫儿子道:“听凭老爹再嫁一个女婿罢了。”丈人大怒道:“瘟奴!除非是你死了,或是做了和尚,这事才行得。”陈和甫儿子道:“死是一时死不来。我明日就做和尚去。”丈人气愤愤的道:“你明日就做和尚!”次早,陈和甫的儿子剃光了头,把瓦楞帽卖掉了,换了一顶和尚帽子戴着,来到丈人面前,合掌打个问讯道:“老爹,贫僧今日告别了!”丈人见了大惊,双眼掉下泪来,又着实数说了他一顿。知道事已无可如何,只得叫他写了一张纸,自己带着女儿养活去了。陈和尚自此以后,无妻一身轻,有肉万事足。每日测字的钱就买肉吃。吃饱了,就坐在文德桥头测字的桌子上念诗,十分自在[10]612-613。
由此观之,枳谋生无方,手不去诗而不见容于妻家,由来已久。“董爷”未访,已常寄身佛庵,似非纯然出于修道之诚,恐乃是无可奈何之选择。但离异却发生在访问过后,而临“出家”之际,又被要求写下“一张纸”。其为一纸休书耶? 小说未明言,以致日后卷入重婚罪之官司。
8. 远走他乡。
寄寓佛庵,靠当街测字谋生,有上顿没下顿,须典当老和尚的铙钹及叮当度日,自然不能维持长久,枳决定出走他乡。于是“卷了被褥,又把老和尚的一座香炉,一架磬,拿去当了二两多银子,也不到卜家告说,竟搭了江船,来到南京燕子矶”,开始了新生活。
9. 再次入赘。
枳在路上遇难,所幸船上下来一位客人,姓黄,系戏子行头经纪,援之以手,将他搭救回家。黄姓经纪见枳同“董知县”相与,十分敬重,遂将第四个女儿招赘他,枳于是入住黄家,“黄家把门面一带三四间屋都与他住,他就在门口贴了一个贴,上写道‘牛布衣代做诗文’”[10]286。
10. 官司缠身。
但好景不长,麻烦事接踵而至。先有“长房舅舅”石老鼠求借银子使用,声称过去曾用过他无数钱财(案:亦有可能,因枳童年曾长期寄居于外祖母家),枳不认账,石便将其揪出到县里理论,以“停妻娶妻”事相威胁(案:天二评有评语云“停妻再娶实非冤枉”,可见是实情)[6]第二十四回。多亏头役相识,帮枳垫出“几百文”给石老鼠*之所以名“长房舅舅”为“石老鼠”,似含影射陶望龄之意,因为望龄之号为“石篑”,且又眼睛细小若鼠,用此名一语双关,甚为巧妙。,总算息事宁人,未对簿公堂。然一事未了,一事又起,枳最终被告上官府。原告为前妻“卜家”闺女,她由绍兴一路风尘仆仆寻夫而至“黄家”:
只见家门口一个邻居迎着来道:“牛相公,你到这里说话!”当下拉到一个僻净巷内告诉他道:“你家娘子在家同人吵哩!”牛浦道:“同谁吵?”邻居道:“你刚才出门,随即一乘轿子,一担行李,一个堂客来到。你家娘子接了进去。这堂客说她就是你的前妻,要你见面,在那里同你家黄氏娘子吵得狠。娘子托我带信,叫你快些家去!”牛浦听了这话,就像提在冷水盆里一般,自心里明白:“自然是石老鼠这老奴才,把卜家的前头娘子贾氏撮弄的来闹了!”[10]288
此事之幕后唆使者实为冯主事冯琢庵(即陶望龄):
冯主事过了几时,打发一个家人寄家书回去,又拿出十两银子来问那家人道:“你可认得那牛布衣牛相公家?”家人道:“小的认得。”冯主事道:“这是十两银子,你带回去送与牛相公的夫人牛奶奶,说他的丈夫现在芜湖甘露庵里,寄个的信与他。不可有误。这银子说是我带与牛奶奶盘缠的。”[10]283
正如评者指出,冯于枳之友谊,真可谓不薄矣。多亏董知县曾有鼎言于“向知县”(案:据评者透露,应为“推官”),请其对枳“青目一二”,向知县果然手下留情,尽管“牛奶奶在堂上哭哭啼啼,定要向知县替他伸冤,”向知县只是说:
“也罢,我这里差两个衙役,把这妇人解回绍兴。你到本地告状去,我那里管这样无头官事!牛生员,你也请回去罢!”[10]291
于是“两个差役把牛奶奶解往绍兴去了”,官司就此了结。然枳仅遭逢此一桩“讼事”耶?第二十四回标题上联曰“牛浦郎牵连多讼事”,“多”即至少有三也,即使将石老鼠讹诈事包括在内,亦两桩而已,似不甚吻合。以此可推知该回写向知县当日所审三案,其他两案,即“和尚活杀父命案”和“陈安医生毒杀兄命案”,亦系枳为肇事者,惟著者为贤者讳,故意以寓言或别名写之,读者不易察觉其间之关联耳。“活杀父命”实即隐指枳假冒父名卖文为生事,此于其先父一世之英名无异于谋杀,“毒杀兄命”即指枳出狱后改以陈姓行医治死人命事,而当时另有一更严重之构讼事件,致使枳系狱有年,为作者截去不写,并将此事移花接木,安到结末一分身身上,此先一笔表出,留待后文补论。
(三) 自传
无论如何,关于枳之生平事迹,就《外史》而论,至此基本上已告结束,尾部略剩余音,容稍后再叙。此时约近1600年,枳龄尚不足四十,距其死甚远。今《徐渭集》末尾附有文献资料若干篇,其中之一即“会稽章重”所撰之《梦遇》。章重者,即张岱(1597-1681?)之化名(考证恕从略),该文提到曾与枳晤面,枳年“七十余”[8]第4册,1345,以此可知枳直至崇祯朝中期,尚未离世,其后半生行实,岂无一史料可资查考?《外史》详述枳之故事,可见其为“儒林”中人,且又痴迷诗歌,热衷出名,岂无一传世之著作?余为之搜寻,披览经年,根据其从军及出家履历,终于发现线索。原来枳亦如文长,是一著作巨家,产量之丰,与乃父相伯仲。兹将发现所得,列成一目录,缺漏多多,仅聊胜于无耳(考证恕从略)。
1. 归于“清溪道人”即“方汝浩”名下之长篇小说:《禅真逸史》、《禅真后史》、《东度记》。案:枳两次投边,其军中历险在《禅真逸史》中多有改头换面之呈现。据爽阁主人所撰之《凡例》云,《逸史》经爽阁主人“编次评订”,故知不全然为枳个人著作。“爽阁主人”即《逸史》之出版者,似为《外史》中之郭铁笔,亦即陈继儒也,然限于资料,无法推考,而推测之词,切勿引证。
2. 归于“竹溪散人”即“邓志谟”名下之中篇小说:《咒枣记》、《铁树记》、《飞剑记》。案:《飞剑记》虽记在邓志谟名下,似为枳撰写,实却是文长晚年之作。前云文长晚年有两本小说遗留于世是言其大者,乃因尚不包括此等之小著作也。然《飞剑记》为“残编”,经枳修补而定稿出版,同用一名,轻易而混为一人所作。该书第一回有开篇诗云:“读罢残编细品论”[19]飞剑记,713, 开门见山,直接点明枳为修补校订者,甚为坦率。但此处不便详论著者问题,恕点到为止。《铁树记》或亦为文长遗稿,第剩开头一小段耳,其余盖为枳拼凑而成,多有抄袭成分,为劣作。
3. 归于无名氏之中短篇小说:《谐佳丽》(又名《风流和尚》)。案:似为其少年试笔之作,稚甚!
4. 据钟苇所撰《咒枣记》前言, 竹溪散人另著有如下篇目:《故事黄眉》、《故事白眉》、《古事镜》、《风韵情书》、《山水争奇》、《花鸟争奇》、《风月争奇》、《童婉争奇》、《蔬果争奇》、《梅雪争奇》、《一札三奇》、《得愚集》、《续得愚集》[19]钟苇《咒枣记前言》,555。案:以上之书,因僻居异地,孤闻寡见,均未寓目,故不知为何种著作,有无文长笔墨参杂其中。据题目看,断其为尺牍集,或诗集,或小品文集, 或故事选编,盖不甚大误也。
5. 再据《禅真逸史》爽阁主人所撰之《凡例》,清溪道人又著有:古文华札和丽声新曲。案:“古文华札”即文言散文以及措辞优美之书信,“丽声新曲”即戏曲作品,很可能是传奇戏文,但均未之见。
据上列书目可知,枳勤奋著述,为后起之劲秀,虽泰半是平庸之作,然至晚年所撰《禅真后史》,已臻炉火纯青,结构紧凑,词采俊拔,叙事绘声绘影,颇引人入胜,列其为明代小说之上品,似当之无愧。20世纪中国作家中巴金亦属多产作家,出手之快,作品之多,罕有其匹,然脍炙人口可名垂后代者,恐惟仅《寒夜》耳(以文学价值论)。读罢“小牛布衣”遗著,亦有类似感觉,与其老父之精妙老到,篇篇绝唱比,实逊一筹,不可同日而语。
枳之著作,宗教味颇浓,同其“出家”背景或不无关系。但亦不乏自传成分,如《禅真逸史》之于其军旅生涯,《咒枣记》之于其悟道行善,均有所展现,惟虚实相间,真假参半,令人不易窥破庐山真面目。而颖秀独异者惟推《禅真后史》,以其本人之真实经历,娓娓而叙,谓之曰自叙传,亦无不妥。小说通过化身瞿天民氏(“瞿”“徐”吴音发音极相近),描述壮年至异乡求生、先苦后甜之传奇人生,正可与《外史》衔接而上。根据《后史》可以知道,枳入赘“黄家”后,先经刘氏(即《外史》中之丈人黄氏,真姓为刘,为麻城望族)介绍馆事,到濮员外女儿濮氏家教授其儿子耿宪读书,耿父其时已亡故多年,濮氏守寡,欲火难熬,见“瞿师长青年美貌”,试图勾引却遭其坚拒;不玷妇贞,积下阴德;后为耿家讨债事,外出奔走,卷入人命大讼,系狱有年;幸有父亲所传授之医技,治愈知县夫人,被赦出囹圄,欲改以医道维生,却误下歧黄,致损小儿一命,誓言“永不行医”;多亏昔日挚友秋侨“杰士”,原为“响马”出身,身怀绝技,为人仗义,助枳谋得“万金”之财,分去一半给侨,所剩亦“足享田园之乐”,遂不复为商。请看《后史》第七回叙其劫后余生之富足:
买了近村肥田三百亩,茶竹花果园五七十亩,鱼荡一二十处,桑田百余亩,征取花息用度。住宅前后,买添房屋地段,创造一所花园,种植花卉树木,小池养鱼,静室读书。不时延请刘浣等旧日相知,闲谈小酌,适趣陶情[19]禅真后史,116-117。
枳能安享晚年,功归秋侨,故称其为“杰士”(陈继儒题辞称为“侠士”)。而此“秋侨”,实即前文文长诗中所云“麻胡秋”者。文长既云其为“赵石勒将”,可知其原为土匪或鞑虏头领,后降李如松,与枳结为生死交(据《咒枣记》,或枳先脱其罪,有恩于他,后才有其以生死相报)。不独有偶,《外史》中亦有一“杰士”人物,即凤四老爹,《外史》称之为“英雄”。《外史》五十二回“毁厅堂英雄讨债”,名义上是“陈正公”故事,实际仍是写“小牛布衣”,写其经商受骗,得凤四老爹协助,讨回欠银,与《后史》所叙“追债”,实系同一之事。前云《外史》二十四回“多讼事”有一截去之阙文,而此阙文即枳友秋侨(麻胡秋)为“讨债”事出面,大打出手,毁房杀人,致牵连枳入案而蒙受牢狱灾难之事件。“阙文”实际并不缺,仅后移数十回,但因另出分身,改头换面,俨然判若两人,今人难以察觉其间之“草蛇灰线”耳。惟《外史》不言涉讼系狱,又名分身为“陈正公”,即“正义公平”之谓也,可见著者之于枳,颇为宽厚,暗用春秋之笔,曲为褒扬,读者不可不鉴察之。
(四) 袁宏道“陈正夫”赞
小牛布衣之分身先有陈安医生,后又有陈正公和陈和尚陈思阮,胥以陈为姓,使人联想起《歌代啸》剧中之王缉迪,其妻母亦姓陈,曰“陈妈妈”。文长有一篇《游五泄记》,作于万历二年十一月,记中云:“又明日,陈君心学来,又明日,饮于陈君止焉。”[8]第2册,598后又云:“于陈一夕。”[8]第2册,599其游五泄,为何专会陈心学?又饮于陈家?又于陈家止宿一夕?此陈君是否即为《外史》中小牛布衣之长舅“石老鼠”?前云文长往五泄,专为取枳回家,或“陈”即为枳浦江外祖母之姓欤?《外史》名小牛布衣之分身分别为陈安、陈正公和陈思阮,似乎可以见出枳于陈姓之特殊关系,《外史》作者亦知之甚详。果枳后改从“陈”姓,故才晓然于世?偶读袁中郎文集,终于获得印证。发现枳漂流他乡,确曾改换姓名,改其姓曰“陈”,改其名曰“正夫”,同《外史》中的“陈正公”,仅一字之差耳,令人不胜惊异!此有袁诗记录为证,并非随意附会。枳出狱后,袁公欣闻喜讯,曾于1603年专写一诗赠他,而诗题竟为《赠陈正夫》。今《袁宏道集校笺》,校笺者为钱伯城,作笺云:
陈正夫即陈所学,见卷五陈志寰笺,时以山东提学使请告[18]中册,965。
误甚!案陈所学,字正甫(非“正夫”),号志寰,湖广景陵人,万历三十一年(1603)中进士,累官至户部尚书。而袁诗中之“陈正夫”,乃一失意落魄而饥肠辘辘的穷酸文人,与所谓“陈正甫”者,不啻霄壤之别,请看诗歌全文:
赠陈正夫
学书不成去学剑,抛却铅丹买弓箭。
《六韬》不值一文钱,穰苴终作灌园汉。
稻黍不收收莠荑,勉将方口救穷贱。
古纸烟黄书一通,赤日方街磨大砚。
涔波尺沫濡枯鱼,十年不识孔方面。
记得魁梧美少年,手把牙签颂书传。
花前月下几吟哦,颠书自扫白团扇。
高冠大袖走文场,身经大小百余战。
几年面上堆紫烟,直腰曲背走乡县。
家园卖尽子依人,不及西家老曹掾。
身宫魔羯命驿马,五行劳碌君自见。
诗能穷人穷者工,瘦岛寒郊无饱顿(“顿”应为“餐”,方可押韵)。
新诗字字挂人口,不与妻儿充饥咽。
如今贵者不读书,腹中犹如酒食店。
自来好语出饥肠,一字堪酬五十绢。
我亦辞官作乞儿,他时同入歌妓
院[18]中册,964。
此诗实乃枳前半生之写照,可证《外史》所叙,非为无稽之谈。开首先云枳弃文从军,胸怀韬略,却无用武之地,解甲归田,又不善农事,靠测字算命勉强维生;再回叙其少年时代,身材魁梧(案:与《后史》第一回云瞿天民氏“堂堂六尺之躯”[19]禅真后史,69,甚相吻合),相貌英俊,苦读经传,昼夜吟诗,善写颠草(案:似其老父),自书扇面;数赴科场,身经百战,其后苍颜显露,背亦弯曲;乡间讨债,奔波汲汲,卖去房屋,入赘妻家,而遭胥吏丈人辈之白眼;星座为魔羯(案:枳生于阴历十一月四日,即阳历十二月下旬,正为魔羯座时段),命中注定外迁异乡谋生,却不幸而陷牢狱之灾(案:“五行”即“服刑”之谐音隐语,盖袁公不欲直言其事也);穷困而益精诗文,一如穷困之贾岛和孟郊,新作频出,家传户晓,而于养家糊口,无异于画饼,一无所助;最后慨叹当今贵人不读书,而大腹便便,诗人一字值五十金,却饥肠辘辘,并安慰“正夫”,日后他亦会辞官做“乞儿”(案:“乞儿”即嘉靖八才子之一的剧作家陈束*关于陈束,笔者将另有专文考证。,此乃一语双关,暗喻穷困潦倒者又兼为剧作家),与其同赋丽曲新声,共歌妓并享咏曲观戏之乐(案:可见《外史》云黄丈人为“戏子行头经纪”,甚有根据,婿丈搭档,一写剧,一组班,令袁公亦羡慕不已矣)。
由是观之,可知迄1603年,枳已“服刑”出狱,虽生机尚未有转变,为稻粱谋而仍碌碌于四处奔波,诗文却已颇享盛名,袁公亦为之倾倒,称之为“一字堪酬五十绢”。然所指何种著作,不甚清楚。枳早期之作有《咒枣记》和《铁树记》等出版于1603年,《咒枣记》虽相当不错,但是否值“一字五十绢”,颇令人怀疑,其当时另有“丽曲新声”之佳作传颂于世,殆为事实。惟阅读不广,手头书籍又鲜戏文之作,不得而知其详耳。袁公向日惟推崇文长,溢美之词,于师友通讯中屡见不鲜*如《答梅客生开府》信中说:“今代知诗者,徐渭稍不愧古人,空同(李梦阳,实指杨慎)才虽高,然未免为工部奴仆,北地(李梦阳,实指杨慎)而后,皆重儓也。”言下之意,李梦阳之后,无人能及也,评价甚高。见参考文献[18]中册第734页。,而赞美枳,此为首次,故不可小觑也。袁公为大名人,王世贞亦不入其法眼,知其并非故作谀词谬奖。枳之文绩,至其不惑之年,已获名人首肯,俨然已成名士,岂非虽苦犹甘,虽贱犹荣?人生之幸事莫过于此乎!
(五) 晚年史料二则
最后结束本节前,再补充两条史料。
1. 杭州落户。据《外史》第五十二回,知枳漂流出乡,先去南京,后转安东,均属掩饰之词,其真正之目的地乃是杭州。五十二回写凤四老爹取路到杭州,寻访一朋友,叫陈正公,住在钱唐(塘)门外,即清楚点出其所居之地[10]586。考证切忌孤证。夫知南京、安东为假,而杭州为真者,缘有《彭公书》及《序》之为证故也。《书》云“咲咲生七月中行矣”,《序》尾署“彭好古伯篯甫书于杭州西湖之悦心楼”*转引自《第十一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中),页401,徐州:中国《金瓶梅》研究会(筹),2015年。,以此可推知其时枳确居于该地。此外,《禅真逸史》亦有一证可资参考。《逸史》有凡例, 为出版者陈继儒所撰,其中提到他与清溪道人切磋修订书稿,尾署名为“古杭爽阁主人”。继儒时居杭州,故以“古杭”为地望,而两人“切磋”修订书稿,可见同居一地[20]。此岂非可间接证明杭州及其近郊(案:枳发达后置庄园于杭城近郊)是枳去乡后之定居地耶?
2. 寿考。前曾引张岱语谓枳寿年“七十余”。岱为张元忭曾孙,汝霖之孙,虽生年为后,于张家救渭出狱而不遗余力,却多有所闻,知之甚详,又弱冠编辑文长轶稿,与枳多有往还,故所言极为可靠。第不知其寿考之确数耳。《东度记》为枳生前最后之著作,可据此以考其逝世之确切时间。该书出版于崇祯乙亥年,即1635年,书前有作者化名为“世裕堂主人”所作之序,序尾所署日期为“崇祯乙亥岁立夏前一日”[20]13,可知枳其时尚在人世。然而后又有一引,为九九老人所撰,撰写日期为“乙亥年夏月”,已称著者为“下愚先人”*同上,第15页。,可知九九老人为枳后嗣,而其时枳已下世,故称之为“先父”,据此可知枳亡于该年夏天,即1635年夏,寿年七十三岁。
三、 咲咲生与《金瓶梅词话》
(一) 徐枳故事之颠覆意义
前面已考定咲咲生徐枳之生平著作大略,尚剩一关键问题未加论述,即徐枳与《金瓶梅》之关系。昔有论《金瓶梅词话》手稿本之流传,谓有关系者有陶望龄、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沈德符等等,却未曾注意一颇为关键之人物,即《儒林外史》中化身为“小牛布衣”的徐枳,而据《外史》描述,《金瓶梅词话》之手稿本最终落入枳手,枳是其拥有者。然枳非寻常之拥有者也,其盗用父名,时人颇有知之者,虽创以“咲咲生”之名巧妙将其与父分隔为二,为今人留下考镜之资,但稿经其手,仍乃原封不动乎?前云文长晚年尚有一小著作《飞剑记》遗世未刻,而后经枳整理修订出版。《金瓶梅词话》是否亦如《飞剑记》,经枳手整理而作修订?本节考证,即试欲解决此等之问题也。
众所周知,《金瓶梅》有两种不同版本系统,甲系统和乙系统,甲系统即为批评本《金瓶梅》,乙系统为词话本《金瓶梅》。批评本向称为“崇祯本”,以普遍之意见认为崇祯朝始有此种版本之故也,实为大误,详见拙文《批评本〈金瓶梅〉初刻时间考》,此不赘。又有称“绣像本”和“说散本”者,亦不甚确切,因为《金瓶梅》初刻本原无绣像,绣像乃后所添加;至于“说散本”,乃系孙楷第氏所创造,意欲有别于“词话说唱本”,然“词话本”非为“说唱”而作,“词话”之名乃是该本于万历丁巳年出版时所加,以示与旧刻本不同,故此“说散本”之名亦不能成立。鉴于初刻本原有评语,愚意以为以“批评本”(或“某评本”)称之,或较为妥当;而后出之张竹坡评本亦有评点,但甚为不同,以“张评本”称之即可,不会相混。此先一笔表过。
曩者以为甲系统和乙系统为子父关系,即词话本为父,批评本为子,父先子后,子出之于父。亦有持甲与乙为平行之关系说,即甲与乙为兄弟,各不相属,其之父则另有别本也,然已轶不存。“小牛布衣”之故事则将此两种假设全部推翻,而揭示其真实情况恰恰截然相反:批评本在先,为初稿本,昔亦称为“原本”,词话本在后,为修改本。舆论或为之大哗,然无法改变真实情况。《金瓶梅》始创于文长客幕时期,后文长杀妻入狱,手稿为友人某某“持去”(见《自为墓志铭》)[8]第2册,639,故其之初传于世也,实始于隆庆朝,但此乃初稿本,非晚年之修改本。初稿本亦即批评本,笔者已有别文专为之考证,不赘论。本文仅考与枳有关系者,即文长晚年之修改本,也就是《金瓶梅词话》。
(二) 徐枳与词话本之流传出版
枳与词话本手稿,前二篇已略约言之,不甚详尽,其流传修改等若干重要问题,均遗而未考。下面就分别考叙之,而先考其流传出版。详情见图1。
图1 《金瓶梅》流传出版图①
图1包括词话本和批评本,词话本流传出版之有干系者为:老和尚、徐枳、麻城刘氏、陶望龄、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批评本流传出版之有干系者为:杨慎、某某、某某(姓名暂不透露,请见批评本考证)、汤显祖、麻城刘氏,邱谢肇淛、冯梦龙、沈德符、马仲良。批评本先于词话本,其流传出版途径全异于词话本,夫将其一并包罗,以两者有部分相交重叠故也。但批评本不在本文论述范围,涉及相交重叠之部分,亦点到即止。下面专论与枳有关之词话本手稿。此手稿本之流传出版,虽由上图已可略窥其大概,然枳所扮演何种角色,缘何流传以及流传出版之细节等问题,尚须作考证和说明。兹分条考释如下。
1. 时间前后。
图1以上下高低表示时间前后,如九门提督齐大人早于老和尚,徐枳早于陶望龄,批评本《金瓶梅》之出版早于词话本《金瓶梅》之出版,等等均是。然亦仅表示一大概耳,不甚精确,若干地方,因制图技术不佳,有欠达意,所幸问题主要限于批评本部分,而笔者另有考证之文作相应说明,读者其鉴谅之!
2. 九门提督齐大人。
九门提督齐大人即刘守有,万历初掌金吾卫印,又兼太子太保,为一品官,故称“刘大金吾”。金吾卫,即锦衣卫之别名,掌管皇帝禁卫等亲军,巡警京畿,分守城门,以确保皇家及城市安全无虞。因明代北京城共有九门,故此《外史》作者以“九门提督大人”戏称刘大金吾。笔者早在《批评本〈金瓶梅〉初刻时间考》一文中已经指出,刘氏为麻城望族,延世金吾,所谓“金吾戚里”(谢肇淛《金瓶梅》跋语)[21],即指刘家与胡宗宪(西门庆)有姻亲关系。沈德符《万历野获编》提到刘家有“全稿本”,而当时拥有该系统之“全稿本”者为刘守有之子刘承禧,并指出刘守有即《金瓶梅》中西门庆提刑所“同事”夏隆溪,刘承禧即其子夏承恩。但该文出于当时种种考虑,隐而未提刘与胡宗宪(西门庆)为何种姻亲。现有读者颇感兴趣,不妨先行披露之。刘守有实即胡宗宪另房正妻之兄,在《金瓶梅》中,也就是吴月娘的二哥,所谓“吴二舅”者也。因其后升“金吾卫”左都督,又曾与西门庆在杭州“提刑所”共事,同住一“里”,时人称西门庆为“金吾戚里”,以此故也。夏提刑之真实身份即吴二舅,而温秀才(即徐渭)既为“金吾戚里”之“门客”,自然与夏提刑颇为相熟,其师季长沙,即小说中的“倪桂岩老先生”,又是夏府西宾,温秀才常往夏府拿“书稿”(即《金瓶梅》)“与倪师傅瞧,倪师傅又与夏老爹瞧”。此时《金瓶梅》远未完成,而刘守有已有幸先睹为快矣。后吴月娘极力怂恿西门庆叫温秀才“走道儿”,说温将“你我家里事往外打探”[15]997(注意“你我”两字之合用,可知并非仅西门庆一人之事外泄也),显然与其兄“夏老爹”/“吴二舅”瞧完“书稿”后之通风报信不无关系。
3. 曲笔掩饰。
“九门提督齐大人”刘守有及其子刘承禧拥有《金瓶梅》早期初稿本,而非晚期改稿本。《外史》描写老和尚应京里九门提督齐大人之邀去报国寺任方丈,而老和尚又是文长晚年遗稿本之托管者,仿佛暗示读者“齐大人”与词话本有关联,实乃系掩饰笔墨。刘守有万历十七年(1589)被罢官,刘承禧时为锦衣卫指挥,受牵连亦去职,而老和尚在徐渭死后方赴京城,时间很可能在1594或1595年,刘家父子早已离京还乡。可见应齐大人之请任方丈云云, 全属子虚乌有之事也。 然 《外史》 并非全作虚
① 图1是据《儒林外史》、《万历获野篇》及其他资料绘制而成。
笔,对老和尚赴京之真正目的,通过其口亦有坦率交待:“我本不愿去,因前日有个朋友死在我这里,他却有个朋友到京会试去了,我今借着这个便利到京寻着他这个朋友,把他的丧奔了回去,也了我这一番心愿。”此段谈话其实皆为实笔陈述,除一句例外:“把他的丧奔了回去,”因为前文已作交代,“老牛布衣”亡化于家,棺材也早已有“卜老爹”代为瘗埋, 其临死前唯有一桩心愿未了:即遗稿尚未付印出版,将其托付于老和尚,是希望其幸遇“才人”,替他流传,而文长心中之“才人”,实即陶望龄也。陶信佛,曾拜在老和尚名下,故老和尚赴京,并非为“奔丧”,而是为文长手稿而专门去看望其相好“才人”陶望龄,以不负朋友之托,了却心愿。《外史》齐评云:“老和尚存心如此,并非外慕繁华势利,故到京城不久便退院入川。”[6]第21回注意言“院”而不言“寺”,“退院”即“退出翰林院”,可见纯粹是冲陶翰林而去,而所办事情一完,并不留恋京城之繁华富贵,再度跋涉而“入川”(实际是川鄂交界之处),去求托故人刘家父子。然此事不能明言,爰以种种扭曲之笔出之。但毕竟曲中有直,况且齐大人亦非全然无干系者,追根溯源,表出其各,足见作者构思之精,用笔之妙!
4. “才人”与“流传”。
论陶望龄之前,先须厘清两个问题:(1) 缘何找“才人”陶望龄?此问题极易回答,曰:为“流传”也,而“流传”之最佳方法莫过于出版,故此而知找陶望龄之真正目的乃为出版也。(2) 然出版为何非“才人”陶望龄不可?答曰有三个理由:第一,陶为翰林,其声望地位,一言九鼎,非力量如陶者不足以为《金瓶梅》排除干扰,鸣锣开道;第二,陶为一甲进士,饱学之士,非才学如陶者不足以懂《金瓶梅》之曲笔奥妙,善为订校出版;第三,陶出身名门,家资富饶,非钱财如陶者不足以慷慨解囊,助《金瓶梅》梓行。陶一身而兼有三者,又是同郡友人,无疑是《金瓶梅》出版之最佳人选,然此亦仅是文长之如意盘算,果然后竟不果。《外史》齐评云:“后来此愿(即找陶出版之愿)竟不能偿,何也?”原因无他,乃陶不愿意也,下条详述。
5. 陶望龄。
陶为文长相好,《外史》二十回曾有清楚的表述:
匡超人问起姓名,那年老的道:“贱姓牛,草字布衣。”匡超人见景兰江过的,便道:“久仰!”又问那一位,牛布衣代答道:“此位冯先生,尊字琢庵,乃此科新贵,往京师会试去的。”匡超人道:“牛先生也进京么?”牛布衣道:“小弟不去,因与冯先生相好,偶尔同船。”[10]246(略删数字)
《徐渭集》有一首诗,题为《陶翰撰念庵》,撰于陶中进士之后。“翰撰”即“翰林院修撰”之略写,然陶仅为编修,言“翰撰”显系故意之高抬*明代授一甲进士第一名为翰林修撰,秩从六品;编修之职授予一甲进士第二、第三名,秩正七品。。“念庵”似为陶之号。陶因信佛,自名其文集为《歇庵集》,“念庵”为其另一之号欤?抑为有意误写,不欲人知?全诗如下:
洪波渺千顷,挠澄两无庸。
昔也称叔度,今见运甓公。
束带上玉堂,寸管摩青穹。
居庐绕祥禽,偕此伯氏同。
嗟哉忠孝质,所贵在温恭。
不见百炼钢,绕指以环锋。
赋予谅不犹,小星嘒天东[8]第1册,78。
文长诗似李长吉诗,“鬼语”居多,故须略作解释方可明白其意思。全诗极尽拍马赞美之能事,却不令人感到肉麻。第一句“洪波千顷”写陶乘船北上,于《外史》描述老牛布衣与冯琢庵同船偕行,陶去京师会试,正相吻合;第二句写其出世入俗(即佛家修炼和世俗功名),均非平庸之辈;第三句赞美他从小品学兼优,气量宏广,犹如黄叔度;第四句写十年寒窗,一朝苦尽甘来,功成名就;第五第六句写冠袍殿试,青云直上,名列一甲;第七第八句写居所祥鸟环绕,陶北行亦追随而去,恋恋不舍。第九第十句写其为人忠孝,温文恭敬;第十一和十二句写久炼成钢,外圆内方,温柔待人,不露锋芒;最末二句点明诗人恭维之真正目的:略施予我,谅君不会犹豫,即便微不足道,亦将如小星一般,照亮东方。其真正意思是:请赞助出版拙稿《金瓶梅》,不啻福星照临也!无疑此诗是恳求陶望龄,倩老和尚北上面呈陶公,故诗题无“赠”字。竟不料陶自有主见,不为所动。
陶望龄为南京礼部尚书陶承学之子,万历十七年(1589)己丑科会试第一,殿试第三(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与董其昌为同年。少有文名,五岁时有人出上联曰:“中举中进士”,陶应声对曰:“希贤希圣人”,以此亦可见其志向。十九岁与同郡名门商周祚之女结姻。步入仕途后,为官刚正廉洁,清真恬淡,又与袁宏道相契。《外史》谓“董”与“冯”(即袁与陶)为同年,其实袁宏道1589年落试未中,到下一科,即1592年才中,然举人为同年,或为不假,第乏资料查证耳。陶于1596年九月曾去吴县拜会袁宏道,袁时任吴县知县,正值生病,仍殷勤招待,使陶“流连十许日”,临别又作长诗一首,题为《陶石篑兄弟远来见访,诗以别之》[18]上册,131-132。袁后于次年即辞官南下专访望龄,并同游越地名胜,袁文集中有诗文多篇记述此事,可以为证。两人缔交,盖为《金瓶梅》欤?恐未必全然是,然亦十不离八九矣。
然陶非《金瓶梅》之“知音者”也。袁宏道曾在《歌代啸序》中透露,其1597年南下绍兴,曾与陶共商编辑徐文长集,极赞《歌代啸》,称该剧“直问王关之鼎”[8]第4册,1360,意欲付梓并问陶其意之所托(案:即隐射之对象),陶答云:“姑另刻单行之,无深求。”[8]第4册,1360陶为探花,任翰林编修,名气和地位均在曾任吴县知县的袁宏道之上,其不愿刊印《歌代啸》(“另刻单行”显系敷衍之词),甚至连谈论其主题寓意都不耐烦,袁有何法矣哉?惟能“亟如议,俟知音者。”“俟知音者”即等候知音欣赏而赞助出版。《歌代啸》仅为小《金瓶梅》耳,其托意“讽时”,甚为圆滑巧妙,陶尚且非能为其“知音者”,其深有戒心于《金瓶梅》,可推想而知。然陶为袁热情所感,亦公开肯定文长诗文之价值,在所撰《徐文长传》中,称“越之文士著名者,前为陆务观(陆游)最善,后则文长”[8]第4册,1361341,评价甚高,并鼓动其姻亲朋友商景哲,刻印《徐文长三集》和《四声猿》,又自撰序引,《四声猿引》实即其化名“钱塘钟人杰瑞先”所写(考证恕从略)。但欲陶刻印《金瓶梅》,文长和老和尚则所寻非人矣。
陶不愿赞助出版《金瓶梅》,据余推测,原因有三:
第一,《金瓶梅》为讽时之书,涉及政治及人事等敏感话题,而陶系明哲保身者,不愿卷入官司。《四声猿引》不用真名,而用化名“钱塘钟人杰瑞先”,即可证其之何其谨慎。
第二,《金瓶梅》描写西门庆,注重于风流韵事及床笫生活,不避淫秽,而陶则以情操高尚、为官清正而闻名于世,显然不愿意因与《金瓶梅》有染而玷污其清名。
第三,《金瓶梅》写人偏于阴暗面,颇有过于不堪之处,而陶则是“叔度”再世,气量恢宏(借用文长诗中之赞美语),不喜尖酸刻薄,冷嘲热讽,《四声猿引》开首即称“徐文长牢骚肮脏士”,“牢骚”即指发牢骚贬损缙绅,“肮脏”即指性事之猥亵描写,不满之情,于此可见一斑。
然老和尚不远万里专程而来,却之不恭,令陶左右为难,遂将皮球传给翰林院同僚董其昌。董亦是洁身君子,又聪敏绝顶,一面大赞“极佳”,一面又宣判“决当焚之”[22]1316稿当焚毁,遑论出版耶?然碍于同僚之面,不便将稿掷还于陶,陶心知肚明,亦不强求,而去另觅其他“才人”。前云1596年秋陶袁有苏州之会,陶在袁处盘桓“十许日”。虽然陶系顺道而过,却亦有试探之念,以观袁对《金瓶梅》感兴趣否,结果竟然发现,“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遂立即通报董其昌,董携稿南下,途经“函谷”留稿而去。“函谷”即苏州之隐语,袁有一信致董其昌,以隐语戏写此事:
青牛过函谷,而关尹适病,虽走之机未偶,然为尊丈省五千言著述之苦矣[18]上册,273。
“青牛”指董,而“关尹”为袁自指。全句套用老子出关典故,巧妙叙出袁于董其昌得《金瓶梅》手稿。整句句子译成现代话就是:董丈如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吴县县令“关尹”正值生病,未能同他一起出走,却也替他省去五千言(指老子《道德经》)著述之苦。董丈过“函谷关”,不著“五千言”而“关尹”竟让他轻易走人,为何?为留下五十万言《金瓶梅》手稿作为替代也!
据此可知,《金瓶梅》手稿其时已传至袁宏道手中。
6. 一分两半。
然袁所得并非全稿,仅一半五十万字耳。袁阅毕上半段后致信于董,询问“后段”何处可得?此信在《金》学圈内,人尽皆知,前已引过,兹不再引。董无后段,陶亦无之,因老和尚入京才携全稿之半,并非全帙。《外史》描写老和尚临去曾有如下言语吩咐“小牛布衣”:
“我前日说有两本诗要与你看,就是他的,在我枕箱内。我此时也不得功夫了,你自开箱拿了去看。还有一床褥子不好带去,还有些零碎器用,都把与小檀越。你替我照应着,等我回来。”[10]259
虽不尽属实,亦非尽为虚假之词。“两本诗”老和尚仅带走半本,且为誊清稿,而底稿两本均转交于枳“照管”。万里迢迢,携带不便,或为原因之一,但主要是后段有所谓“赝作”之问题,整理尚未完毕也。老和尚知枳喜欢诗词,深有造诣,且文长原藏稿于寺,秘而不宣,乃因枚之前车之鉴,畏引火上身,现斯人已故,已无此隐忧,而儿子也已长大成熟。子承父业,托其照管整理,不亦顺理成章乎? 老和尚是对耶? 是错耶? 此先一笔提过,留待后文再论。不管如何,袁搞清楚枳握有《金瓶梅》手稿之全本,便辞职南下绍兴,表面上是访陶同游越地,实际乃为文长和《金瓶梅》而去也。
7. 知音袁宏道。
袁宏道是《金瓶梅》之知音者。他为《金瓶梅》狂,为《金瓶梅》宣传,为《金瓶梅》奔走呼叫,是真正为《金瓶梅》“流传”而竭尽全力之“才人”。我们今天有幸能读《金瓶梅》,首先功归于袁。
前云袁访枳后拿到手稿之后段,有袁致陶信为证,兹再抄引一遍:“徐文长老年诗文,幸为索出,恐一旦入醋妇酒媪之手,二百年云山,便觉冷落,此非细事也。”“醋妇酒媪”之虞,至“后段”五十万字之抄稿转交于袁,已烟消云散。然袁获全稿,于《金瓶梅》之出版,为喜讯耶? 看上去是,实却不然,因为袁虽然是倾心“才人”,但力量有限。所谓“力量有限”者,有两层意思:一是谓地位有限,不足以鸣锣开道,二是谓财力有限,不足以赞助出版。笔者在《批评本〈金瓶梅〉初刻时间考》一文中曾算过一笔经济账,刻印巨著如《金瓶梅》者,所需资金至少在千两银子以上。此在当时乃近乎天文数目,袁既无家资,且又为官不久,无所积蓄,何以能有此经济实力? 袁之困境,乃在于此:心有余而力不足也。陶望龄既无意于出版《金瓶梅》,唯一办法即另求其他有力量者。查袁宏道文集,为袁所恳求者先有孙司李。孙司李名应祥,举人出身,时任绍兴府推官。1598年袁致信孙云:
徐文长,今之李(李白)杜(杜甫)也,其集多未入木(出版),乞吾兄化彼中人士,为一板行[18]中册,746。
孙不予答复,袁再致信陶予以催促:
《徐文长传》(指袁所撰之文长传)虽不甚核,然大足为文长吐气。往曾以老年著述托孙司李,久不得报,恨恨。兄幸令侍者录一纸送司李处,渠当留意矣[18]中册,746。
仍无音讯。于是袁再求其座师冯琢庵*冯琢庵即冯琦(1558-?),山东临朐人,曾任翰林院编修,官至礼部尚书。因冯琦和陶望龄都曾任翰林院编修,且又年龄相仿,故《儒林外史》作者用“冯琢庵”影射陶望龄。(注意此名字与《外史》中陶望龄化身之名一模一样)。冯时任吏部侍郎,袁1599年致信其师,极赞文长云:
宏于近代得一诗人曰徐渭,其诗尽翻窠臼,自出手眼,有长吉(李贺)之奇,而畅其语,夺工部(杜甫)之骨,而脱其肤,挟子瞻(苏轼)之辨,而逸其气,无论七子(即明后七子),即李(李梦阳)何(何景明)当在下风。不知师曾见其诗否?然亦宏之鄙见若此,其当师意与否?要非宏之所敢必也[18]中册,769-770。
文长诗文集已由陶望龄和商景哲为之刻印,故此而知袁信之真正目的乃向其师推销文长之“老年著述”。此信有阙文,“其当师意与否”与“要非宏之所敢必也”两句语不甚连贯,中间必有文字被删,而所删之文字,谅必与《金瓶梅》有关也。冯师作答与否,不得而知,然袁之求助,以失败告终,不言而喻。袁最后化名“廿公”为《金瓶梅》作跋语,呼吁四方有识之士援之以手:
今后流行此书,功德无量矣[15]3!
然不幸直至其死,并未有“功德无量”者回应其吁请。袁传稿于弟袁中道,遗憾离世。
8. 难兄难弟。
袁中道,亦称袁小修,实即“东吴弄珠客”,具体考证可参阅《批评本〈金瓶梅〉初刻时间考》。小修在《东吴弄珠客序》中说:
《金瓶梅》,秽书也,袁公(袁宏道)亟称之,亦自寄其牢骚耳,非有取于《金瓶梅》也[15]4。
此乃辩解之词,为其先兄打掩护。中郎崇拜文长,亟赞《金瓶梅》,纯然出于真心,时人多有所知。虞淳熙长孺撰《徐文长集序》云:
元美(王世贞)于鳞(李攀龙),文苑之南面王也。(中略)所不能包者两人,颀伟之徐文长,小锐之汤若士(汤显祖)。徐自诡江淹,遗汤藻笔,意欲包汤,汤不应。征予牍,余亦不应。囊空无士,而晚乃包瓠肥之袁中郎所谓桓谭者矣。往余开龙月玉文之馆,中郎与陶周望(陶望龄)偕来,(中略)因问袁:“世文章谁为第一?”陶睨袁匿笑曰:“将无语长孺徐文长第一耶!”袁曰:“如君言,岂第二人乎!且让元美家钝贼第一耶?”偶诸生耳属壁衣,各骇诧,声稍稍出衣外。袁起大索:“此有贼党,可急逐之,令僵死中原白雪中!”余始知文长囊有此士,奉文长居然南面王矣[8]第4册,1353-1354!
相比之下,小修远不及中郎狂热,写序先言《金瓶梅》为“秽书”,而中郎《跋》中曰:“不知者竟目[《金瓶梅》]为淫书。”可见两人之态度,判若冰炭。小修决不愿为《金瓶梅》奔走呼吁,以此可以推知。然临终受命,小修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勉为其难,有以也。小修其时尚未成进士,论地位,更不及乃兄,论财力,亦半斤与八两耳,其之不能成事,可预想而知。《金瓶梅》于是惟有延宕下去,出版遥遥无期。
9. 自行拯救。
前云徐枳中年靠麻胡秋帮助,积下千金之富,岂不可自行出钱刻印《金瓶梅》耶?夫不知枳曾官司缠身,锒铛系狱,受苦受难,不堪回首,真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释放后连真名都不敢用,遑论冒险出版《金瓶梅》?即便有小修和刘氏后裔撑腰,其声望地位亦不足以力压舆论,使枳无后顾之忧。枳惟有耐心等待观望,若干年转瞬即过,时机终于成熟。中郎早年大肆鼓吹文长和《金瓶梅》,终成正果。有心种花花不开,无意植柳柳成荫,中郎之词话本虽仍不能出版,但另一系统之稿本,即批评本手稿本,经中郎好友谢肇淛等努力,终于先行问世。因系马仲良出面,官衙梓行,一切风平浪静,安然无事。而又三年,即1616年,小修中进士,授安徽府学教授。时不我待,机不可失,枳决定立即出钱刻印《金瓶梅》之修改本,遂请小修作序并校订,共襄其事。小修为此事专程去新安校稿,历一月余而大功告成,于万历丁巳年末,即1618年初,正式出版。枳改其书名为《金瓶梅词话》,又加“新刻”字样,以示有别于旧本《金瓶梅》。
词话本手稿由老和尚携至京城,中经“才人”陶望龄、董其昌、袁宏道和袁中道流传审阅,历时二十余年,最终仍由枳自行出版,可悲,可泣,又可幸!而其中最关键之人物枳,郁堙沈晦数百年,至今除以恶名“陋儒”遗世外,默默无闻,连专家学者亦一无所知,可为浩叹!
(三) 徐枳与词话本之整理修订
在词话本修改上留下印记者,除作者之外,尚有三人:袁宏道、袁中道、徐枳。
袁宏道留下一篇跋,即《廿公跋》。“廿公”,笔者在《批评本〈金瓶梅〉初刻时间考》一文中已经指出,具有双重含义:一是“廿”为“念”之通假字,表示思念崇敬;二是“廿”为二十,表示人数众多,而“公”则两者均同,表示进士或举人出身而担任官职之有地位者。此跋主要是呼吁有识之士解囊赞助出版《金瓶梅》,可视为吁词,有类于今日之联署。署以“廿公”之名,表示舆情之高,呼声之大,不可漠然视之也。
袁中道留下一篇序,即《东吴弄珠客序》。因其时已成进士,又应刘氏之请,遂堂而皇之用“序”字名其弁言,而不用较为谦卑委婉之“叙”字,俨然显示已是一高高在上之人士矣。其之崇敬心,不及乃兄中郎远甚,从此“序”字可见一二。而其胆量,亦远不及中郎。《金瓶梅》作者原拟标题有“传”字,曰“金瓶梅传”,点明其实录性质(时人所谓“西门庆家大账簿”者即此之谓也,虽含有贬意)[23],而中道不敢用,略去“传”字,称之为《金瓶梅》。其胆小畏事,由一字之删,亦可见一二。
徐枳留下一个新标题:即《金瓶梅词话》。何以知此新标题是徐枳而非中道所为?案《东吴弄珠客序》称《金瓶梅》,而不称《金瓶梅词话》,以此可以推知。《东吴弄珠客序》草稿于“金昌道中”,尚未至新安见到校样,故不知有此新标题,后至新安见到校样,知标题已改,而一仍其旧称,殆不以之为然也。《金瓶梅》草创于文长客幕时期,其时或尚未拟定标题,故杨慎撰《聊斋志异》*《聊斋志异》向归为清初山东临淄名不见经传的蒲松龄撰,其实真正撰者乃是明代状元杨慎,撰写时间跨度大约为二十年,约1550年至约1570年(或稍前)。笔者将有专文为之考证。,笼统称之为“淫史”*《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夏雪》,不仅提到《金瓶梅》(称之为“淫史”),而且还可据此推测杨慎见到《金瓶梅》初稿的时间,相关内容摘引如下:“即康熙四十余年中(实应为“嘉靖四十余年”,为后人故意篡改),称谓之不古,甚可笑也……若缙绅之妻呼太太,裁数年耳,昔惟缙绅之母,始有此称,以妻而得此称者,惟《淫史》中有林、乔耳(指林太太和乔太太),他未之见。”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会校会注会评本》,第3册第8卷第1058页。此段话清楚表明,杨慎在嘉靖最末数年(最迟不过隆庆元年),已见到所谓的“《淫史》”。研究者或颇有疑惑,杨慎死于1559年,而且一直在戍地云南或四川,何以竟同浙江的徐渭和《金瓶梅》发生牵连?其实,杨慎之死并非在1559年,1559年是名义上的死,目的是为掩人耳目,逃避缉捕,而且杨确曾有一段时间,隐居于浙江杭州及其近地,同沈明臣、徐渭等均有交往。今人视《聊斋》为鬼狐故事,无稽之谈,殊不知篇篇皆实录,有其本事作为依据。笔者曾细心阅读琢磨,发现卷一之《道士》篇,竟颇涉徐渭并及作者自己,“徐生”即徐渭,而“道士”则作者之自况,写杨虎落平阳,徐生“偃蹇”而“不甚为礼”,心生不满,遂以寓言形式,对其势利及帮闲暗予抨击(见同上,第1册,页299-301)。而卷六又另有一篇《冷生》,则全写徐渭,颇具同情心,对《金瓶梅》之精湛艺术,也有很高评价,可谓徐之最初简传,亦可视为“‘笑生’之名”由来之绝妙脚注。首次,亦为唯一一次,透露徐之“笑”与其精神分裂症有关,是一篇研究徐渭极其珍贵的文献资料,前半段如下(案:后半段为后人之蛇足,故不录):“平城冷生,少最钝,年二十余,未能通一经。忽有狐来,来之燕处。每间其终夜语,即兄弟诘之,亦不肯泄。如是多日,忽得狂易病:每得题为文,则闭门枯坐;少时,哗然大笑。窥之,则手不停草,而一艺成矣。脱稿,又文思精妙。是年入泮,明年食饩。每逢场作笑,响彻堂壁,由此“笑生”之名大噪。幸学使退休,不闻。后值某学使规矩严肃,终日危坐堂上。忽闻笑声,怒执之,将以加责。执享官代白其颠,学使怒稍息,释之,而黜其名。从此佯狂诗酒。著有“颠草”四卷,超拨可诵(案:隐指《金瓶梅》,因为果真是“颠草”,无所谓“可诵”,可观即可,可见是文学作品,且为长篇巨著)。异史氏曰:‘闭门一笑,与佛家顿悟时何殊间哉!大笑成文,亦一快事,何至以此褫革?(案:此亦清楚点明,徐之“褫革”——即“与科长别”,真正原因乃在于其撰写《金瓶梅》也。)如此主司,宁非悠悠!’”同上,第2册,页847。。“金瓶梅”之名系批评本之评改者某某所创,而后为文长所接受,但略作改动,加一“传”字。故“金瓶梅传”可视为作者最后拟定之题名。中郎极忠实于原作者,因袭拟定之名,亦称“金瓶梅传”;中道则不敢用“传”,略而去之,仍回复至旧标题。而枳则取中庸之道改为“金瓶梅词话”,标新立异,公然宣布新刻本有异于初刻本。自此词话本之名遂著闻于世矣。
枳第改标题耶?标题是书之纲,纲可以改,目和枝节之变动,岂非不言而可自明欤?最早透露《金瓶梅》被改动之讯息者是沈德符,沈称《金瓶梅》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为他人之“赝作”,而补作者是一“陋儒”。相关之原文见诸《万历野获编》,虽历经研究者征引,下面仍需再引一次:
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穿,一见知其赝作矣[14]中册,652。
沈称该五回“时作吴语”,以此可知改作之“陋儒”来自于吴方言地区。上所列三位有干系者,袁宏道系湖北公安人,不操吴语,且又是进士出身,高于举人沈德符,故套不上“陋儒”帽子。袁中道为袁宏道之弟,同是湖北公安人,亦不操吴方言,且亦是进士,故亦套不上“陋儒”帽子。三位之中,惟有徐枳,可以与沈之描述相吻合。“陋儒”者,岂非徐枳耶?
揆诸《咒枣记》和《禅真后史》,似乎更印证沈言非虚。随手翻览而过,时有一二处“吴语”跃入眼帘,撮录若干如次以证“陋儒”之吴方言能力:
“落雨”(下雨)[19]641;
“把还人不把还人”(还给人还是不还给人)[19]642;
“千万话勿得个”(千万说不得)[19]66;
“插号”(绰号)[19]66;
“渠也心服”(他也心服)[19]90;
“不饿鳖了”(不饿坏了)[19]131;
“见了人没此话头”(见了人不说话)[19]136;
“放在台子上”(放在桌子上)[19]155;
“镇日价清闲自在”(整天清闲自在)[19]173;
“打探瞿家事体”(打探瞿家事情)[19]191。
《后史》另有一首以吴语“介”字(相当于“兮”字)所作的赋体打油诗,颇有韵味,亦录之于下:
白面郎君,学帮了介闲,勿图行止,只图介钱。脸如笋般,心如介靛,口似饴糖,腰似介棉。话着嫖,拍拍手掌,赞扬高兴,搭搭屁股,便把头钻。兜公事,指张介话李,打官司,说赵介投燕。做中作保,是渠个熟径,说科打诨,倒也自新鲜。相聚时,卖弄介万千公道,交易处,不让子半个铜钱。话介谎,似捕风捉影 ,行介事,常记后忘前。害的人,虎肠鼠刺,哄的人,绵里针尖。奉承财主们,呵卵胞,捧粗腿,虚心介下气,交结大叔们,称兄弟,呼表号,挽臂捱肩。个样人,勿如介沿门乞丐,讨得介无拘束的自在清闲[19]164-165。
在论“赝作”五回前,须先澄清沈文中之若干问题。一是“原本”。向以为“原本”为词话本,但笔者在《批评本〈金瓶梅〉初刻时间考》已经指出其谬:“原本”非词话本,而是批评本。二是“补以入刻”。向以为有“陋儒”者自撰“赝作”,填补“原本”之缺。然既是“陋儒”,而冯又是创作名家,何不自撰,却非得觅稿于其人?而且临刻求文,又岂能一蹴而就?实际上“赝作”早已有之,“赝作”即词话本也。所谓“补以入刻”者,即将该五回从词话本补入批评本。事实既明,沈文意思便豁矣了然:原本批评本原缺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陋儒”有补作,冯重价购刻,批评本遂填补无缺焉。
然仍有一问题尚不清楚:冯究竟于谁“重价购刻”?历来论者未将沈德符考虑在内,而前所绘制之流传出版图,则清楚标示向批评本提供该五回者正是沈本人。沈握有全稿,乃抄自于袁中道,袁中道又得自于袁宏道和刘氏后裔,故知其为词话本系统之稿本。冯梦龙见之而惊喜,因冯原有批评本稿本,但不全,缺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趁机正可向沈购刻,以补批评本之缺。马仲良亦劝沈应梓人之求,以疗读者之饥。然读者不免有疑:枳拥有原稿,何不恳其售之,而非转求仅有抄本之沈德符?此问题,按之于《外史》,实早有答案。前节云《外史》二十四回写枳卷入多宗官司,首宗即“售卖父亲老牛”案,实即影射枳卖父稿谋生事,而所卖之稿可能正是词话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买家为冯梦龙。然因小牛布衣“冒认”老牛布衣,臭名外扬,买家疑为“赝作”,未支付“重价”,小牛经济拮据,遭此损失,遂告上法庭。向知县判稿既属父,子不该“卖钱用”,杖二十大板了断此事。可见交易未成而已结下冤仇。有此过节,枳路已断,冯惟有恳求沈德符。然沈否认售稿于冯:
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质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14]中册,652。
“遂固箧之”即拒不售稿,但随即又云:“未几而吴中悬之国门矣”,一语道破其前言后语自相矛盾,所言非真。沈之所以不敢直言售稿之事,一是恐虑清名受损,二是前科在先,未经作者授权,惧怕卷入法律纠纷。有此两种考虑,遂欲言而又止,极尽掩饰之能事,但真真假假,假中有真,真中亦有假,须善为分析,方可不受蒙骗。
《金瓶梅》研究,有著名公案若干宗,其中之一,即五十三回至五十七五回之“赝作”问题,欲探考“陋儒”改作之真相,从此五回入手,颇有助益。据沈德符所言此五回为枳(即沈所谓“陋儒”者)改作,理由主要有二:(1) 时作吴语;(2) 血脉不贯穿。
案词话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确有此两种问题。先论“吴语”问题。笔者祖籍余姚,生长于上海,属于吴方言地区,细阅此五回(根据梅节校点本),所见并能确定其之为吴语者有以下若干词语或表达法(前括号为原文中语,后括号为释词):
五十三回:热剩剩的(很热),夜饭(晚饭),气子(气味),腻格格的(很腻),(把酒)过下去(咽下去), 晓得来(知道)。
五十四回:热剌剌的(很热),九阿哥(九哥),(拿些小菜我)过过(吃),(你进去)话声(说一声),(就要)做牢病了(做成长久之病),敲得半日门(敲了半天门),阿叔(叔),(拿滚水来)过口(漱口)。
五十五回:无。
五十六回:学生子(学生)。
五十七回:拖子和尚夜夜忙(拖着)*见参考文献[15]第2册,页码分别为:(53回) 615,615,620,620,620,621;(54回)632,633,637,640,641,641,642;(56回)666;(57回)677。。
以上所列吴语,以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居多,五十六回和五十七回仅各有一例,五十五回全然没有。总体而言,并不算多,然亦不可谓无,沈谓“时作吴语”,即偶尔有之,言如其实。
再观“血脉”问题。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中,有一显著之衔接差错,可证“血脉不贯串”亦实有其据。此衔接差错发生于五十五回开首部分。第五十四回末尾叙述道:
西门庆就起身打躬,邀太医进房。太医遇着一个门口,或是阶头上,或是弯转去处,就打一个半诺的躬,浑身恭敬,满口寒温。走进房里,只见沉烟绕金鼎,兰火热银钅工。锦帐重围,玉钩齐下。真是繁华深处,果然别一洞天。西门庆看了太医的椅子,太医道:“不消了。”也答看西门庆椅子,就坐下了。迎春便把绣褥来衬起李瓶儿的手,又把锦帕来拥了玉臂,又把自己袖口笼着他纤指,从帐底下露出一段粉白的臂来,与太医看脉。太医澄心定气,候得脉来,却是胃虚气弱,血少肝经旺,心境不清,火在三焦,须要降火滋荣。就依书据理,与西门庆说了。西门庆道:“先生果然如见,实是这样的。这个小妾,性子极忍耐得。”太医道:“正为这个缘故,所以他肝经原旺,人却不知他。如今木克了土,胃气自弱了。气哪里得满?血哪里得生?水不能载火,火都升上截来,胸膈作饱作疼,肚子也时常作疼。血虚了,两腰子浑身骨节里头,通作酸痛,饮食也吃不下了,可是这等的?”迎春道:“正是这样的。”西门庆道:“真正任仙人了!贵道里望闻问切,如先生这样明白脉理,不消问的,只管说出来了,也是小妾有幸。”太医深打躬道:“晚生晓得甚的?只是猜多了。”西门庆道:“太谦逊了些。”又问:“如今小妾该用什么药?”太医道:“只是降火滋荣,火降了,这胸膈自然宽泰,血足了,腰胁自然不作疼了。不要认是外感,一些也不是的,都是不足之症。”又问道:“经事来得匀么?”迎春道:“便是不得准。”太医道:“几时便来一次?”迎春道:“自从养了官哥,还不见十分来。”太医道:“元气原弱,产后失调,遂致血虚了。不是壅积了要用疏通药,要逐渐吃些药丸,养他转来才好。不然,就要做牢病了。”西门庆道:“便是,极看得明白。如今先求煎剂,救得目前痛苦。还要求些丸药。”太医道:“当得。晚生返舍,即便送来。没事的,只要知此症乃不足之症,其胸膈作痛,乃火痛,非外感也,其腰胁怪疼,乃血虚,非血滞也。吃了药去,自然逐一好起来,不须焦躁得。”西门庆谢不绝口。刚起身出房,官哥又醒觉了,哭起来。太医道:“这位公子好声音。”西门庆道:“便是也会生病,不好得紧。连累小妾,日夜不得安枕。”一路送出来了。
却说书童对琴童道:“我方才去请他,他已早睡了。敲得半日门,才有人出来。那老子一路揉眼出来,上了马,还打盹不住,我只愁突了下来。”琴童道:“你是苦差事。我今日游玩得了不得,又吃了一肚子酒。”正在闲话,玳安掌灯,跟西门庆送出太医来。到轩下,太医只管走,西门庆道:“请宽坐,再奉一茶,还要便饭点心。”太医摇头道:“多谢盛情,不敢领了。”一直走到出来。西门庆送上马,就差书童掌灯送去。别了太医,飞的进去,教玳安拿一两银子,赶上随去讨药。直到任太医家,太医下了马,对他两个道:“阿叔们,且坐着吃茶,我去拿药出来。”玳安拿礼盒,送与太医道:“药金请收了。”太医道:“我们是相知朋友,不敢受你老爹的礼。”书童道:“定求收了,才好领药。不然,我们药也不好拿去。恐怕回家去,一定又要送来,空走脚步。不如作速收了,候的药去便好。”玳安道:“无钱课不灵,定求收了。”太医只得收了。见药金盛了,就进去簇起煎剂,连瓶内丸子药,也倒了浅半瓶。两个小厮吃茶毕,里面打发回帖出来与玳安书童,径毕了门。……
到次早,西门庆将起身,问李瓶儿:“昨夜觉好些儿么?”李瓶儿道:“可霎作怪!吃了药,不知怎的睡得熟了。今早心腹里,都觉不十分怪疼了。学了昨的下班晚,真要痛死人也!”西门庆笑道:“谢天谢天!如今再煎他二钟吃了,就全好了。”迎春就煎起第二钟来吃了。西门庆一个惊魂,落向爪哇国去了[15]640-643。
再看五十五回之开首:
却说任医官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西门庆便开言道:“不知这病症看得如何?没的甚事么?”任医官道:“夫人这病,原是产后不慎调理,因此得来。目下恶露不净,面带黄色,饮食也没些要紧,走动便觉烦劳。依学生愚见,还该谨慎保重。大凡妇人产后,小儿痘后,最难调理,略有些差池,便种了病根。如今夫人两手脉息,虚而不实,按之散大,却又软不能自固。这病症,都只为火炎肝腑,土虚木旺,虚血妄行。若今番不治,他后边一发不得了。”说毕,西门庆道:“如今该用甚药才好?”任医官道:“只是用些清火止血的药,黄柏知母为君,其余只是地黄黄岑之类,再加减些,吃下看住就好了。”西门庆听了,就叫书童封了一两银子,送任医官做药本。任医官作谢去了。不一时,送将药来。李瓶儿屋里煎服,不在话下[15]645。
前回已叙至任太医诊治完毕,西门庆送走太医,由玳安和书童随太医回家取药与李瓶儿煎服,李服后感觉好转,然五十五回却云任医官仍在西门府邸与西门庆谈论李之病况,尚未离去,前后明显不连贯,一目了然。
由此观之,沈所谓“时作吴语”及“血脉不通”之问题,均言之有据,词话本之此五回,曾经过改动,似无可否认矣。然据此以定其为“陋儒”之“赝作”,却难以令人信服。沈何以知此为“陋儒”之“赝作”而非原作者之改笔?余通读《金瓶梅词话》三遍以上(不包括批评本),对此问题亦思考久之,不能苟同沈德符。理由很简单:“吴语”和“血脉”不足以为可靠之证据!下面亦分此两点以作说明。
1. 吴语。
《金瓶梅》中有吴语,不限于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周钧韬先生长期研究《金瓶梅》,对此有精辟见解:
沈德符说,《金瓶梅》初刻本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由陋儒补入,“时作吴语。”其实除此五回外,吴语在全书中随处可见。例如,称东西为“物事”(八回),称抓一付药为“赎一贴药”(五回),称青蛙为“田鸡”(二十一回),称螃蟹为“蟹”(二十一回),称仍旧为“原旧”(三十四回)称白煮猪肉为“白煠(音闸)猪肉”(三十四回),称粮行为“米铺”(九十回)。此外还有什么“不三不四”,“阴山背后”,“做夜作”,“馋老馋痞”等等,均属吴语[24]。
除个别一二例外,所举均为吴语用法。周又另有一文,亦提到《金瓶梅》有吴语,“不胜枚举”,例证择录如下:
第十回:“明日我往后边坐,一面腾个空儿。”(腾个,即腾出)
第十回:“秋菊为人浊蠢,不任事体。”(事体,即事情)
第十三回:“这西门庆掇过一张凳来踏着。”(掇过,即挪过)
第十五回:“只到卖纱灯的跟前就回了。”(跟前,即面前)
第七十八回:“落后潘姥姥来了。”(落后,即后来)
第八十一回:“出落得好长大身材。”(出落,即出挑,长大,高大)[25]
因不能加重点符号,遂将吴语词汇放在括号内,并加解释。据周先生所举例子可知其他章回亦有所谓“吴语问题”,时有而时无,一如五十三至五十七之五回。虽有两回,即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吴语略有增多,然从整体观察,无论是风格基调还是情节内容,均不足以说明此两回为不同作者所作。况且“时作吴语”非惟词话本之问题,批评本亦有之。沈所谓“赝作”之五回,前二回,借用王汝梅先生的话是“大异小同”,故无法比对;五十五回无吴语,无须比对;所须比对者,惟五十六回和五十七回。此两回各有一例吴语,即五十六回之“学生子”和五十七回之“拖子和尚夜夜忙”,而此二例,均见于批评本,无有任何区别。
此乃告诉我们,吴语原来就有,与所谓“赝作”并无关系,虽然五十三回和五十四回修改后吴语明显增多,然修改为自改,岂可谓“赝作”?文长写作,时夹吴语,向为时人所知。袁宏道曾在《歌代啸》序言中指出:《四声猿》“未免时作吴语”。案《四声猿》第二剧《玉禅师》,确可见懒道人对话打吴语,其相关之宾白引录如下(解释置于括号内):
“古怪,又是个阿妈们(妇人)的声音。”[8]第4册,1187
“这们(么)大雨,天又黑了……做舍子(干什么)?”[8]第4册,1187
“止不过十七八岁,一法(更加)生得绝样的。”[8]第4册,1188
“叫他将就捱捱(凑合)罢。”[8]第4册,1188
“半夜三更黑漆漆,着舍要紧(有什么要紧)。”[8]第4册,1188
“我昨而子(昨天)去讨生姜。”[8]第4册,1191
“俺师傅为这桩事,性命都送了,还故子(故意)问舍嘴哩。”[8]第4册,1191
王思任(1574-1646)谓文长著作“通方言者佳,以越语者逊”(见《徐文长先生佚稿序》)[8]第4册,1351,越语即吴语(广义),方言则包括北方方言(即中原方言)、徽方言、小说人物祖籍地之方言,而非某一地之单一方言。《金瓶梅》语言杂七杂八,引发各地争相抢贤立碑,其实正显示文长作为“一个南腔北调人”(自题青藤书屋语)[8]第4册,1325之语言通才也!
2. 血脉。
五十四回首段血脉不通,早已为《金》学同道所熟知,然则何以竟粗制乃尔,似鲜有问津者。倘果如沈称为“陋儒”改作所致,但衔接明显重叠,何以“陋儒”竟视而不见?“陋儒”即枳,虽造诣难与其父并肩,却亦绝非目不识丁者。吾辈今日尚能一览而知,何况其之为整理校订者耶!而且,修改亦非难事,第须删除此段衍文,即可贯通血脉,何以不删?
殊不知此乃是作者之自改,而修改前后共有两次,遂尔如此。有小改,有大改,小改随处可见,大改则有如下数回:第一回、第五十三回、第五十四回、第八十四回。第一次为小改,时间较早,第二次则是大改,已近入木之年,因有时间间隔,记忆衰退,且又精力不济,以致前后参差。此并非笔者凭空虚构故事,有文本证据焉。《金瓶梅词话》中有明显重叠错榫处,小者不遑悉举,大者五十五回之开首部分为一处,另尚有一处,即十兄弟之介绍文字,见于第十回和第十一回。先抄引第十回如下:
下面是第十一回:
那西门庆立了一伙,结识了十个人做朋友,每月会茶饮酒。头一名唤应伯爵,是个破落户出身,一份家财都嫖没了,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玩耍,诨名叫做应花子。第二个姓谢名希大,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儿没了父母,游手好闲,善能踢的好气毬,又且赌博,把前程丢了,如今做帮闲的。第三名唤吴典恩,乃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来往。第四名孙天化,绰号孙寡嘴,年纪五十余岁,专在院中闯寡妇门与小娘传书递柬,勾引子弟,讨风流钱过日子。第五是云参将兄弟,名唤云里守。第六是花太监侄儿花子虚。第七姓祝,名唤祝日念。第八姓常,名常时节。第九个姓白,名唤白来创。连西门庆共十个[15]第1册,108。
两相比较,可见十兄弟之名单不完全相同,排列次序亦有差异,为方便对照,兹将其姓氏上下排列如下:
第十回:西门,应,谢,祝,孙,吴,云,常,白,卜;
第十一回:应,谢,吴,孙,云,花,祝,常,白,西门。
两次修改,据愚见察看,后回在前,而前回在后。因见初稿第十一回花子虚不在十兄弟之列,而该回又写兄弟们在他家摆酒聚会,不甚合理,而其时卜志道已不在,遂将其名去之改为花子虚,并重新排列十兄弟名单。介绍十兄弟之名单,原来自于初稿第一回,创作之初,西门庆(即胡宗宪)任“提刑按察使”,文长和沈明臣均在其“按察司”幕中供事, 故称其衙门为“本司三院”*胡宗宪升任“按察使”在1555年,沈明臣、徐渭等幕客遂陆续云集,开始任职于按察司,小说亦由西门荣升、兄弟结拜欢庆作为开场。故“本司”二字颇为厉害,不仅透露《金瓶梅》作者为“司”内之人,而且还点明小说写作之起始时间(大致与“荣升”同步),同时又清楚无误地昭示今人,以“本司”起笔之批评本,而非词话本,乃是以原始手稿为底稿的版本。,而修改时文长已离胡而去,“本司”亦随之去之而改为“院中”。此为小改,仅花子虚一名之换耳。至晚年,却又大改,为突出西门庆家庭兴衰与《水浒传》及时代联系之主题,重写第一回,将介绍十兄弟之开场白改为武松打老虎,而重写之后,介绍文字无处安置,遂略作精简,草草后移,填入第十回,连“本司”亦不及改正。但因记忆此介绍名单昔年曾经改动,遂又再补一笔:“卜志道故了,花子虚补了。”
五十四回和五十五回如同十回和十一回,后回修改在前,而前回修改在后。后回为小改,而前回则是大改。大改之后,又大改第八十四回,因年老体衰,精力不支,“腕几脱”(见致李令公信),未能统一全稿而已溘然辞世。五十五回之衍文并非“陋儒”补作之明证,而是“老儒”修改未完之遗痕也!
有疑者或问焉:何以枳明知有重叠矛盾而不作修改耶?答曰:尊袁公之劝以存原稿之真也。中郎对文长五体投地,其一字一句视同珍宝,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袁中郎论诗”条有如下之记载:
袁笑谓予(沈德符)赏音,但渠所最推尊为吾浙徐文长,似誉之太过。抽架上徐集指一律诗云:“三五沉鱼陪冶侠,清明石马卧王侯。”谓予曰:“如此奇怪语,弇州(王世贞)一生所无。”予甚不然之曰:“此等语有何佳处?且想头亦欠超异,似非文长得意语。”袁苦争以为妙绝,则予不得其解[14]中册,633。
1597年袁访陶于越,为刻印徐文集专门叮嘱商景哲一字都不许改动,请看商之记载:
袁中郎偶过越水访公(陶望龄),公与欢饮,各别就寝矣,中郎见几上《四声猿》一帙,阅尽汲趋问公:“此必元人笔也?”公笑曰:“否,否,越中才人徐文长作,尚有诗赋传记表笺尺牍数万言,与吾友商景哲雅相善,故尽得之。”遂出笥中藏,中郎忻然手翻,篝灯达旦,凡读一篇一击节,直恐其尽,至忘假寐。谓公曰:“才思奇爽,一种超逸不羁之致,几空千古。景哲既以嗜古特闻,当不令此书灭没蠹鱼。”晨起造予而请梓,因语予:“文长奇才,一字一句自有风裁,愈粗莽,愈奇绝,非俗笔可及。慎勿描画失真,为世大痛。”中郎即援笔为序,陶公和之,阅两月而刻成[8]第4册,1347。
“愈粗莽,愈奇绝”,“慎勿描画(改动)失真”,显然是针对《金瓶梅》而言,枳拥有《金瓶梅》原稿,整理校订劳苦功高,老和尚携全稿之半入京,主要原因就在后半部分尚未清理誊抄完毕。然手稿整理最易犯胡改乱动之病,商景哲既未能梓行《金瓶梅》,袁对商之叮咛语必亦语之于枳。枳为大孝子,极敬爱父亲,又中年已悟往日盗名之非,知来者之可追,专意行善, 铭记中郎之嘱咐而以改前过,不轻易更动一字一句,一切尽其可能而保存原样。此并非故作夸张,以美化徐枳。笔者在《高山仰止:英译本〈金瓶梅词话〉卮言》曾列举第七回隐语数例,证明词话本之忠实可靠。如“贵长”为“归葬”,“照头”为“罩头”,“隔从”为“从革”(即《尚书·洪范》所谓“金曰从革”之义),等等,批评本改以他词代之,如改“贵长”为“时节”,改“照头”为“只管”,而词话本均存真不变[26]。此类例子全书中比比皆是,管窥枚举,可以推知枳于词话本整理校订之大概。我们今日能见文长晚年改稿之原貌,功归于袁宏道,功归于徐枳。
之所以不提袁中道,因为词话本尚有两个问题,或与之有关。
其一,校订纰缪。前云小修襄助枳赴新安校订《金瓶梅词话》,历一月余而完毕。词话本中之错讹历来为学者所诟病,张岱《梦遇》文谓校订未善,而校订者实即袁中道也,仅未点其大名而已:
引见其子枳者,亦七十余。出先生小像,与梦中无发漂异。出先生手稿相质,果与刻本多纰缪。缘草书既难识别,校订者自谓能古文辞,妄自附会,涂饰成文。又书贾多贷中郎评点,耳食之人,尊中郎名色,失先生面目,此诚古今大冤抑事。(中略数语)[8]第4册,1345
其二,补作诗词。词话本有两首诗,明显系他人补作。一首是七十一回之回前诗:
整时罢鼓膝间琴,闲把遗篇阅古今。
常叹贤君务勤俭,深悲庸主事荒淫。
治平端自亲贤恪,稔乱无非近佞臣。
说破兴亡多少事,高山流水有知音[15]第3册,879。
另一首则是一百回之回末诗:
闲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经济癫狂定被歼。
月楼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15]第3册,879。
两首诗均提到“遗篇”或“遗著”。文长自己绝不可能用“遗篇”或“遗著”,可见为文长死后他人所补。补者是谁?袁中道?袁宏道?抑或徐枳?枳自幼吟哦诗词,功力甚深,且又喜在小说中卖弄一手,故极有可能为其所作。然亦不能排斥袁氏兄弟。两首诗,一曰“遗篇”,一曰“遗书”,不尽相同,或出自于两人之补笔?前首称“高山流水有知音”,为“知音者”中郎所补?后首为枳或小修所补?夫敢于补诗者,乃因有批评本之先例也,批评本回前诗及回末诗为评改者所作,而作手为一文苑耆宿,名气绝不亚于文长。缘篇幅已经超长,姑不详论,存疑而请俟异日。
总之,枳极忠实于原作,其词话本之修订工作,主要在“后段”之整理、补漏、订正诸方面,当然因原稿不清,可能有若干词语或句子之补入或改动,又因原稿有诗词之缺,亦可能有若干首回前诗或回末诗之增补,然即便如此,于全书整体内容及艺术表现力而言,亦微不足道焉。沈德符攻击枳为“陋儒”,词话本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为“赝作”,或为耳食之言所惑,不明真相,然亦可能同属“吴友”冯梦龙一派,党同伐异,故意诋毁。批评本一脉兴旺发达,一版再版,而词话本迟至明王朝覆灭一直未能畅销于世,时至今日已所剩无几,濒临绝迹,殆与恶性竞争不无关系也。
(四) 徐枳之过与功
枳因盗用父号,在社会上产生很坏的负面影响。《儒林外史》评者直呼其为“贼”,可谓代表时人之一般看法。虽知情者戏以“咲咲生”之外号呼之,绝不相混父子两人关系,而其本人亦未曾真正用此号于其所著之书,然经其手而整理出版之词话本,仍大受连累,背负“赝作”黑锅,历数百年而无法洗清,枳实难辞其咎也。然而我们今日亦不必如明人之苛刻者,因“咲咲生”之不绝于迹而人云亦云,专攻其之罪过,而须心平静气,理性分析,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否定其非而肯定其是,还历史以原来面貌。枳是“陋儒”与否,有其著作遗存于世,读者自能判断,无须余多喙,然其于《金瓶梅》之功,以余之浅见评判,相比其之过,远胜矣!非枳今日无有词话本,非枳中国文学史将与其最伟大之作家徐文长失之交臂!枳岂非大功臣欤?有缺陷之战士毕竟是战士,而完美之苍蝇总归是苍蝇。中华文化之热爱者,更无论《金瓶梅》之知音,均应感恩于枳,感恩于中郎,感恩于两人共同为《金瓶梅》所作之卓越贡献!
[1] 胡令毅.论温秀才 ——兼论常时节[J].徐州工程学院学报,2007(9).
[2] 胡令毅.批评本〈金瓶梅〉初刻时间考[C]//《金瓶梅》国际学术研讨会/台北会场论文集.台南:“国立”成功大学人文社会科学中心,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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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22
胡令毅,男,加拿大籍学者,上海师范大学英语专业学士。毕业后留校工作二年,期间翻译了多部美国当代小说作品,包括著名作家PHILIP ROTH的成名作GOODBYE, COLUMBUS (1985年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1986年赴美留学,主修美国文学。1988年因夏志清先生建议并推荐,转加拿大UBC改学中国文学,同时师从翻译家G. McWHIRTER教授和文艺理论家R.SEAMON教授学习中译英和20世纪西方文论。1994年转入多伦多大学,先后师从M. DOLEZELOVA教授和R.W.L.GUISSO 教授,研究明代历史文化及小说,1999年获博士学位。毕业后曾在多伦多大学东亚研究系、河北大学英语系、河南大学中文系、美国纽约州SKIDMORE COLLEGE外文系、佛尔蒙州NORWICH UNIVERSITY外文系和历史系客串任教,教授20世纪美国小说、比较文学、汉语、中国文学和明清及近现代中国史。教学之余潜心明代小说之翻译及研究,迄今已出版英文译著三种(两种和GUISSO 合作)。其中第二种IN THE INNER QUARTERS (《二拍》选译),获2004年美国独立出版奖情色类小说最佳奖。自2002年起,致力于小说作者问题及《金瓶梅》研究,陆续在《河南大学学报》等中文学术期刊上发表了《论西门庆的原型》等论文十数篇。
I207.41
A
1009-105X(2016)05-000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