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文献史 一个读书人
——山萝学案
2016-01-23纪健生
纪健生
(淮北师范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安徽 淮北 235000)
百年文献史一个读书人
——山萝学案
纪健生
(淮北师范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安徽 淮北235000)
著名学者吴孟复先生承学有渊源,治学有独得。一生心折江戴,服膺皖学,以振兴皖江南北学术为职志,以弘扬乡邦文献为己任,教泽广被,著作等身,被誉为安徽旧学的领军人物。通过对吴孟复先生一生的学术志业梳理,不仅可见其学术成就与治学旨趣,以及一位坚守传统学术的读书治学者的精神风貌,同时又可展示出20世纪传统学术传承的一个侧面。
吴孟复;学案;传统学术;治学旨趣;皖学
吴孟复(1919—1995),原名常焘,字伯鲁;又字孟复,以字行,改字山萝。自号山萝老人,别号勉堂,室名商邃室、卓观轩,安徽庐江人。先生承学有渊源,治学有独得,一生心折江戴,服膺皖学,以振兴皖江南北学术为职志,以弘扬乡邦文献为己任,教泽广被,著作等身,被誉为安徽旧学的领军人物。
一、 学术经历
吴孟复先生自幼入塾,即经名师,接触历代诗文与乡邦文献。8岁能诗,有“风开荷叶见游鱼”之句。11岁入芜湖广益中学读书,得从段希仲、陈梦家等先生,学习文学。12岁在《皖江日报》发表《鸠江冬雪》诗二首。参加陈梦家先生组织的“梧桐诗社”,朱湘自杀,随陈至江边凭吊,有诗二首。1933年,投考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因少年气盛,答题语气狂傲,又言欲致力于考据之门,为唐文治先生不取。钱基博先生搜遗,见其试卷,劝勿泄气。第二年再考,遂得入学。三年来,随唐文治、陈衍(石遗)、钱基博及冯振心、王蘧常、顾实、陈天倪、叶长青、钱仲联诸老,研读义理、考据、辞章之学,撰《梅郎中年谱》《书院考》等,并与同学10人,比与“大历十才子”,出版诗集《惠麓同声集》。与马茂元、舒芜交好。同时拜陈诗、姚永朴、袁伯夔、李拔可为师,学为经史子集四部之学。又得通名于陈散原先生,呈上诗文,多所获正,并多有诗作往来。1937年毕业,随姚永朴流落湘桂,两年后姚先生病逝,扶榇归葬桐城。1940年,入抗日军队与地方政府任职。1944年,为安徽学院讲师,翌年秋,任屯溪上海法政学院教授。其间得受教于马一浮、许承尧。又一年后,至上海,任国立暨南大学副教授,同事有刘大杰、郑振铎、许杰、施存蛰、刘纪泽等,又与黄宾虹、钱锺书等交往。1949年秋,在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工作,随柳诒徵、陈叔通、尹痩石诸前辈,多受教获。解放后回安徽,任滁州中学教导主任。1956年至合肥,入合肥教师进修学校(后改为合肥师范学院),先任教员,“反右”后进图书馆从事古籍编目,1969年冬下放砀山县劳动。1975年到安徽师范大学淮北分校(后改为淮北煤炭师范学院,现为淮北师范大学)任教,历任图书馆长,中文系主任,学报主编,古籍研究室主任,教授,主编学院学报文科版和《古籍研究》杂志。1987年,调往合肥安徽省教育学院(现名合肥师范学院)任教授,同时主持《安徽古籍丛书》的编审工作。晚年与钱仲联、马茂元、舒芜、钱仲联、冒效鲁、程千帆等联系较多。1995年2月病逝。著作有《梅郎中年谱》《古文例论》《黄山谷诗注补笺》《梅尧臣年谱》《训诂通论》《古书读校法》《唐宋古文八家概述》《屈原九章新笺》《桐城文派述论》《吴山萝诗文录存》《语文阅读欣赏例谈》《古籍研究整理通论》《吴孟复安徽文献研究丛稿》《吴山萝诗存》附《勉堂诗话》,另有校点《刘大櫆集》和《刘大櫆文选》;早年以研究杜甫、韩愈知名,晚年以研究语言文字、古籍整理与语文教学为主,论文百余篇,未结集。主编《古文辞类纂评注》《中国画论》《续经籍纂诂》等。
吴先生自幼读书,以治书、写书、教书为业,转益多师,传承的是百年学术与文献。其《七十生日抒怀》诗云:“生迟何敢望乾嘉,犹及光宣几大家”;又《自题旧作诗后》诗云:“心折长芦吾亦久,他年倘署读书人。”其一生学术即可概见。
二、 学术志业述略
(一) 唐宋古文研究
吴先生自幼受古诗文之教,后又师承袁伯夔先生。袁先生是陈散原之门人,以古文名当世,亦工骈文与诗词,但著名者是古文。吴先生先拜庐江乡贤陈诗为师,学习唐诗。陈见他喜古文,便带他到袁家受业。袁家在上海地丰路地丰里,拜师之日,陈诗命他作诗二首,即古人所谓“以诗为贽”;又备全红拜帖,只书“受业吴常焘顿首拜”等字,即世人所说“递门生帖”。他拜了三拜,陈诗以柬帖奉上,与袁交揖后,即对坐,吴亦坐其侧。陈诗以吴作文一册呈袁。陈后来还有文章写到介绍吴师事袁伯夔先生事,有“袁得其文大喜,许为门人之冠”等语。陈散原的父亲陈宝箴原任湖南巡抚,在湖南实行新政——开矿、办学堂、派遣留学生、办“南学会”,谭嗣同、唐才常、梁启超皆参与讲学,还保举了杨锐。戊戌失败后,父子皆被免职。袁先生之父字海观,曾任上海道及两广总督,亦是曾国藩门人。陈宝箴曾亲闻曾国藩论文之旨,以之转授散原,散原又以授袁。但陈、袁皆兼承桐城诸老所传之义法,无门户之见。袁把散原批改之作,授吴阅读,叫他从中领会去取损益之缘故。吴也常给散原写信,散原勉以“锲而不舍,他日必可大成”(笔者按:吴孟复《我的读书、治学与教学》,未刊稿)。
1984年8月,将原连载于《安徽日报通讯》的谈唐宋八家的文章,结合后来读书、教学所得,整理成《唐宋古文八家概述》,由安徽教育出版社于1985年6月出版。先生此书,意在以自幼读古文所得和从唐文治、钱基博、姚永朴、袁伯夔诸师所学,结合对桐城文章的体会,从语言学、文章学角度探讨唐宋八家古文的艺术特色,并试图为建立有汉语文特点的篇章语言学作些努力。先生在《后记》中先言研究古文之难:“言文道之相关,或涉于腐;就文章评点,又失之纤。高才既薄之而不为,通人亦哂之而弗屑。且也,言文者罕通典实,考史者复略词章。至于汉宋之源流,骈散之得失,苟执一端,皆非通论。是岂浅学,所敢与知?”这段话,虽为自谦,其实也讲出了自己的方法与同类研究的弊病。对此书比较突出之点,他总结为四点:“既知文学为语言之艺术,故就语言而谈文章。合语言、文学为一科,探语文发展之途径,一也。既知‘八家’之起弊,又知‘八代’之非衰,知‘八家’集‘八代’之成,然后可与论‘八家’之胜,二也。‘八家’既复大同,诸家又自小异,加以后海先河,同流异派,既分析其文章,亦比较其得失,三也。采通人之说,不分于古今;抒一得之愚,不辞其浅陋。亦言法度,差异拘虚;若论文心,力求着实,四也。”[1]舒芜先生在读了定稿之后,曾写一序发表于《安徽文学》,称此书为“以内行人,说内行话”。2014年,《唐宋古文八家概述》被译成韩文,在韩国出版。
先生对文章学理论素所关注,如其《读(文赋)私记》(《艺文志》第一辑),以刘勰《文心雕龙》有关篇章与陆机《文赋》对读,疏证众说,读懂本文,弄清作者为文用心,显示了深湛的阅读分析功力和厚实的古代文论修养。还有《曹丕文气说浅析》等,对传统文论也有深入的研究。尤其是对桐城派古文的研究与体会,加上丰富的写作实践,故对古文研究不同于一般耳食目验者。虽然他非常赞同当年郑振铎在暨大所言,治古代诗文是为了研究,而非为了写作,但他还是坚持认为,有一定的写作经验,略知写作甘苦,对古代诗文的研究是大有裨益的。
(二) 桐城文派研究
吴先生入国专,结识桐城古文大家马其昶之孙马茂元,即倾倒于桐城之文,并同至桐城其家,得观马通老遗书。那时,通伯先生已过世,听说姚二先生(永朴)还在安庆安大教书。便写了一封信,以文请益。姚先生两目昏眊,但回了信,字大如钱,写了好多页,其吃力可以想见。还把他著的《悦私轩集》、《惜抱轩诗训纂》、《论语解注合编》、《旧闻随笔》、《文学研究法》、《史学研究法》等多种相赠。可见老辈之爱人无已、诲人不倦之精神。吴先生亲受桐城大师的指教和桐城文风的熏陶,对桐城文派的理解自有其独特而深刻的一面。在写作实践中,也是谨遵桐城法度。1977年,为李诚作传,虽谦言“久不为桐城文”,而风格之雅洁、洗炼,仍堪称纯正的桐城文章,对李先生这位出于桐城马、姚之门的长者,是最恰当的纪念。1980年代,先生在《江淮论坛》发表论“桐城派”的系列文章。1992年5月,先生将研究桐城文派所得整理成书,名《桐城文派述论》,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先生生前最后一部出版的专著。内容从桐城文派的历史渊源、地理因素、讲到艺术特色;从方苞戴名世讲到刘大櫆、姚鼐及姚门弟子;从桐城派讲到阳湖派、湘乡派;还从桐城文派的殿军马其昶讲到姚永朴、姚永概及陈三立;最后以怎样诵读与研究古文作结。书中集先生自幼研读写作、师友传习所得,加之博考深思,形成独特的体认成果。他对笼而统之的“桐城派”名称作了学理上的分析,分析了“桐城学派”“桐城文派”“桐城诗派”的内涵与联系。《桐城文派述论》中有新见或突出特点者,在《前言》中归纳为十点:
1. “桐城文派”思想渊源出于“泰州学派”和“颜李学派”。
2. “桐城文”是文艺散文,名为“古文”,实属“新变”。
3. “桐城文”作者多为教师,写的是简洁传神的“小文章”。
4. “桐城文”本非封建文学“正宗”,故自然也非“谬种”。
5. “桐城文”追求“雅洁”,讲“词必己出”“文从字顺”,能“把文章写通”,有很大的学术意义和实用价值。
6. “桐城三派”——“文派”、“学派”、“诗派”有区别又有联系,“散文诗化”为“桐城文”神韵之由来。
7. 论及“阳湖”、“湘乡”及“桐城文派”之外之文,明非“桐城文”独尊,亦明“桐城文”为用之广。
8. 论人重点在其生平与学风、文风中有研究价值之处,论文结合本文,以避空言。
9. 对“桐城派”重要理论著作和其它重要资料亦加以介绍。
10. 立论持之有故,实事求是,注意吸收前人与时贤之论,不拘门户,惟求真切。
先生在《前言》中最后希望该书能有补于“成文章学之专书,助语文课之讲析”,并表明自己的写作态度:“七十老翁,断不敢以无实之言,误人子弟也”[2]1-3。
在《姚仲实先生〈文学研究法〉序》与《再书姚仲实先生〈文学研究法〉后》两篇文章中,再次对桐城文派的艺术特点与历史地位作了充分肯定,并提高到中国文章学与篇章语言学学科建设的高度。
《桐城文派述论》虽重点研究桐城文派,但由于桐城派的渊源与影响,又是对古代文章学的终结性流派,故先生是以毕生古文的学习、研究和教学得而致之的,与《唐宋古文八家概述》有相通之处,同为先生古代散文研究的力作。
(三) 屈原研究
吴先生1935年得识桐城马其昶之孙马茂元,并随至桐城马家,获观马通伯著作,其中有《屈赋微》,从此便对屈赋爱不释手。1975年至淮北,在指导《汉语大词典》编写和帮助青年教师进修提高之余,撰写《屈原九章新笺》,并先油印征求意见。完成于1979年的《屈原九章新笺》,此时广泛征求意见后,重新整理写定,也由黄山书社于1986年9月出版。该书综合王逸以来以至时贤的成果,以小学治骚,以文章学治骚,以史证骚,以骚证骚,理清屈原《九章》篇次,考明屈原出身、行实、卒年等屈原研究方面的重要问题。其中有许多令人叹服之处,如释《哀郢》“过夏首而西浮”之“西浮”为“迁流”,“至今九年而可不复”之“九年”为“终年”即“终岁”之意,从而解决了屈原行踪与卒年中的关键问题。又如对《九章》中(《离骚》中也有)多次出现的彭咸”,认为是楚国的生命之神、保护之神,被屈原作为安定国家、造福人民、保护民族的象征,否定了屈原水死是从彭咸的传统说法。先生同时有一系列论文如《(哀郢)“西浮”解》、《释彭咸》、《读骚小笺》、《关于屈原出身及被放问题的探讨》、《屈原晚岁行踪与卒年新探》等发表,后二篇作为附录收入《新笺》。先生自1935年读马其昶先生《屈赋微》以来,一直心存治骚之志,这是一部语言文学历史结合、汉宋方法兼综的著作,先生自信结论未必尽当,而方法却可以给人启迪。有关专家拟将此书收入《新楚辞学丛书》。
在晚年写作《语文阅读欣赏例谈》时,对屈原研究的问题又进行了梳理。首先是把《九章》中体现的屈原生平,归结为六个问题:1、《橘颂》是屈原使齐时所作。2、屈原被放是由于为民请命,而逢君“多怒”。3、屈原被放后,楚国在垂沙战败。4、顷襄王二十年(公元前278年)秦将白起破郢。秦兵顺江而下,先取夷陵,故屈原逃回郢都。5、在鄂渚逗留了几个月,在那儿“观南人之变态”。6、秦人再度占领黔中,庄蹻已由沅水西至滇池,道路中断。于是屈原只好“独处”于溆浦“山中”。又对屈原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作了九个方面的分析:1、屈原不是楚国贵族与“宗臣”。2、庄蹻起义的时间、地点的推测。3、“垂沙之役”在屈赋中的反映。4、屈原在顷襄王之初被“迁”之由。5、屈原的“异路”。6、屈原在鄂渚观察什么?7、屈原“上沅”“入溆浦”与庄蹻。8、屈原为什么“水死”?9、屈原一些作品的写作时间。
先生治骚,自认是立足文本,以语言文字为基础,结合历史记载与文学解读,虽结论或有不尽切当之处,而方法却是可靠的。如“九年”之解:“按‘九年’疑为‘终年’之讹。古音‘终’从‘冬’得音(《广韵》在‘东’韵,严可均已指其误),‘九’在‘幽’部,冬、幽为阴阳对转。且‘终’古文作‘攵’(《说文》),与‘久’相近,而古书‘久’与‘九’通(《庄子·至乐·释文》‘九当为久’;《列子·天端·释文》‘九当作久’)。是就音、形二者言,‘九’皆可与‘终’通。‘终年’即‘终岁’。江介急风,约当夏历九、十月间,就周正说,正在岁底”[3]。此结论若能找到“九”与“久”形近而讹的例证,则更加严密。另有《〈哀郢〉“九年”解》一文,对这一问题专作考证。他觉得屈赋是一座学术研究的富矿,也是学人才、学、识的试金石。在给助手纪健生的赠诗中,还希望“已就向歆窥《七略》,更笺屈宋补吾衰”。
(四) 杜甫研究
吴先生于诗,最重唐之李杜与宋之苏黄,而杜又是开宋诗先河的诗人,故于杜用力最深。1962年在《合肥师范学院学报》第三期发表《杜甫过洞庭诗辨伪》一文。先从版本考查,诗见《分门集注杜工部诗》卷十二,题下注“新添”二字。再考查前人看法,王若虚《滹南野老集·诗话》记周昂已定其为伪作。又考查其出处来源,王象之《舆地碑记目》载王直方、李希声、潘子真、黄庭坚之说,而一首记行之诗,刻于石上,又沉于水底,又无作者姓名,说是杜诗,无有力的证据。且发现后,仅蜀中刻过一次,那么多的“异文”从何而来?考杜甫经历,无盛夏乘“南风”,“回樯”北归过洞庭事。再分析从宋代黄庭坚到清代仇兆鳌认为是杜作,皆是从诗作风格出发,结合宋代某些诗人为练习诗功而模仿杜诗的时尚,分析了此诗的内容、情绪、用字等方面的特点,从而断定此诗非杜甫作,而是仿作[4]27。第二年,学报又发表《关于杜甫卒地问题》,专门论证杜甫卒地为耒阳而非岳阳。
尤其是关于杜甫卒于岳阳还是耒阳与人讨论、商榷的系列文章,在《光明日报》上发表,是先生研杜的高峰。先生谈及当时情景:一次夜谈,先生讲到与人争论杜甫卒地,在报刊上往来辩难。快结束时,对方突发一文,谈到唐人多以老杜卒于岳阳,极少提到耒阳。先生顿觉反证有力,几乎难以辩驳。辗转反侧至深夜,猛然想到,“岳”、“嶽”字通,但“嶽阳”可写作“岳阳”,而“岳阳”绝不可写成“嶽阳”。所以,“岳阳”也就是“南岳”之阳,即耒阳。这些学术细节,既是积储使然,也是智慧闪光。先生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神乎其技矣!
晚年写《清代的诗风与学风》时,曾以李杜作对比:李白赠杜甫的“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如题为杜甫赠李白、赠高适,似无不可。李白送王昌龄“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改为王昌龄、杜甫赠李白,似亦贴切。王维的《阳关三叠》,唐人即通用为送别之曲,因为它着重把握的是生活中的某一点,这一点就有很大的适应性;但从另一方面看,也就不够精密与准确。反之,如杜甫之送郑虔,既说“老画师”,就不是李白、王昌龄;既说“樗散鬓成丝”,也就不像王维;既说“万里严谴”,又不似高适、岑参;“垂死中兴时”,更不是孟浩然。他是从多方面描写的,或者说是用司马迁写人的方法来写诗(以文为诗)的,因而才能“拟人必于其伦”[5]259。这是先生对杜诗研究的深化与提高,也是对李杜“异同”公案的一点独特的思考。
(五) 韩愈研究
1963年,《新建设》杂志2月号发表王芸生的《韩愈与柳宗元》,吴先生认为王文“对韩愈很多诋斥的地方,不但有些吹毛求疵,言过其实,而且没有从当时历史实际出发,所谓韩愈政治思想的中心以及对于一些重要问题的分析,也不符合实际”,即写出《试论韩愈的政治思想——兼与王芸生先生商榷》一文,在同年8月号上发表。他从韩愈当时的社会、政治问题出发,就宦官专政,藩镇割据,佛道盛行等进行剖析,提出“这些看来只是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但它们却大大加重了人民负担,使人民受到的剥削和压迫十分沉重,生活十分痛苦。因此当时关心人民、同情人民的人就不能不看到这些现实问题。而我们也可从他们对待这些问题的态度,考察他们的政治思想”。 认为“这就是衡量韩愈的标准”。而韩愈对待宦官的态度是,揭露宦官虐民害物的行为,因上书极论宫市之罪恶而被贬阳山;后来“判祠部,日与宦者为敌”,做京兆尹时,竟使宦官统帅的“六军将士皆不敢犯”,可见他与宦官当权者是有斗争的。他结交宦官俱文珍集团,也是以“用武力削平藩镇”为基础的。对于藩镇割据,他的态度是极力反对,主张武力削平。在论到有名的《平淮西碑》公案,针对“阿谀裴度贬抑李愬”的说法,指出:“强调宪宗的决断和裴度的功劳,以归功于中央政府”,“其用意是抑制武将”,正是韩愈为文的苦心。后来韩碑推倒重撰碑文的段文昌,便是主张“销并”以致藩镇复叛的倡议者。韩愈在平蔡州时有贡献,还建议乘胜制服王承宗,被认为此役“第一功”。藩镇复叛,韩愈又奋不顾身,深入虎穴,说服王庭凑。可见,对藩镇,无论是在言论上还是行动上,他都是力主武力削平的。对于反对佛、老,则强调韩愈看到农民负担的加重,是从社会问题与政治问题的角度出发,而非如宋儒从哲学思想角度辟佛。在分析了上述三个方面的社会现实后,还以韩愈与王叔文集团的关系作了澄清。最后,深入分析了韩愈《原道》中的“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总结出“博爱,或博施济众、一视同仁是韩愈的政治思想中心,而恢复中央集权,用武力削平割据的藩镇,对僧道的人其人,以增加生产力,减轻人民负担,打破门第、科举界限,广泛地吸收人才,则是韩愈政治主张中最重要的三点”。而王芸生认为的“崇拜君权是韩愈的中心思想”,则是把韩的“政治主张之一”误为“思想中心”了。文章还批判了韩愈政治思想中的不承认人民的智慧与力量的思想糟粕,指出韩愈并非世族大地主,而是中小地主的代表[5]223-240。
吴先生与王芸生先生关于韩愈政治思想的讨论,在学术界引起较大的反响。有关综述认为,他态度平和,持论公允。
(六) 梅尧臣研究
《梅尧臣年谱》自序:“我年十七,读书于无锡国专。时陈石遗先生为我班讲授‘音韵学’,时及宋诗,先生固晚清‘同光体’诗人领袖也;提倡梅诗,亦由先生始。我自是用力于《宛陵集》,并着手编撰年谱。值抗战军兴,飘泊靡定,鲜有读书之暇。直至抗日胜利之后,受聘于上海暨南大学,时李拔可师亦居沪上,时就请益,复因李师呈教于夏剑丞先生。书未就而上海解放,我亦回皖。六十年代初,在合肥师院图书馆司古籍。会领导上命兼中文系“唐宋文学”课,因之复理旧业。六四年初,草创甫就。旋有下乡“四清”之命,稿亦遗失,直到八十年代初,始得原稿。”[6]具体情况是,《梅尧臣年谱》投寄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历“文革”动乱,稿件遗失。后经金性尧先生费尽心力,使之失而复得。多处欲谋发表,又不得。手稿传至淮北,由淮北师范大学安徽文献整理与研究中心(古籍整理研究所)组织整理,抄录校勘,始于2004年在《安徽文献研究集刊》第一、二卷连载发表,同时编入《吴孟复安徽文献研究论丛》一书,均由黄山书社出版。先生研究梅尧臣,《年谱》始于1936年,到合师院时,又得宣城梅氏家藏谱牒及自作年谱等史料,乃加以充实,初稿定于1964年,而至晚年仍不断有所增益,并另有发挥,时间跨度达六十年之久。
1963年于《江淮学刊》第四期发表论文《梅尧臣》。1989年出版的《语文阅读欣赏例谈》,在作家研究部分,又有《梅尧臣事迹考略》与《论梅尧臣诗》,虽不无旧作痕迹,但也不乏新的见解。
如《考略》,就是将梅尧臣的研究分为26个专题:尧臣之先世;梅尧臣之母;尧臣生地;尧臣作诗及出游之始;尧臣游洛阳时间;尧臣荫补太庙斋郎;尧臣初游会稽、杭州;尧臣肄业国子监;尧臣初任桐城主簿;尧臣在河南、河阳;尧臣以德兴令知建德;尧臣入京;尧臣迁秩太子中舍,非著作郎;尧臣及其妻;梅尧臣与苏舜钦;尧臣与颍州及晏殊;梅尧臣转阶国子博士;集题下误注;梅尧臣与《太常因革礼》;尧臣晚年之直辞;梅尧臣任国子监直讲与编《唐书》及其他著作;尧臣转屯田员外郎与都官员外郎;尧臣与苏氏父子;梅尧臣之卒;祭文和挽诗;梅尧臣之葬。这26个专题是他对《梅尧臣年谱》中问题与要点的梳理与归纳,不仅是一种提炼与提高,也给阅读研究《年谱》提供了方便。
《论梅尧臣诗》则从几个方面论述了梅诗的创新之处,澄清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说法。首先从梅尧臣诗“复元和”的革新主张说起,指出梅主要师法韩愈、孟郊、白居易三家,并进而继承李白、杜甫的现实主义传统,宋初诗派有白体、晚唐体、西昆体等派,至梅尧臣进入诗坛,白体衰息,晚唐体已近尾声,西昆体也到了极弊之时,尧臣正当此时首举革新大旗,强调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又从梅尧臣的诗歌主张,“直辞鬼胆惧,微文奸魄悲。不书儿女书,不作风月诗”,分析他既反对西昆,也反对晚唐,重视诗歌的思想性与战斗性。“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还说到“《召南》有遗风”,“复想李杜韩”,可见“平淡”也绝非“闲淡”或“幽淡”。而为人称道的“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从《六一诗话》所引例证来看,其实是“风花雪月”“小巧美丽”的晚唐诗的标准,而梅尧臣从未说过类似的论诗的话。又分析了梅尧臣创作的三个阶段和风格,三个阶段以欧阳修的评价为归:“其初,喜为清丽、闲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剥以出怪巧,然气完力余,益以老劲;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至其穷愁感愤,有所骂讥笑谑,一寄于诗”。风格,则否定“平淡”,推重司马光的“坚重比白玉”。认为梅诗“能把纯洁、深刻、平易、朴厚与豪放融为一体,自成风格”。也指出了梅诗的缺点与不足:不仅有“咏祖宗之功德,述礼乐之声容”之类的糟粕,甚至较好的诗也让人有不足之感,古今论者多谓其缺乏含蓄,且归咎于“议论化”和“散文化”。其实,梅诗的缺点,有主客观方面的原因。其时代不比开元、天宝,经历也不如李、杜、韩、白,时代与生活的限制,使他气概不大,感情不深,诗作也不能十分动人。从思想上说,以儒家“仁义”为主导,缺乏批判与反抗精神,思想力量单薄,看不透时弊的根本症结,其局限也必然反映到作品中来。此外,他艺术上力求深刻,力求平易,力求奇崛,力求明显,想合韩、孟、白为一家,而未能实现,以致深而近晦,平而近直,奇而近怪,显而近率,因而读他的诗,有“隔着一层”或“不能畅快”之感。他针对“西昆”和“晚唐体”,反对“浮华”,却过于轻视辞藻;反对纤巧,却常常过于直率。语言不能丰富多采,意境也欠深厚与优美。同时,他只注意向古人学习,却没有向民间学习的努力,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最后,讲到梅尧臣的地位与影响,吴先生不同意《四库提要》“佐修以变诗者尧臣也”的说法,而认可陆游“巍然独主盟”的评价。梅倡导了宋诗的革新运动,力矫西昆体与晚唐体等脱离现实、单纯讲究形式的倾向,使诗歌回到现实主义道路上来。开两宋诗风,影响深远[5]242,208。
(七) 训诂学研究
1982年6月写成《训诂通论》,1983年4月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这是先生文革后第一部著作,也是自己语言文字之学的经验总结,其特点一是强调实用,要言不烦,避免琐屑;二是注意训诂与相关学科的关系,避免孤立;三是总结前人经验成果,引证有据,原原本本,防止走样;四是结合具体训诂实例,尤其是自己阅读、写作、教学及整理、研究古籍中的实例,避免空谈;五是既讲正面道理,又说反面失误,正反对照,避免片面。在《后记》中,先生特标治训诂之学的五个要点:要结合文字、音韵,以穷其源;要注意古人文法、语气,以知其变;要掌握并运用故训,了解旧解致误之由,以得其据;要善于吸收前人经验,领会他们“曲证旁通”“巧丰刀不违”之处,以观其巧;如要深造自得,还应进而阅读各种原著,以致其深。这是先生试图总结训诂学的要点与规律,也可看作先生治学和教人方法的归纳和总结。此书被公认为是一本理论与实际结合,知识与方法并重的训诂入门必读书。该书1990年在台湾以繁体字再版。
在《古书读校法》中,他把训诂学的要点归纳为十个方面:1、要发扬实事求是、信而有征的精神。2、要熟悉古形、古音、古义,才能做到信而有征,避免望文生训。3、要结合历史,注意语言习惯,结合风俗、典章制度,不能仅从字面解释。4、要注意“文义符合”,切忌“添字解经”。5、要注意古人用辞之例,不要释词忘义。6、要校正古书中的讹字、脱文与衍文,不能将错就错。7、要用方言与古书音义相参证。8、要讲明规律,推寻语言。9、要分清同异、通别,做到义界谨严。10、全面地反映事物的属性,并以通俗明确之语言表达之。在《故训与新解》一节,又特别强调尊重故训、不墨守旧解与推陈出新三点[7]104-144。《古籍研究整理通论》第五章有《释词之要》一节,也是其训诂观点的提炼与归纳:1、要校正文字。2、依据故训。3、要证以声音。4、要探寻语源。5、要符合作者用意。6、要注意初典,解决难点。7、要领会作者写作此文时用词之原意。8、要注意词语与篇章即微观与宏观之关系。9、要从学术史高度来分析说明[4]121-141。把校勘引入训诂,强调校正文字在训诂中的突出地位,是先生对训诂学的贡献。
吴先生的训诂学特色是,秉承戴(震)、段(玉裁)、二王(王念孙、王引之)的学术传统,尊重故训,但不墨守古人,音形义结合,篇章字句结合,客观意义与使用意义结合,反对添字解经、释词忘义及抓住若干“规律”盲目套用。尤其是把校勘引入训诂,为训诂学开出一番新的境界。他虽然推崇戴震由声音、文字以通经义的实证精神,对段、王总结出的一些训诂规律如“析言则别,浑言则同”、“揆之本文而协,验诸他卷而通”也经常引用,但却绝不迷信,不为盲从。如《左传·隐五年》“怙恶不悛,从自及也”,杜预注:“从,随也。”王引之认为“从”当为“徒”。先生原亦认同王说,后引沈涛说,证以口语,以为不烦改字。并言:“王氏父子曲证旁通,故为人所重。但至其勇于改字,也常受到一些学者责难,此又当引以为戒。在引用前人成说时,应该分析考虑,不可轻从。”说明他在对前人的成果继承、采用时,也有自己的坚守与独立思考。
(八) 文献学研究
先生自幼接触乡邦文献,又受皖江及国专诸大师教诲,在上海文物管理委员会时随柳诒徵先生进行了充分的文献学学习与实践,“入门亲謦欬,出户持几丈。‘大陆’收国玺,‘白云’观道藏。铁琴铜剑楼,真赏窥形象。过目宋元刊,点画指字样。鉴别辨楮墨,沿革说装潢”[8]15。后到合肥师范学院图书馆,在古籍部从事编目工作十年。他寝馈书丛,在编目、制卡、登录、插架之余,不仅饱览众书,夯实了知识基础,还练就了鉴定古籍的本领。当时,合肥师范学院800元购进一部“宋版《史记》”,牌记云“淳化壬辰临安余氏万卷堂刊”。先生一见即定为赝品。因为“淳化”为北宋太宗年号,其时不得有“临安”之名;余氏在闽之建阳而非浙江;且观其纸墨行格,当为明代震泽王氏刊本。以《中国版刻图录》验之,果如所言。又有人持“《宋本周易》”向安徽省图书馆求售,书签上“宋本周易”四字为张謇手书,见者多以为真。先生被请去鉴别,定为明覆宋本。查《四库简明目录标注》所记行款,亦与此一致。
1982年10月,整理扩充《读书与治学》毕,改名《古书读校法》,由安徽教育出版社于1983年5月出版。此书谈目录、版本、校勘、辨伪、辑佚、训诂以及诗词阅读欣赏的知识与方法,还谈丛书、类书、经史要籍知识和文史常用工具书使用法,是先生承老辈学者教诲、积数十年阅读、教学、研究和整理古籍的经验的初步总结,对青年教师和学生有较大的指导意义。可以看出,以上两书明显地导源于当年柳诒徵先生的指点,读书治学以知书识字为基础,也是先生写此两书的深意。出版后,受到钱仲联、程千帆、舒芜、张寿康等学者的称赞,并把此书比之为孙德谦先生的《古书读法略例》。
从1982年起,先生承担了为上海古籍出版社校点《刘大櫆集》的任务,同时即着手对刘氏的研究和《刘大櫆文选》的选注工作,1984年完成《选注》,由黄山书社于1985年7月出版。先生以对桐城文章的深入体会,加上校点、研究所得,选文44篇,既有一般选本和研究者公认的代表桐城文和刘文特色的文章,又有若干不太为人注意,却体现刘氏个性风格的文章。注释用通俗简明的语言,“略释名物训诂及文义理致尤难明者”,认真谨慎,释皆有据,其有易滋疑惑之处,并注出所据之书,以便查考。还录有旧本评语,个别地方作了比较分析和提示性说明,以助阅读欣赏。钱仲联先生推为普及本注释的代表。
1991年11月,台湾贯雅文化公司出版了先生的《古籍研究整理通论》(繁体字本)。先生读书、治书、教书、写书一生,晚年尤致力于乡邦文献的整理与研究,久欲作一总结,示人途辙。本书从汉语言文学的特点和优点谈起,首论“言能尽意,语有达诂”;其后就辑佚辨伪、版本、校勘、标点、注释等文献整理方法一一详述细论;最后还谈到诗文的篇章教学和分析欣赏,并以自己从事古籍整理研究实践的有关材料作为附录。该书内容充实,胜义纷陈。正如书前提要所言:“书中内容是他经过六十余年读书、教书与整理古籍积累经验之结晶,既博采古今通人之论,更有着他的博考深思所得的创见,是校读古书的指针,是研究国学的津梁,也是大中学校文史教师所不可不读之书。”书中将读书、教学、整理、研究视为一体的观点,确为先生独到之见,非身体力行、卓见深思者不可。先生在《自序》中就此观点论之尤畅:
古籍整理与古代文史研究及诗文教学,其功力与方法,实无异处。盖皆要读古书,考古事,知人论世,赏奇析疑;其不同者只在于:或点注在书上,或写在稿纸上。或讲在嘴上与抄在黑板上而已[8]101。
先生除工作与著述之外,还言传身教,带出了一批古籍整理研究专门人才,当前安徽省从事古籍整理和古代语言文学研究的,几乎没有不承先生之教的。他除审订书稿,还撰写大量的序言、书评,奖掖后进、支持新秀。平时不管是在家,还是住院,都是论学之友常满,问字之客不绝。
1987年6月,先生调至合肥安徽省教育学院。先生最后的8年,主要精力集中于《安徽古籍丛书》的整理出版和主持几部大型资料书的编纂,同时进行几本总结性著述的写作。
《安徽古籍丛书》的整理,先生从制定计划、确定书目、选择底本、搜集资料、物色人选、明确要求,一直到指导点校、审订书稿,安排附录、撰写序跋等,都亲自过问,有许多工作是亲自动手,先生把这一工程视作弘扬民族传统文化、建设精神文明的一件大事,认为要无愧于时代、无愧于安徽、无愧于前辈、无愧于子孙。他废寝忘食,甚至可以说生死以之,多次病重住院,在病榻上还在审阅书稿。《安徽古籍丛书》中有许多著作,是他敬仰的前辈甚至老师的作品,他满怀深情地撰写了大量的前言、序跋、附录等:如《文学研究法》序,《方望溪遗集》序,《读〈老子注三种〉》,《萧穆年谱》、《桐城文学渊源考·撰述考》序、《抄本忧庵集》序等。他对整理质量要求极严,工作兢兢业业,一丝不苟。1991年,《安徽古籍丛书》已出10余种,在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评比中获一等奖,先生感到无比欣慰。他曾撰一联,中有“八皖典籍,数载辛劳千载业”,“七旬老翁,三更灯火五更鸡”之语,可见当时的心情。
先生还组织省内有关专家、学者,亲自主持编纂《续经籍纂诂》、《汉魏六朝诗纪事》,评点校注《古文辞类纂》,校注辑补《中华画学论著集成》(即《美术丛书》)等。
(九) 诗学研究
先生入无锡国专读书的次年,其父也移寓上海。同邑陈子言(诗)先生久在沪上,为诗壇耆宿。其父因命执贽为陈诗弟子,从之学诗。陈诗诗法三唐,文学六朝。他教吴先生由渔洋入王、孟。在国专,先生受陈石遗影响较大。陈倡宋诗,为宋诗派领袖。后又拜李拔可为诗,诗风由唐入宋,渐趋于清,主张诗与学问文章结合,其对清诗的主要观点见于《别裁非学最难凭——试论清代的诗风与学风》(载江苏古籍出版社《清诗论文集》),提出“清诗可以度越元明而与唐宋鼎峙”,“清代诗歌之盛与学风紧密相连”,“唐诗以韵胜,宋诗以意胜,而清诗以学胜”,“清末诗歌之盛,由于新学理、新知识拓开了新诗界”。其论诗绝句有“嵇康清峻宛陵雄,诗学诗功事本通。莫以玄谈文浅隘,从无妙手出空空”,是他《论清代的诗风与学风》中观点的概括。而为人的一幅题字,更道出了他一生诗学心得的结晶:“去年有人问作诗,曾以此告之:一曰起处用反笔;二曰以单行之气寓于对偶之中;三曰虚字传神;四曰篇终接混茫。无一字无来历而又无一语为人道过。此查他山、姚惜抱不言之秘也。”这段话包含了相当复杂的内容。“起处用反笔”,来源于陈衍先生在国专教人做诗,保留一首中最佳之句,作为开头,让人续写;成篇后,再选一句开头,如此多次。而且强调诗要有转折,如折衣角,折次愈多愈佳。“单行之气寓于对偶之中”,是当年曾国藩告诉陈宝箴转传陈三立又到袁伯夔的“心法”。“虚字传神”即刘大櫆《论文偶记》中的“文必虚字备然后神态出”。“篇终接混茫”为杜甫诗句。“无一字无来历”是黄庭坚对杜诗的评价,“无一语为人道过”是韩愈“词必己出”之追求。
吴先生诗学结构中,对赋、比、兴的解释,具有独到的见解。关于“赋比兴”这一诗学最突出的问题,他曾多次指出:其一,文学手法皆有托而非“直陈”,其中,寓意为“比”,托景成象为 “兴”,托事写情为“赋”。其二,诗词中三者常综合运用,且多比、兴相兼,或缀合比兴以为赋。用以写出境界、传出神味,以图画信息补言语信息之不足,从而达到言能尽意的境界。他特引方以智之“兴之为比深矣,赋之为比更深矣”,黄宗羲之“写情则偏于赋,味物则偏于比,玩景则偏于兴”,不仅将赋比兴的界定不再局限于朱熹的解说,使之概念更明朗清晰,而且强调了诗歌中赋的特色与重要,厘清了许多理解的误区。
吴先生研究诗词的方法,有一个突出的特色,即作为他学术结构核心的文献学方法与小学方法的结合。他讲李白词二首的真伪,既以“极”“尽”解“秦娥梦断秦楼月”之“断”,以证秦娥不在“秦楼”,而仅为“心驰”秦地,进而联系太白夜郎放回,重游湖湘,有“云飞秦塞云”的诗句,与词二首发现于今长沙正合。讲李白《蜀道难》中“所守或非亲”,一作“非人”,即联系到当时领蜀者为杨国忠,正合张载《剑阁铭》之“非亲勿居”,但却明显为“非人”,对揭示此诗本事,开掘较深。《〈念奴娇·水天空阔〉作者考》、《李白词二首的真伪问题》、《李白〈蜀道难〉本事考》(载《文史》、《安徽大学学报》等),既通训诂,又审词气,结合历史,验之人事,且能博采通人,断以己意,得出新的见解。
山谷诗自任渊、史容注以来,补注者不绝,几乎成了诗学与注释学的试金石。钱锺书《谈艺录·黄山谷诗补注》:“《山谷内外集》虽经天社、青神疏通解释,亦不无瑕隙,留为后人著手余地。方虚谷《灜奎律髓》卷二十四已讥任注卤莽,止能言山谷诗字面事料之所出,而不识诗意”[9]5。吴先生就任渊注《山谷内集》20卷加以补注,成《山谷诗注补笺》,于1948年在上海文献书局出版。这是先生第一部正式出版的著作。近年于先生杂稿中发现《补笺》原手稿,用“国立暨南大学”稿纸,竖行,半页10行。毛笔书写,共84个半页。稿中补改删乙甚多,粘贴纸条数十,且字迹不一,有的显非先生手迹,盖其在不停地修改补充。又有《内集》一、二卷修订稿,用安徽教育学院横格300字稿纸,横置竖写,圆珠笔,显为先生1987年自淮北调动至合肥后所为。内容不仅大为扩充,且多引时人之言。有些篇目,原稿未作补笺,这里也有了增添,或留空待补。这两卷已由纪健生整理校录,在《安徽文献研究集刊》第六期上发表。可以说《山谷诗补笺》是一种尚未真正完成的诗注。
2015年整理出版的《吴山萝诗存》,收诗词近800首,后附的《勉堂诗话》四卷,是先生诗词学习、研究、写作和教人写诗及解决疑难的札记,皆心得之言与独到之见,与他数十篇论诗的论文、序跋、诗词赏析文字以及专著中谈诗词欣赏研究的部分,共同构成先生诗学的全貌。
他有文指出,因被“唐以后无诗”,“ 宋以后无词”这一类说法所误,人们对明清诗词多所忽略。王观堂讲“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意在强调元曲、明清小说的地位,不能与“唐以后无诗”、“宋以后无词”混为一谈。
关于词,先生强调,有人迷信“词别是一家”,且不知赋之为比,不敢引故事、发议论,因而词境不能拓展。但词毕竟不同于诗,因为词曲而诗直,混而一之,豪而近粗,平而无奇,词费而意俭,事直而境浅,就失去了词的性质。
关于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的关系,吴先生认为方以智“中边”之说最为通达透彻:词为边,意为中乎?词与意皆边也。素心不俗,感物造端,存乎其人,千载如见者,中也。
关于诗与学的关系,他在提倡多读书的同时,也反对把抄书当作诗,认为己尚未动于中,又何以动人乎?并引钱田间说:诗有别才,亦有别学。才人之才,声光是也;诗人之才,气韵是也。学人之学,淹雅是也;诗人之学,妙悟是也。(以上见谈方以智词)清诗以学胜,方以智言:读书深,识力厚,才大笔老,乃能躯使古今,吞吐始妙。(《通雅·诗说》)。
(十) 语文教学研究
吴先生自幼即承名师指点,一生转益多师,深知育人之重及育人之要,更感念诸师待己之厚,欲传薪火于后昆,故不仅一生从事语文教学,育人无数;而且其整理、研究、著述,往往都归结到以教学为目的。既传知识,又授方法,指点途辙,昭示得失。其著作,皆可视为语言教学、古典文学教学、文献学教学乃至文章学、诗词教学等方面的教材,也可以说是广义的语文教学研究。正如《桐城文派述论·前言》中所期望的:“成文章学之专书,助语文课之讲析”。所以他的古文研究、诗词研究以至文献学研究、作家研究,都具有语文教学的性质。吴先生到暨大,第一部著作就是《古文例论》,是教“大一国文”课的讲义,以油印本印行。
《古书读校法》中列专章谈诗词的阅读与研究;《古籍研究整理通论》中“语言与文学”、“篇章与教学”、“分析与欣赏”三章皆是谈语文教学,更说明先生对语文教学的情有独钟。在《篇章与教学》中,从体势与奇偶,气格与疾徐,开合与顿挫,穿插与断续四方面谈篇章语言之妙;通过大量的精选典例,分析诗文的词语使用之妙,层次衔接之妙,转折分合变化之妙,奇偶之妙与声调之妙,及因时立言之妙。在《分析与欣赏》中,通过词的组合,词的伸缩,词义同异,字音选择,典故活用,句法变异,章法腾挪,比兴与赋八点来讲诗词的语言艺术。
1989年11月,安徽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吴先生的《语文阅读欣赏例谈》,这是先生一生读书、教书和从事语文教学研究、学术研究的经验总结,书中谈读书学习,谈点校注书,谈文艺理论,谈艺术欣赏,谈作家研究,谈论文写作,所谈皆以自己的有关论文为基础,有理论、有知识、有方法,具体全面,诚实可靠,体现了语言与文学、阅读与整理、教学与研究相通的特点。受到高校文科师生和自学青年的普遍喜爱。
吴先生还就语言问题、修辞问题、文学史问题、古代作家作品研究问题、训诂与语文教学问题、诗文欣赏与研究问题、中学语文教学问题,写了大量的论文,发表于《艺谭》、《阜阳师院学报》、《徽州师专学报》、《安徽师范大学学报》、《语文教学研究》、《修辞研究》等刊物。语文教学方面的论文在先生的论文中占相当大的比重。
吴先生还认为,诗之体制与格律,讲文学史者于此往往缺乏真知,故多忽略;即使专谈格律之书,也往往只就声韵、对偶、句式言之而于其形式之衍变及神味之关系,则鲜能说得具体。盖无创作之实践,故无由知其甘苦(《诗词散曲概论序》)。当年在上海暨南大学文学院,郑振铎先生告诫他:“吾辈治古诗文,盖将以为学,而非以为文”,先生又有反思。
在一次讲座中,吴先生还对教材的编写表达了一个观点,就是认为教材中选编古代诗文,批判的文字多,歌颂的诗文相对较少;而写作时,又要求学生以歌颂为主,这样,学生在写文章时就无所取法。正面积极的歌颂,也是一种必须掌握的技巧,也可以编一本《歌颂文选》。
三、 治学特点
(一) 学兼汉宋
汉学又称朴学,宋学又称理学。汉学产生于汉代,分今文与古文学派,到了郑玄,融合今古文,成了汉学的代表性人物。魏晋时,形成的南北学派之争,北学就是以郑学为主导。到了宋代,学者“摆落汉唐,独研义理”,形成了宋学派。到南宋时,朱熹为集大成者。陆九渊与之对立,出现道问学与尊德性之争。清初顾炎武提倡汉学,新汉学分吴派与皖派。皖派代表人物为戴震,主张“综形名,任裁断”。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述之较详。《四库提要·经部总序》在分析了两千年经学史的演变之后,总结道:“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先生生为皖人,自幼亲近前辈乡贤,接触乡邦文献,又心仪乾嘉巨子,从学光宣诸老,所谓“说过东原说任公,初闻朴学是乡风”[10]79。“生迟何敢望乾嘉,犹及光宣几大家”[10]113。所以,他以读书人自居,一是说明自己一生以读书为职志,述而不作,信而好古,发愤忘食,乐而忘忧;另一方面继承、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坚守皖派朴学传统,致力于安徽乡邦文献的研究与整理。先生又受柳诒徵“清儒出于宋贤”之说影响,而同为前辈乡贤的朱子,也同样重视训诂考据,因而汉宋之学并不对立。所以,他立足朴学,兼采汉宋。其治语言文字之学,既坚持汉学家尊重故训,又主张不墨守故训;既注意字的形音义的统一,又充分考虑到文词往复之情,避免释词忘义;还有他的注释成果《山谷诗注补笺》与《刘大櫆文选注》,都是汉宋结合的典例。
先生既承皖江南北之学的熏陶,又经南北大师的指教,更“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对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刘师培、沈兼士、杨树达、余嘉锡、郭绍虞等,自置私淑之列。这使他知识结构更加充实完善,治学方法更加游刃有余,学术视野更加广阔明晰。
先生写作《训诂通论》,在《后记》中讲到:“宋人卫湜谓:他人著书唯恐不己出,而彼则唯恐不出于人。《四库提要》亟称其善。自揣荒陋,岂敢附于作者之林?”但“博采通人,则固区区之所深愿。”所以,他著书立说,既尊汉学家法,又博采通人;追求宋贤旨趣,又不主一家。做到不以人蔽己,亦不以己蔽人。先生的论著,既以材料翔实、考证严谨见长,又以分析透彻、见解独到取胜,既不烦琐考证,也不高空作业。语言文字的坚实基础,传统文献的扎实功底,古典文学的雄厚储备,诗文写作的纯熟技巧,加上好学深思,博闻强记,使他具有他那一代学者独特的学术品格与治学特征。
(二) 诗兼唐宋
钱锺书先生就唐宋诗的关系,有过精辟而公允的论断:“唐诗、宋诗,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态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故自宋以来,历元、明、清,才人辈出,而所作不能出唐、宋之范围,皆可分唐、宋之畛域”[9]2。
吴先生先从陈诗学诗。陈是坚守唐诗营垒的诗人,夏敬观赞其“举世皆学宋,君独迈唐音”。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列之为地角星独角龙邹闰,评曰:子言“精力于中晚,取其骨干,遗其形貌,孤往不屑之气,天寒翠袖之韵,出以精思,自成馨逸”[11]98。又《光宣诗坛旁记》言:并世诗人,子言终不失为卓然自立家教。盖子言之诗,植体中晚,益以深思,造语古淡,韵格凄清,故能拔戟自成一队[11]254。吴先生追随陈鹤柴,从庐江到沪上,曾为其校刊《凤台山馆诗》,《吴山萝诗存》有注云:诗倡宗唐之说,尝妄许常焘为学唐有得[10]13。陈录其《惠山老萝歌》《偕重恂阻雨皖城,有怀懋园》《寄怀姚质人》等诗入《尊瓠室诗话》,并评云:奔放似赵秋谷,遒逸似戴存庄,出入渔洋、竹垞之间,由此进至三唐,所造未可量也[8]卷首。
钱基博《中国现代文学史》“宋诗”派列五人,而吴先生从学者即有三人:陈三立(散原)、陈衍(石遗)和李宣龚(拔可)。
陈三立,字伯严,江西义宁人。署散原精社,又称三原老人。近代宋诗派奉为宗主。郑孝胥序其《散原精社诗》云:“源虽出于鲁直,而莽苍排奡之意态,卓然大家,非可立之江西里也”[12]272。《光宣诗坛点将录》列为天魁星及时雨宋江。并有诗赞之:“撑肠万卷饥犹餍,脱手千诗老更醇。双井风流谁得似,西江一脉此传薪”[11]52。又在《近代诗人小传稿》中称其“其诗流布最广,工力最深,则万口推为今之苏黄也”[11]135。吴先生由袁思亮(伯夔)、姚永朴通名于陈三立,后经常寄诗文请教,陈勉以“锲而不舍,他日必可大成”。《吴山萝诗存》中,《送伯夔师看花故都,兼呈散原夫子》《呈陈散原先生》《得散原太夫子讣,痛不成诗》《散原太夫子将葬西湖,随李拔可师、张菊生、陈叔通诸丈迎祭沪上》等诗,皆是与陈三立交往承教的明证。吴先生自幼即读过散原诗,《广益中学同陈梦家先生等吊诗人朱湘》中“有人昨夜傍孤桐,寂默长天数过鸿”,就有散原《崝庐楼夜》“独夜川原数过鸿,阑干呼月万山东”的影子[10]4。
陈衍,字叔伊,自号石遗,福建侯官人。钱基博评“伟词独著,诗最有名。盖有会于宋贤梅尧臣之洗炼,苏轼之谐畅,杨万里之拗折,陆游之宏肆,而以上窥韩愈之雄奇诙诡,白居易之萧闲旷适,熔裁而出之一手,惊思健笔,时有拙语而气能运之,成章以达,透辟生峭,与陈三立、郑孝胥一时之争雄,同出宋贤西江,而蹊径各别”[12]283。《光宣诗坛点将录》比之为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而钱仲联《近百年诗坛点将录》则比之为天机星智多星吴用,称其为“同光体之鼓吹者”,“影响近代诗坛甚大,选《近代诗抄》,著《石遗室诗话》及《续编》”[14]。吴先生1934年入无锡国专,从石遗受音韵学与宋诗,读所编《宋诗精华录》与《石遗诗话》,常为其磨墨理纸,观其挥毫,并获写赠“伯仲之间见伊吕,先生有道出羲皇”的条幅。《吴山萝诗存》中《徐炎文属题石遗诗遗墨》及《幼学杂忆》记其事。
李宣龚,字拔可,号墨巢,福建闽县人。钱基博谓其“早年为诗,学陈师道,及从郑孝胥游,乃为王安石”,其诗“最工嗟叹,盖古人所谓凄惋得江山助者”[12]301-302。汪辟疆比之为地阖星火眼狻猊邓飞,钱仲联也称赞他为“闽士无出其上者”。吴先生于沪上拜李为师,并在李与夏敬观的指导下,研究韩愈,作《梅尧臣年谱》。1948年重阳,参加拔可先生举办的硕果亭诗会。
所以,吴先生的诗作,大获前辈与时贤的好评。
袁伯夔评:曲达而健,举阳刚阴柔之美,兼而有之。少年造诣至此,平生所未见,为之狂喜!
陈诗评:奔放似赵秋谷,遒逸似戴存庄,出入渔洋、竹垞之间。由此进至三唐,所造未可量也。
李宣龚评:作者先治古文而后为诗,故其根柢盘深如此,可敬,可畏!
许承尧评:托意渊微,修辞雅洁,艺林中隽才也。
方仲斐评:以淡朴之语,写浓挚之情,居然梅都官也。
程千帆评:诗格老而韵,气深稳而卷舒自如,此惜抱圣境也。
冒效鲁评:大作深得墨巢、鹤柴两丈秘传,在唐宋之间,亦非唐宋所能囿。
舒芜评:大诗清空浓至,二妙并兼,其往复宕漾处,真宋贤胜境。又:大作一向长于直白言情,不假比兴,此最需大本领,曷胜拜仰!
(三) 言能尽意,语有达诂
《易·系辞》:“书不尽言,言不尽意。”魏晋时期的言意之辨,为玄学一大命题。“魏晋名家之用,本为品评人物,然辨名实之理,则引起言不尽意之说,而归宗于无名无形。夫综核名实,本属名家,而其推及无名,则通于道家。而且言意之别,名家者流因识鉴人伦而加以援用,玄学中人则因精研本末体用而更有所悟。王弼为玄宗之始,深于体用之辨,故上采言不尽意之义,加以变通,而主得意忘言。于是名学之原则,遂变而为玄学家首要之方法”[14]。陆机《文赋》:“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主要是就事物难以了然于心并了然于口说的,此意苏轼言之最切:“夫言止于达意,即疑若不文,是大不然。求物之妙,如系风捕影,能使是物了然于心者,盖千万人不一遇也;而况能使了然于口与手者乎!是之谓辞达。辞至于能达,则文不可胜用矣”[15]。“诗无达诂”,出自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16]。
“言能尽意” 与“诗有达诂”的归纳者是舒芜先生。吴先生在《勉堂诗话》卷三也提到:友人舒芜以“言能尽意”与“诗有达诂”二语来概括敝人论诗之旨,我认为这一概括颇得我心[10]264。吴先生在《古籍研究整理通论》第一章语言与文学,有两节内容,一为言能尽意,一为语有达诂。该章开始就提出:“整理古籍,就是要把古人之意如实传给今人;讲解古诗文,也是要使今人能准确地了解古人之意。这就要讲明汉字、汉语之优越,这是言能尽意之根本原因;同时又要讲明语有达诂,明乎此,才能努力去寻求确解,不致望文生义、信口开河”[4]1。在“言能尽意”一节中,先指出董仲舒提出“诗无达诂”是“公羊家”需要穿凿附会;而明代钟、谭等爱说“妙不可说”是掩盖自己不懂。认为“合语言与文学,融训诂入辞章,就能阐明语义,讲出汉语尽意之美”[4]2。在“语有达诂”一节,指出“诗文皆有达诂,妙处可以言传”[4]11,而办法是把词语解释得当,再把句子结合篇章,语言兼顾文学、故训兼征口语,并讲求言外之义。说诗解颐。
吴先生还说,“语言总是概括的,而思想是具体的,因而言语难以尽意。但我想这是就常人言之者;如果诗人、文家也不能尽意,那么,又何贵乎诗人、文家?按照现代信息学说,语言是信息,图画亦是信息,语言所不能尽者,图画可以达之。就诗而言:赋、比、兴三者皆借图画以达意之术也”。他在《赋比兴别解》中梳理了自朱熹以来关于赋比兴的多种解释,特别强调了方以智的说法:“诗者,志之所之也,反复之,引触之,比兴而已矣。世亦有知比者,未可以言兴也。兴之为比深矣;赋之为比更深矣。”然后亮出自己的观点:凡文学作品,皆有托而非直言,其中,托景为兴,托物与人为比,托事为赋。并引而申之,认为散文亦有此三法。而以黄宗羲“偏于景为兴,偏于情为赋,偏于物为比”相印证[8]37-39。言能尽意,语有达诂,就不仅是先生的语言观与文学观,也是先生的写作表达的一种追求目标,体现了一个汉语言文学学者的文化自信。
(四) 语言、文学、史学、哲学的统一
吴先生是训诂学家,又是诗文名家,而“通鉴家风”的影响,使他一直注重文史结合。在国专时,受唐文治先生影响,又攻读过理学家陆世仪、陆陇其的著作。传统文献有文、史、哲不分家的特点,先生尤其笃信戴东原“义理、考据、辞章”相结合的治学结构,故四者常不自觉的熔于一炉,实际上是一种大文科的概念。
吴先生的著述,语言文字方面有《训诂通论》,文学方面有《屈原九章新笺》《唐宋古文八家概述》《桐城文派述论》,而其《语文阅读欣赏例谈》则兼顾语言与文学,是语言与文学的结合。这是就内容而言。以方法论,《训诂通论》,讲文字、音韵、训诂的结合,也梳理小学的历史。并引方孝岳先生的话:“合字形、字音、字义为一,方是小学;结合历史,而后可言训诂”[7]3。以见研究语言文字也要有历史的观念与方法,至少要懂得语言史与文献史。《屈原九章新笺》,以小学治骚,以史证骚,以骚明骚,是语言、文学与历史的结合。《唐宋古文八家概述》,皆先论及古文家的时代背景、生平思想与文艺主张,再谈其散文风格,正是文学与史学、哲学的结合。《桐城文派述论》区分桐城学派、诗派与文派,就是深刻思辨的结果。又对文派的思想渊源、历史脉络、人物关系、演变线索及文风特点,都有分析,有实证,深刻而明确。而最后一章讲古文研究方法,专有一节即强调“合语、文与史、哲,贯以新知”。正所谓夫子自道也[2]。
吴先生最称唐代刘知几“史有三长”之说,并把才、学、识与“义理、考据、辞章”和文、史、哲联系起来,总结为“基本理论、基本知识、基本技能”,作为一个学习者甚至是学者的知识结构的框架。他又强调读书为治学的前提与基础,而认为读书必先识字,掌握语言文字才能读懂文、史、哲等书籍。所以,语、文、史、哲的统一,应是正常、平常而又经常要注意的读书治学观点。
钱仲联先生评价先生的学术特点道:“吴君孟复著唐氏弟子籍,又亲承姚、柳诸老謦欬,考据、词章,融于一冶,沐皖学之泽,纬以新知,开拓宦穾,既审文理以通故训,著有《训诂通论》、《古书读校法》《屈原九章新笺》诸书,又考源流以研究诗文,著有《唐宋古文八家概述》《桐城文派述论》等,而所作诗文又数百余篇,……虽为诗文,实皆述学。沉浸浓郁,提要钩玄,考订精严,文词尔雅,是合皖江南北之长,果能善用以相济者矣”[8]卷首。
(五) 读书、写书、治书、教书的统一
吴先生有一句著名的话:“古籍整理与古代文史研究及诗文教学,其功力与方法实无异处。盖皆要读古书,考古事,赏奇析疑;其不同者,只在于:或点在书上,或写在稿纸上,或讲在嘴上与抄在黑板上而已。而且,研究与教学皆要以己昭昭,方能使人昭昭。己尚昏昏,而欲使人昭昭,岂可得哉”[8]101?这就把读书、研究、整理、教学的关系彻底打通了。读书要明目录,即了解一书在学术史上的地位与学术价值,要熟悉掌握全书义例,要通字词句篇,要把握全书内容与相关文献,还要知人论世,才能把书读懂。由此进入研究阶段,再运用自己的知识、理论、方法,才能有心得,有成果。这样的基础,才有资格与条件去整理古籍,并把自己的所得传达给读者或学生。此序未见于《古籍研究整理通论》中,而在黄季耕先生之序中也有一段话可与此相印证:“吴先生尝言,古书之校注,诗文之讲受,一字一句,皆可写成一篇研究文章;反之,学者又必须能写学术论文,而后可以校注古书,讲授诗文。”
吴先生的一生,就可以说是读书、写书、治书、教书的一生。他自己曾说过,除了读书,自己一无所长。从发蒙入塾起,他就嗜书如命。幼小时,一次发烧好几日,醒来第一句话就是要读书,而要读的书,连塾师都说读不懂,结果祖母就炒了塾师的鱿鱼。他的《幼学杂忆》诗中,写中学时期及之前,就有“胜衣入塾受唐诗”, “儿时已读孟轲书”,“性灵启自《随园话》”,“九岁寒灯读‘首基’”,“使背《春秋》幸不差”, “读罢龚谭读两当,曼殊诗句更清狂”,“读罢《文心》读《史通》”等关于读书的诗句,足见其读书之广。国专时期,学校以专书为教材,又有名师宿儒指点,读书之多,自不待言。抗战胜利后,先生至上海,曾通览《丛书集成》。回安徽后到合肥,虽不幸被剥夺走上讲台的资格,却“谁期十年图书馆,犹恃屠龙一技长”,得到寝馈书丛的机会,可谓因祸得福。他曾自豪地说,自己无一日不读书。即使是下放砀山县农村,也经常托人去县城借书。到了淮北、合肥,进了高校,图书资料信息充裕,更是如鱼得水,达到手不释卷的程度。
读书有所得,就要思考、钻研、写作。先生1936年读国专时,就搜集、研究桐城派后期作家梅曾亮的资料,写出了《梅郎中年谱》,刊于《国专月刊》,受到顾实先生的赞赏。《幼学杂忆》中有诗云:“少年初学编年谱,柏枧生来讨未全。谁信孙阳曾顾及,文章题上打三圈。”该年谱后被收入北京图书馆出版社的《晚清名儒年谱》。毕业时,又写了毕业论文《书院考》。进入上海暨南大学,先有教材《古文例论》,后有文献书局出版的《黄山谷诗注补笺》,论文有《新古史辨》,并在李拔可先生指导下进行韩愈研究,搜集资料,撰写《梅尧臣年谱》。1950年代初期,先生在《新建设》《光明日报》与人展开关于韩愈的政治思想与杜甫卒地的讨论,发表系列文章,产生过较大的影响。1975年,重新回到高校后,先生焕发学术青春,在指导淮北、阜阳两高校《汉语大辞典》编写小组的同时,写了《古书读校法》和《屈原九章新笺》的初稿。1980年,彻底平反,获得教授职称后,先生《训诂通论》《古书读校法》《唐宋古文八家概述》《桐城文派述论》《屈原九章新笺》,点校并选注了《刘大櫆集》。1987年到合肥安徽省教育学院,在主持《安徽古籍丛书》的同时,又出版了《吴山萝诗文录存》《语文阅读欣赏例谈》《古籍研究整理通论》。他的著作,也充分体现了读、写、治、教的统一。如,《古书读校法》既讲治学与读书,又讲整理古书的目录、版本、校雠、辨伪、辑佚的方法,也讲诗词的阅读与研究。此书既是教学生的教材,又是提示读书治学门径的社会读物,更是研究整理古籍的指南。
吴先生担任《安徽古籍丛书》编审委员会的主任委员,他利用自己对家乡前辈的追随接触和对乡邦文献的熟悉,加上十年图书管理工作的历练与对振兴皖学的热情,对安徽古籍整理与出版投入了晚年的全部精力,可以说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亲自订计划,列书目,定版本,整理后,又审定书稿,撰写前言或序跋,《吴孟复安徽文献研究丛稿》中就收入他为《安徽古籍丛书》子目书撰写的序跋。该丛书获得全国古籍图书出版大奖,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不仅是安徽古籍整理出版的成就,也是先生的一座丰碑。
读书有思考,有心得,有积累;由博而返约,厚积而薄发,深入研究,形成文章、著作;在此基础上,又对古籍进行点校注释,整理成完整、完善而又易读、易解的新版本,这是对古书的保护、保存、传播、致用的工作,是传统文化承续发展的名山事业。而读书、治学、整理、研究的结果,又都体现、融入到教学之中,成为教学的内容。吴先生一生教书育人,深感身受前辈老师的教诲太多,故对学生与登门、来函求教者,总是小叩大鸣,问一答十。早年毕业于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学生,都记得他讲《宋词选》中张孝祥的《西江月》词:“满载一船明月,平铺十里秋光。江神留我看斜阳,吹起粼粼细浪。”有学生质疑“明月”和“斜阳”矛盾。先生指出,此选本是据明刻《六十家词》本,而双照楼覆宋本《于湖词》则作“满载一船秋色,平铺十里湖光”。正如顾炎武所批评的“明人好刻书而书亡”。这就把目录版本知识与文学知识都融进教学之中。
以学术研究的严谨态度从事教学,从教学相长中发现研究问题。在文献整理研究实践中培育人才,以助人育人之仁心写作论著。吴先生之文章,皆为读书、教学、答疑、咨询中发现的问题,写成文章后,往往意有未尽,一段时间后,或有新的思考,或有新的材料,或在教学中有所发挥,就扩展成一本著作。
《古籍研究整理通论》讲语言文学,是讲读书;讲辑录、考辨、版本、校勘、章句、标点、注释,是讲古籍整理;讲篇章教学、诗文分析欣赏,是讲教学。而全书则是读书、研究、整理、教学的心得与经验的总结。
(六) 目录、版本、校勘、训诂的统一
目录、版本、校勘,三者一家之学。关于目录学名义之争,各家聚讼,说法不一。吴先生最喜欢引用的是王鸣盛在《十七史商榷》中的话:金榜曰:不读《汉艺文志》,无以读天下之书。目录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学者必由此问途,方得其门而入。目录明,方可读书;不明,终是乱读。还有就是章学诚《校雠通义》中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和“使人即类求书,因书究学”, 把目录学当成学术史和读书门径来看。故余嘉锡《目录学发微》、汪辟疆《目录学研究》及《校雠通义》、《书目答问》等著作,常置之几案,版本学则信奉张之洞《书目答问》中的“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当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他惯用校雠,而不多用校勘概念,特别欣赏“一人持本,校其上下,曰校;一人读书,一人持本,若雠家相对,曰雠也”。一般认为,目录、版本、校勘,三者一家之学,是传统文献学的基本内容,也是文献学学科的方法论。目录是讲书籍的存亡有无,版本是讲刊刻优劣,校勘是讲文本异同。而相关的还有讲古籍真假的辨伪与讲内容完缺的辑佚。训诂是讲解释的正误。如果用读书学或语文学的观点来看,训诂学才是阅读、解释与研究,其余皆是读解的前提与条件。
吴先生《古籍研究整理通论》,是他一生读书、治书,写书、教书的经验总结,故其命名,大有深意。古籍整理,看似技术操作型的标点与校勘,其实,其学术内涵相当复杂。首先是要通目录,了解学术史,把握古籍的概况与某部古籍的价值与存在情况。然后是了解出版史,掌握具体古籍的出版与传播状况,去粗取精,去伪存真,选取善本作为工作底本或参照本。而具体点校,则是阅读的功夫、训诂的功夫,发现脱讹衍倒与进行补改删乙的功夫,还有难度更大的注释功夫。这几步工作都是研究。而研究整理出来的新的文本,又为学科研究提供了资料。所以,“研究”在“整理”之前,在整理之中,在整理之后,都是相当重要的。《古籍研究整理通论》的命名,是先生对古籍整理的本质的深刻认识与把握,也是对这一工作精髓的提炼与经验总结。当年在合肥师范学院,谈及制订科研计划,认为在“读某书”之上加一“校”字,即为科研内容,正是他目录、版本、校勘、训诂统一观点的佳例。
先生早年问及柳诒徵先生,当读何书,柳先生以缪艺风之言告之,当读《汉书》与《说文》,实质即是重文献之学与语言文字之学,也是最基本的知书与识字。吴先生的知识结构即以此两方面为支柱。故在训诂学中强调校正文字;在文献整理中强调研究,在研究中强调阅读,在阅读中强调知书识字,在读什么书与怎么读书的问题上,目录版本之学与语言文字之学就又成了一回事。而“学究形声真识字”,读书是研究与整理的前提,训诂学又提到了突出位置。
结 语
兹引笔者《吴孟复先生学术传略》(载1996年第一期《文献》)之结语部分,以结束本文:
先生一生致力于读书治学,教书育人,学有渊源,见有独到,学术与人格合一,著作与教泽并存。钱仲联先生序其诗文曰:
七十年前,北庠大师姚仲实先生以诗古文启迪后进,不侈谈考据,然亦通于训诂,明于制数。先师唐蔚芝先生,出清末考据家黄元同先生之门者也,创无锡国学专修学校,培育多士,虽讲义理,亦重文章。而南庠大师柳君诒徵则考镜源流,平章学术,益宏实斋之学,然亦不薄诗文。吴君孟复著唐氏弟子籍,又亲承姚、柳诸老謦欬。考据词章融于一冶,沐皖学之泽,纬以新知,开拓宦穾。既审文理以通故训,……又考源流以研究诗文,……虽为诗文,实皆述学,沈浸浓郁,提要钩玄,考订精严,文词尔雅。是合皖江南北之长,果能善用以相济者矣。
要之,先生之为人为学,可以公、勤、实、通四字概之。凡事出以公心,据以公德,他律己、助人、尽职、敬业,维护集体之公、学术之公、事业之公以至国家之大公。尊重前辈,扶持后进,遗惠将来,一生为学术、教育鞠躬尽瘁,而一身之外,别无长物,此之谓公。无一日不读书,无一日不治学,无一日不工作,无一日不助人,乐此不疲,乐以忘忧,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著作等身,桃李满园,此之谓勤。读书、治书、教书、写书,实事求是,不为臆说,学有师承却能不拘门户,转益多师而又深造自得,敢于独抒己见,不依傍,不媚俗,具有高尚的学术道德和正视真理的勇气,“苟终无足以起信者,虽圣哲父师之言不信也”,终身奉之,且深有自知之明,不断改旧,不断求新。此之谓实。学综汉宋,文擅韵散,会语言、文学、历史、哲学于一途,融目录、版本、校勘、训诂为一体,合阅读、整理、研究、教学为一事;著作十余部,论文百余篇,犹未尽其才,学科跨度之广,知识涵容之富,令人叹为观止。此之谓通。先生爱读郑樵《通志总序》,常言“会通之义大矣哉”,终生追求之学术极致在“通”。昔萧一山先生谓王国维先生《人间词话》所举三种境界,可以喻为学之“博”、“约”、“通”三个阶段。先生早年务“博”,中年返“约”,而晚年即已臻于“通”的境界。
先生一生,从事学术研究、整理古籍、诗文写作和教书育人,不敢以学者自谓,不敢以诗人自居,即使是对于学生,亦以半师半友处之。“青史他年倘定评,儒林文苑枉纷纭”(《七十生日述怀》之四),然而先生确实是令人景仰的学者和教师,“经师兼有人师重”,先生无愧,亦无悔。
先生未竟的事业,尤其是“振兴皖学”和建立中国的“篇章语言学”的遗愿,将留给后世学者去完成。
附记:
对于吴孟复先生的学术成就,相识与了解者皆为之遗憾,普遍认为先生若不回安徽,仍在上海,其成就当不止此,名声荣誉也会大有不同。舒芜先生在与程千帆先生的信中,曾将吴先生与马茂元先生比较:山萝诗才在茂元之上,学问亦不在茂元下。惜解放后足迹未出皖省,治学未与全国风气“接轨”,故声名未出皖省[17]。舒芜先生与马、吴幼年契好,有“三友”之称,是深知吴先生者,又对他颇为钦服,曾在其《吴孟复唐宋古文八家概述序》中表示,当年吴先生是无锡国专的高材生,他是一名初中生,而至今仍然是一名初中生与一位国专高材生的差距。以舒芜先生之阅历与眼光,所评价自然是十分准确到位的。
但是,从吴先生的角度,结合时代、环境来看,又有不尽然之处。
从解放前的情况来看,先生师友众多,人缘亦佳,在沪固然是条件优越。但以其历史背景,恐亦难逃噩运,绝不会比在安徽划右派、离讲台、下放农村劳动好到哪儿去。至于“文革”之后,拨乱反正,重视知识与知识分子,而吴先生则早在1975年初就从砀山农村进入高校,比正式落实政策要早三至五个年头。这与淮北初建高校严重缺乏师资和相关领导有先见之明不无关系,而在当时的上海是绝无可能的。先生一到淮北,生活条件、医疗条件、学术条件都得到根本改善,实际上起到了救人与救学的双重作用,使先生得以迅速恢复身体、控制疾病,尽快进入教学与学术研究之中。1980年前后,先生已平反,恢复教授身份,并担任图书馆长与中文系主任,数部专著和一系列论文也处在成熟而将欲面世的状态。尊重知识的环境,如饥似渴的师生,基本的生活工作条件,家人问题等后顾之忧的解除,使先生如鱼得水。在淮北的十二年,是先生学术从恢复到喷发的一段黄金时期。1987年到合肥,主要主持《安徽古籍丛书》的编纂与审定工作,省城的环境与省领导的贴近关怀,使先生的最后八年达到了学术的高峰期。这些经历与条件,恐怕是上海也无法给予的。
吴先生一生,传承的是百年文献史的一脉,表现的是读书种子中的一粒。当下的学术,其形态表现是参加各类学会、各种会议,靠搞演讲、上杂志、出镜头、立项目、争资助、找评委,以及担任硕、博导师,结网拉派,呼朋引类,依托媒体,大造声势,甚至联结商家,攀附权力,许多功夫是用在学术之外。老老实实,兢兢业业地坐冷板凳、站小讲台,已不足以入人耳目,更何况搞的是传统,做的是冷门,既不赚钱,又无实用。即使先生在今天,与时下“风气”接轨,不知是其幸耶?抑不幸耶?
安徽是文献之邦,是学术天府。皖北的《管子》《老子》《庄子》与桓谭、嵇康、三曹,皖中的桐城派。皖南的新安朴学,近代的陈独秀、胡适,等等,学术的星空灿烂,遗产丰富。皖省的学术文献,其意义与价值,绝非一地所能限。吴先生守望前辈留下的学术遗产,耕耘着乡邦文献的园地,对他来说,既是幸事,也是乐事。学术劳动对他来说,既是生活的乐园,也是精神的家园。先生在安徽学术界的地位,既当无愧,亦当无悔。随着先生已出版著作的重印、重编,以及在海外的传播,还有未刊著作的整理出版,其学术影响必将与日俱增,其学术地位也必将得到更广泛而全面的肯定。
[1] 吴孟复.唐宋古文八家概述[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5.
[2] 吴孟复.桐城文派述论[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2.
[3] 吴孟复.屈原九章新笺[M].合肥:黄山书社,198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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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5-10
纪健生(1947—),男,淮北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原所长。
I206.6
A
1009-105X(2016)05-007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