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小说《艳阳天》画插图
2016-10-10方增先口述采写
方增先/口述 张 鑫/采写
口述历史
我为小说《艳阳天》画插图
方增先/口述 张 鑫/采写
引言:中国画坛大家方增先,与蜚声海内外的著名作家浩然有过一段“图文”缘,即为小说《艳阳天》画插图,使《艳阳天》重版后销量再度攀升。他们珠联璧合,携手创下长篇小说配生动的国画现代人物画彩色插图的奇迹,为中国文化史增添了灿烂的一笔。
他俩相遇是偶然邂逅还是命中注定?现年86岁的方增先讲述了他们从陌生人援为知己的亲身经历。
方增先于画室(摄于2016年夏)
《艳阳天》是中国红色经典小说,可谓家喻户晓。该小说影响中国几代人。我为《艳阳天》画插图纯粹是偶然巧合。假如没有学生方楠,我与浩然此生不大有机缘聚首,也可能在某地擦身而过却浑然不觉。
我属一介书生,对政治不热衷,好读书,好幻想,但心不甘寂寞。恰于前途茫然之际,一天午饭于食堂门口碰到一位腋窝下夹着一本厚厚书的年轻老师进饭堂用餐。紧跟几步,上前打听:“看啥好看的书?”答曰《艳阳天》!在旁边的女老师回头添了一句:“一本很火的小说,特别好看。”被他们一说,心有点动。下午抽空跑趟图书馆。图书馆管理员说,正巧有人还来,方老师是有福之人。别人为借这书,跑了N次,都扑空。不过像您这样资深的老师,应该看美术类书,怎么看起小说来啦。我有点尴尬,道闲来无事时,学习学习!
火红年代,茅盾说“八个样板戏,一个作家”,无人不晓。借本世面上紧俏的小说《艳阳天》,仅为消磨。本想粗略浏览一遍,因为平常不阅读小说,怕费时间。结果看着看着,竟入迷了。作者取材于中国农村合作社运动,叙述1956年秋,东山坞遭受一场重灾,年轻的农业合作社党支部书记萧长春率领群众以生产自救方式,战胜灾害,并与利用国家贷款跑买卖、中饱私囊的马之悦等,作针锋相对的斗争……情节曲折,跌宕起伏,人物真实感人。看完一遍,又着魔似的再看一遍,沉浸其中,久久难以释怀。
八个样板戏独霸天下的年代,有部农村题材的小说“解渴”,填补空虚,算是不错的。因夫妻分居,国家规定有探亲假。1971年我返沪上省亲时,与妻聊天涉及此小说,随口说颇想一识荆州。妻答,你就喜欢瞎想,根本不可能。这事就算过了。
学生“架桥”
暑假期间我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说他姓方,是北京市文化局的,并自报家门说我是您的学生方楠,现在北京市文化局群众艺术馆工作。有急事找你商谈。
方楠不几日到沪,虽六七年未谋面,但相谈甚欢。他为浙美1965届毕业生,为人诚恳,多才多艺,性格开朗,说话抑扬顿挫,与学生时代判若两人。他与我谈了很多,先介绍自己1965年毕业后被分配至北京群文馆,负责每年五一节、国庆节、春节期间举行的大型群众文化活动,除外赴基层区县文化馆辅导美术,等等。现在不仅在美术领域耕耘,还跨界于文学领域闯出一片新天地,1971年公开发表小说《浪花渡》于《北京文艺》期刊。通过这次谈话交流,一改我心目中他学生时的腼腆印象。他还说已在《北京文艺》兼做美编,与名作家浩然关系密切。浩然跟他说想请画家为《艳阳天》小说画插图。于是他重荐了我。
那时出版物紧跟政治形势,平时不敢随心所欲画,即使画了,肯定没处发表。画笔闲置久了,冷板凳坐了六七年,感觉像被废弃的人。彷徨苦闷中忽现一线转机,由学生方楠自愿穿针引线,可有创作中国人物画的好事,眼睛发亮,便不假思索,脱口就说,好,试试吧。
不久,我借赴京为工农兵学员做辅导、改画为由,经方楠引荐,在北京西长安街7号他工作的北京市文联,私访钦佩的著名作家浩然。当时北京市文联和北京市文化局合署办公,在同一个大院。
左图:1971年8月6日浩然与方增先首次晤面时赠予的签名书;中国:方增先为《艳阳天》插图书影;右图:方增先曾回赠浩然双节竹形端砚,图为方增先小弟方发祥所作端砚草图
浩然本名梁金广,祖籍河北宝坻。给人第一印象憨厚,恳挚。他客气地迎上前,握手,大着嗓门说:“欢迎美丽西子湖畔的客人!”并亲自斟茶。我表示喜欢读他写的《艳阳天》,这是部脍炙人口的小说,流传广。他哈哈笑答,很多人喜欢看,但我还须努力创作好作品。
打开话匣子,他谈自己出生在北方农村,成长在北方农村,有高度的政治热情,丰富的生活积累。讲如何在艰苦环境中投身革命,并从河北日报的一名青年记者做起,通过努力,拼搏,成为写农民、为农民著书立传的农民小说家。接着又滔滔不绝谈《艳阳天》的主人公萧长春,即原型萧永顺,顺义人,说与他为患难与共的十多年的好朋友,地道农民,穷苦出身,讨过饭,扛过工,做事泼辣。有一次,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在集体田里拔了两个萝卜,叫农业社副主任一查到底。副主任说这回算了吧,碰到我说说他。萧寸步不让,坚决地说光说说哪行,得扣他工分,让他在社员会上作检讨。萧的是非分明,正义感强,大公无私,让人刻骨铭心。“他对我的教育与影响,融化成我对他的爱,对他的敬,因此他成为我《艳阳天》中的首选的头号主人公,我们关系很好。”他笑,顿了顿又说,我前五年跟所有的作家一样在斗批改、下放农村接受再教育中度过的,1971年5月重新回到创作岗位。当时书店没有书买,读者没有书看,感到自己的责任重大,构思创作另一部多卷长篇小说《金光大道》。
聊了一阵,他直奔主题,说《艳阳天》开笔时,小儿子梁秋川呱呱坠地。三十而立啊,因此他说把创作这部小说看成是一生成败的关键。为此,他曾深入山东潍坊乐昌农村体验生活。他还说:我的根在农村,我要为农民而写作。正是不约而同,我也执着表现农民的题材,我们来自农村的背景相同,农村生活我们太熟悉,我们间的谈话越来越放松,到后来彼此敞开心扉,无话不说。
因有出版社找他再版《艳阳天》,希望小说中能搞些插图,使小说中形象更生动些,所以他就开始找画家。之前找过几个,均不满意。方楠推荐我,说方老师肯定行。了解到我来自农村,熟悉农村生活,画过农民,这是他找我画插图的根本原因。
我当场表示自己是农村出来的人,农村生活虽然北方与南方大不相同,但共同点还是不少的。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前身为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毕业后,留校当教师,可能对农村有点生疏。我的话说得有点保留。他见我这么坦诚,为打消我的顾虑,说可能的话,他尽量想办法安排我去趟北京郊区体验一下生活。
《艳阳天》人物草图(左、中图为焦淑红原型、右图为马老四原型)
京郊采风
《艳阳天》曾被改编成电影与连环画。外文版也有二十多种。发行数难以统计。我为小说画插图的是《艳阳天》第二版。
绘制前,浩然陪同我赴顺义县(现为顺义区)焦庄户体验生活,收集人物背景资料。我在顺义县焦庄户吃住了将近一个月。
焦庄户地处于北京市东北燕山余脉歪坨山下,距京城60公里,现属龙弯屯镇。行政区划归顺义的12个镇之一。它北接密云,东临平谷。北大沟森林覆盖,气候凉爽。30里燕山余脉,重峦叠嶂。下去体验生活,我曾画过几个人像,试笔。他们是来镇开会的知青,还有北京市的中学生。一幅《支农工人到了公社农机厂》,一幅《密云农村知青》等。
浩然首先引荐我认识萧永顺,他的农民兄弟。萧给我的印象是与浩然小说中描写的萧长春酷似。我们仨聊天,浩然说,我们都是农村长大的,性情里有更多的实在,对朋友爱掏心窝子。目标也相同,走正直的路,做正直的人。萧兄,希望我兄弟这次来能体验生活成功,你可是要提供所有的方便!这事包在你身上了。萧说,没问题。我会照顾好方老师的。约定后,我给萧永顺画了几幅速写。一切都进行得顺风顺水。
记得当时曾为女主角找过当地几位女性团支部副书记、书记及乡里女干部画了画,拍了照。但生活中形象与理想中形象总有距离,感觉还没到位,临走前一天,心里不踏实,找乡文书直截了当提要求:能不能找位漂亮姑娘画像,倒不一定要团干部什么的。文书一听立刻领会我的意思,马上说漂亮姑娘有着呢,现在就可以去画。
乡文书带我抄小道,直奔目的地。原来饭厅后有个不起眼的电话接线间,估摸几个平米。里面有一位姑娘,二十来岁,浓眉大眼,很漂亮,那美不仅是外貌,而且机灵中有一股掩饰不住的青春气息。她整天戴着耳机接线,特别是其乌黑的眸子盯住你的时候,会忘记了想跟她说什么。好极了,我职业地掏出速写本,全神贯注,笔势惊速地画了几张速写,把时间也忘了。
我怕影响她工作,但又怕没有画下对她的感觉,画好素描后便把准备的相机打开,选择不同角度,匆匆为她拍了几张照片。想不到当我返杭州,冲出照片时,完全傻眼了,照片上当然是她,但绝不是我见到的她的模样,一位羞涩的双眸清澈的姑娘。我有些莫名其妙,于是再翻开速写本看,奇怪的是速写虽然简略,倒是记下了我当时的感觉。
经过比对,我忽有所悟,原来原型、感受、表现这三者在艺术创作过程中各有自己的实在,而各不相同,原型是客体,感受是艺术家对此客体的主观感受,是与艺术创作的修养、感情等因素相联系的感受,而表现,是把这种感受表达出来,但这种表达与艺术家的表现能力直接相关。这点我在文章中提到过。
在焦庄户,萧永顺提前为我们在一家招待所安排了住宿,我和浩然住一个房间。空闲时,他常与我聊天,讲一些文坛内幕。有一次谈到“荷花淀派”的代表作家刘绍棠,说,刘绍棠被入党介绍人揭发了,好惨。具体罪行是刘绍棠在中学念书那会儿,没有成名时称他为某老师,有了点小名气称他为同志,成名入党后刘的尾巴就翘到天上去,说什么“共产党吸收我入党是共产党的光荣,如果不吸收我入党是共产党的损失”。话音刚落他嘿嘿笑了,“揭发的人也够损的”。“还有更损的,说他猖狂向党进攻。打死我也不相信”。我说你是小说家,满脑子都是些生动的故事,生动的人。“这话你说对了,其实我们都是搞文艺创作的,有些方面还挺相像。”我接口说“我采风是找新鲜的素材,激发灵感,是创造现实题材与艺术的嫁接的作品”。他说这话我要听,你体验生活后能画出优秀作品,我体验生活就是为了写出好的小说。咱俩是同路人。有一次,返京途中天色向晚,半夜投宿。因浩然睡觉打鼾,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灵感闪现,便觅得《游承德——寄友人》小诗一首。友人指浩然。
记得驱车原上路,燕州秋色无边。
共夸塞外艳阳天。
登临八大庙,指点秤锤山。
最喜密云半道宿,对床彻夜无眠。
归来千里寄托豪言。
天涯存知己,且作比邻看。
岁月流逝,不知记忆是否正确。记个大概也罢。
1950年代浩然(左)与萧永顺(《艳阳天》的萧长春原型)
挥汗创作
返京。浩然替我安排一处临时创作室,地点在海军大院里一间堆放杂物的简易库房。之前有部队画家在此处作画。库房大半间陈放堆积如山的桌子椅子柜子等杂物,这些杂物大概为闲置不用的。腾出约十来个平米的空地,沿大窗户备置了两张拼接的大办公桌作为画案,供我创作所用,还摆放一个画架。光线充足,很合我意。这也为我临时休憩场所。我感觉这条件相当不错了。
安顿下后,开始构思,心想,一小说有个好处,它是根据时间、情节的发展,来描写人物的内心世界。为什么我的水墨人物画不能这样跟着走呢?这样我的画路不是越走越宽吗?二尽可能贴着小说中的主要人物创作,尽量避开“红光亮”的绘画风气,把水墨人物画的特点表现出来。于是研墨铺纸,进入创作状态。
落脚没几日,浩然亲自上门,关切地问我吃住行还习惯吗?是不是想家了?间隙,认真看了我画《艳阳天》插图的几张草图,说要加强农民味儿,农民味儿越浓越好。作家与画家关心的问题就是不同。他侧重文学艺术的角度,而我比较侧重绘画的效果。可他提醒得对,我照他的意思做了改动调整。他还说,你要放开手脚去画,不要受任何拘束。千万别让我的小说捆住你的思路。
创作插图时,我就碰到一个绘画的技术问题,遇到的是北方天气干燥,南方天气湿润,试笔时浓淡、水分、墨色变化比较难控制,大概空气湿润度差异造成的原因。好在我有实践经验与厚实的绘画基础,问题很快迎刃而解。只是北京不能呆得过久,怕此事泄漏,招惹是非,便带着已创作的十多幅画稿,匆匆离京。
回桐庐后,我教书、编写教材等,一切还是照常。画插图之事,只能暗地里进行。因政治学习之类的事太多,怕创作受干扰。我总是利用业余时间跑去朋友家做寓公。他是浙江省统战部的老干部叶遐修,笔名史莽,比我大十来岁,住西湖区北山路上的一栋砖木结构的花园洋房。顶楼为阁楼,他说最隐蔽了,别人不易发现。于是我藏身阁楼上那间只有老虎窗的斜顶房间内,闷头创作。史莽开玩笑道“没想到现在还有地下工作者”。很有讽刺意味,说完我俩会意地哈哈大笑。
初夏天气,杭州比较炎热。在小阁楼里相当闷热,白天刺眼的太阳强光直射,它就像个保暖箱,使人坐着也大汗淋漓。但为了不耽搁出版的时间,我总是马不停蹄地赶画。有时一笔下去,感觉不错,一不小心,两三滴汗像掉线珠子,噼啪直接滴到纸上,见宣纸上像涟漪,一圈圈化开……无法抢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构图遭破坏,束手无策。于是再摊开准备的宣纸,重新来。有时,一不留神,提笔的胳膊碰触到宣纸。半成品的画稿上立竿见影——一只像藕似的湿漉漉的前臂印子。自恼同时,揉搓成团,顺手丢进废纸篓。
即使返回上海,我也不敢怠慢,抓紧时间继续画插图。我丈人的住房是假三层楼,大白天太阳热气从屋顶逼下来,像个蒸笼间。这种闷热程度比杭州盛。一个夏天过去,到了1975年前后,我断断续续基本画完了36幅插图。四开六大小。这些插图送给浩然看时,他难抑兴奋,夸奖说:“兄弟,你太有才气了,画得太像了,简直与我书中的主人公一模一样,与我写的场景一模一样的。”
插图是我交给浩然,由他转交给出版社,并决定采用20幅插图。创作的插图除随小说出版外,在上海、北京、河北三地,出了三个专辑,尤其是河北出版社,专用重磅道林纸印成十六开大小的彩色本,这在当时大概也算开先河。出版后大受欢迎,一抢而空。大都是青年画家甚至老画家都去购买,作水墨画参照用。
三十几个场景,都根据不同环境、不同气氛,运用不同笔法和水墨,描绘出那个时代农民的精神风貌。在政治“紧箍咒”的年代中,美术处在十分僵化的状态,而这36幅插图无疑似一股清新的空气,比较自由轻松的画风,能多角度画出各种各样人物场景,运用水墨画的各种艺术处理方法又恰到好处,自然就受到追捧。欣慰的是主要人物,基本画出了我的意图,效果不错。这次成功,一则有小说的导引,引起应有的注意。二则是浩然陪我认真到北方农村收集大量人物素材,一分汗水,一分收获。三则这些素材被用入创作时都经过“中得心源”的提炼。“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出自唐朝画家张璪之不朽名句,意以大自然为师,结合内心感悟,审美创造,去创作作品。我确实走的这条路子。
1974年方增先(右)与浩然
《艳阳天》再度走红,有读者评价我的插图说“画得太像了”“是不是萧长春原型”等。有专业人士评价说:长篇小说与彩插联姻,能补文字所不及,给作品人物更直观的印象。拓展表意空间,呈现岁月沧桑和历史的厚重,让读者领略到言无不尽的意蕴。听到后颇为欣慰。
我也因之在全国名声鹊起。有基层美工人员,模仿我的画,出壁报或作宣传栏插图。出版书后,消息于院中传开,某老师逗乐说:方增先吃“鸡”了。“鸡”言名利双收。吃“鸡”是进补的意思,整句为好事情都轮到我了。
与浩然合作圆满,之后他诚邀我为《欢乐的海》画小说插图,都没有《艳阳天》插图红。不久,“文革”接近尾声,浩然受到波及,书和插图自然不再有人提起了。艺术品的命运也像人与事,时运不好,什么也谈不上了,但从艺术的创造方面看,我这次插图的实践是幸运的,因为在艺术上已经得到验证:国画人物画在中国配小说这种形式的尝试是成功的,极受欢迎的。大胆创新引起艺术界不小的震动。直到今天,很多中老年画家仍记得这事。
援为知己
画完插图,我与浩然结下深厚友谊,援为知己,书信频传。在30多年的时间里,我有机会出差北京,就上他家海阔天空一通,他邀我品京菜。他借用开会的机会到杭州或上海看望我,我于家里备置菜肴或领其上小馆子,相聚小酌,畅开心扉,聊天南地北,欣喜异常。他赠送我水晶石礼物、特色土产品等。端砚与甘肃洮砚、安徽歙砚、山西澄泥砚齐名,十分名贵,我把自己心爱的收藏——一块15厘米长,10厘米宽形状为两节竹子、面上雕刻竹枝叶的端砚赠予浩然,作为回礼。
左图:《艳阳天》人物形象萧长春;中图:萧长春连夜做思想工作,说服副主任韩百仲;右图:丰收场景,一片欢腾
浩然赠送珍贵的苏南山石,石骨峥嵘,绿苔犹湿,我将它植瓦盆中。礼物让我喜出望外,即兴题菩萨蛮一首:
悬崖曾浴风和云,征程不厌千里月。
烟霭湿苍苔,峥嵘别有才。
清泉酹俊骨,日射朝霞色。
深意友人情, 岂嫌杯水清。
由于孩子不懂供养苏南山石原理,时浇水过度,时忘记淋水,久之枯废,落下遗憾。儿子子虹喜爱文学,好奇地写一首诗,请教浩然。他那时年龄才十四五岁,爱好文学,就好高骛远做起诗来。浩然看了后只字未说,把请益他的诗搁在一边,到临走时也不再提起。可能他认为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吧!
改革开放后,我们彼此通电话的机会比见面的机会多,因受“四人帮”的牵连,传闻特别多,有人指责他是帮里的人,开会时背靠背整他。还有一条小道消息,说他从西沙回来,先奔江青处汇报工作,让机关司机在外面冻了一夜。他诉苦说:作家整作家太厉害了,无限上纲上线,有个别人到《人民日报》去说他坏话,挑唆要公开批判他。广州一家刊物发表公开批判《西沙儿女》的文章。他感到很委屈,说政治上算是完了。他的种种压力,我是能感受出来的,于是对他说:有的事情是说得清楚的,现在又不是“文革”,可以随便诬陷。“对啊!但我有愧疚,在文化专制时期,被‘四人帮’利用,写过一些文章,发表过一些讲话,造成了很不好的影响。”他说。显然他意识到存在的问题。
左图:1997年浩然(右二)与方增先(右一)于京晤面,右三为方楠、右四为方增先二弟方衢生;右图:浩然晚年于河北三河
有一年,他有事路过杭州,登门来看我。于是同游栖霞岭南麓的岳坟,我感慨系之,赋诗一首《过岳坟》:
庞然集结岳家军,不必谣言地狱门。
东窗有事应有自,忌恨原出九王孙。
写的意图是说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以此鼓励浩然,度过难关。
那是个浑沌的岁月,大多数人都卷入,原因谁又能说清楚呢?作为朋友,我为他此阶段的思想波动感到担忧,时隔不久他又来述说:我都说清楚了,事情总算结束了。听来他确实卸下了思想包袱。
20世纪80年代,我被调回上海,夫妻团聚。没想到我与浩然之间的往来,却被人暗中举报,说我与浩然打得火热、私下勾结等。仅靠揣测,无事生非。后来经组织调查,查无此事,总算还我清白。本不想再提此事,已过去几十年了,但如果不说,若干年后,也许会出个别的什么版本。
1993年浩然突然中风,我专程去京探望他。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说不出话来,眼泪扑簌簌涌出眼眶。
半个世纪过去了,围绕浩然《艳阳天》作品及作者本人的争论仍在继续,褒贬不一。记得有一次通电话时,浩然说有家出版社有意向出版该小说,他认真地对我说,有人提议叫他修改,他拒绝了,并告诉对方,我是把那个时代的农村社会概括、忠实地记录下来。世风、觉悟、质朴、真诚、勇敢等,一切的一切均来自生活,有的甚至原汁原味。抽去某些部分就会使主题走样,让读者产生错觉,甚至误导读者。小说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缩影,那代农民式的生活、思维、心态、悲喜、命运、行事方式。历史就是历史,我决不会去改动它。我赞成其观点,人需要活得真实。
遗憾出版社与作者最终未达成协议,此书出版暂时搁浅了。之后,我也没再刨根问底。
关于创作,浩然坦诚地讲,会受到时代、观念、能力的限制。至于别人一味热衷他“文革”中的政治问题,他表示可以理解,说人无完人。尽管社会上对浩然评价众多,但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作家,一个努力勤奋的作家。
(口述者曾任上海美协主席、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上海美术馆馆长、中国美协常务理事,现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采写者为本刊副主编)
责任编辑 沈飞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