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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写作视为生命的人

2016-10-09傅恒

四川文学 2016年10期
关键词:简阳文化馆文艺

傅恒

编者按:20世纪80年代,被公认是文学的黄金时代。一部文学作品在社会上所起反响之深广,常常出人意料。譬如周克芹先生的长篇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甫一问世,在文学界大受追捧不说,电影、电视、戏曲界也争相改编,他亦因此作成为首届茅盾文学奖得主。然于克芹先生而言,热闹是别人的,一部作品一旦脱手,他的目光就投向了下一个,默默继续在文苑耕耘。他的短篇小说《勿忘草》和《山月不知心里事》分别获1980年和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的确,克芹先生的大部分光阴,都倾注在他熟悉热爱并已融入灵魂深处的农业、农村、农民领域,他用深沉委婉的笔调、丰富深厚的情感和农民式的勤勉,描写乡土、书写变革,呈现中国农村农民三十年中经历的发展与变化,塑造了许茂、四姑娘等一批生动可感的文学形象,延续了五四以来鲁迅先生等开创的乡土文学传统 ,并进行了新的探索,其作无可置疑是新文学史上一座耀眼的丰碑。可惜,天妒英才,才刚53岁,老天就让克芹先生划上了生命的休止符。可哀可叹!今年农历九月,逢先生诞辰80周年。先生亦曾是本刊主编,率先垂范,带领编辑部同仁为文学的繁荣、为扶持文学新人做嫁衣。倏忽之间,斯人已逝经年。藉此,特兹纪念!

一不留神克芹老师就走了26年了,今年农历九月是他诞辰80周年的日子,《四川文学》约我写一篇稿子。我曾经是克芹老师面前的文学青年,如今已是适合写纪念他的文章的老人,时间真是彪悍。当然,也有不在乎时间的:记忆。

我有幸和克芹老师一同调到简阳县文化馆。

简阳是贴着龙泉山东麓的一个县,后来改称市,今年又被圈进成都市的版图,知道这个县级市的人似乎因此多了许多。其实上世纪50年代末简阳就因种植棉花在全国略有影响,克芹老师1974年发表在《四川文艺》的一篇小说就叫《棉乡战鼓》,他的绝大部分作品都与简阳这片土地有关。

粉粹“四人帮”后,简阳县文化馆获得了全国优秀文化馆称号。那时候各地的文化馆们还是纯粹搞群众文化的,还没发明以文养文。县里决意要把简阳文化馆的品牌做大,允许在全县范围选人,将看中的几位从事美术和文学创作的人调进文化馆。

克芹老师当时在红塔区公所作农技专干,他已在《四川文艺》发过多篇小说,其中《李秀满》被《中国文学》英文版转载,已是全省有影响的作家,调去县文化馆的资格绰绰有余。我是顶替当教师的母亲进入体制,原本该去某个乡区学校教书,因为写过一些小戏故事曲艺之类的演唱材料,顶多属于当下什么预备队的角色,大约领导觉得这小子尚可捶打,加之这种要谁调谁的特例很难遇到,顺势搭一个也不犯法,就让我混进了全国优秀县文化馆。幸福从天降的感觉很浓,又和崇敬的克芹老师分在同一个办公室,我的幸福感于是翻倍。那个日子换成谁也不会忘记,是1978年夏天。

遗憾的是我和克芹老师在一起上班的时间很短,我被调入文化馆前参加了高考,秋天接到录取通知书。算来和克芹老师同处一屋上班同在隔壁县招待所伙食团打饭的时间也就一个月多,还不如之前和他一起参加省、地、县各种创作会加起来的时间多。我入学一个学期以后克芹老师就调到省作协去了,距离更是拉大。

简阳文化馆的位置优越,泡在公园里,享有若干栋独立而有格调的老式平房,单看这恩宠就知道文化在彼时彼地的分量。克芹老师和我同在的文艺创作组位于进公园大门的左边,是个中间大屋可搞小型演出,两头各有一间三四十平米屋子的横式建筑。文化馆把靠公园里面那间屋子用书柜隔成前后空间,后面两张床,前面面对面两张办公桌,算是克芹老师和我工作生活的地方,任务两大项:自己写作,辅导全县基层的业余作者。

第一天上班我们就面对一大叠基层业余作者送来的稿件,克芹老师主动提出他看小说稿,我很乐意地包揽下其他体裁。由于来稿的水平差距大,看了一会儿我的兴趣逐渐被骚动不安取代,再看克芹老师,一直淡定如初,默默翻阅每一页来稿。小说稿有长有短,那年代正规的稿笺纸还很稀罕,绝大多数作者都用信笺纸学生作业本甚至随意裁成的什么包装纸写,克芹老师读得很仔细,不时拿起笔在本子上记下一些文字,读完一篇后再写出中肯的意见。

克芹老师说,基层的业余作者,写点东西不容易。

他说这不是同情,是深有同感。

说过,又将目光落到稿子上。克芹老师的话很少,即使放下手中的事,也很难说上一两句,几十年过去,定格在我眼前的就是一副带着淡淡忧郁,随时在思索什么的神情。即使和几个熟悉的朋友相处他也不例外,只听,不笑,极少插话,哪怕开口也顶多一句甚至半句。在我印象中,很难见他有过开怀大笑或谈笑风生的情况。

从我认识克芹老师起,到他辞世,都是这样。

调到简阳文化馆的5年前我就认识了克芹老师。是1973年。搞了七八年“文化革命”,中央突然号召重学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事后有人妄自猜测,可能是想调剂一下全国上下大唱造反歌大跳造反舞的狂热。那些年民众闹得凶其实单纯,一学毛著就万事灵验,简阳城乡迅速掀起自编自演的文艺创作热潮,从公社到区到县,层层当着大事抓,每年县里举行文艺汇演,县文化馆为此经常召开创作座谈会,政府管吃管住管差旅费,还给农村作者发误工补贴。我和克芹老师都属于领误工补贴的与会者。

克芹老师在我眼前首次亮相就在简阳文化馆,他露脸时就已经是《四川文艺》的重点作者,《四川文艺》即如今的《四川文学》,那时候绝对是作者读者眼里的权威殿堂。听熟了克芹老师的大名再见到真人,第一印象就是他很低调稳重,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忧郁,总像在思索什么,即使拿着馒头也是一边慢慢咬,一边在咀嚼脑子里的东西。看见我有些拘束,他平和地说我知道你,我俩的家都在红塔区。我一下觉得亲近了许多。

当时参会的作者中,克芹老师的成就是最大的,但他毫不傲慢,寡言谦和,无论会上会下,从不把自己的作品挂在嘴上,也不在背后贬别人。简阳文化馆组织的创作座谈会秉承了老一代文学圈的好风气,不互相瞎吹捧,也不恶意贬低,最友善的是私下单独探讨作品具体的某种不足。现在想来,那种风气越是到利益关系上升的时期,越难能可贵。后来大家熟悉并敬重的简阳文化馆的周中夫、刘中桥两位老师,身上就保留有这样的品格和诚意。克芹老师和别人是否有过单独交流我不知道,但他和我多次谈过创作,话不多,诚恳、实在,有一种很贴心的温馨。

克芹老师不摆谱不自吹,讲的都是切身体会。谈得最多的是两句古人的话,一句是“袖手于前,始能疾书于后”,古文太过精炼,他还将两手插进袖筒做了个袖手的姿势。克芹老师说想得相对成熟了再写。后来我也听艾芜老先生讲过这类意思。我上学后查过这话,是清代戏剧家李渔(笠翁)的经验。克芹老师让我听得最多的另一句话我没查过出处,考证不是我的目的,我更希望那种震撼在心里留久一点。那句话是“得人嫌处只缘多”,是古诗《蜀葵》里的句子。克芹老师一再对我讲这句话时,全社会正盛行一窝蜂现象,别人做啥跟着做啥,即使评价创作作品也要先看看有没有人这样写过,如果没有,就有问题。在那种氛围下听到这样的话,感觉是被人推开了眼前的窗户。

那个时期各级的创作座谈和培训很多,粉粹“四人帮”后全国陡现“文学热”,多少也该与这种普及举措有关。我参加这类会多了,见到克芹老师的机会也多,想写小说的欲望就是在那些时间里膨胀的,仔细想来,除了密集的座谈培训,也和家乡有个小说家不无关系。

然而,一提起克芹老师,脑子里首先跳出的依旧是他的忧郁神情和寡言低调。

只有他参加茅盾文学奖颁奖盛典回来那次听他多说了几句话。那年简阳还隶属内江,加上《许茂和他的女儿们》首发在《沱江文艺》,克芹老师来内江的次数稍多,几乎每次都住行署招待所。80年代初的行署招待所不及今天的私人旅馆,但那时候的人们更享受心情。我承蒙《沱江文艺》吴远人主编厚爱,课余在《沱江文艺》兼过初审读稿,又参加编辑过因首次全文刊载《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而小有影响的《建国三十周年内江文学作品选》,毕业后就分配在编辑部。

克芹老师和家乡的作家朋友胡其云、支延民,还有《沱江文艺》的人,我们五六条汉子住一间大屋,老式木床和陈旧的蚊帐不妨碍情绪,都请克芹老师讲领茅奖的见闻。结果,他讲的是拜会孙犁老先生的事。皆因有评论家说克芹老师的作品颇具荷花淀派神韵,荷花淀派“派主”孙犁老先生就点名召见克芹老师。我们都想听他讲多一点,他却面带几分羞涩,说第一次见仰慕已久的大作家,非常紧张,不仅说话木讷,连点烟划火柴,手都一直在抖。

按理说内江是他放心的地方,和他交往多的这几人都知道他过去的苦难,知道他的为人和倾心创作的志向,即使他后来遭遇非议,内江也始终让他有安全感。但就这样,刚获大奖的他依旧毫不张扬。

我曾单独请教过克芹老师为啥不谈自己的作品,他说得很有感触,写小说是拿来读的,不是为了在人前“吹壳子”,那是一辈子的追求。我反复琢磨过克芹老师这句话,是尊敬事业志向,还是谈论见识与眼光,还是传颂民间“闹喳喳的麻雀肉少”的理论?后来我见到艾芜老先生,一提起《南行记》,艾老立即很不好意思地笑着走开了。联想到克芹老师拜会孙犁老先生的心情,我又琢磨克芹老师是秉承了老一辈作家的做人传统。后来才发觉,事情远非那么简单。

克芹老师总共只到过我家一次,是在调入文化馆前,他不是专门来,也不是为文学,是到我所在公社忙他职责内的农技工作,那时他的处境已好转,在区上就职。我老婆不在家,事后一再抱怨我没通知她回来见见很有名气的周作家。那天中午我做了一顿简单但认真的农家饭与他共享。吃饭时我们聊的话多少都与文学有牵连,他谈到最大的愿望是心无旁骛地写小说。他说做这件事才不需要多少条件,有一支笔一叠纸一张桌子一包烟就可以了。他说写好了小说才有可能实实在在而不是一句空话地对得起家人。还说只有写小说,他才会远离烦恼,心里才踏实。

还有一句话:写小说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事。听他这么说过的人不只我一个。

我是在那以后才知道克芹老师为啥说这番话的,我们经常自嘲事后聪明,我们没错。

克芹老师1952年考入成都东郊沙河畔的成都农校,读了6年,以优异成绩毕业,却因政治原因不予分配,送回原籍。那年全国都在“反右”,搞运动的人们从他在《西南文艺》等刊、报上发表的文章,从他主编的学校墙报上,他写的电影文学剧本上,他排演过的话剧等等与他有关的文字上发现了“政治运动”需要的东西,克芹老师顺理成章地被摁进了历史苦难的泥淖。6年学业的最现实收获就是回乡后被当作识字的人,安排做了队里的保管员(后来又作会计员)。白天同社员们一道挑粪挖土下地干活,夜里记账。他回乡的第二年就随同全国人民一道陷入饥荒,几乎饿死。这么大的打击也没让他放弃写小说,稍微缓和,又悄悄提起了笔。他说他掂量过,能容许他淋漓尽致发挥长处做得超越普通的,不是他学的农技,是写小说。

他高估了社会的容许度。

他也没意识到学校罩给他的“政治问题”有多大的后遗症,他只在小心翼翼修护被伤害的心灵。他家离简阳县城和石桥镇分别只有几里路,却几乎不上街,怕被人认出当年风光考入成都学府,“犯了错误”送回老家的“秀才”,这种心理伤害持续了好多年。

真正令他绝望的是“政治错误”阻碍他发表小说。1963年他把精心打造的小说《井台上》寄给《四川文学》(文革前的刊名)。那时候发篇稿子要搞外调,调查函寄到他所在公社,有人回复此人犯过“政治错误”,不能发表他的小说。《四川文学》编辑部在关键时刻起到了更关键的作用,主编李友欣派专人到克芹老师所在公社,澄清克芹老师1958年还是学生,不属于“敌我矛盾”,是人民内部的事,达不到“阶级斗争”的高度。不清楚《四川文学》当时的主编和编辑是何动机,也许是保护作者,也许是知识分子的正义感,但实际效果是留住了克芹老师眼中的五彩世界。

只是,世界不仅是《四川文学》和克芹老师构成,“文革”中的《四川文学》也停刊了,到1972年才复刊为《四川文艺》。克芹老师以为风浪过去了,重新燃起希望。过两年,他的《李秀满》在《四川文艺》发表,刚被《中国文学》英文版转载,又有人以“高度负责”的革命精神,向《四川文艺》编辑部“揭发”克芹老师的“政治问题”。作品的影响大,也顺带强化了负面舆论的杀伤力,而且,心灵的杀伤远比皮肉的伤刺得深痛得久。我和克芹老师的作家朋友胡其云都听克芹老师讲起过一桩心酸往事:克芹老师的老婆孩子病了,家里没钱,他被迫拆下一道卧室的门,拿到石桥镇上去变卖。到市场上他怕被人认出带来尴尬,坐在离门远远的地方,等到有真要买门的人问价,他才从旁边站过去回应。

值得庆幸的是这些伤害没有让克芹老师终止写作。我离开简阳文化馆的次年,他送了我一本小说集,是他的第一本集子《石家兄妹》,四川人民出版社给他出的。里面收录的7篇作品,绝大部分都是在他身心浸泡在苦难日子里一笔笔、一字字写出来的。

克芹老师无论多低调,无论离夸夸其谈多远,依然难逃人性中某些劣根性的包围。上世纪80年代,克芹老师获了茅盾文学奖,又连续获得两届全国短篇小说奖,然后在省作协任职……假如他没有取得那么高的创作成就,可能没人会花功夫在他身上用力,这与他在农校太冒尖而引来大祸有异曲同工的概念。

我不会重复那些流言,帮背后嘀咕的下三滥传播恶言。我谈另一种感受:好多人都习惯于争论历史创造英雄,还是英雄创造历史,真正有胆识的人才会留意到不让历史毁掉不该毁掉的人。

在克芹老师困居乡下最艰难的时候,红塔区的领导果断把他安排在区里作农技员,并给予宽松的工作环境,让他有条件继续写作。克芹老师调成都后遭遇各种流言时,红塔区没有参与任何助长流言的事,让人联想到农民就是这样爱护自己地里的庄稼。

内江与简阳的文化单位和文化人也没有做扭曲自己人格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在流言漩涡中心,许多人或者沉默,或者回避,有一人却拍案而起,白纸黑字地著文澄清事实,这人有一个大家熟悉的大号,三个字,不是玉麒麟,不是及时雨,是——流沙河。

最令人佩服的还是克芹老师本人,他不把种种遭遇挂在嘴上,他作为生活阅历保存起来,像经营小本生意似地一点点积累本钱。不一定要把这本钱叫做“生活指南”,或者以此来认清什么人,至少可以帮助自己多一些防范意识,然后,像他常说的那样,在嘴上多加一两个站岗的。目的就一个,努力营造心无旁骛的写作环境。

我去过红星中路他家里拜访他,他送了我一本新出版的《秋之惑》,中国青年出版社1990年2月出版,是克芹老师在流言风雨中完成的。书名带惑字,克芹老师却一点不困惑,若干年以后,谁还记得谁?但如果是优秀的文学作品,想忘记都难。比如我们书架上的名著,好些都是爷爷的爷爷那个年代写的了。

我最后一次和克芹老师交谈是在简阳文化馆,就像故意结构什么作品似的,认识、接近、尾声都在同一个地方。稍微不同的是,这一次见面简阳文化馆已搬进“文革”中修的“敬建展览馆”内,算得上当时当地有代表性的建筑。

克芹老师那时已担任《四川文学》主编,他继承发扬了《四川文学》的传统,带着全编辑部的人到简阳和基层的业余作者们座谈,有点像当初简阳文化馆组织的那种会议。我听到消息专门从内江赶来,见他,也见多年来不断帮助我的《四川文学》的新老编辑。

那一次我和克芹老师没直接聊文学,因为会上聊了。我注意到他的神态有些疲惫(事后还回忆起有些异样),我问及他的健康。他的话依旧不多,说没大问题,就是有点胃病,在吃中药,同时常吃玉米糊在饮食上调养。他特意补充,不妨碍写作。

分手不过一月就传来噩耗。

克芹老师倾心的写作就此遭遇巨大变数,如同流沙河老师留在他墓碑上的说法:重大题材只好带回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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