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边
2016-10-09红孩
红孩
儿时的玩伴大毛早晨在群里发出帖子,希望周六大家聚一聚。我回复说,半月前大家才聚过,是不是太勤了,等一段再说吧。大毛说,有些事可以等,有些事一天也不要等。我问:譬如?大毛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村东头的吴奶奶走了,我们再也听不到老人家给我们讲鬼故事了。
大毛发来的信息让我感到很凄然。他所说的吴奶奶是个孤老太太,她家住在村东头,紧邻公路。在公路与她家之间,有一条叫做兰溪的水渠,能有四五米宽。小的时候,我们一帮小伙伴常猫在兰溪里抓鱼,那种鱼应该是鲫鱼,一指多长,用油焖着吃,或者给花猫吃都是不错的选择。每当我们捉到小鱼,路过吴奶奶家门口时,吴奶奶就会伸手跟我们要上几条。起初我们是不愿意给的,也说过有本事你自己到溪里去捞呀那样的混账话。吴奶奶听罢,只好祈求般地说,你们就给我几条吧,不是我要吃,我给猫儿吃。见我们还不肯,她就说,你们给我小鱼,我给你们讲鬼故事听。
吴奶奶讲的鬼故事虽然吓人,可我们很愿意听。吴奶奶家养了好多猫,家猫、野猫、流浪猫,具体有多少只,恐怕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我和大毛到吴奶奶家看过,发现她家里除了养猫,还养着几只黄鼠狼。黄鼠狼并不怕人,白天都隐藏在一堆柴草下边。我们好奇地用木棍去敲打柴草堆,黄鼠狼便机敏地一溜烟跑走了。这时候,吴奶奶就会大声地呵斥我们,你们不许这样,如果惹翻了黄鼠狼大仙,家里会遭报应的。吴奶奶的话我们一点都不在意,心想,一个六十几岁的孤老太太能知道什么,她的话肯定是骗小孩的。
吴奶奶的话或许是有道理的。有几次,我们在吴奶奶家折腾完黄鼠狼后,当天晚上大毛和二鬼家的老母鸡就被黄鼠狼给拖走吃掉了。大毛说,黄鼠狼抓鸡的声音,是世界上最恐怖瘆人的,其凄惨的叫声能把人的尿给吓出来。我回家把这话跟我父亲讲了,父亲说,没那么邪乎。真有一天黄鼠狼偷咱们家鸡,你看我怎么收拾它!
我相信我父亲是个大英雄。我看过他在村子场院上给好几百社员讲政治形势的样子,他高挽着两个蓝袖筒,站在几块土坯搭成的讲台上,口吐莲花般一讲就是一两个小时。社员们听得聚精会神,连撒尿那样的大事都给忘记了。可是,我万没有想到,在一个漆黑的冬夜,父亲的英雄形象一夜之间在我心中蒸发了。
那天深夜,大约十一时的光景,我在月色中,从玻璃上隐约看到有个人影在我家院墙上一晃,接着,便传来我家大黄狗的狂吠。我看了看一旁熟睡的父亲,心里盘算要不要唤醒他。父亲是村上的贫协主席,兼着治保主任,他的出现,一定会令那个在院墙外鬼鬼祟祟的贼人吓得抱头鼠窜。可是,父亲他睡得死沉,鼾声如雷。无奈,我只好强忍着怦怦乱跳的心,静静地观察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动静。十几分钟过去了,那个人影又出现了,大黄狗愈加地狂吠不止。母亲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摇了摇父亲的后背,压低声音说,他爸,快醒醒,大黄都叫半天了,外边是不是有什么人?父亲这次显然也被吓了一跳,他撩开被子趴在窗前往外查看。母亲见状,喊道,还看什么看,赶紧出去呀!父亲迟疑了一下,说,别急,看清楚再说。母亲急眼了,抄起炕边的笤帚,快步走到堂屋,一把推开房门,冲着院里喊道:有贼啦!快来人抓贼啊!
院里有贼,不是人,是一只黄鼠狼,那凶狠的家伙用嘴巴死死咬住一只老母鸡的脖颈,在拼命地往墙头上爬。母亲这时已不知所措,她一边呼喊一边将手中的笤帚投向黄鼠狼。黄鼠狼并不怕母亲,它继续撕咬着老母鸡,还不失时机地放了几个臭屁。母亲气急了,她跑到屋檐下,拿起一把铁锹,冲向黄鼠狼。这时,黄鼠狼有点被震慑了,嘴里叼着一撮鸡毛,狼狈地窜墙而逃。母亲拾起奄奄一息的老母鸡,不禁失声痛哭起来。直到此时,父亲才趿拉着拖鞋走出房门,他冲母亲笑着说,看一只黄鼠狼把你吓得,我还真以为来了贼呢!看到自己的男人关键时刻不挺身而出,反而说着风凉话,母亲的火不打一处来,吼道:住嘴吧你!谁家男人像你似的,遇到事让老娘们儿往前冲,这辈子跟你算是倒霉到家了。
从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后,我和大毛几个小伙伴再也没有到吴奶奶家去骚扰黄鼠狼。黄鼠狼真的很有灵性呢!
吴奶奶并不完全是一个孤老太太,他的侄子吴三宝就住在她的西院。吴三宝从小游手好闲,去年因偷盗农场果园的苹果被公安局抓走劳动改造三年。吴三宝的女儿吴晓雅跟我们年龄差不多,人长得漂亮,不过我和大毛不大喜欢和她玩。这不赖吴晓雅,那时候我们正热看印度电影《流浪者》。电影中法官说过的一句话对我们影响很大:法官的儿子永远是法官,贼的儿子永远是贼。印象中,好像有一个小男孩曾当着吴晓雅的面说过这句话,吴晓雅说她没看过电影,她才不相信法官会说出那么混账的话来。我没到过吴晓雅他们家,她妈长得像水葱,成天地在男人间浪来浪去。不过,村里的男人一般不敢招惹她,即使吴三宝被劳教的日子。
吴晓雅对我或者我们家是仇恨的。她认为她父亲被公安局抓去劳教,是我父亲给告的密。她不止一次地瞪我,那眼神儿里有怒火,恨不得把我烧死。我也不止一次地告诉吴晓雅,他父亲的事跟我父亲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吴晓雅说她才不相信呢,她好几次看到警察到我们家串门儿。为这事我问过我父亲,吴三宝被抓是不是你告的密?父亲说,才不是呢,是吴三宝自己跳铁丝网到果园里偷苹果,让护青的工人给发现了,他不但不认错,还用镰刀把一个护青的工人给砍伤了。结果,果园到公安局报了案,吴三宝他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我看关他三年还是轻的,最好无期,省得出来再干坏事。
父亲的话我没有告诉吴晓雅。我觉得吴晓雅挺可怜的。有几次我和大毛到兰溪去摸小鱼,吴晓雅就跟屁虫似的悄悄地尾随在我们后面看。大毛说,吴晓雅老跟在咱们后边,多碍事啊。我说没事的,她看她的,你抓你的。大毛说,吴晓雅长得跟她妈一样浪,我打老远一见到她心里就狂跳不止。我看了看大毛,他也看了看我,我加重语气说,大毛你不要脸,你肯定学坏了。大毛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过这秘密只有咱们俩知道,你要答应我保密,我才能告诉你。
大毛告诉我,有一天在村后的场院里,他发现吴晓雅的母亲和村上的瘸姑爷在稻草垛里抱在一起。他不明白,以吴晓雅母亲的模样,什么样的好男人找不到,怎么就偏偏和瘸姑爷好上了呢?他最感兴趣的还不是这点,他觉得最让他激动得想大叫的是看着那稻草垛一颤一颤发出的沙沙声。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开始幻想某一天能带着吴晓雅一起也钻进那稻草垛里去享受那一颤一颤的美好。
我总觉得大毛要出事。大毛早晚一定出事。
第二年的秋天,天气凉得早,虽然只是初秋,兰溪的水却出奇的凉。放学后,我和大毛、吴晓雅路过兰溪,兰溪的水明显比平日湍急了许多。我们找到一处浅流,溪水中间露出几块石头,我和大毛几下就蜻蜓点水般过去。等我们到了对面坡上,回头看吴晓雅还在原地打转转,我和大毛喊,吴晓雅你倒是过来啊!吴晓雅望了望我们,又看了看溪水中的石头,说,我……我怕!大毛不屑地说,你怕个毛啊,你用脚尖轻轻一点石头,另一只脚马上踩过去,两三下就过来了。大毛说得很轻巧,可吴晓雅就是不敢过。她看了看远处的木桥,说,我还是从桥上过吧。我说,吴晓雅你等等,我帮你过来。
没等我走向溪边,大毛跑着去接吴晓雅。他一只脚踩在石头上,同时伸出手准备拉吴晓雅的手。吴晓雅犹豫了一下,哆嗦着身子走向溪水里的鹅卵石,第一块还可以,可当另一只脚踩到石头后却脚下一滑,身子一下歪向溪水,这时,大毛已经顾不得鞋子湿了,他一脚踏进溪水里,顺势将吴晓雅抱在怀里,或许是吴晓雅的体重太沉了,大毛脚下一出溜,他们二人都倒在溪水里,吴晓雅用手一个劲儿的拍打着水,喊救命啊,救命啊!见状,我也顾不得脱鞋,跳到水里,将他们二人拖起来,嘴里不停地劝慰着,没事的,不就弄湿了衣服,回家洗洗不就行啦!
吴晓雅从大毛的怀里挣脱出来,泪水打湿了她的脸颊。她低头看看自己略微隆起的胸脯,又抬头看看愣呵呵的大毛,忽然莫名地不由笑了。我和大毛都蒙了,按常理吴晓雅应该哭闹才对,可是她居然笑了。我问吴晓雅,你为什么笑?吴晓雅得意地说,我喜欢让大毛抱,那感觉酥酥的,你体会不出来。吴晓雅的话让我无地自容,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和我年纪相仿也就十一二岁的女孩。大毛听吴晓雅这样一说,也感到很突然,他既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由问了一句,吴晓雅,你说你喜欢被我拥抱的感觉?吴晓雅用手把前额的头发往旁边一顺,说,对呀,我就喜欢你拥抱的感觉,你不是一直想拥抱我吗?你如果喜欢,我天天让你拥抱。你来呀,来呀!
吴晓雅的举动让我大跌眼镜,不,我还没有戴眼镜。我心里不由问自己,这是吴晓雅吗?一夜之间她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感到失望,近乎于绝望的失望。
兰溪,你还是那条欢快的一路叮咚作响的兰溪吗?
平淡的日子过得就是快。转眼过去一个多月了,我和大毛、吴晓雅的关系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过去,我们经常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到兰溪边去玩耍。现在不行了,我们几乎不再同一个时间、地点出现,吴晓雅和我见面不再说话,我和大毛哥们儿之间也有了隔阂。而大毛和吴晓雅也根本不在一起,他们之间也几乎不说话。我一直想和大毛深入地沟通一下,可大毛总是故意回避我。
我们三个人始终没有把那天发生在兰溪的事说给任何人听。
我们快上初一的那一年,吴晓雅的父亲吴三宝被提前释放了回来。他这个人游手好闲惯了,他不会像村里的其他男人那样去弄块地种种,他喜欢给别人找项目,跑供销。村上的人说,吴三宝天生就长着能把死人说活了的嘴。不到一年的时间,吴三宝发迹了,他不仅自己翻盖了房子,还买了一辆汽车。不过,吴三宝没有找小蜜,不是他不想找,是他没那个欲望。这话不是别人说的,就出自吴晓雅的母亲。
自从大毛告诉我吴晓雅的母亲和村上的瘸姑爷好上后,我就有意无意往村后的场院跑。我想亲自看一看,吴晓雅的母亲跟瘸姑爷究竟是怎么样的好法。可是,我一连去过数次,一次也没有看到吴晓雅的母亲和瘸姑爷。我觉得,这事出在大毛身上。他当初太喜欢吴晓雅了,他想得到吴晓雅,又不知怎么做才好。他做梦都想着吴晓雅像她妈那样浪,那样,他就可以接近吴晓雅了。
事情终究会有它的结果。我们上中学的第二年夏天,我和大毛几个男孩在兰溪里脱光了屁股在洗澡。忽然,有个伙伴冲我们喊,警察,警察!循声望去,只见我父亲和派出所的几个警察从警车上下来直接往吴三宝家走。我想叫我父亲一声,可又怕被警察听见,只好默默地等着他们出来。也就五六分钟的样子,吴三宝被警察铐上了手铐,垂头丧气地从家里出来。吴晓雅和她妈哭嚎着,不让把人带走。警察才不听这一套,几下就把吴三宝推进了警车,然后和我父亲打了个招呼,便呼啸而去。
吴晓雅真的急疯了,她不顾一切地撕扯着我父亲的衣服,嘴里喊道:你让我爸爸回来!我父亲任凭吴晓雅和她妈妈的谩骂、撕扯,他只是劝慰着:三宝事惹大了,我也没什么办法。
我们不敢再在兰溪里游泳了。我们悄悄地穿好衣服,各回各的家。回到家,吃过晚饭我问父亲,吴三宝怎么又被抓起来了?父亲说,吴三宝在瘸姑爷回村的路上把人打了,好像是用菜刀把瘸姑爷的一条胳膊给砍断了,人躺在医院里不知死活。我说吴三宝干嘛下手这么狠呢?父亲说,据吴三宝交代,是他发现自己的媳妇背着他和瘸姑爷好过。他是听村里人议论时知道的。这个吴三宝,倒有几分血腥血性。可我搞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不用菜刀砍自己的老婆呢?我父亲说,这里边有深层的原因,你现在小,等你长大了再告诉你。
父亲的秘密不到一个月就被村里人说出来了。吴三宝被劳教的那三年,她媳妇拉扯着吴晓雅过那份穷日子也不容易。瘸姑爷是城里人,在一家皮鞋厂工作,因为身体原因,在城里很难找到媳妇。后来,经一个远房亲戚介绍,与我们村上的一个姑娘好上了。姑娘虽好,但不能生育,瘸姑爷还不能往外说。一天,吴晓雅的母亲在半路上遇到瘸姑爷,随便搭讪了几句后,她就知道了八九不离十。于是,她就告诉瘸姑爷,她有办法治疗那女人不育的毛病。瘸姑爷信以为真,便有意无意去吴晓雅家,三番五次,吴晓雅的母亲便和瘸姑爷好上了。他们这样做,有几个好处,一是遮人耳目,没人相信吴晓雅的母亲会看上瘸姑爷。二是瘸姑爷每月可以从工资奖金里给吴晓雅娘俩贴补。三是吴晓雅的母亲使用女人的风骚孟浪满足了瘸姑爷的生理要求。当然,也满足了吴晓雅母亲长时间的性饥渴。起初,瘸姑爷有点惧怕吴三宝,说这事如果让吴三宝知道,那三青子还不得把他的另一条好腿打瘸。吴晓雅的母亲说,你不用管,你别看吴三宝人高马大,他那方面早就不行了。这几年他亏欠我的多了去了。
话是这么说,但吴三宝毕竟是有血性的男人。他对吴晓雅的母亲可以不用,但绝不允许别的男人占用。这有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可谁又考虑过葡萄的感受呢?
吴晓雅和她的母亲在村上没法再生活下去了。吴晓雅的舅舅在深圳开了一个公司,正缺少人手,这样吴晓雅的母亲就带着女儿到深圳去了。我和大毛与吴晓雅毕竟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我们两个知道吴晓雅和她母亲要去深圳的消息后,都有点魂不守舍。大毛说,吴晓雅走了,我可怎么办?我说,她毕竟才初二,说不定过几年还会回来的。大毛说,将来吴晓雅长大了,她要和别的男孩好上,那我可就哑巴吃黄连—有苦没地方说去了。
我一度想给吴晓雅买一份礼物,或者给她写一封信,说明他父亲的事跟我父亲没有直接的关系。要不就干脆挑明,父亲是父亲那辈子的事,我们只管我们的友谊。我承认,我的内心是一直喜欢吴晓雅的,其程度要超过大毛。
吴晓雅终于走了。她们是什么时候走的,只有吴奶奶家的黄鼠狼知道。据说,吴晓雅她们走的前一天晚上,吴奶奶一个人在昏黄的灯光下坐了一夜。她反复地只重复一句话,我的雅走了,我的雅走了。
多年以后,当吴晓雅以香港某公司驻北京办事处负责人的身份重新回到村上看吴奶奶时,我们才见了面。这时,我已经在中央某新闻单位做了近二十年的记者。在一次电话交流中,我问她,你还记恨我父亲吗?吴晓雅说,过去的事情责任都在我父亲,你父亲带警察抓我父亲,那是他的工作。他不去,换别人也得去。我又问,你当初在兰溪为什么希望大毛拥抱你?吴晓雅说,因为我恨你。我说,是因为我父亲吗?吴晓雅说,不是,我恨的是明明你有条件跑在大毛的前边,你为什么不敢伸出手救我?
吴晓雅的话,让我险些把手中的电话扔掉。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三十余年来,她的内心里一直深埋着这样一个情结。此刻,我真想对她喊:我们重新回兰溪吧!然而,我只是张了张嘴巴,终于没有喊出来。事实是,真实的兰溪在多年的公路施工中,早已被渣土填平。而我梦中的兰溪,将永远是梦中的兰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