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
2016-10-09姜明
姜明
一
丈夫去得十分突然,方嫂无非是去了趟厕所,回来时就看到丈夫歪倒在病床上,眼睛闭上了。
方嫂大步迈上去,抬起丈夫的头,拍他的脸。丈夫没有醒来。
按说应该流泪了,眼睛里有1万只蚂蚁在爬,但是没有一滴泪水掉下来。
“腾”地站起来,脚步已经飞了出去,转眼到了医生办公室,方嫂说:“你们这是医疗事故!”
主治医师姓吴,40多岁,正在一心一意地抠鼻孔,瞟都不瞟方嫂一眼,淡然道:“死了?”
语气那么轻松,就跟死了宠物犬一样,不,比死了宠物犬还淡定,前些天,县城老黄家的宠物犬走丢了,黄太太在街头嚎啕大哭,还游魂野鬼一样在街上走过去走过来,整个人就跟傻了一样。都以为她家死了人,其实就是丢了一条狗。这是个什么世道啊,难道死一个人,比死一条狗都不如吗?
方嫂的恨在那一瞬间突然爆炸了,分裂成纸屑一样的碎片,轻、薄、多,纷纷扬扬,她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她感到自己应该大声斥责这个猪狗不如的主治医生,没想到发出的声音却是跟纸屑一样的轻薄和虚弱:“你们这是医疗事故。”
吴医生这时终于把目光放在了方嫂身上,认真地说:“同志,这样的话可不要乱说,弄得不好,你要负法律责任的。”
方嫂一时语塞,半响,气急反笑:“好,要我负法律责任,你去告我好了。”
吴医生没有理她,径自出门去了,留下了死者家属方嫂,发呆也不是,追出去又没面子,顿了一顿,还是追了出去。
吴医生来到方嫂丈夫病床前,摸了摸鼻息,像是自言自语,又像在跟方嫂说:“他死了。”
方嫂说:“死了,怎么办?”
吴医生说:“还能怎么办?通知殡仪馆,火化呗。”说完就走了。
方嫂颓然坐了下来,她端详着死去的丈夫,这个人已经没有意识了,他的生命终结了,但他还是自己的丈夫。方嫂想起了丈夫生前的好,忍不住又用手去摸他的脸。脸冰冰凉,那是死亡的温度。昨天夜里丈夫的脸滚烫,肯定是又发烧了,方嫂先用湿毛巾冰他的头,不起作用,又用毛巾蘸着酒精搽他额头、手心,搞了大半夜,体温总算降下来了。可能是确实太累了,方嫂趴在床头睡着了,早上6点多才醒过来,发现身上披着一件丈夫的衣服。你这个死人,自己都烧糊涂了,还不忘关心人,你呀,一辈子就是操劳的命!方嫂心里一热,禁不住嗔骂起来。丈夫惨白着脸,虚弱地笑道,可不敢把你累病了,你倒下了我就没依靠了,等我病好了,我们好好地把采石场那个事了了,儿子也快转业了,咱们一家三口还有好日子过哩。
丈夫完全没有料到他会在几个小时后死去。方嫂也没有料到。
二
来了一个人,女的,头发几乎全白了,见到方嫂,有些不好意思,怯生生地喊:“方嫂。”
方嫂刚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大吵了一场,能骂的脏话都骂了。院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等方嫂骂累了,他说了一句:“我再也不想听到你骂人,下次你再这样骂,我马上通知保安。”
方嫂悻悻地出门,迎面撞见了来人,来不及反应过来她是谁,下意识地转身躲闪,就听见那人喊:“方嫂。”
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对话:“你来干什么?”
来人说:“听说你这里出了事,连忙赶过来了。娃儿他爹叫我不要来,还打我,我硬跑来的。”
方嫂说:“来看笑话是不是?我们都这样了,你还想怎样逼我?”
来人说:“我还真不是逼你。只是想来看看你。人心都是肉长的,我怎么可能到这里来看笑话?”
方嫂心情稍稍平静一些了,再一瞥,来人胳膊上竟然戴了黑纱,嗓子眼就有些哽咽:“大芬,难为你了。”
大芬说:“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也为你难受,但日子总得还要过吧?再怎么说,你还有好脚好手的儿子。”
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方嫂冷笑起来,语调也高扬起来:“我的儿子在西藏当兵,你以为他能帮我什么忙?”
大芬说:“好歹有个指望。”
方嫂不想再纠缠下去了,说:“我们的事情接下来再说嘛,现在我真的很忙,我要在医院里搭灵堂,为我那死鬼披麻戴孝!”
大芬说:“我支持你在医院搭灵堂,我让我家贵娃子也来为你老公披麻戴孝。还有,我让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来这里送别黄大哥。”
本来已经走出好几步了,方嫂又回过头来,看着这个她又怕又烦的老女人,一瞬间她都有些感动了,还有些后悔,想,其实刘大芬也挺不容易的,而且,真的还是个善良的人。过去,丈夫活着的时候,我们怎么就没想过想办法把钱还给她呢,虽然是一笔巨款,但我们两口子齐心协力,是有可能把钱还掉的,现在丈夫不在了,想还钱,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刘大芬跟她是一个村的,长她两岁,小时候两人挺要好的,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姊妹花。村口有条河,清清亮亮的,夏天两人经常下河去捉螃蟹,有一次刘大芬的手被螃蟹夹了,痛得哇哇大哭,方嫂,那时大家都叫她大胖,看见小伙伴哭,自己也哭,哭的声音比小伙伴还大,刘大芬就问,大胖你怎么啦?大胖不应答,一直哭一直哭,河谷里起风了,天色也暗了,大胖嘹亮的哭声没完没了。大人开始唤她们回家了,好不容易大胖止住了哭声,刘大芬又问,你是怎么了今天?大芬早不哭了,她的注意力完全转移到小伙伴身上了。大胖有些不好意思,说,看见你哭,我也好像被螃蟹夹住了,就忍不住要哭,哭着哭着,想起我们这样一起玩耍的日子不会太多了,就更伤心了。说着说着两个小伙伴就抱在了一起,又开始哭起来。
那一年她们多大?大胖7岁,大芬9岁,大芬不久后就被她爹送给了城里的二叔,二叔让她进了学校。大胖一直没有读书,她爹认为女娃儿是赔钱货,早晚是人家的人,读书毫无意义。大胖想读书,偷偷去哥哥上学的村小,趴在教室外面偷听,哥哥发现了,向老师举手示意要发言,老师说你有什么事,哥哥不说话,离开座位走出教室,一把拎起了正侧耳听课的大胖的耳朵,大胖嗷嗷叫着被哥哥拎到了老师的讲台上:“报告老师,我抓住了一个偷听知识的贼!”同学们哄堂大笑起来。大胖的脸,红到了脖子根,哦不,兴许是被哥哥拎红了的吧?老师却没笑,厉声斥责哥哥松手,说了一通什么学知识不存在偷与不偷之类的道理,还说什么只有主动学习,才能取得好的效果,所以同学们要向这个小妹妹学习。这个时候,教室里突然响起来一阵孤独的掌声,一直低着头的大胖,忍不住偷眼望过去,掌声是坐在第一排的一个男生发出来的,他穿着蓝布衣服,鼻涕亮晶晶的,鼻涕上面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很快教室里就掌声雷动,大胖不再是一个小偷,她简直就成了一个英雄了。
小英雄回家了,学校里的光荣消逝得无影无踪,她爹把她绑在树上暴打了一顿。这一顿结结实实的打,成了大胖一生中永不泯灭的黑色记忆。她爹一边用篾条子打她一边骂“打死你这个败家子!打死你这个败家子”,挨老爹的打倒也罢了,谁叫自己这么不小心,听课的时候没留意到身边的羊子呢,那只走丢了的羊子,是一家人过年的指望!大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哥哥,哥哥在那里袖手旁观,时不时还说两句风凉话,他每说一句话,老爹手上的动作就会更大,篾条落在身上就会更痛。大胖想,这样的人,哪里是自己的哥哥呀,哥哥是用来疼妹妹的,哪里会害妹妹!
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哥哥教室里领掌的那个人,那个眼眸和鼻涕一样闪亮的人。那人要是自己的哥哥就好了!想到了他,大胖嘴角就忍不住咧了一下。这个细小的动作没有逃过哥哥的火眼金睛,他大叫起来:“这个死女子居然还好意思笑!爸爸,她还在笑!你白教育她了!”
后果可想而知,疼痛一个多月后才消失,身上的疤痕,十多年后还没有完全消退,20岁那年新婚之夜,该走的程序都走完了,两人都平静下来了,新郎这才开始打量新娘的身体,那么白,简直是肤光如雪,俚语讲“白胖白胖”,原来是有道理的,唯一的遗憾,是新娘的背上、肚皮上、屁股上,密布着深深浅浅的印痕,新郎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新娘淡然道:“我爹我哥用篾条子打的。”新郎一脸惊愕,新娘突然想起什么似地,一把将新郎的头按进自己的胸脯里,娇嗔道:“知不知道,我挨打挨得这么惨,你也是凶手之一!”
这个新郎,这是当年那个眼眸和鼻涕一样亮的领掌学生。
这个人叫黄明亮,他跟大胖做了31年夫妻,现在他已经是一具死尸了,正冷冰冰地躺在医院的停尸房里。
三
夜里九里桥村来了三四十号人,啥话不说就七手八脚忙碌起来,医院空旷的大厅立刻显得十分热闹。值班护士正在打瞌睡,迷迷糊糊中感到人影憧憧,神还没缓过来声音已经亮出来了:“干什么干什么,这里是医院不是自由市场!”
大医院的医生护士往往都有一种本领,就是具备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心态,管你官有几品财有几千万,到医院来,你就得向医生赔笑脸,你的小命掌握在医生手里呢。这天的值班护士去年刚从医学院毕业,护理技术没怎么增加,脾气却长了不少。有病人反映她完全不会笑,其实她只是不在病人面前笑,她还是会笑的,回到家里偷偷地数病人塞给她的红包时会笑,不过笑的时候还是很忧患:县城里的房价涨得太快了,照这样的速度什么时候才能交得起房子的首付?虽然这个护士脾气和胆子都足够大,但是有些大场面她毕竟还是没有见过的,比如现在三四十号人涌进大厅搭灵堂,完全出乎她的意外。居然有这样的不把医院、医生和她这样的值班护士放在眼里的刁民?
护士完全清醒的时候灵堂基本已经搭起来了,其实也就是一个小棚子,顶上除了挂着一幅遗像外,还有一个白底黑字的标语—
“杀人医院还我老公命来!”
院长出现在大厅里,时间刚好是凌晨5点。值班护士一见到院长就嘤嘤地哭了,她说她去阻止这帮人搭灵堂,被好几个人推搡,腰被闪了,好疼好疼啊。值班保安也向院长报告,这帮人扬言,谁要敢阻止他们搭灵堂,他们就放火烧掉医院,这帮人简直太无法无天了。
院长听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意思是不用再说了,他明白了。灵堂前点着香火,摆着果盘,坐着抱着遗像的死者的遗孀,另外的人或蹲,或站,或者席地而坐。作为守灵人,他们显得十分安静而有教养,脸上甚至普遍挂着端庄的哀伤,完全不像其他一些灵堂外的人那样喧闹而快乐,他们都是把一个亲人或许朋友亲人的离开,当成是一次聚会的由头,所以他们打牌、喝酒、划拳、唱歌,甚至老男老女间还玩弄一些小暧昧。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中国人对死者已经缺乏起码的尊重和敬畏了,院长经常为此感到悲哀。所以,要不是因为自己的职业身份,院长都要为这帮人感动了。但是院长毕竟是一院之长,别人把灵堂搭在了他的医院大厅里,这无论如何是一件天大的丑事;更重要的是,省委巡视组过两天就要来县里,县上的头头脑脑天天都在开会研究接待的具体细节,以及要防范的大事小事。这个节骨眼上,在自己的地盘上有人搭灵堂鸣冤问责,那还了得?
方嫂无疑已经看见院长了,但她没有正视院长,她神情哀伤,态度漠然,似乎眼前一切都与她没有关系。院长这时心中充满懊恼,他太小看这个女人了,以为她就是一普通的农村妇女,没知识没文化,而且好像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无非就是泼一点,但是泼有什么用呢,没有文化,泼就没有根,就是蛮横,就能把明明很有道理的事情,自己瞎折腾成没有道理的事情。这种人院长见得多了。院长做梦也没想到方嫂会来这么一出。一定有高人给她指点,院长想,对她不能掉以轻心,要尽快把她拿下,趁县领导还不知道的时候。
院长向方嫂走去。只有几步路,院长却感到地远天遥,因为步子已经迈出去了,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对方嫂说话,微笑?友善倒是友善,但在人家的灵堂,微笑显然不合适;肃穆?倒是适合灵堂的气氛,但人家会不会认为你就是问责,你就是做脸做色?真是难为死了。很快走到了方嫂面前,院长说:“方嫂。”
方嫂把脸扭到了一边。
院长又唤:“方嫂。”
方嫂突然回过头来,怒目圆睁道:“我要你赔我的老公!你们是黑心医院,医死了人还不承认!”
院长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反而自然了些,死者家属无非就是想要发泄一下嘛,发泄了就好了。院长说:“你们有什么要求,可以直接提嘛,何必把灵堂设在医院嘛,毕竟是公共场合。”
方嫂又不说话了,把头再次甩到了另外一边。
院长说:“这样好不好,咱们医院派人到你们老家去搭灵堂,一定搭一个气气派派的灵堂!咱们是不是……先把这里的灵堂……撤了?”,
“休想!”方嫂啐出一口痰。
院长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语气也慢慢有了硬度:“这里是医院,再这样闹,我们要报警了!”
“报警?”方嫂跳起来,把手上的遗像往院长怀里一掼:“好啊你报警啊,我也正想报警呢,我老公被你们医生杀死在医院,警察正好来抓你们!”
猝不及防,手里被塞了个遗像,拿也不是,还也不是,放下也不是,院长再次尴尬地站在那里,简直有点手足无措了。
一个头发花白的瘦女人帮他解了围,她说:“院长,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做的,你想,一个活蹦乱跳的大男人进了你们医院,一个星期不到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谁受得了?他就是个感冒,你们却把他弄死了,谁受得了?你们医院还不理不睬的,根本不提赔偿的事,这谁受得了?”
这些话,问到了院长心坎上。毫无疑问,这样的事情,摊在谁的身上,谁都受不了。但是,医学有时候真的是很残忍的啊,感冒确实是再小不过的疾病,可是人的个体差异很大,一般的人不会出问题,总还是有出问题的人,那个死者黄明亮就是个意外,重感冒,输液,一般人很快就会好,可他却给诱发出了心肌炎,抢救无效,才死掉的。所以他不是死于重感冒,是死于心肌炎。这些话都给家属说过无数次了,他们不信,这又有什么办法?
院长清了清嗓子,和颜悦色地、耐心地把死者黄明亮的情况,详细地给那个瘦女人说了一遍。他说得比较大声,因为他想说给在场的所有不明就里的人听。他相信他们也是想听到医院的权威解答的。
说完了,他突然问那个瘦女人:“你叫什么名字?”
“大芬,别听他胡说八道!”方嫂大声喊道:“我老公好端端一个人进了医院,输了几天液就死掉了,一定是医院把输液的液体用错了!他们完全是医疗事故!”
院长轻轻地摇头,表示完全不认可方嫂的话。但心里边,院长还是有些发虚,家属现在只是在猜测死亡原因,他们没有任何真凭实据。病历、处方单、配药单等全部都重新处理过了,家属拿不到任何把柄的。但患者死亡的真实原因,就是跟家属猜测的一模一样,也就是说,黄明亮的死,医院有直接责任。主治医生刘医生那天中午喝了点酒,把输液的药开错了,护士又是个马大哈,没动任何脑筋就照单子配药,可想而知,输液造成了严重的药物反应,然后患者成了死者。黄明亮被发现用错药的第一时间,医院就开了秘密的内部会议,强调了这么几点:一,统一口径,对外一致宣称是重感冒引发心肌炎,只字不提用错药的事情;二、主治医生对外交往,特别是在患者家属面前,一定要显得底气十足,要“绷得起”,不要让人一看就是做了错事、亏心事的模样;三、积极抢救病人,防止病情进一步恶化。但后来患者很快就死了。院长本来为一个问题十分纠结,就是:要不要商请省城的名医来抢救黄明亮?好歹黄明亮是一条生命,而救死扶伤则是医生的天职,作为县医院院长,他是有清醒的认识的,那就是凭借自己医院的医生和设备,不可能应付得了输错液导致的严重后果的。但是如果请来省城的医生,自己医院出医疗事故的真相必然再也保不住密,那样的话,麻烦就大了。院长的内心十分煎熬,有一刻他几乎就要亲自打电话给省城医院了,就这时他听到了黄明亮的死讯。老实说院长心里还是很悲痛的,但他不再纠结和煎熬了,人啊,最痛苦的事情不是灾难来临,而是灾难来临以前对灾难的恐惧。院长已经从恐惧中解脱出来了。
但他没有料到死者家属会在医院摆灵堂。院长再次认为,这个人不简单,自己以前太小看她了,早知道她来这么一出,应该适当做点让步,比如说“医院出于人道主义原则,适当减免患者的医疗费用”等等,安抚措施到位一些,人就可能不走极端了。正这么想着,一大拨警察涌进了大厅,足有二三十个人吧。灵堂前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下意识举起了自带的板凳。警察中有个拿话筒的一进来就恶狠狠地喊话:“你们这是聚众闹事知道不知道?你们这是违反社会治安你们知道不知道?我们现在就可以把你们全部带走你们知道不知道?”
可能是被警察吓住了,一个九里桥来的村民想跑,说时迟那时快,一名警察飞起一脚将他放倒在地,然后一记漂亮的长拳准确地击打在他的脸上,殷红的血流出来了。现场一下子变得死寂,片刻之后,伴随着一声“警察打人啦”,若干村民扑向了警察,现场就失控了,几十个人扭打成了一团……院长痛苦地闭上眼睛,这个场面是他不想看到的,而且这个场面注定要由他负责,是在他的地盘上出的事啊!
这是一群没有经验的警察,不能再由他们这样下去,假如在这场械斗中有人严重受伤或者死去,后果将十分严重。院长跑向那个最先喊话的警察,大声说:“马上叫你们的人停止打斗,马上停止!”
那个拿话筒的警察显然也没有料到会经历这样一场械斗,他好像有点吓傻了,嘴里不住地喊:“刁民!刁民!居然敢跟警察打架,你们这是袭警!”院长的话好像提醒了他,他立刻拿起话筒高喊:“所有人都给我停下来!再不停下我就要开枪了!”
人群安静下来,汗水也从那个拿话筒的警察的脸上掉下来,这样的汗水,与其说是累出来的,不如说是急出来的,甚至吓出来的。院长问:“你们是哪个派出所的?”那人压低嗓门说:“我们是保安大队的,听说你们这里出了事,专门来给你们扎场子的。”
院长心头那个气呀,恶狠狠地盯着那人说:“你们也太粗鲁了,知不知道,今天这个局面失控的话,完全可能导致群体性事件!到那时,你我都得蹲监狱!”那人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低声问:“院长你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办,今天咱们丢脸丢到家了。”院长心头有了个主意,说:“干脆你再喊一通话,限他们8点钟以前必须把灵堂撤了,不然的话,你们就要依法执行公务!”那人心领神会,咦咦哇哇喊了一通话,最后说:“你们必须在8点前撤走灵堂,否则,待会我们再来这里的话,对不起,我们就得依法执行公务了!”
两个人都把“依法执行公务”说得很庄严,依什么法?执行什么公务?不交代,由村民们自己琢磨。喊完话那人就带着他的人走了,有些保安想不明白,大声问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不把他们带到派出所去呢?拿话筒的人没有理他,径自跑远了。
村民们有些莫名其妙,他们看见院长张开嘴正要对他们说点什么,院长的电话响了,他就跑到一边接电话去了。
电话是县委书记打来的。书记很生气,说要严肃处理保安大队,要追究公安局的管理责任,最后说,省委巡视小组明天肯定要来县城,而且肯定要到县医院调查了解群众反映强烈的看病难看病贵问题,“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出任何问题!你那个灵堂,今天以内必须给我撤掉,否则,在我的帽子被人撤掉之前,我先撤你的帽子!”
院长没有再呆在大厅里,直接回了办公室。村民是不会自己撤掉灵堂的,特别是他们在与“警察”的较量中取得了胜利以后。得想个什么办法让他们自己撤。解铃还须系铃人,关键人物还是方嫂。
院长叫来办公室人员,让他们去请方嫂。办公室人员领了命令,走到门口了,院长又叫住他:“算了,先别请方嫂,你去给我把那个瘦女人,就是那个叫什么大芬的给我请来。哦对了,你马上给她们那个虹口镇的书记打电话,了解一下这个大芬和姓方的她们的情况——书记的电话你们那里是有的嘛,前几天他老婆还来我们这里住过院。”
四
刘大芬来了,院长热情地请她坐沙发,刘大芬有些拘谨,连声说不用了不用了,那边还有事呢,院长你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院长打着哈哈寒暄了几句,明知故问道:“你和方嫂是一个村的?”
“是啊是啊,我们一个村的,还一块儿玩着长大的呢。”
“方嫂老公这事,不出也出了,先不说医院有没有责任了,我就是好奇,方嫂她凭什么这么快就召集了这么多人来这里——”院长想说“闹事”,吞了下唾沫,也把那两个字咽了下去。
刘大芬说:“方嫂这个人,是个好人,还有她老公,人也好。村里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方嫂不会胡搅蛮缠的,她是明理的人。”
院长说:“方嫂人好?我怎么听说,她欠了人家的钱不还,法院都判了还是不还?这样的人还算好人?”
“这个事情院长你也知道?”刘大芬眼里露出惊奇的神情:“方嫂欠债不还,是真事,不过,好像她也有道理,她一直说责任不应该完全由她承担,她说她也是受害者。”
“要想赖账,总得找理由,”院长走到饮水机旁,用一次性纸杯接了半杯白开水,递到刘大芬手里,幽幽地说:“你就是那个债主吧?”
“啊?!”刘大芬一惊,杯里的水撒了一地:“这个你也知道?”
院长这时就显得格外深沉而老练了:“我当然知道,要不然,我还当什么院长呢。”
“是的,方嫂两口子是欠我们家钱,但她也就只欠我们家钱,他们两口子挺仗义的,那些年日子好过的时候,常常帮助村里的人,所以村里人都认为他们是好人。”
“欠债不还的人,不是什么好人,”院长又补上一句:“至少不是完整的好人,对别人来说无所谓,至少你刘大芬不应该参与她今天这样的闹事行为!”
“……”,似乎要说什么,嘴巴已经张开,刘大芬却又感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院长说:“大厅里的人,怕是有一半都是你邀集来的亲戚朋友吧?我劝你一句,趁早让他们离开,离开了就没事了,如果执意不走的话……刚才那些警察的话你听见没有?8点钟他们会来这里执行公务,什么叫执行公务?就是抓人。你们这是聚众闹事,是要负法律责任的,明不明白?”
刘大芬眼里掠过一丝惊惧,院长捕捉到了,于是继续循循善诱:“方嫂肯定要为她今天的事情负法律责任的了,她是召集人嘛,不过,她是死者家属,情急之下做些过激的事情,好像也是可以理解的,我们的法律还是要考虑到人情因素,只要今天的事情后果不继续恶化,我倒是可以以医院的名义向公安局请求,宽大处理方嫂,她也怪可怜的,毕竟老公尸骨未寒……”
刘大芬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你是让我去劝方嫂,主动撤走灵堂?那是不可能的,方嫂如果愿意听我的话,她就不是方嫂了,她认准的事情,8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个我们九里桥村的人都知道,再说,如果她不认死理的话,我的钱她早就同意还给我了。”
院长摘下眼镜,揉了揉疲惫的眼睛,懒懒地说:“你可要想好了,如果方嫂一意孤行,执意不撤走灵堂,那么她很可能被关起来,甚至有可能会被判几年刑……当然这也是我们不愿意看到的情况,可是万一真是那样的话,方嫂我们就不去说她了,你呢?你的权利和利益还有保障吗?方嫂的老公已经死了,方嫂本人又在坐牢,你找谁要债去?”
刘大芬呆住了,跌坐到沙发上,眼神空洞,惊慌失措。
儿子大贵出事以后,劳动局仲裁方嫂赔18.5万元,方嫂不服,申请复议,维持原判,方嫂还是不服,状子递到了县法院,法院还是维持原判。也就是说,方嫂欠刘大芬18.5万,这个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方嫂就是不服气,老实说,责任不完全在他们,那个收了他们保险费、管理费,并且定期发给他们炸药的联营公司,才是真正应该负责任的主体,“我们都已经并入了公司,也就是说我们都是在为公司打工;而公司是政府给它授了牌的,开业那天副县长都来了的,你说,工地上出了安全事故,怎么能够由我来承担完全责任?这个道理很简单呀,为什么劳动局和法院都想不明白呢。我要告状,我要到市上、省上甚至去北京告状!”
事情是这样的:黄明亮、方嫂两口子在村子后面的大山上开了个小型采石场,开了好几年了,有一天政府突然宣布他们的采石场是非法的,要整顿,就把方嫂他们的采石场,以及村上像方嫂他们一样的七八家非法采石场并到一起,成立了一个联营公司,由县上派人出任经理。非法采石场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合法采石场。运作模式上跟过去比也没什么大的变化,还是自己确定自己的生产计划,自己雇佣帮手,只是比以前要多支付几笔钱,比如公司的管理费,还有保险费什么的,还有就是开采出来的石头,由公司统一收购,价钱比自己销售要便宜不少。这一点让很多原先的个体业主很不满,有人怂恿方嫂他们一起罢工对抗公司,方嫂没有响应,反而劝大家:“不要罢工。万一公司借机收回我们的开采权,那时我们哭都来不及了。”方嫂一贯是意见领袖,方嫂都这样说了,大家也就作罢了。公司成立后也还是有些好处,比如原来买炸药都是私下找公安局的人,大家交易都有些偷偷摸摸的,公安局的人甚至还有些提心吊胆的,他们一再交代要安全使用炸药,“千万不要出事啊,一出事我就完了”。现在是公司统一向公安局购买炸药,准时发放到联营石场业主手上。就冲着这一点,方嫂经常跟其他业主说:“我们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少挣一点,值得!”
没想到,出事了。刘大芬的儿子贵娃子在方嫂的采石场打工,那一天,本来不该他上工,村里二狗子家来了远房亲戚,二狗子爹很高兴,就请贵娃子去喊二狗子回来陪亲戚喝酒。二狗子当天在方嫂的采石场上工。贵娃子就去喊二狗子。二狗子走得急,没有把当天放炮的事情交代清楚,后来,二狗子一家刚刚举起酒杯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声炮响,这是再平常不过的声响,每天都要听到好多次,半小时后,他们听到了比炮响更大的一个声音:“贵娃子被炸药炸到了!”
贵娃子被迅速送往医院,命保住了,腿废了。贵娃子21岁,刚处了个对象,对象看他残废了,立马就离开了他。贵娃子天天在屋子里生闷气,直到他听说劳动局要方嫂赔他18.5万,这才像找到一根救命的稻草,马上对他妈刘大芬说:“快去找他们要钱,这是我下半辈子的保障!要不到钱,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于是刘大芬就天天去找方嫂要钱。一对少年时的小伙伴,成了不折不扣的冤家。刚开始,方嫂还耐心地给她讲事故原因,讲她的申述历程和进展,后来,方嫂看见她一来就躲开,甚至为了躲她,一连好多天不回家,黄明亮在家里也不起作用,大家都知道,他们家里是方嫂当家。
这两三年里,方嫂陆陆续续给了大芬他们家三四万块钱,医药费总是要给的,人家总是在自己的采石场出的事,不管最终该由谁承担主要责任,作为受害者的雇主和事故现场的业主,人道主义援助总是应该的。但方嫂也拿不出更多的钱了,采石场利润并不大,他们也没有开几年,这些年挣的一点辛苦钱他们在镇上盖了一个三层的小楼房,那就是他们全部的家产了,还钱,总不能把那栋房子给卖了吧?何况真的不该自己还这个钱啊!
“我们都是受害者,”方嫂反复向刘大芬强调:“你儿子是我雇佣的,这个我承认,但是我又是联营公司的一员,接受公司的管理,也就是说我也是公司的员工。而且我是按时、足额向公司交了管理费和保险金的,一个员工出了事情,怎么能够完全由另外一个员工来承担完全责任呢?大芬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方嫂口才好,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刘大芬肯定说不过她,只能说:“话是这么讲,但劳动局和法院都给判了,我只能找你要钱啊!”方嫂眼里就蓄满了泪:“你找我要,没错;可我现在没钱呀,大芬你真的想让我卖掉房子吗,你知道我小时候穷得连书都读不起,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大芬你真的要逼我卖掉我这大半辈子的心血吗?”说到这里,刘大芬就再也说不下去了,是啊,她狠不下心来逼这个少年时候的小伙伴,但回家后儿子一定是会劈头盖脸骂她的,所以她恨啊,恨这个长得胖、会说话、还会煽情的方嫂!
无意间听到黄明亮生病住院,心里咯噔一下,想这下找他们还钱更难了,谁不知道进了医院就进了无底洞啊。没想很快听到了黄明亮的死讯,而且大家都在传是医疗事故,医院肯定要赔钱的,本来没什么心眼的农村妇女刘大芬,突然有了主意:要是方嫂能向医院要到赔偿,自己儿子的赔偿不就有指望了吗?而且医院的赔偿不大可能少,毕竟是一条命。
刘大芬在一天以内找遍了她的亲戚朋友,大家都愿意帮大芬,所以,三四十人的队伍很快就开进了医院大厅。人员之多,动作之快,连方嫂都觉得意外。
但是现在,院长说方嫂不仅得不到赔偿金,反而可能要被丢进监狱,刘大芬的计划完全落空,这可怎么是好?
五
刘大芬回到灵堂前,方嫂就觉得大事不好。刘大芬是心里藏不住事的女人,什么事情都写在脸上。方嫂问:“他们要让我们撤灵堂吗?”
这话其实是废话,但通过这样的话,能打开刘大芬的话匣子。大芬这样的女人,很闷,有时半天都不说一句话,找到你,站在你身边,什么也不说,一站就是好几个小时。方嫂就不同,她是急性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最见不得别人在她跟前吞吞吐吐地说话和做事。
刘大芬说:“方嫂,要不,我们还是把灵堂撤了吧?”
方嫂冷笑一声:“撤灵堂容易,我可以答应,在那边的黄明亮能答应吗?好端端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没个说法,你让我怎么撤灵堂?”
刘大芬说:“可是,咱们这么闹下去,不仅拿不到赔偿金,还要被抓起来,也不划算的嘛。”
方嫂说:“凭什么抓我们?我们是偷东西还是杀人了?人都死在医院了,医生和院长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他们还有人性吗?大芬你是怎么了,当初最支持我的是你,现在第一个喊撤的也是你,能撤吗?撤了谁还明亮一个公道?谁来赔我钱?我得不到赔偿金,我又拿什么钱来还你?大芬你也就别跟我装了,我知道你支持我就是为了让我拿医院的赔偿金,我有了钱才可能还你家的钱,是不是这么想的?你这么想,最初我觉得不好接受,因为这完全是两回事,但是现在我想通了,虽然是两回事,但你家贵娃子毕竟还是造孽,毕竟是需要钱,尽管钱不该我出,但假如我有钱了,我是可以先期给你家垫付上的。然后我再想办法打官司、跑上访,我就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讲理的地方。大芬,你家贵娃子是一条腿,我家明亮是一条命啊,你可以三天两头找我要钱,为什么我就不能找医院要钱呢?”方嫂迸出了泪,丈夫去世后她一滴眼泪没有流,这一下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很多是她和刘大芬心照不宣的秘密,本是不能说不好说不该说说了就犯忌说了就伤感情的话,她也说出来了,这就是方嫂,她看到了刘大芬的动摇,这种动摇可能会直接导致整个抗争的失败,她太着急了。
刘大芬的心思被方嫂一股脑说了出来,有种被人扒光了衣服一样的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嗫嚅着在说什么,终究语不成声。
方嫂继续说:“我想好了,找医院要赔偿金,我就要18.5万,我把你的钱先还上,然后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到省城去,到北京去,到可以讲道理的地方去!我可怜的死鬼黄明亮啊,你的一条命也就抵人家一条腿啊!”
刘大芬终于闷出一句话:“要是你被抓起来坐了牢,我该找谁要钱去?”
方嫂噎住了,说不上话。刘大芬又说:“院长说了,如果我们现在就撤灵堂,可以不追究我们的责任,然后还可以让医院给你一点补助,叫什么人道主义什么的,相当于慰问金。”
“给多少?”
“院长说,大概一两万。”
“一两万?一个大活人就值一两万?”方嫂绝望地喊:“你家贵娃子一条腿就是18.5万!”
不能这样比较的,怎么能这样比较呢?刘大芬嘟哝道。方嫂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地说:“院长给你灌什么迷糊汤了,你帮他说话?你知道吗,我们跟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你帮他们说话和做事,最终受伤害的只能是我们自己!”
刘大芬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觉得自己的立场又发生了改变,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为方嫂争取到赔偿金,院长说她们再闹下去会被抓,赔偿金肯定拿不到,方嫂说现在撤走赔偿金肯定拿不到,坚持下去还有一些可能,他们谁说得对呢?刘大芬感到一阵阵的恍惚,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她这样的农妇肯定是搞不清楚的,要不是为了家里的贵娃子,她才懒得掺和进这样的鬼事呢。
这个时候大厅里又出现了几个警察,不是先前那一帮人了,人数要少很多,但看上去更威严。院长看到他们就迎上去了,跟为首的一个人握手道:“廖局长你亲自来了?”
廖局长细细地打量了灵堂一番,问:“情况怎么样了?”
院长显得很自信:“基本控制下来了,很快就有好转。”然后他走到刘大芬面前:“你还不带着你的人离开吗?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廖局长亲自到这里来了,你再不走,是想让他把你们全部带走吗?”
刘大芬“喔喔”两声,慌乱地跑到几个人的面前比划了一阵,就看见井然有序的守灵队伍涣散起来,好些人开始匆匆收拾自己的东西。刘大芬又跑到方嫂面前:“你真不走?”
“我不走。你们所有人都走我也不走。”方嫂坚定地说:“警察把我抓走我就到看守所给我家死鬼挂孝。”
刘大芬压低嗓门说:“方嫂,他们真的有可能要抓你的,要不你也跟我们一起走吧。”
方嫂大声回应道:“他们敢抓我?我看今天哪个敢抓我?”那般的大义凛然,刘大芬只在电影里看到过。刘大芬想,就凭你一个农村妇女,警察抓你还不就跟灭一个蚂蚁一样?真是自不量力。
一阵繁杂的脚步声之后,大厅里空下来。孤独的灵堂棚子,还有一个孤独的守灵人。院长和廖局长相视一笑,两人都觉得事情大抵搞定了。廖局长说:“这个棚子还是要撤,是你的人动手,还是我的人动手?”
院长说:“当然是我的人动手,怎么能劳你的大驾呢?这完全是我们医院内部的事情嘛。”局长朝着不远处几个医院保安模样的人招手,几个人迅速跑到灵堂前,动手撤棚子。这时一直沉默的方嫂爆出了一声长啸:“欺人太甚呀!我看你们谁敢动手撤灵堂!—”
方嫂猛地打开了她一直背在身上的帆布书包:“这是什么!你们谁不怕死就来撤灵堂!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跟你们同归于尽!“
有人立刻凑近廖局长说,这个人以前开过采石场,帆布包里可能是炸药。院长和廖局长都惊呆了。谁能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戏。这个场面太吓人了,这就是典型的突发事件了。还是太小看这个女人了,原本想即便她走极端,最多也就是用水果刀自杀或者伤人,忘记她曾经是采石场老板了,采石场老板是有渠道搞到炸药的呀!
廖局长额头上沁出了汗,作为现场指挥官,这个时候只能由他说话来控制局面,他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同志!你要想清楚,刚才你们聚众闹事,只是轻微违法,现在你用炸药相威胁,这就可能导致严重犯罪!快把炸药交给我们!”
“交给你们?做梦吧你们。交给你们我就会被你们抓走,那谁还会为我们家死鬼守灵?我才不会那么傻呢。”
廖局长听她语气似乎平静些了,也就松了口气,开始回忆在政法学院学习的“解救人质”章节与歹徒对话攻心的有关细节,他说:“只要你交出炸药,你就没有造成恶劣的后果,对你的处理,也不会太严重。这个我可以给你保证。”
“我不交。我不想活了,我老公已经死了,我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你刚才说要为你丈夫守灵,如果你死了,谁为他守灵呢?所以还是要活着。”廖局长很为自己感到得意,他想到一个成语: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我活着没什么意思了。原来还想与我那个死鬼商商量量地把那个案子翻了,现在他已经死了,那个案子肯定翻不了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时院长接过了话题:“你怎么能这样说话呢,你不是还有个当兵的儿子吗,你总不可能让他成为孤儿吧?他在边疆保家卫国,你怎么能分他的心呢?儿子不是你们两口子最大的希望吗?”
说到儿子,方嫂眼里迅速掠过一缕亮光,转瞬又熄灭了:“儿子,我怕是盼不到他了,当妈的怕是过不了今天这个坎了。”
院长继续说:“你儿子很争气哟!上个月部队才给他记了三等功,他去抢救一个落水的藏族儿童,自己险些把命搭上!你儿子是我们县里的骄傲!”
“真的?你 怎么知道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方嫂显然很激动,很快又平静下去了:“不管是不是你骗我的,不管我儿子在部队表现怎么样,都不重要了,我过不了今天这道坎了。”
院长与廖局长交换了一下眼神,廖局长就接下了话题:“话可不能这样说。你50好几,遇到一个坎,过不去了,不想活了,也许还可以理解,但是,你儿子会怎么想?他是人民英雄,而你呢,你手里的炸药一响,你就是人民的敌人。你让你儿子怎么样来怀念你呢?一个人不能太自私,总得为后人留点面子。”
“面子?什么是面子?这些年来,谁又给我面子了?”方嫂又激动起来,空旷的大厅里就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在回旋:“我们办得好好的采石场,政府说收就收,收就收了吧,多点成本就多点成本吧,出了事情,公司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了,结果判我一个人来赔!我给人面子,谁给我面子?我去找县上说理,县上说劳动局判的没错;我到县法院打官司,法院判我败诉;我又到信访局去上访,信访局又把我转给劳动局,跟打太极一样把我推来推去的,谁给我面子了?没办法,我只有跑到省上去上访,结果我还没走到省委门口就被人接走了,接我的人还是县劳动局的人!我连个反映情况的机会都没得,谁给我面子了?”方嫂越说越大声,手在帆布书包里窸窸窣窣地摸,廖局长和院长脸色越来越严峻,医院的保安和职工已经迅速地撤离了大厅。廖局长想,如果这里真的响起了爆炸声,他就成烈士了,以这种方式成为烈士的,建国50多年来,县上还从来没有过。廖局长很清醒地认识到,生与死,其实真的经不起推敲,完全就是须臾间一念之差的事,活着,就要好好地珍惜生命,生命有时候,真的身不由己;对自己也罢,对眼前这个疯狂的女人也罢,都是这样。
与此同时,县委常委们刚刚结束了一个紧急会议,会议从决定召开到结束,只用了20分钟。每个领导都是被尖锐的电话铃声叫醒的,书记限各位领导10分钟内赶到会议室。领导们都来不及洗漱,蓬头垢面地来到县委会议室。公安局长通报了医院正在发生的紧急情况,县委书记做了三点指示:一、医院今天暂停开放,院内人员紧急疏散;二、特警狙击手着便装进入医院大厅,做好射击准备,等候命令,迅速控制局面;三、立即寻找犯罪嫌疑人的社会关系人,督请他们进入现场与嫌犯对话,争取化解危机……
六
徐红雁就这样来到了医院大厅。此刻,她的身份是“嫌犯的社会关系人”。其实她与方嫂没有任何亲戚关系,她是方嫂所在的九里桥村所属的虹口镇副镇长。她老公是虹口镇武装部长。两口子工作忙,无法照管孩子,孩子三岁那年,方嫂成了她家的保姆。方嫂照看孩子很细心,这一干就是四年,直到孩子上小学才离开徐家。方嫂和徐红雁他们一家处得极好,离开徐家时,孩子哭得死去活来,方嫂也像丢了魂似的。原来,从小就缺乏亲情的方嫂,在徐家找到了家庭的感觉。后来方嫂和她老公想开采石场,又没有原始资金,要借钱,想到的唯一人选,就是徐红雁。徐红雁一待方嫂开口,立刻就借给了她3万。采石场就是这样开起来的。大家都知道方嫂有这么一个好妹妹,所以县上寻找“嫌犯的社会关系人”,立马有人出现在徐红雁的家门口。
徐红雁的女儿晴晴在县城中学读高二,两口子为了照顾女儿,现在县城里租房子住,所以很快就赶到了医院大厅。徐红雁听人介绍了情况后,并不感到震惊,她熟悉方嫂这个人,知道她刚烈,但也知道她做事有主见和分寸,方嫂不会盲目做傻事。她反复向来人提出请求:如果方嫂没有对他人造成实质性的伤害,恳请不要追究她的刑事责任。
这样的要求其实已经很过分了,方嫂这样的举动肯定是要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所以一到现场,已经先期赶到的公安局长不待她开口,就明确表示:“不追究责任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可以看她的实际后果,结合现场表现,酌情从轻处理。”
这也不错了,徐红雁点了点头,她也是政府的干部,知道政策和法律后果。徐红雁一走近灵堂方嫂就发现她了,冲她大叫道:“徐姐你别过来,你再过来就别怪我对不起你了。”徐红雁没有理睬她,径自走到了离她两三米远的位置停下来,用威严而又不失亲切的声音说:“方嫂你别乱来。”
方嫂的脸已经胀得通红,在徐红雁朝她走近的时刻她不知所措,她能怎样?徐红雁简直就是毫不迟疑地走近她这个拿“炸药”的犯罪嫌疑人!但她能点燃“炸药”吗?但是不点“炸药”,难道就等徐红雁走近夺她的武器吗?怎么办?怎么办?谢天谢地,徐红雁停了下来,方嫂简直要哭起来了:“徐姐你就知道欺负我!”
这一声喊叫,与其说是埋怨,不如说是撒娇,这个世界上,能够撒娇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正躺在停尸房里,另外一个就在眼前。心底里,方嫂是真把徐红雁当亲人的,不,她比自己的亲人都要亲。看,今天这么大的事情,来了这么多的人,自己的亲人,自己的亲爹、亲哥哥却都没出现,唉。徐红雁说:“方嫂,把你的书包给我,我陪你去吃早点,你肯定饿了。”多善解人意的一个人啊,方嫂的泪水出来了,她并不是自己的亲人,她只是自己的东家而已呀。
徐红雁又说:“黄哥走了,徐姐还在嘛。你儿子在部队上也挺好,再过一年就该转业了,我们一起来帮他在县里找个工作,然后帮他成个家,他再生个儿子,这样你们的生活就有趣多了,你就等着享福吧。”
听到徐红雁说儿子,方嫂又是一阵感动。儿子能当兵,多亏了徐姐两口子,在小地方当兵多难啊,特别是当西藏兵(据说是转业时补助高),有些人花了好几万都没有当成兵,方嫂他们却没有花一分钱。按说儿子是不够格的,儿子只是初中毕业,当兵却要高中毕业生。徐姐他们想办法给他搞了个高中毕业证,蒙混过了关,后来有人举报,差点就穿帮了,幸亏徐姐老公是镇上的武装部长,给硬捂下来了。徐姐他们一家那次是帮了狠心忙的,后来方嫂听人说,那件事情只要有一个细节出问题,徐姐和她老公都要遭处分,甚至被开除公职。方嫂过意不去,儿子走了以后专门上门去道谢,还拿出了一个2000元的红包,徐红雁把她狠狠批评了一顿,说:“如果我们的关系,是钱能够度量的话,那我们的关系也就到头了。”方嫂听不大懂,脸却红得厉害,自觉地把红包收了回去。方嫂觉得自己活这么多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一个人,那就是徐红雁。那是一个真心对自己好的人。
徐红雁再劝:“就当是做了一个梦吧,现在梦醒了,生活还得继续下去……要不,把你的书包给我吧。”
惊天动地的哭声响起来了,与此同时,徐红雁一个箭步上去,夺走了方嫂的书包,而两个便衣特警,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方嫂摁倒在地……
险情排除了,在场的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公安局廖局长的腰板重新又挺直了,他这才发现自己此前一直都是弓着身子的。妈的,太紧张了,人的整个身心都变态了,好在终于成功制止了一起恶性恐怖事件,这必将是自己警察生涯中的一件大事。廖局长的顶头上司公安局长已经向县委书记汇报了情况,书记大喜过望,感慨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无论是嫌犯引爆炸药,还是特警击毙嫌犯,都会产生很坏的社会影响,而且必将给省委巡视组对我们的考评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成功制服了方嫂的一名特警跑向廖局长,廖局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大步走到方嫂跟前,使劲地踹了她一脚,大声骂道:“妈的,居然敢耍我们,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廖局长转过身向局长汇报:帆布书包里根本没有炸药,无非是几张报纸而已。一时之间,这个结果让局长也觉得十分沮丧和遗憾。立马给县委书记做了汇报,书记迅速做出第四点指示:“通知现场所有人,不得将现场的所见所闻传播出去,特别是不得让这个事件让省委巡视组的同志知道,谁要是泄密,必将严肃追究谁的责任!”
“既然只是虚惊一场,也就让它了然无痕,县上的整体情况都是不错的,应该争取让省委巡视组作出良好的评价。”县委书记最后说:“对那个闹事的群众,要依法处理,但也不要超出法律的范围故意严处,对她的诉求,也要认真听取,不然,她这种人,这次闹着玩搞个模拟试验,下次来真的怎么办?”这样一来,廖局长判方嫂的刑的愿望就落了空。
方嫂在拘留所呆了3天就出来了。徐红雁去接的她,见面就嘘寒问暖:“在里面受苦没有?”方嫂摇了摇头,说:“我觉得闹这么一出戏,很值。”
医院赔了方嫂3万,说是“人道主义援助”。但方嫂说的“值”,不是指的赔偿金,她的意思是:这两年来,她一直都是被当官的当皮球一样推过来推过去的,而这一回,她终于把一大拨当官的,像耍皮球一样,结结实实地戏弄了一回。而且没有被判刑。这就应了徐红雁对她的评价了:方嫂做事情,有她自己的方法和分寸。
七
丈夫已经离开了,儿子还没有回来,而欠刘大芬那笔账,还在。怎么办?何去何从?方嫂很迷茫。
秋天了,树叶儿黄了。想起了小时候的秋天,在老家的河边,等待刘大芬放学的情景,树叶儿也是一片片打着旋儿在天空中飞舞,有叶子掉进了河里,两个小伙伴就赶紧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许下心愿。她们曾经听人说过,河里的叶子就是船,你看见了船,对着它许下愿望,船就能带着愿望走出大山,愿望就可能真正实现。按理说心里的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但小伙伴们经常许了愿之后就会交流、分享愿望。那时刘大芬已经被他爹过继给县城里的二叔了,二叔最初对她还是挺好的,还送她读书,可是两年后二婶生下了个弟弟,家里的重心就全部转移到弟弟身上去了。二叔二婶甚至觉得她碍手碍脚的,打骂也成了家常便饭。不是说二婶是不能生育的吗?正是因为二婶不能生育,二叔才向他哥哥提出来要抱养刘大芬的。兄弟俩还正儿八经立了字据。但情况发生变化了,二叔有些后悔了,又不好直接把刘大芬退给她爹爹,就让她每周末回家一趟,二叔说:“你爹娘生养你不容易,你要去看望他们,今后还要报答他们。”刘大芬于是每个周末都要走8里路从县城回到九里桥村。刘大芬很喜欢二叔的这个安排,倒不是可以见到爹妈,因为爹妈见到她也没什么好脸色,是因为可以见到好伙伴碧儿。碧儿就是方嫂小时候的称呼。碧儿总在河边等她。她们一见面就紧紧地抱在一起。大芬有时候会给碧儿带一点小礼物,比如一只铅笔什么的,大芬还教碧儿认字,碧儿后来认识200多个字,全是大芬教的。碧儿太聪明了,要是她能上学,一定是班上的第一名。有一次对着河里的树叶许愿后,大芬问碧儿的愿望。碧儿说:“我还能有什么愿望,无非是想上学吧。不过我看这个愿望永远也实现不了了。我都许了十几次了。”碧儿反问:“你呢?”
“我嘛,也是老愿望,希望二叔二婶对我好点,不要动不动就是打骂。”
“你是想继续留在二叔家呢,还是回家来?”
“这个,我想了也是白想。越想越烦。在哪个家里都不好,你说让我怎么许愿?”
这样说着,就有些伤感了,两个小女子呆望着远去的树叶儿,河水哗哗地流,恰似一江忧愁在心头。
大芬后来还是被她二叔打发回家了,回家后她就失学了。失学也好,可以天天跟碧儿在一起玩。碧儿胖,大芬瘦,碧儿白,大芬黑,两个小伙伴玩着玩着,就成了村民口中热议的“姐妹花”,村里的小伙子都想娶她俩,外村也有不少来提亲的。大芬后来嫁给了一个她不喜欢的人,那人是做煤炭生意的,长得跟煤炭一样黑,与他相比,黑姑娘大芬就像一个白雪公主了。那人比大芬大18岁,而大芬过门时,还不到17岁呢。大芬是她爹做主给嫁掉的。其实大芬心里是有一个人的,不过谁也不知道就是了,碧儿也不知道,大芬什么话都给碧儿说,但是这个秘密大芬没说。秘密一守就是四十多年,到现在,心里藏秘密的少女成老太婆了,而秘密中的男主人公,已经不在人世间了。
那个人,正是不久前猝然去世的黄明亮。对,就是碧儿,也就是方嫂的老公黄明亮。
刘大芬在黄明亮灵堂前的突然离去,并不让方嫂感到吃惊,因为她从来就没有想过大芬会真正帮她,所以也不生大芬的气。大芬和她那个做煤炭生意的老公一起生活了3年,老公就出车祸死了。守寡五六年,又嫁了个瘸子,后来生了个儿子,也就是大贵。本来方嫂和大芬几十年来的关系都挺好的,可是这些年,为了大贵赔偿的事,两个少年时代的小伙伴,几乎反目成仇。有时候方嫂会在夜里突然惊醒,她又做恶梦了,梦见刘大芬举着镰刀恶煞煞地喊:“不赔钱,就拿腿来换!”方嫂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之后,她会推醒身边的老公,认真地说,那些从年少时就一天一天积攒起来的情分,怎么一下子就不在了呢?
现在老公也不在了。死了老公的方嫂,有天来到了徐红雁家里。这是她从看守所出来之后,她俩第一次见面。徐红雁见她的面就轻拍她的脸:“瘦了瘦了,还是要好好地保养身体哟。”
一句话就说得方嫂眼圈红了。老公一死,房子就空下来了,刘大芬倒时不时到她家来,但她的到来不能缓解方嫂的寂寞,只会给她增加压力。医院赔方嫂的那3万块钱,她全部给了刘大芬,加上原先付过的三四万医药费营养费,她还欠刘大芬10万块。她没这个钱。关键是,她也不想还这个钱。不该我来承担责任啊!方嫂经常没来由地发呆,这个世界难道真的连个讲理的地方也没有吗?
方嫂说了她的想法,她不想在老家呆了,想到城里来做工,不知道徐姐能否给她介绍一份工作。徐红雁想了想说:“县城超市经理是我同学,倒是可以到她那里去做个营业员什么的,只是,工作时间很长,收入也很有限。”
方嫂说:“营业员更适合小姑娘干,我的想法是还是干保姆,以前我干过,活路也熟悉。”
徐红雁为难地说:“按说我们家也需要人手,孩子马上要高考了,只是我们现在这个阿姨干得也挺不错,要辞了她,实在开不了口啊。”方嫂连忙摆手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的同事朋友什么的有没有想请保姆的?”
徐红雁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哎哟,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有个二姨早年就嫁到了北京,现在她家子女全在国外工作,家里就她和伯父两个人,他们年纪都大了,这些年不知道换了多少茬阿姨,他们老说在北京找的阿姨又懒又刁,前几天还委托我给他们在老家找阿姨呢。对了,你愿意去北京不?你要愿意的话我马上给二姨打电话!”
北京?北京是方嫂心中的一抹暗伤。我爱北京天安门,方嫂会唱这首歌,跟任何一个中国人一样,她对北京有着深切的向往和热爱,可是那一年,在火车上站了39个小时,疲惫不堪的她刚刚走出北京西站,两个熟悉的面孔映入了眼帘。是县信访局的两个干部,他们获知了方嫂决意到北京上访的消息后,立刻乘坐特快赶到北京,比方嫂还先到5个小时。方嫂觉得他们的信息太灵了,没几个人知道她的行踪啊,搞信访的人咋就这么牛呢?信访局的人说:“方嫂你这是越级上访,我们来接你回去。”另外一个人又说:“哎哟即便你到国家信访局去,人家还是要转给我们处理的,你又何苦呢。”方嫂不信他们的话,执意要去国家信访局,有一人说:“你一定要去也行,我们给你带路,但你要想明白了,你来北京究竟为什么,是想了一个愿,还是想解决问题?”方嫂听不懂他们的话,也懒得再说话,闷着头往中南海方向走。方嫂确实了了一个愿,到她后来还是跟着县上的那两人回到了老家。县上两人一路上都对方嫂冷嘲热讽的,方嫂有一刻恶从胆边生,简直就想把他们推下火车。
徐红雁见方嫂沉默不语,以为她不愿意去北京,就说:“不想出远门也就算了,我再帮你问问就是,谁都知道我们俩处得好,谁都相信你是一个好阿姨。”
方嫂说:“我愿意去北京。徐姐你帮我联系吧。”
伴随着这句话,方嫂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主意。
方嫂暗自得意:这次到北京,县信访局的人总不会再把我“押送”回县了吧?再说,我根本就不再去上访了。
八
要离开老家了。这一次跟上次上访不一样,是要长时间离开了。火车缓缓启动,老家的房屋、村庄、原野被迅速地抛在身后,方嫂坐在临窗的位子上,想着自己的心事。
方嫂找徐红雁,只是想离开虹口镇,她不能在老家呆了,刘大芬每天都可能去找她,即便刘大芬不来,一个人住在镇上空荡荡的大房子里,寂寞,想念死鬼老公,这倒也罢了,最受不了的是邻居和村里人背后的指指点点,说什么把人家20多岁的贵娃子给弄残了,赖着不赔偿,自己倒好意思住那么大一栋楼。闲话就像秋风,免不了会吹到方嫂耳朵里的,最初听到这样的议论她很生气,很着急,方嫂从来就是一个仗义的、乐观的、心直口快的人,以前她办采石场,给帮工的工钱是最高的,弄得在其他采石场的工人都想往她这里跑,其他场主没有办法,联合起来找她,请求她不要把“生产经营秩序搞坏了”,方嫂这才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有点问题,方嫂答应不再“乱涨工钱”,不过她说:“工人们好辛苦哟,我们还是都要多为他们着想。”村里谁谁有个急病呀什么的,一时手紧,她只要手头宽裕,总会毫不犹豫地借钱给人家;如果实在是手头紧张没法周转,她会十分不安,总是像自己欠了人家的一样。所以村里人都觉得她好。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上她家门的人越来越少,村里人对她的议论也变味了,难道自己真的那么可憎吗?难道自己真的做错什么了吗?难道自己真的应该……卖掉房子,去还刘大芬的钱?
可那笔钱我并没有向刘大芬借过呀!那笔钱是劳动局和法院硬栽到我头上的呀!有一段时间,方嫂是逢人就讲她对这个事件的看法,最初大家都还听她讲,村民们,农闲时节没事可做,摆点闲龙门阵,也是一种享受,渐渐地村民不大愿意听她讲了,有时远远地看到她,居然绕一个弯儿走开了。不愿意给她打照面呢。方嫂觉得自己在老家呆不下去了,这一片她呆了大半辈子的土地,已经与她越来越疏离、隔膜起来……
没想到徐红雁把她介绍到了北京。在徐红雁打电话热情地向她二姨妈为她美言的时候,方嫂萌生出了新的希望。她想到了一个人,这个人在北京,她要去找他,找到他,自己的冤情就有希望被洗清。他是个大人物。
以前老公黄明亮在的时候,他们也想到过他,有一次两口子都决定上北京去找他了,临行前黄明亮又放弃了:“人家都那么大一个领导了,咱们为这么一点小事去麻烦他,多不好!而且,我们既没有他的电话号码,也没有他的具体地址,恐怕连他家的门都进不了。”
一席话把个热血沸腾的方嫂浇了个透心凉,她最恨黄明亮这一点了,优柔寡断的,完全不像个男子汉。可你说他不是个男子汉,他做的那些事情,却又不是一般的男人比得了的。19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黄明亮所在部队奉命出征。蹲猫耳洞、打阵地战、短兵相接贴身肉搏,那些影视里常见的铁血场面,黄明亮都经历了。后来出了个万民空巷的电影《高山下的花环》,黄明亮看后评价说,这个电影很真实,但我们的场面比电影还要惨烈。那时他已经复员回老家了,与方嫂正在热恋中。黄明亮曾经详细地向方嫂叙述了他经过的那次生死大劫:他、周排长,还有小毛三人组成侦察小组,被派出查看敌情。他们在密林里逡巡,遭遇了敌人的一个小分队,枪声还来不及响起,他们已经被敌人团团围住,七八支枪,不,也许是上十支枪吧,从不同的方向对准了他们三人。一个小个子叽里哇啦大声地朝他们喊话,大概意思是叫他们放下武器,举起手来,上战场前,他们都曾经接受过简单的越语培训,没想到还真派上了用场。小毛最年轻,当年的真实年龄还不到17岁,不知道是怎么混进部队来的,最年轻的人毕竟最有血性,手上就有了个动枪的动作,说时迟那时快,啪啪啪啪啪啪,冲锋枪的连环枪声响起来,子弹穿过小毛的前胸和后背,他被打成了一个肉筛子,鲜血如雨瀑般喷涌,小毛的身子倒下去之前,有一团东西从枪眼里掉了出来,黄明亮看得很真切,应该是肠子。黄明亮顿时恶心起来,胃里翻江倒海似的难受,却又害怕弄出声响,自己会成下一个射击目标,这时他看到王排长的腿在哆嗦,而且他的裤裆已经湿透了。王排长尿裤子了。王排长从来就是标兵,部队里各项考评都是最优秀的,他跟黄明亮是老乡,同一年当的兵,部队上前线前已经被火线提拔为排长了。英勇的王排长被吓得尿了裤子,黄明亮倒镇定下来,无非就是个死嘛,得找个勇敢点的死法,他低声对王排长说“排长我把敌人往雷区引,你从背后打敌人。”黄明亮撒腿就往前跑,子弹从他耳边嗖嗖掠过,但居然没有一颗子弹击中他,他越跑越快,越南兵嗷嗷叫着穷追不舍,他们太生气了,居然有人从他们这么多人的枪底下逃窜!一定要把他打死!他们落下了王排长。王排长望着绝尘而去的越南兵,一时间有些恍惚,很快他清醒过来,提着枪向敌人冲去。现在的王排长恢复了训练场上的骁勇和神威,他立马放倒了三个越南兵,正当他渐渐进入一种战斗状态的时候,他听到前方传来一阵巨响,然后巨大的烟尘吞噬了所有晃动的人影。黄明亮成功地将敌人引进了地雷阵,他自己是否也已经壮烈牺牲了呢?
黄明亮活了下来,毫发无损。他被记了个人二等功。王排长被记个人一等功。黄明亮完全接受这个结果,并且深以为荣幸,倒是王排长很歉疚,多次对他说:“其实你更应该记一等功。”黄明亮一笑了之。王排长后来对黄明亮特别好,特别偏爱,什么样的荣誉、福利都为他争取,远远超出了老乡情谊的范畴,部队官兵都看在眼里,却都觉得非常正常,那样一种浩然长天的生死情意,怎么表达,都不过分。
黄明亮复员的前夜,月光皎洁。王排长把黄明亮约到了营区外面的一个小馆子喝酒,王排长不说话,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他就醉眼惺忪了。月光闪闪,时光缓缓,这一席酒已经喝了5个小时了,王排长霍地站起来,一把拎起黄明亮的衣襟道:“今后遇到事情,不来找我,你黄明亮就是龟儿子养的!”语毕,抱着黄明亮嚎啕大哭,摧肝裂肺的哭声在饭店老板后来的叙述中成为了一种形容词,他总是对来吃饭的那些兵娃子说:“你们排长的那个哭法呀,我的个妈呀,比个死了亲娘还惨哪他是怎么哭出来的呀我的个妈呀!”
回到了老家的黄明亮,也曾好几次动了去找王排长的念头,意向最强烈的那次是他与方嫂结婚之后,觉得有必要给老首长送点喜糖去。好不容易摇通了电话,战友告诉他营长现在可忙了,作为全军的战斗英模团成员,在全国巡回做报告呢,要来的话,最好一个月以后再来。王排长已经是营长了。黄明亮从心底里为他感到高兴,却也滋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那个夜里,他喝了足足半斤酒,新媳妇怎么劝也没用。黄明亮后来再也没有提送喜糖的事情,他努力忘记自己的战斗经历,顽强地把自己变成一棵老槐树,扎根于家乡的土地上。
再后来,王营长变成了王团长、王旅长、王师长……有一段时间基本上就听不到王师长的消息了,可能是官越当越大,能够接触到他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特别是在这个偏远的山村,能有几个人能跟部队的首长搭得上话呢?县委书记算大官了吧?县委书记才什么级别?县团级!相当于一个团长。王师长相当于地委书记了。多年后,县上开的转业复员军人座谈会上,黄明亮再次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不过称谓又变了,变成了王将军。从王排长到王将军,30年过去了,曾经青春年少的黄明亮,头顶上已经是白霜一片,更重要的是,对他亲爱的战友职务的变化,他已经由最初的眼热心跳,修炼成现在的心静如水。心静如水,人家怎样成长都是人家的事情,与自己早就没有什么关系了,自己的事情就是干好自己的活,让老婆少操点心,让儿子今后能够过上与自己不一样的生活。
最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动了念头去找大首长,是老婆方嫂反复怂恿的结果。方嫂总是说,人家削尖脑袋去找关系,你倒好,放着这么好的关系不去用,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不去找他要个一官半职也就算了,关键是我们遭这么大的委屈,难道也就这样算了吗?采石场官司的事情,我想起来就绝望啊!你真要让我们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吗?黄明亮就动了心思,多年以前,月夜下的大醉和大哭,王排长的肝胆和义气,历历浮现在眼前。但最终黄明亮还是放弃了北京之行,他想,这么多年没有联系了,突然跑到人家面前要求人家给自己申冤,多扫兴的事啊。
而现在,黄明亮不在了,采石场的事情依然没有了。其实照旁人看来,这个事情早就“了了”,就是方嫂你认命,赔人家钱嘛。别人都这么想,自家人儿子居然也这么想。黄明亮的葬礼上,请假回来的儿子一夜之间昏了头,居然十分严肃地对方嫂说:“妈,爸爸不在了,你就好好过日子吧,不要再折腾了,欠人家的钱,等我转业回来我来还,别再闹了,好不好?”
儿子是心疼妈呢。方嫂知道,她这个儿子没什么能耐,但是心善,跟他爹一样。但是方嫂怎么可能放弃呢?采石场事件已经成为她心头的癌,随生命而疼痛,伴身体而存在,哪里是说放下就放下得了的?说到底,儿子还是不大了解妈的,还是死鬼黄明亮更了解,他虽然一度也不是很想就这个事情一直闹下去,但方嫂一坚持,他也就默认了,两口子妇唱夫随,对外始终保持着一致态势,只是在细节上,在方式方法上,有时也有纷争。
黄明亮不在了,方嫂失去了最后的支持,有几天方嫂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想认命算了,但徐红雁出现了。徐红雁是她生命中的贵人,尽管就采石场事件而言,徐红雁是明确反对的,但徐红雁在医院灵堂前的举动,以及后来真心诚意为她找工作的做法,让方嫂认定了自己并不孤单,而且“灵感”也随之产生了:肯真正帮自己的人,一定是自己真正付出过的人。我一定要用自己的真诚,打动跟徐红雁一样善良的人,然后在他们的帮助下,彻底了结自己心中的毒瘤。这个世界上,法律很难说绝对公平,政府也很难说没有疏忽,很简单的事情,在现实中却行不通,这个时候,只要有关键的人帮助自己,就能够办成事情。儿子当兵不就是徐红雁两口子想的办法吗?
也许,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些跟徐红雁一样善良的人,我要找到他们,我要让他们帮助我完成自己的心愿。方嫂有时会想起童年时与刘大芬一起面对的那条“许愿河”,如果现在她再到河边,她许下的心愿一定有关采石场,有关自己的不公平,有关自己后半生的命运。
呜—火车一声长鸣,方嫂到北京了。
九
老太太孙淑仪早年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是见过世面的大家闺秀了,一见到方嫂,就很喜欢,方嫂矮,胖,慈眉善目的,像个菩萨一样。这种面相的人,实诚。
老太太给方嫂留下的第一印象,却是精明。老太太瘦弱、文静,眼睛里却是晶光四射。这种人最不好打交道,方嫂想,我会不会走错了人家呢。
老太太家就她跟老先生两个人,子女常年在美国,只是会在节假日打打电话给父母请请安。老先生是大学教授,快80了,前几年还带研究生呢,他是古钱币研究专家,据说在文物界是响当当的人物。岁数虽然大,但老先生的社会活动还是很多,邀请他的人不仅遍布国内大中城市,就连美国、英国等专业机构也经常邀请他,不过老先生给自己定了“不出国”的原则,一大把年纪了,真有个紧急情况,在异乡他国,毕竟不是回事。现在收藏热鉴宝热,作为文物考古界的专家,老先生当然也就炙手可热了。除了社会活动外,老先生还在写一本大书,他要把毕生的研究成果、心得,统统写进这部书里。这部著作在国家教育部、科技部和文物总局都立了项,据说好几个部长都在关注著作的进度。老先生一忙,老太太就少了照顾,对了,老太太现在腿脚很不方便,只能够短暂站立,平时都只能坐轮椅出门活动。
老太太家面积很大,有180平米,不过有将近100平米是老先生的收藏室,长年朱门紧闭,老太太在方嫂来的第一天就给她说,收藏室的卫生不需要她做,里面再脏再乱都不管它,总之,这个房间你不要进去,永远都不要进去。方嫂很纳闷,说我们做保姆的不就是给人收拾房间的吗,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们都有责任把它收拾妥当,更何况收藏室还兼着老先生的书房,不收拾干净他办公心里会舒服吗?老太太愣愣地看了方嫂一会儿,坚定地说,你记住我的话就行了,千万不要进入老先生的收藏室,否则,他会跟你拼命的。
方嫂很快就明白了不让她进入收藏室的原因,作为著名的收藏专家,老先生自然藏了不少宝贝,说不定有些宝贝很值钱,甚至价值连城,“不是担心你会那个怎么样,就是担心你不小心会把那些东西碰下来,给摔碎了,那里瓶瓶罐罐的太多太杂了。”后来老太太跟方嫂解释:“你知道吧,上一个阿姨,就无意中摔碎了一个明代官窑,差点没把先生的心脏病给气发。”那个官窑曾经被人拿去参加过中央电视台的鉴宝栏目,专家给出的指导价钱是50万,老先生认真地看了那期的电视节目,淡淡地评价:“我这个宝贝,他们给估低了。”摔碎宝贝后,从来没有红过脸的老先生,愤怒地朝保姆伸出了食指:“你!你!简直是暴殄天物!”然后把头扭向另外一边:“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把最美好的事物撕碎了毁灭给人看!”保姆实在受不了老先生冲她发火,顶了一句:“不就是个瓶子吗,我买来赔给你不就行了!”保姆这么一说,老先生顿时哭笑不得,讷讷地说:“好,你赔,那你就给我赔一个嘛。”
事后,老先生对老太太说:“我觉得我今天有些失态了。东西坏都坏了,没有办法了,冲一个阿姨发火,实在有辱斯文!你千万不要对阿姨提及花瓶的价值,吓着了人家,不好。只是,不能让阿姨再进收藏室了,不仅这一个阿姨,今后换了阿姨,也是这样,这要成为我们一个家规。”老太太点头,表示同意。当天夜里,老两口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不用猜,保姆正悄悄地离开他们家,老先生说,让她去吧,她肯定晓得花瓶的价值了,被吓到了。她是无心之错,我们不追究了。”老太太问:“既然这样,为什么不留她下来?”老先生说:“她犯了错,会有心结,我们不追究,她也会抬不起头,何必要这样折磨一个人呢。”老太太又点头。老太太为什么深爱她的先生,50多年无怨无悔,老先生的善解人意,是特别重要的原因。
方嫂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已经是3个月以后。老太太已经很信任她了。方嫂的工作也不是很麻烦,就是收拾房间,买菜,做饭,洗衣服等等,房间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三个人,又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总的来说都是很整洁的,每天也就象征性地把屋子顺一顺;做饭也简单,两个老人吃得都清淡,随便弄点什么,他们都觉得好吃。买菜呢,最初是她跟老太太一起到市场去买菜,钱都是老太太保管和支付,两个月后老太太就完全不跟她出去了,老太太说:“我腿脚不方便,你得推我出门,既耽误时间,又不能走太远,还是你一个人去更好。”买菜的零钱就搁在门口鞋柜的一个盒子里。老太太暗自观察了一下,方嫂独自买菜的第一个月,菜钱比过去还要少支出100多元。方嫂也知道老太太在观察、考验自己,特意向老太太讨了个小本子,专门用于记账,虽然都是些小钱,方嫂记得很精细,一毛一分都有出处。老太太本来觉得没什么必要,他们家又不是缺这两个小钱,哪有必要这样麻烦。但方嫂很坚持,方嫂说:“你们看不看重这些零钱是你们的事,把钱交到我手里,一分一厘都不能有差错,我有责任保管好、使用好。”方嫂还劝老太太放心:“我不会为了省钱买次等菜的,我会买最新鲜的、最好的蔬菜。”方嫂买菜有她自己的方法,就是专挑有虫眼的菜买,老太太问过她一次原因,方嫂说:“我种了几十年的菜,用了化肥打了农药的菜长得好看,产量还高,但我们自己吃的菜,都不用农药和化肥。你和先生不心疼钱,但会心疼身体,吃打了农药的菜肯定对身体不好,所以我就选有虫眼的菜,这类菜肯定没打农药。”方嫂把道理说得很透,说得老太太眉开眼笑的,连声道:“方嫂你要是早到我们家来20年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少吃20年有毒菜了。”
每晚睡觉前,老太太都要用药水泡脚,医生叮嘱过,每晚泡脚至少一个小时以上,活血舒筋对她很重要,不然腿疾还会加重。方嫂打好水,加了药物后,就提一壶水坐在老太太身边陪她聊天,盆里的水凉了,就为老太太续热水。这样做了几个晚上,有天方嫂突然说:“泡完脚后,我来帮你按摩一下吧,按摩效果好。”老太太惊讶地看着方嫂,本能地说算了算了,但方嫂铁了心要按摩,她也只好应了。方嫂就拿了个小板凳,坐在老太太对面,把老太太的脚擦干净后,轻轻地按摩起来,一边按摩一边问:“轻重合适不?要么再加点力?”老太太摇头,或者点头,指引着方嫂手上力量的轻重缓急。真舒服啊,以前咋个就没有人给我说过要按摩的呢。老太太想,这般的善解人意、贴心贴肺,难怪自己的侄女徐红雁要隆重推荐方嫂,还对她赞不绝口呢。
保姆和主人的关系,看似亲密无间,实际上人心隔着肚皮,双方的心思都是在螺蛳壳里做道场,看起来波澜不惊,其实是静水深流,排场大得很。好保姆是可遇不可求的,哪怕你骨子里尊她为“阿姨”,对她再好,毕竟劳动分工不同,尊卑主次观念,在很多保姆心中就是一场蓄势待发的火,说不定哪天就爆发了。所以一般的保姆都干不长,不是炒主人,就是被主人炒;这当然也正常了,现在什么人不是三天两头换工作,世界很大,机会很多嘛。但从心底里,老太太还是想有一个保姆能长时间留在身边的,人老了嘛,恋旧,也懒得适应走马灯似地换的新人,而眼前的这个人呢,老太太就觉得挺好,活路干得好就不说了,关键是察言观色,疼人,还很自然,不像那种违心的做出来故意讨好你的样子,给人的感觉舒服极了。
喜欢方嫂,还有一个原因:她们都是老乡。一个县的,在方嫂看来不算啥,在老太太看来,那可是太亲切了,这么多年来旅居北京,在外面自然要说普通话,在家里也要说普通话,先生是北方人嘛,听不懂她的家乡话,久而久之,偶尔窜出一两句家乡土话,就跟说外语似的,自己都觉得不地道。现在多好,她可以尽情地用家乡话跟方嫂交流,这对于她来说,无疑是一种新鲜的、带着浓浓乡愁意味的怀旧和享受。
方嫂呢,安分地做着自己的保姆工作,但心里的计划,一刻也没有消失过。她要找王将军,但她明白,以自己这样的身份,是很难见到那么大的官员的,而老太太,特别她的先生,则是场面上的人,应该是认识王将军的,如果由他们引荐一下,想来王将军不会不管她的,黄明亮多次跟她说起过王排长,也就是现在的王将军,说他是有血性有义气的汉子,而且黄明亮现在都不在了,王将军还不想方设法把若干年来一直压在他们心头的那个案子给解决了?这事肯定不归他管,但只要他发个话,事情就可以搞定,方嫂坚信这一点。方嫂等待了很久的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她买菜后回来,小区门卫递给她一个信件,这种信件很多,还有好多是蓝皮子的特快专递,通常都是寄给老先生的,这个普通信件倒是写的老太太的名字。方嫂回家后就把信件交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找出老光眼镜戴上,看了看信封说,哦,又要开乡友会了,转眼又是一年了,真快。
乡友会?方嫂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但他很敏感,补了一句:“什么是乡友会?”老太太就说:“就是生活在北京的家乡人坐到一起,开个茶话会,吃一个饭,平常大家难得交流,这样的乡友会倒是为大家提供了一个聚会的场合。”
“是生活在北京的所有的家乡人都要去开会吗?”
“那肯定不是了。大家工作都那么忙,来的肯定是一小部分;不过,只要有家乡人参加,这样的聚会就是有价值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
“那王排长—王将军会参加乡友会吗?”几乎等不及老太太把话说完,方嫂就迫不及待地发问。
“王将军?哦,你说的是他呀,”老太太还是慢悠悠地说,“他倒是乡友会的热心人,好几年的场地都是他提供的。不过呢,他现在太忙了,很难说还会不会来参加。”
“去年他参加没参加?”
“去年他参加了的,还讲了话的,很多人都说起过这个事情。”老太太笑了:“不过去年我没有参加乡友会。去年初我的脚就很不方便了,出趟门,也不那么容易了,其实我是很喜欢参加这样的聚会的,我们这些老人,就是喜欢老朋友,喜欢老家,喜欢摆点老龙门阵,哈哈。”
突然像反应过来似的,老太太盯紧方嫂问:“你认识王将军?”
方嫂点点头,又慌乱地摇摇头,她并没有讲述黄明亮跟王排长的故事,她突然觉得好像这个故事,并不适合讲述给老太太。
老太太说:“好多人在找王将军呢,都是想找王将军办事。王将军就是再热心,也办不完所有的事情哦。所以,有一年的乡友会上王将军跟我说,他再也不敢参加乡友会了,找他的人实在太多了。”
淡淡几句话,说得方嫂心里无限惆怅,默默淘着米,这一淘,足足淘了5分钟。老太太就看出了方嫂的心事,老太太喊:“方嫂。”
方嫂回过神来,答:“啊?”老太太说:“如果你真想见王将军,我可以去翻翻电话本,看找得到他的电话不。”
这无疑是好消息,涣散的心事,立刻被激活,方嫂眼睛亮了:“那太好了!”
老太太做出了起身的动作,方嫂连忙跑过去扶她起来,搀着她来到书房。在书柜里老太太很轻易地找到了个红色的、香烟盒子大小的小本子,这就是乡友通讯录。老太太说:“这个是前不久才印出来的,上面的电话应该是打得通的。”吃力地翻到有王将军名字的那一页,老太太很骄傲地递给方嫂:“给!”
方嫂接过本子,眯起眼睛仔细瞅,她也是50好几的人了,看精细的东西也有些吃力了,没有哇,本子上有王将军的名字、职务和通讯地址,单单没有电话号码,不仅没有手机号码,连座机都没有。方嫂又随便看了其他一些人的名字,名字下面都清清楚楚附有电话号码。难道是漏印了吗?方嫂说:“本子上没有王将军的电话。”
“不会吧?”老太太不大相信,夺过通讯录细细端详。果然没有。“哦!”狐疑的神情消失了,她好像是恍然大悟:“一定是找王将军的人太多了,他故意不留自己的电话。”
看到方嫂极度失望的表情,老太太好像是想安慰她:“其实,找到王将军也不大可能起作用的,王将军亲口给我说过,现在老乡找他办事,他是能躲就躲,不能躲就拖。与其这样,又何必找他呢。”
方嫂支吾了几句,把老太太扶回了沙发,听老太太说,“王将军刚来北京那会儿,常常到我家里来,什么事都问我,哦,那时候他还是个大小伙子呢。一晃就快30年了。”
老太太没有王将军的电话,说明他们已经很少联系了;而他们以前是有很深的关系的。方嫂的大脑飞速运转,如果方嫂见到王将军,王将军肯定会很亲热的,要是他们能够相见,我能与将军说上话,那就太好了。于是方嫂说:“那这一个乡友会,我推着你去聚会吧。你不是说也想到外面透透空气吗,反正我在,我就是你的腿脚嘛。”
“你硬是这么想见到王将军?”老太太爱怜地看着方嫂,“只怕到时候他不会来,即便来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十
乡友会已经开过了。来了200多人,场面很热闹,老太太在人群中显得很活跃,很多人跟她打招呼、寒暄,她也要求方嫂推着她从这一桌到那一桌,主动向她的熟人、朋友问好、致意。尽管如此,老太太还是说:“来了好多新面孔,都不认识了,现在真的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方嫂的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友好的微笑,老太太跟人介绍她时,说她是老家的侄女,别人总“哦”一声,间或有人向她探问认不认识老家的谁谁谁谁。方嫂摇头,脸上笑着,但眼神空洞,心思漂浮。
王将军果然没有来。巨大的失望包裹着她。已经是秋天了,北京的风有些刺骨了,风吹在脸上,手上,冷在心里。乡友会上的方嫂,只是机械地行走、表情,自己感觉都像行尸走肉。
直到听到了另外一个消息,她的心像被人从冷藏室里拿了出来,转眼又被塞进了冷冻室!这个消息出现在今天北京的一份报纸上,主角是老家的一个不到30岁的小伙子,好不易考上了地税局的公务员,前几天休年假来北京旅游,玩的地方太多了,钱不大够了,有一晚就住进了一个小旅馆,除了他以外,那个房间还住了另外3个人,他们好像是一伙的。小伙子也没多想,反正就是睡个觉嘛,30块钱的住宿费的确很划算。没想到,睡到半夜,一伙人突然闯进来房间,把屋子里的4个人全给控制住了,强令他们交出身份证,然后跟他们走。老家的小伙子毕竟是公务员,有些见识,从最初的慌乱中摆脱出来就质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有什么权利这样对我们?我们犯了什么法?”来人对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好打,下手很重,打的又是头部,小伙子就昏了过去。等他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和另外三个房客一起坐在一辆疾驰的车上。他问:“你们要把我们往哪里拉?”立即有人斥责:“闭嘴!还想挨打是不是!”他不敢说话了。后来他被带到了河南的一个什么县里,由于伤势太重,一下车又晕倒了。带他回来的一伙人也没理他,就让他四仰八叉躺在人行道上。一个“拍客”把他的照片拍下来发到微博上,小伙子的家人看到了这才立马赶过去,谢天谢地,小伙子没死,他还是被好心人送到了医院。小伙子的家人气愤不已,根据热心群众的线索,很轻易地找到了带小伙子来的那帮人。他们却说:“我们是抓错人了,但谁让他与那三人住一个房间?那三人是老上访,还不该对他们严厉点?”
原来,那三人到北京上访,住进了一个房间;河南那个县上的人和他们县驻京办事处的人要将上访户遣送回乡,错把同住一个房间的小伙子也当成了他们的同伙。也就是说,小伙子被误打了,也被误带到了河南。这倒也算了,其中一个动手打了他的人居然还教训他的家人:“叫他今后小心一点,不要老是往北京跑,这次是被你们家人找到了,下次万一没找到怎么办?那不是悲剧吗?”
这一条社会新闻,之所以会一度成为当天的乡友会热议的内容,主要原因是主角是老家人,而且居然是一个公务员。一个公务员都可能遭遇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梦魇般的经历,那我们普通老百姓呢?很多乡友都这样互相提问,也有人说:“县上组织拦截上访户是没错的,不然首都到处都是冤民,经济文化建设还怎么搞?我们北京居民的正常生活也会受到影响。但是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家嘛,不要说挨打的本来就八竿子打不着,就是上访户,你凭哪一条打人家嘛?人家犯了什么法嘛?”
因为有一个本籍同乡的遭遇,乡友们的议论,倒也情真意切,但还是有些事不关己、隔靴搔痒的味道。方嫂却听出了人生的寒意,按说,她也有过彻底失败的赴京上访经历,她恨那两个拦截她的人,但对照起今天的故事来,他们两个简直就是大好人,而她的上访经历,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但方嫂不这样看。本来在她的计划中还有着再次上访的安排的,这个故事一听,她决定彻底放弃了。她感到了彻骨的冷。北京的秋天,怎么会这样呢?
没有遇到王将军,还听到了这样一个悲惨的故事,这个乡友会,让方嫂沉默了好几天。但心事没有影响正事,做人家保姆,就要为人家做好家务,这一点方嫂跟明镜似的。阳台上的花草在方嫂的精心伺候下,现在都长得蓬蓬勃勃的了,特别是那盆桂花,夏天的时候叶子一片片枯萎,怎么浇水也不起作用,把个老太太急得直掉眼泪,桂花是她早年就读金陵女子大学时一个同学两年前送的,现在这个同学已经不在人世了,如果桂花树死去,老太太情何以堪?好在方嫂出现了。方嫂让桂花树起死回生。也没见她施肥什么的,只是在睡觉前浇一次水,浇水呢,是慢慢地浸润。每次方嫂都要在桂花面前呆很久,起码是10分钟以上吧,老太太问:“你浇水要浇这么久吗?”方嫂答:“不只是浇水呢,是跟她说话呢。”把个修习古典文学的老太太弄得一惊,天,这是我家的保姆吗?
方嫂的习惯影响了老太太。老太太每天都会在桂花树前呆一会,奇怪,望着绿叶青枝,就想起了校园里的青葱岁月,想起了送花的人……桂树活了,桂花飘香了。这真是个奇迹。过去的两年,这棵树从来没有开过花。老太太说:“今年真是奇了怪了,桂树死而后生,居然还开花了。”方嫂说:“桂树本来就要开花的,桂树有灵性,你跟她说话,她听得懂的。”老太太心情好,补了一句:“桂花开在桂树上,桂花要等贵人来,看来,方嫂你是我家的贵人哦。”
方嫂连忙说:“我一个乡下人哪里是什么贵人哦,老太太你才是我的贵人呢。”说话的时候,再次想到了王将军,他是贵人,桂花飘香的季节,我一定要见到这个贵人。
那天,方嫂说她牙疼,想到医院看看,老太太关切地问:“那可不敢耽搁!钱够不够?不够我给你钱!”方嫂说钱是够的,只是北京的医院看病的人多,可能要多用一点时间。老太太说没关系没关系,你甭牵挂屋里的事,我还是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再说还有老先生身体也好着呢。
这次的计划没有任何技术含量,其实就是“霸王硬上弓”,直接去部队大院去会王将军。为了节约时间,方嫂坐上了一辆出租车。就坐出租车还是赶公交、转地铁的问题,方嫂思考了一个晚上,最后决定打出租。王将军所在的部队大院的具体位置,方嫂早就烂熟于心了,包括位于哪个区、哪条街、附近有什么主要建筑物,该赶哪几路车,哪里换乘等等,这几个月她早就详细地做了了解。但她还是担心出问题,万一公交车方向坐反了咋办?万一迷路了咋办?万一遇到拦截上访的把我误抓起来咋办?想到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方嫂很容易就做出了决策:无非就是多花点钱吧,但点对点的距离,不会出意外。
打出租也不容易。等了20多分钟,才看见一个空车,正准备上车,斜刺里杀出一个人,嗖地就钻进车子。方嫂气得不行,也只好再等,一等又是半个小时。等着等着方嫂就想放弃了:连等车都这么难,要见个大领导不是更难?要想把自己的事情解决了,岂不是难上加难?
车来了,方嫂上了车。出租车上飞快跳动的计程器让她胆战心惊,跳的可都是钱啊!偏偏又堵车,堵车表也跳,虽然跳得慢些,方嫂觉得这很不合理,凭什么没跑路还收钱呢,是不是计程器出问题了呢,方嫂曾想就这个问题询问的哥,想了想还是算了。北京人总是把外地人看成乡下人,鄙夷不经意间都挂在眼角眉梢上,提这样的问题除了得一顿抢白以外,不会有任何结果的。算了吧,这个世界咱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也未必都是不合理的,兴许对司机就是合理的了呢。
又想起了一直让自己揪心的采石场事件。赔偿对自己肯定是不合理的,但对刘大芬一家人呢?赔偿肯定是天经地义的。关键是该谁赔?自己不赔,谁赔?那个所谓的联营公司早就解散了,当年的负责人据说已经出国跟他儿子一起生活了,刘大芬和她儿子,该找谁要钱?法院判定该自己赔偿,而自己一直赖着不给(至少没有全给),对刘大芬一家,是否又是不公平的呢?
这样一想,就十分无趣了,自从采石场出事以来,她一直是在为撇清责任、拒绝赔偿而活,如果自己的要求真的有问题的话,那自己的这很长一段人生,简直就毫无价值。
还没想透,停车了,司机说到了。下车来,以为自己到了一广场,大门很宽大,又从街上后撤了几十米,部队门口俨然就成了一个小广场。离大门十几米远的地方,立了一块红底白字的牌子:卫兵神圣不可侵犯。庄重、凛然、不怒自威。部队大门,分成三个部分,中间是正门,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小门,方嫂踯躅再三,不知该从哪道门进去,终于鼓足勇气,随便瞅了一道门就往里面闯。“干什么的?站住!”岗亭上的卫兵喝住了她。“我找人。”方嫂有些慌。“右门进,左门出,这个道理都不懂吗!”卫兵教训道。
方嫂赶紧回身跑向右门,右门的卫兵说:“同志,请出示证件!”
方嫂更慌了,居然有些结巴了:“我,我找人,找,找王将军。”
“哪个王将军?”
方嫂报了王将军的名字,想,问得怪,未必这个院里还有好多个王将军嗦。看来这个卫兵是新兵,好多情况都不知道,自己何必虚他呢,自己又不是坏人,只有坏人才怕当兵的,更何况,自己丈夫也是军人出身,还打过仗,现在有几个军人有机会打仗杀敌人?还有,自己儿子还在西藏当兵呢。方嫂彻底不怕卫兵了,把原先设计好了的台词又在心里过了一遍,这时她听到卫兵说:“你有没有预约?”
方嫂口气很自信:“我是他战友的家属,还需要预约?王将军说过,可以随时去找他,我这次到北京来玩,想起丈夫还有这么一个老乡,临时来看看他。”
卫兵说:“那你给他打个电话吧,打他家里,到我们的门卫室去打。”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我没带他家的电话。”方嫂开始按照设计的台词说话:“我是临时决定来看他的,没有带电话。要么,麻烦你给王将军打个电话,就说他的战友黄明亮的家属来看他,问他愿不愿意见一见?”
这就是方嫂的“杀手锏”。只要卫兵打了电话,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王将军大喜过望,亲自到门口来接他;再就是王将军态度冷漠,不置可否。如果是后者,方嫂也不遗憾,这些年她一直把王将军当成救命稻草,但也许他根本就不是救命稻草,反而是横在眼前的一座大山,只有翻过了这座大山,才看得见未来的方向。所以不论是什么结果,方嫂都愿意面对,现在,她几乎是用一种很超脱的心态在看卫兵的表演了。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卫兵给出了事态的第三个走向,卫兵说:
“对不起,我们有规定,不能直接给首长家里打电话。”
方嫂傻眼了。自己精心酝酿的计划,没想到这么轻易就泡汤了。不能就这样放弃,死也要死个明白:“小同志,我有个儿子也在西藏当兵,我丈夫又是你们王将军的生死之交,你看能否破个例,给王将军打个电话?如何王将军不想见我,我立马从这里消失,绝对不给你添麻烦!”
卫兵的口气不像刚才那么威严了,只是没有做任何妥协:“对不起,我们不能那样做。那样做了我们就要挨处分。”
“小同志,我敢保证你不会挨处分,王将军见到我一定会很高兴,肯定要表扬你灵活!”
“对不起。”
“……那,你知不知道王将军一般什么时候出门?我在这里等他!”
“对不起,我不知道。”
方嫂完全无计可施了。巨大的挫败感像夜色一样淹没了她。天什么时候变黑的,方嫂完全不知道,她已经在部队门口徘徊、踯躅了很久,很久……
十一
决意离开北京的那个晚上,无意间拨到了“快乐女声”节目,刚好听到简翠花唱歌。简翠花是本届比赛中冒出来的新秀,都已经进入前三名了,她的歌声清脆、明亮、高亢,没有任何修饰和技巧,完全是原生态的嗓音。老太太和方嫂都喜欢听她唱歌。当然,喜欢简翠花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简翠花跟她们是老乡,一个县的。老太太听着听着,眼里就浮现出了一层水雾:“真的要走吗,方嫂?”
“明儿就走,老太太。其实我也舍不得离开你。”方嫂说。翠花的歌声显然又勾起了老太太的乡愁,所以老太太才会兀头兀脑地发问。跟老太太处得久了,就明白她的思维方式了。
老太太说:“哎,你在我身边,我就不会想念老家;结果你又要走了,今后想家的时候,我就只有听翠花唱歌了。”
说得伤感极了,方嫂背过脸去,泪水还是落了下来。
“你的那个事情,我还是听我侄女说过几次的,我没有问过你,是也帮不了你什么忙,”老太太悠悠地说,“你心里的苦,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想劝你什么,不过呢,我的想法是,过去的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终究还得朝前看,老是被过去的事情所牵扯,日子过起来就太苦了。你儿子不是很快要转业了嘛,就好好地跟他一起生活吧,有子女在身边,那才是真正的天伦之乐呢。”
方嫂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觉得老太太太好了,好得就像真正的家人一样,又听到老太太说:“本来我还以为这个春节,你能带着我回老家走一走、看一看的。”
方嫂说:“这个没有问题呀,到时候我来接你回家就是了。”却看到老太太摆摆手说:“你心里的事不处理好,你是没心情做其他事的。我也就这么一说而已。”
老太太突然嘤嘤地啜泣起来,一把将方嫂抱进怀里:“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你!”
其实方嫂是完全可以不这样急着离开北京的,儿子明年才转业,回到老家她也是一个人,除了想办法筹集生活费以外,还得面对刘大芬一家的逼债。但方嫂是铁了心要离开北京,因为只有身在北京,她眼里心里就只有王将军,而王将军,那只是一个遥远的名字,与他不可能发生任何联系。既然如此,为什么不离开北京,去寻找解决问题的新的途径呢?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不能一叶障目。
回到老家后,方嫂在县城搞了个烧腊铺子,严格说来还不叫铺子,只是个车载流动铺子,每天下午四点过推着车在县政府对面售卖。按说是无照经营,城管也管过几回,方嫂活络,很快就跟城管队员搞成熟人了,城管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当然城管不管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方嫂的烧腊味道特别好,县政府好多领导都愿意在她这里买,还有一个副县长吃烧腊吃出了感情,非要他夫人到方嫂的厨房去学习制作技巧,方嫂倒是毫无保留、尽心尽力地进行了传授,可是副县长在品尝了夫人的烧腊后说:“看来你真的不是做劳动人民的命。明天我还是去买方嫂的烧腊吧。”
这句玩笑话无关夫人的尊严,倒是点亮了夫人的灵感:“干脆咱们把方嫂请到家里来当保姆吧,天天给你弄烧腊吃!”
副县长说:“开什么玩笑?她可是县上的风云人物,在医院设灵堂的事情你不记得了?惊天动地呢!都派出特警了,要一枪击毙她呢。”
夫人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还好意思说这件事情?关人家方嫂什么事嘛,人家根本就没有说有什么炸药,是你们自己草木皆兵!你知不知道人家老百姓怎样骂你们这些当官的?”
副县长当然知道。那件事已经是坊间的一个笑谈了,官员、警察和医生都成了反面人物,现在想来也是,怎么当时就认定方嫂的帆布书包里有炸药呢?中国的老百姓,哪里那么容易就走极端呢?
家里正在找保姆,找来找去还真没遇到合适的,夫人这么一说,副县长也就同意请方嫂了。第二天夫人找到方嫂说了他们的意思,方嫂正在砍卤鸡,立刻停止了手上的动作,她说:“好,我明天就上你们家。”
竟然一下子进了副县长家,这算不算意外之喜?会不会是自己一直期待的另外一条新路?不管怎样,这不算一件坏事。
副县长一家三口,儿子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一次。夫人原来在计生委工作,后来辞职了,生活中就只剩下两件事了,一是打麻将,一是看电视。她一般都是到街上的茶馆里打麻将,所以她走了之后,家里就很清静,只有方嫂一个人。方嫂手脚麻利,三下两下就把卫生弄好了,买菜、做饭,都是轻车熟路,而且好些时候副县长和夫人都不回家吃饭,副县长是应酬多,夫人是打麻将忙。方嫂的时间很宽裕,慢慢地有机会看电视了,但她给自己定下了规矩,不能看连续剧,看连续剧是有瘾的,可不能因为看电视影响自己的工作。夫人就喜欢看连续剧,只要不打麻将,她准是窝在屋子里看连续剧,而且看电视还不过瘾,经常叫方嫂去租碟子回来看。有时候还边看边哭,她说:“太感人了,人家韩剧就是感人,我们国内的片子咋就那么差呢。”不过国内的片子她也看。
就是在这个时期,方嫂发现了《今日说法》,央视一套的这个节目是在每天的午间播出,刚好就是午饭后的时间,可以很从容地收看。方嫂一看就陷进去了。那个节目每天都要讲一个故事,多半是普通的人,生活中突然遭遇变故,要过一道法理的坎儿,命运际遇到底如何,法律原则又是怎么,故事很曲折,但结局大多比较光明。也有遭遇了不公正的判决之后,坚持上诉,后来二审或者终审改判的故事。在这档节目中方嫂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突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她并不孤单,全国有那么多人都跟她一样在抗争。有时候方嫂看得热血沸腾,有时又引发她无限遐思。看《今日说法》已经成为她午间雷打不动的必修功课了,有时候正吃着饭,电视没有开,方嫂会自作主张去把电视打开,还自顾自地看起来。副县长两口子最初感到很难接受,都给她提过几次意见了,后来方嫂就说:“我在你家做工,就只提一个要求:保证中午让我看一下《今日说法》,成不成?成,我就继续干;不成我就立马走人。”几乎是最后通牒,搞不明白温和的方嫂怎么突然说出这么硬的话来。副县长两口子能说什么呢,好在《今日说法》也就10多分钟,想看就看吧。
副县长夫人什么电视节目都看,独独不爱看法制节目,每当方嫂跟她交流关于《今日说法》中的故事的看法时,她总是撇撇嘴:“那些都是骗你们这些人玩的。”
方嫂不信:“都是真人真事真地名,怎么会假?又不是电视剧。”
夫人说:“节目里的故事当然不是假的,但是你想,全国这么大的地方,要出多少冤假错案啊,随便弄点什么事情来播一播,让你们看到光明,你说这不是骗你们的又是什么?”
方嫂想了想,也是这么个道理,原来觉得夫人没什么文化,没想对方嫂喜欢的节目,却能说出这么深的哲理来。方嫂也不管,还是每天坚持看节目。
终于有一天,电视上播出了一个故事,跟方嫂的经历很相似,后来故事里的主人公讨回了说法。这个故事激励了方嫂,刚好那天副县长夫人回家的时候容光焕发,因为当天打牌她赢了5000多块,方嫂就把故事原原本本讲给了她听。夫人心情好,听得仔细,听完了问:“然后呢?”
“没了。”
“哦,我还以为还有后文呢。”夫人说:“今后看到精彩的再给我讲嘛,我觉得今天的故事挺好听。”
方嫂顿了一顿,说:“要不,我再讲一个故事吧。”她就把自己遭遇的采石场事件给夫人讲了一遍。副县长是两年前才调到这个县来的,对方嫂三四年前开采石场的事情,并不清楚。
副县长夫人听完后又问:“然后呢?”
“没了。”
“这个故事怎么没有结局呢。”夫人说:“怕不是节目里的故事吧。”
方嫂说:“是我的亲身经历。”
“啊?!”夫人一惊:“我终于明白了,你为什么这样迷恋《今日说法》。”
方嫂吞了吞唾液,小心翼翼地问:“有没有可能,我是说有没有可能,通过副县长的关系,在这个事情上帮我一下?”
副县长夫人意味深长地看了方嫂一眼,说:“方嫂你饶了他吧,他这个副县长,排名倒数第二,又是前两年才到这里来的,他哪有本事来翻前届政府的案子?方嫂这个话题你就不要再提了。”说完夫人就进了卧室,再没有出来。
方嫂愣在那里,想,是不是又到了我应该离开的时候了?
接下来又发生了一件事情,加速了“离开”的进程。夫人和她的几个牌友相约去海南玩,方嫂顺便提出,她想请假,回镇上老家去打理打理杂事。副县长两口子都答应了。方嫂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两天回到副县长家里,夫人要返程了,方嫂想把她家收拾干净,给刚刚回来的女主人一个温馨的家庭环境。那时是下午三点过,副县长应该是在上班,方嫂用钥匙打开门,又轻轻地关上门,这是她多年保姆修炼出来的修养。一进门方嫂就听见了异样的声音,难道屋子里进了小偷?方嫂轻手轻脚朝发出声音的地方,也就是主卧室走去,卧室门并没有关,方嫂一走近就看见了不堪入目的一幕,并且清楚地听到了男女行欢时的那种声音。他们太投入了,根本就没有发现方嫂进了门。方嫂连忙退回客厅,“呸呸呸”连叹三声,夫人提前回来也没打声招呼,做这种事情也不关门,哎,今天可真是霉到家了!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冲进客厅来拿东西,天呐,这个女人竟然不是副县长夫人!方嫂和那个女人同时爆发出尖叫。俄顷,方嫂冲出了家门。
方嫂在县城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她是不能再在这个家里呆下去了,但是她还有东西在他们家,她要回去取回自己的东西然后回镇上自己的家,但她不知道该过多久再到副县长家里去……那样恶心的丑事,她再也不想看到。就在这个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副县长打来的,副县长请她回家,说要跟她谈一谈。
一进屋门,方嫂就要冲进自己的房间整理自己的东西,副县长端坐在客厅沙发上,说:“方嫂,你来坐一下,我们谈一谈。”
方嫂只好坐到客厅沙发,把脸扭一边,不去看副县长:“我收拾完东西马上就走。”
副县长说:“今天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对夫人讲,也不要对任何人讲。”
方嫂冷冷道:“我不会讲,我讲会脏了我的口。”
“很好,这样就对了。”副县长把一个信封推到方嫂面前:“这个,是你应该得的。”
瞟了一眼信封的厚度,应该有1万块左右,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封口费吧,方嫂脸色发乌,逼视着副县长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把我方嫂看成什么样的人了?我看见了那样的事情我自认倒霉了,那种脏事已经把我的眼睛弄瞎了,我还会再说这种事情吗,那会让我的嘴巴也变哑的!”
副县长居然还在微笑:“方嫂你也别激动,是我的一点小意思,你最好收下,就当是你从我家出去之后的一点误工补贴嘛。如果你不收,我会过意不去的。”
方嫂说:“如果我一定不收呢?”
副县长把身子往后面一靠:“如果你不收钱,那你有什么要求,看我能做不做得到,你提一提看看。”
没有任何的停顿和犹豫,方嫂立刻把她本人的故事讲给了副县长。跟夫人不一样的是,副县长不停地就一些细节提问。讲完了,没有任何的遮掩,方嫂直接问:“我这个案子,你有没有办法把它扳回来?”
副县长沉吟良久,诚恳地说:“方嫂,我很想帮你,但是,确实是在我能力之外。第一,我不分管政法,政法委书记是县委常委,比我的官要大;第二,这个案子是法院已经一审判决,而后你又上诉,二审又已经判决生效了的案子;第三,这个案子是上届政府手上的案子,当年出席联营公司挂牌仪式的副县长,现在已经是邻县的县长;当年力主进行小煤窑整治、小石场整合的县委书记,现在已经是市长。你说这样的案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方嫂说:“难道政府真的一点责任也没有吗?公司是挂了牌的呀,我们是交了管理费和保险金的呀!”
副县长说:“只能说,政府那时也缺乏经验,有些方面没有做到位,所以就出了你这样的事情。”
方嫂说:“既然有没有到位的地方,为什么就不能纠错呢?为什么就不能还我一个公道呢?”
“这个,我确实无能为力。”副县长摊了摊手,十分抱歉地朝方嫂干笑。
方嫂冲进了自己的房间,5分钟后她拎着一个编织袋走出副县长的家门,副县长硬把那个信封往她手里塞,方嫂弄死没有接。电梯门开了,副县长又冲电梯门喊道:“今后有什么困难,一定记得来找我!”
十二
方嫂决定给《今日说法》写信。人家的事情没解决好,《今日说法》一播,地方党委政府立刻高度重视,拖了十几二十年的积案圆满解决。而央视怎么能知道那些事情?肯定要向他反映他才能知道。怎么反映?只有写信。谁来写?自己只认识200多个汉字,能够勉强写出自己的名字,写信肯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儿子又远在西藏,帮不上忙。只有一个人能帮忙,那就是徐红雁。
方嫂与徐红雁保持着比较密切的交往,她从副县长家出来后曾经去找过徐红雁几次,每次都带去一些土鸡蛋呀核桃花生什么的,徐红雁也不客气,很高兴地收下,还说孩子马上要高考,这些东西有营养,今后考上大学,也有方嫂你的功劳。这次,方嫂请徐红雁写信。徐红雁问:“真要这么做?”
“想了很久了,得试试。”
“那我就帮你写。你把手上的资料复印一下,包括当年成立联营公司时你们跟公司签订的协议书,你们向公司交的管理费、保险金收据,以及劳动局的仲裁书、法院的判决书等等。”徐红雁对这个事情太熟了,她完全不需要方嫂再向她口述诉求。
本质上,徐红雁希望方嫂放下这件事,也就是说认命算了,无非就是十几万嘛,只要努力去挣,不是还不了的。只要方嫂开口,徐红雁也是可以资助她几万块的,何况还有北京的二姨妈,简直是爱死方嫂了,多次向徐红雁表达,方嫂如果需要钱,她是可以全额提供的,前提是“方嫂必须自己放下思想包袱,不要再为以前的事情生活了”。徐红雁也多次劝过方嫂,方嫂就是不听,你有什么办法。方嫂就是这样的一根筋、认死理的人。徐红雁也不试图去改变她了,维权已经成为了她的生活目标,就像肿瘤一样,你能像放下包袱一样放下肿瘤吗?不能。除非把肿瘤割下来。
信写好了。方嫂把信拿到打印店复印了三份,还带回了三个信封。徐红雁也有些搞不懂她了,方嫂笑眯眯地说,麻烦你把这三个信封都填一下,一个写撒贝宁收,一个写张绍刚收,一个写路一鸣收,他们三个任何一个愿意帮助我,我看都成。
发信节奏上,方嫂也有考虑。她先寄出了给撒贝宁的信,十天后她再寄出了给张绍刚的信,又过了十天,她发出了最后一封信,自然是给路一鸣的。发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她心里已经很绝望了,沮丧的神情完全体现在脸上。没想到在邮局碰见了徐红雁的女儿晴晴,她正要给她一大拨朋友发贺年卡,看见方嫂她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说:“方姨你就别费心寄信了,我看见报道说《今日说法》每天收到的信都要用麻袋装,撒贝宁他们肯定拆都不会拆。而且写信这种方式好土哦,方姨,今天晚上下晚自习了我把你的信发在网上,说不定明天就有回应呢。”说完晴晴就蹦蹦跳跳地走了。晴晴这个孩子是方嫂一手带大的,跟方嫂感情很深,要不是晴晴,徐红雁也不会跟方嫂这么亲。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有时真的很奇特,很微妙。
两天以后,两个扛摄像机的人敲开了方嫂的家门。来人说他们是电视台的,来采访采石场事件。方嫂大喜过望:“你们是撒贝宁的同事吧,你们《今日说法》办得太好了,我每天都要看!”
来人有些尴尬:“我们是省电视台的。”
方嫂有些纳闷:“我没给省电视台写信啊?”
来人说:“我们是在网上看到你发的帖子,觉得有点典型,也有新闻价值,就来跟你核对核对情况,看能否做个节目。”
方嫂猛地想起来在邮局邂逅晴晴的事情,本来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的,没想这孩子还真给她请来了电视台的记者。虽然不是《今日说法》的,但省台的也好啊,省台的节目省上的大领导肯定是要看的,一看觉得不公平,马上做一个批示转下去,事情不就办了吗?方嫂的心突突跳得很快,连忙安排记者入座,又是倒水又是拿水果,好一阵忙乎后,一个记者说:“我们现在就开始采访了,可以吗?”
“可以可以,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方嫂理了理自己的头发,等待记者的提问,马上她就后悔了,她看到另外一个记者已经把摄像机对准了她,方嫂心里想:该死,我该去照照镜子擦擦脸嘛,这个可是要上电视的呀!
记者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后,请方嫂全面、具体地将采石场事件的情况。方嫂立刻打开了话匣子,声情并茂,滔滔不绝,飞流直下三千尺,奔流到海不复回。方嫂憋得太久了,这个让她失去了自己的尊严、财产、乡情甚至整个生活的事件,就是压在自己心头的大山,她想告诉全世界人事件的真相,可是全世界的人都捂住了耳朵。难道她就是祥林嫂,她的苦只有自己咀嚼和反刍吗?不!方嫂一直都在抗争,但她的抗争没有落点,没有对手,甚至没有听众,现在,记者来了,他们就是听众,他们还要让全国人民都当听众。
方嫂说得热血沸腾,而后潸然泪下。她说得太彻底了,包括事件过程,邻里看法,自己的诉求,都像机关枪一样清脆连贯、掷地有声,她介绍得太全面了,记者除了提醒她稍微放慢一点语速外,在方嫂话音落定之后,竟然提不出任何问题!后来记者请她再提供几个当时联营公司的经营户的名字和电话,方嫂跑回卧室取出了一个牛皮口袋,那是她北上南下随身必带的宝贝——关于采石场事件的所有材料全部在里面。方嫂复印了好几套,却一直没有机会交给任何人,现在,她郑重地把牛皮口袋交到了记者手中。
记者拿过牛皮口袋就告辞了,说:“我们还要去采访很多人,包括联营户,还有法院、检察院等等,我们主任说了,要把这个事件采访扎实,争取做一期好节目。”
方嫂找记者要了名片,又问:“你们的节目大概什么时间播出?”
记者说:“我们节目在黄金时段,晚上8点钟。”
方嫂觉得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我是说反映我问题的这个节目,大概会在哪一天播出?”
“这个就说不准了,快的话也就三四天,慢的话,一两个星期以后也是可能的。”
我可以等。方嫂在心里说,我都等了好几年了,一两个星期对我来说简直不是问题。接下来的日子里,方嫂活得十分轻快,对,就是轻快,步子也轻快,心情也轻快,突然间有了寄托,突然间有了亮色,突然间发现了自己的力量。那些天她做所有的事都是为了迎接晚上8点钟的到来。可是一直等了三个星期,省电视台并没有播出她的节目。
实在熬不住了,方嫂准备给采访他的记者打电话,正在这时,家里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尽管没有穿制服,但方嫂还是一眼看出他俩是办过她案子的法院工作人员。法官甲脸色很不好看,一进门就说:“方嫂你说良心话,我们法院对你究竟怎样?”
方嫂弄不清他们的来意,实话实说道:“你们对我态度挺好的,就是判决对我不公平。”
法官乙说:“胜诉人刘大芬的儿子多次要求法院查封你这个房子,公开拍卖后冲抵赔偿款,我们法院一直没有这样做。”
方嫂说:“这个事情上,我是真心感谢法院。但是,法律也规定,不能拍卖当事人唯一的居住房。这个房子是我唯一的居住房。”
法官乙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们可以把你的房子拍卖了,然后用拍卖款给你租个破房子住,这个是完全可以的噻。好多地方的法院都这样做。”
方嫂心里很不是滋味,嘴里却打着哈哈说:“所以我特别感谢你们,来来来,喝水喝水!”
法官甲说:“重新把这个案子翻出来,没什么意思的。判决结果绝对不可能改变,而且,到时胜诉人再要求我们强制执行,我们法院也只好照章办事了。”
方嫂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法官甲说:“县委书记在过问这个案子。方嫂,我们劝你一句,别再没事找事了,这样搞下去对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
方嫂脸上有些挂不住了:“你以为我想闹?我为什么闹!我心里苦啊!事情没摊到你们头上你们想象不出来我在经历什么样的苦!”
两个法官对望一眼:“反正招呼我们也给你打了,后果也给你讲了,闹腾下去,搞不好下次我们见面,你就没办法在你这个大楼房里给我们泡茶喝了。”
法官说完就走了。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了,方嫂心里说不清是喜是忧,她现在已经看不清楚事情的走向了。
还是给记者打了电话,记者在电话里连声喊抱歉,说本来想给方嫂打电话的,一忙就耽误了,那个节目被台领导给否了,说这类事情在全省太多,弄不好会捅马蜂窝,小煤窑主和小石场主全都集结起来喊委屈,那可就影响稳定了,我们台就犯错误了。
方嫂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个希望,又破灭了。
但方嫂还是不想放弃,这个多少已经产生了影响的希望,怎么能说破灭就破灭呢。
方嫂来到了省城,走到了省电视台门口。电视台门口也有武警站岗。方嫂给采访她的记者打了电话,武警战士就放她进去了。记者接待了她,把那天电话里的话又重复了一遍。方嫂问:“你们调查了那么多人,有没有什么发现呢?我算不算无理取闹呢?”
记者说:“我们还真有一个发现,就是当年你们那个联营公司虽然挂牌了,但是并没有进行工商注册,也许是还没来得及注册。也就是说,那个联营公司,其实也不是企业法人,也算是非法组织。当然,政府的想法是先把事情做起来再说,办个执照实在太简单了,可是没有想到,这一拖就耽误下去了。所以才会出现你出了事,公司根本就找不到责任人的后果。”
竟然是这样!劳动局、法院、乡镇企业局,他们都说自己是无理取闹,信访局说自己是“缠访”,怎么是无理取闹,怎么是缠访?用一个莫须有的公司把什么收编了,只享受“进贡”的管理费,却不承担任何责任,这是哪里的道理呀?一幕幕维权的情景,一番番被人斥责和恫吓的场面,像过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大口大口地喘气,胸膛扑闪闪地起伏,方嫂那个委屈呀,都快要把自己给引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方嫂问记者说:“你到我们老家采访,是你们主任安排的吧?”
“对呀,”记者说:“你认识我们主任吗?”
“不认识,我可以见他一面吗?”
记者想了一下说,“也好,不过你别在他哪里呆太久,他很忙的,而且最近家里出了点事,他心情很糟糕。”
主任40多岁,很精干的样子,脸上却憔悴,听说了方嫂的来意,倒是请方嫂坐下来,客气地说:“你的遭遇我们也很同情,本想把这个新闻好好地做出来的,估计新闻出来后多少会有些影响,但是,唉……”
“我这个事情其实很简单的,也不存在要追究什么人责任的问题,怎么就不能播出呢?前几天《今日说法》讲一个人被当成杀人犯给抓起来,坐了20年牢,后来那个真正的杀人犯被抓了,交代了杀人事实,那个被冤枉的人才被放了。这样的事情牵涉到好多办案人员哟,都能够被纠正过来,而我的事情,好简单嘛。”
主任看了看手表,意思是算计时间,再过几分钟他要出去开会,语气却并没有显出不耐烦:“大姐,我这么给你说吧,我们做新闻,不是什么都能做的,受制于很多方面,特别是,不能影响大局,要维护安定团结的政治局面,我们领导是担心你这个事情太普遍,披露了你这个事件,会引发出更多的同类事件,换句话说,如果大家都闹起来了,就影响稳定了,这个是各级党委政府所最不愿意看到的。”
“意思是说,这类事情太多,所以就统统不解决?”方嫂一下子就激动起来:“这个是什么逻辑嘛,说不过去嘛!”
主任皱了皱眉头:“你没在新闻单位呆过,我也一时半会儿给你说不清楚,”主任张开嘴正要再解释,手机响了,就对电话说:“我这里有人,你待会再打吧。”电话里对方依然在说话,主任也没挂电话一直在听,后来他说:“好好好,今天下午4点我去接孩子,行了吧?”那边不知又说了一通什么话,主任激动起来,大声地吼起来:“好,我也不开会了不审稿了不去见客户了我就早上7点半送孩子上幼儿园下午四点接孩子回家,我就来当孩子保姆,行了吧!简直是岂有此理!太过分了!”主任把电话挂了,脸上铁青,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抱歉地说:“家里出了点事,对不起。”
方嫂仿佛听出了什么名堂,试着说:“是不是家里没保姆,有点忙不过来了?”
主任苦笑道:“你都听出来了?上午到保姆市场去转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唉,前一个保姆走了3天,家里整个乱了套!”
方嫂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要么我暂时到你家当保姆,直到你找到满意的保姆为止?我当过近20年的保姆,在我们老家和北京都干过,什么活都能干;我的丈夫已经去世了,儿子在西藏当兵,家里就我一个人,所以也没什么牵挂,可以一心一意地做好家务工作。”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主任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说:“这个,这个……”
方嫂补充了一句,“不过我有个先决条件,每天中午我要看央视的《今日说法》。你同意我才上你们家。”
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呢,天下掉下一个好保姆,真不知是什么时候修来的福分呢。
就这样,方嫂就又在省城呆下来,做起了电视台主任的保姆。从进主任家门的那一天起,方嫂再也没有提起过采石场事件,现在她的身份是主任家的保姆,做好家务是最重要的事。
主任很快就感觉到了方嫂的好。别的保姆都是恨不得事情越少越好,方嫂不是这样,感到变天了,孩子上午出门时穿的衣服不够,她会主动送衣服到幼儿园;孩子厌食,她会想尽办法哄孩子吃饭,还在饭菜上下功夫,在保证孩子营养的同时,也让大人有可口的美餐;没事的时候方嫂就纳鞋垫,她说现在的皮鞋不透气,有个鞋垫的话,吸汗,脚舒服。最初主任两口子都不以为然,自从试着穿了方嫂送的鞋垫后,就再也舍不得脱下来了。主任要给方嫂钱,方嫂坚决不要:“我是保姆,时间都是属于主人家的,纳鞋垫也是占用的工作时间嘛。”世界上还有比她更好的保姆吗?主任觉得世界上不会有比她更好的保姆了。
有件事,彻底感动了主任两口子。有天方嫂提出:“干脆中午我把孩子接回家吃饭吧,昨天我去给孩子送药,刚好赶上他们吃午饭,我看吃得不好,孩子又闹,有的孩子没有怎么吃,老师也没管,孩子正是长身体急需营养的时候,哪里耽误得起!”这个保姆,居然没事找事,要主动把孩子接回来吃午饭!她哪里是保姆的思维,完全就是孩子的奶奶嘛!感动之余,主任蠢蠢地问了一句:“孩子回家,不是会影响你看《今日说法》吗?”方嫂答:“我会处理好的。”
好在幼儿园就在小区里。孩子的午餐,上午就会精心地做好;12:00,方嫂会准时出现在孩子的教室门口; 12:10,小孩已经坐到家里的餐桌前吃午饭;12:38,餐毕,方嫂打开电视,锁定《今日说法》。孩子吃完饭了,无聊,就跟方嫂一起看《今日说法》。一来二去,孩子也成了《今日说法》的忠实拥趸。孩子喜欢方嫂,所以也就喜欢上了方嫂爱看的节目,所谓爱屋及乌,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孩子4岁,幼儿园中班。他最爱看的节目不是少儿频道,而是《今日说法》,这也让他在班上有了讲故事出风头的机会,4岁的孩子,谁能够完整地讲出有关法理的社会故事呢?主任家的孩子就能。
方嫂在主任家一做就是4个多月。方嫂曾说她是临时保姆,主任找到更合适的她就离开,可是哪里又比她更合适的呢?这一天方嫂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徐红雁打来的,方嫂到省城后曾经给她通过几次电话,每次给她通电话后心里就特别舒坦,她到省城后,徐红雁给她打电话,这还是第一次。寒暄了一阵,徐红雁声音突然庄重起来:
“方嫂,我这个电话,是受人之托哟。是县委书记委托我打的电话,他的意思是,采石场事件,他们接到领导的批示后很重视,专门查阅了所有卷宗,但事情处理起来十分麻烦,他想托我跟你商量,这个事情我们内部协商解决,你也就不要再反映了,行不行?”
事情有进展了!但方嫂有些没弄明白:“什么领导做了批示?县上想怎么做内部协商解决?”
徐红雁说:“你不会不知道吧?省电视台搞了个内参,省上几个大领导做了批示,县上所有领导这几天都围绕着这个事情忙得团团转!方嫂,你多年的努力有结果了!”
原来是主任他们在帮忙。主任觉得方嫂实在太好了,决意要帮她,看公开报道弄不出去,就下大力气搞了个内参。内参有时比公开报道还要容易引起领导的重视,这不,果然有结果了。主任早知道省领导有批示了,他故意没告诉方嫂,是想真正能解决问题的时候再跟她讲,免得她一激动,又弄出意料不到的事情出来。
久等必有一禅,方嫂流着泪笑了,她问:“那怎么个内部处理法?”
“其实呢,也就是个交易,这个事情你不要再反映了,往上面的汇报材料县上来搞,你不要管。也就是说早年关于采石场事件的定性,还是跟原来一样。作为补偿呢,你不是有个当兵的儿子明年要转业吗,县上负责把你儿子的工作安排好,解决你的后顾之忧。”
原来是这样。怎样会是这样呢?儿子能安排到县上工作,这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可是抗争了几年,自己想要的那个“公理”,怎么一直都要不来呢?说不清楚是悲还是喜,说不清楚是解脱还是困惑,说不清楚是委屈还是痛快,方嫂整个人就像魔怔了一样,眼睛发直,张口结舌。徐红雁在继续在电话里说:
“我觉得县上的提议是可以考虑的,现在县上安排工作特别困难,县委书记还说,鉴于你家特别困难的情况,再加上你儿子在部队有立功表现,争取给你儿子安排到县上效益最好的电力公司上班。儿子上班了那笔赔偿款就好办了,你说呢方嫂?”
方嫂艰难地说:“这个,我还想考虑考虑,我头脑现在太乱,我得捋一捋。”
挂了电话,继续发呆。电话又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儿子劈头盖脸地说:“妈!别再考虑了,我的前途难道还不比那十几万块钱更重要吗!我告诉你,我有个战友想在他们老家安排工作,都花了30万块了!别考虑了,总不能让你儿子转业就失业吧,真要那样的话,我就出门去打工,一辈子不回来,一辈子离开老家、离开你!”
离开,儿子竟然以离开妈妈来威胁妈妈。这些年来,老公离开了我,刘大芬离开了我,乡亲们离开了我,现在唯一的儿子又要离开我,而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离乡背井,一次又一次地当保姆寻找为自己正名的机会,这些都为了啥呀?我们这样的人,活着都是为了啥呀?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呀?
方嫂当天晚上就离开了电视台主任,她再三感谢他的帮助,说自己要回家处理自己的事情了。方嫂此举完全在主任意料以内,没有留她,只是祝福她一路平安。
方嫂没有回家。她的手机也再也打不通了。县上领导很着急也很生气,但是没有办法。
方嫂到哪里去了呢?有人说她可能又去了北京,还是去找王将军,想要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有人说她可能去了西藏,和儿子商量办法去了;还有人说,方嫂太累了,想散散心,到处走走看看一段时间;很多人问徐红雁,说你是方嫂最亲近的人,你的说法也肯定最权威,可是徐红雁一听到方嫂的名字,就扑簌簌地掉眼泪,一个劲地说,是我害了她啊,说到底最后还是我害了她啊。
方嫂失踪已经两年了。每当6岁大的儿子专心致志地看《今日说法》的时候,电视台主任就在想,那个方嫂,后来到底上哪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