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河里的红衣裳
2016-10-09李森林
李森林
桃树开了花花,钓鱼正是时候。太阳柔柔的手,把背心挠得痒痒的。活路还埋在地里头,庄稼人正悠悠地闲散。河边边上人,扛了钓竿,背了笆笼,纷纷来到河边,找些小吃,寻些快活。
三月,正是鲫鱼产卵季节。鲫鱼产了卵,痨肠寡肚,像女人坐月子,就是见了月亮,也想咬两口,正好钓。永宁水库原来叫永宁河,拦腰扎起一道堤坝,就成了水库。这水库只管蓄水,不养鱼。水里的鱼儿,是没娘的孩子,谁都可以伸条钓竿进去,捞上几尾。
福贵老汉来河边溜达一圈,生出了钓鱼的念头。
去年,老伴“蛮疙瘩”,驾鹤西去了。他在家里搞那份包产地,自由自在。可七十出头的人,一个人在乡下,还干包产地,别人要说闲话,影响很负面。媳妇对这种负面影响,有清醒的认识,她跟男人李存豪一歪嘴巴,儿子就强拆钉子户,死拉活拽把福贵接上了街。
上街的日子不自在。媳妇把家收拾得有条不紊,一尘不染。福贵的行为习惯,也要洗心革面跟上来。进门换鞋,漱口刷牙,三天两头洗澡,烦得很。媳妇管理家里的事务,也像对待乡上妇联的工作一样,一丝不苟,处处都不留死角。丢个烟锅巴在阳台上,也找得出来,福贵虽然小心谨慎,问题还是一个接一个被挑出来。一出问题,妇联主任的思想工作就跟上来了,福贵显得处处被动。
漱口刷牙,换鞋洗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忍就忍了。要命的是,媳妇把少吃肥肉,戒烟戒酒之类,也提上了议事日程。不吃肥肉,简直就是在要命。他几天不吃肥肉,就心慌,清口水就要吞得咕噜咕噜响。他十二岁就开始烧叶子烟,能说戒就戒吗?说吸烟有害健康,要得肺癌,打死他也不相信,他烧了几十年烟,咋没“癌”上?还不是活鲜鲜的,照样下田栽秧,上山种地。老农民,只信眼见为实的东西。要说喝酒,有时候把持不住,多贪两杯,要伤身子,倒是事实。几十年养成的习惯,要他一下子痛改前非,难啊,跟挨刀差不多。
在福贵看来,这街上,到处都是刀光剑影,远不如乡下自在。在家里,一切规矩都围着自己转。口痰吐在地上,鸡啄去吃了便是。三五天洗一回脚,全凭自己高兴。要喝酒了,在坛子里舀二两,还想喝,再来二两。想吃肉了,割两斤宝肋肉,熬两碗蒜苗回锅肉,慢慢吃。吃得嘴角流油,吃完了放两个响屁,舒舒服服。有时候,一想到家的味道,他就有点怀念“蛮疙瘩”。要是老东西还在,他就可以留在老家,随心所欲。在“蛮疙瘩”面前,他就是皇帝,咳嗽一声都是圣旨。一上街,他就由皇帝变成了臣民。
在家里看电视,除了“夕阳红”,全都指望不上,尽是年轻人在电视上打打闹闹,看不惯。上街喝茶吧,他又怕“喊茶”。乡间小镇,一进茶馆,有人喊茶,是件很有面子的事。儿子当校长,媳妇是乡干部,他进茶馆,大家争着给他喊茶。别人一声:“李老太爷的茶钱,我给了。”福贵这边,就很有面子了。李老太爷也得把面子绷起,给别人喊茶。一天喊来喊去,几块钱就喊进茶叶渣渣里去了。坐上桌子搞“小耍”,倒是可以埋头不看人,不消给别人喊茶。可他又转不过弯弯,牌桌子上,赢了是老子,输了是孙子。一个个红眉毛、绿眼睛,黑起屁眼儿,一心想整人,他做不出来。
钓鱼是个不错的选择。去坐河边,反正有些搞头。钓上鱼来,去了甲,破了肚,抠了腮帮,裹点芡粉。清油烧得青烟缭绕,放进去,慢慢地煎炸,炸出里面黄。咬一口,酥酥脆脆,再倒上一杯老白干,喝进喉咙口,安逸到肚脐眼儿,打两个饱嗝,饭不消吃,好不逍遥。那光景,想想都会流口水。
说干就干,福贵砍几根斑竹,系了线,拴了钩,来到河边。
“冬钓沱,夏钓滩,不冷不热钓中间。”这点窍门,钓鱼人懂。难怪桃花粉粉的脸一露,河边边上,便蹲满了钓鱼的人。来迟了,只好钓沱钓滩,眼鼓鼓看人家拉金扯银,干吞口水。收竿时,不好意思,悄悄把笆笼藏在屁股后头。福贵不懂这些,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来。
福贵那双手,天生只能握锄把,又粗又大,左右使唤不了咪咪小的针钩。加上蛐蟮又不听招呼,横板竖跳,老在他手上挽圈圈,好像在反复练写阿拉伯数字。左穿右穿穿不上,只好胡乱挂了。这蛐蟮,万能饵料,本是钓鱼的好东西,可一挂上福贵的鱼钩,就成了鱼儿的美味佳肴。河里的鱼儿,精灵得很,跟他斗智斗勇,只咬住蛐蟮头尾拖,就是不咬要害机关。巴茅杆浮漂左摇右晃,上蹿下跳,搞得福贵一次次惊心动魄,又一次次唉声叹气。鱼儿在水里,却吃得欢天喜地,都差点给他写感谢信了。气得福贵直骂“日娘的”。当然,也有那种好像才从牢子里放出来的,拿捏不稳,吞下了福贵的鱼钩。这时候,福贵“呼”地拉起,甩上岸来。还自我解嘲:“哟,脑壳生蛆了嗦?”不论大小,他通通装进笆笼。他可不像别人,要把小鱼放回河里去。
一天下来,还是钓上了几条鲫鱼和几条黄辣丁。鱼小不除毛,反正是纯收入,总比坐茶馆强。福贵乐颠颠地回家,把鱼放进盆里,舀几瓢水,美滋滋地看鱼儿摇头摆尾,满脸的成就感。
天刚亮,福贵早早地就出发了。刚下完钓,下起雨来。他还没有带雨具的经验,只好光着头,跟老天爷对抗。他心里老念叨着那句俗话:“花生酒吃不败家当,毛毛雨打不湿衣裳。”可老天爷好像有意要考验他一下,偏偏把雨下得有板有眼。树叶上,很快就集起了雨滴,一点一点,直往他那秃头上砸。冰凉的水滴砸在头上,搞得他一惊一乍的,很不受用。跟老天爷较劲,没有什么好结果,不多一会儿,福贵败下阵来,只好就近到张三娘家里躲雨。
张三娘认不得福贵,认不得不要紧,福贵自己介绍:“中学李存豪李校长认得噻?我儿子。”口气像蘸了蜂糖。要是张三娘摇头,他就会搬出在乡上当妇联主任的媳妇来。其实,用不着搬出妇联主任,那个把学生当足球踢的李校长,已经大名鼎鼎了,张三娘哪能不认得?老太爷来家里,蓬荜生辉。她忙给福贵倒开水,福贵双手接了,猛喝一口。哎哟,像吞进了一把刀子,从嘴巴一直划拉下去,又不好表现出来,真是难受死了。这要是“蛮疙瘩”端来的开水,他早就骂得她狗血淋头了。福贵稳定了情绪,就跟张三娘闲扯。张家坝李家湾,喂猪养羊,各说一段。说到庄稼,就有了不少话题。张三娘男人死了几年,儿女又在外头打工,一个人干好几亩地,仗着农药化肥良种,主张种懒庄稼。福贵田土总共才两三亩,则坚持精耕细作的传统。孰是孰非,没人评判。其实,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两个人有了话题。说来奇怪,福贵一闻到这猪圈里的酸臭和粪坑里的粪臭,就像闻到了自己老家的味道,特别亲切。
“枸芽尖,麦麸皮,红苕坨坨钓鲤鱼。”麻二爷见福贵黄脚黄手,就来给他传经送宝。麻二爷儿子在学校教书,传点经验给福贵,自然不是件坏事。福贵还是比较谦虚谨慎的,他很认真听了麻二爷的建议。人家一天钓几斤,他才钓几两,不谦虚能行?福贵明白了,原来,钓鱼还有很多讲究,学问大呢。麻二爷教的窍门,意思是:枸芽尖,好钓中层的草鱼。撒麦麸,能钓浅层的白鲢。红苕坨坨专钓深水的鲤鱼。上中下三层,都有法子钓,简直就是给鱼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他一下子就看见了一条康庄大道。
福贵顶着稀落的星星,踢着一路的露水,来到河边。他随心所欲吐两口痰,把板凳放好,坐下来,慢慢地裹叶子烟。在这儿,媳妇的条条框框不管用。“早晨一杆烟,赛过活神仙”,他要好好烧两杆烟,当两回神仙。听着此起彼伏的鸡鸣,看着对岸朦胧的灯火和袅袅的炊烟,他心里掠过一丝凄楚。想到“蛮疙瘩”,他鼻子一酸,眼睛湿润起来。
福贵朝河里簌簌地下一阵酒泡米雨,咚咚地把煮熟的红苕坨坨甩进河里喂窝子。按麻二爷的方法下了钓,他长长地呼一口气,再点燃一杆烟,悠悠地抽。今天,他是三管齐下,又挂红苕,又钩枸芽尖,又撒麦麸皮,样样都有了。心想,看狗日些有好狡猾,再狡猾也没老子狡猾,在他词典中,“狡猾”显然是个褒义词。
抽完烟,天透亮了。满心的希望,就在那高高翘起的浮漂上了,他紧紧地盯着河面上的浮漂。河面“轰”地一声,溅起高高的浪花,把浮漂推得翩翩起舞。福贵一阵兴奋,心想,麻二爷果然有板眼,今天恐怕有好戏看了,他聚精会神看着河面。忽然,左手浮漂闪了两下,福贵心里咚咚地跳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了。他抓住钓竿,等了好久,没了动静,空欢喜一场,只得又把烟点燃。
这天,他的浮头倒是动了不少,红苕换了一坨又一坨,米雨下了一遍又一遍,鱼却一条也没有钓上来,还不如钩蛐蟮。福贵骂麻二爷:“龟儿子,整冤枉。”其实,麻二爷是诚心诚意传了真经的。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光是钓红苕,就有很多学问。红苕煮的软硬,切的大小,和拉钩的火候,就有很多讲究。当然,跟撒什么窝子,撒多少,间隔多少时间,也很有关系。人家麻二爷是教了他的。教多了,他记不住,他只记住点皮毛,当然只有这个结果了。回到家里,福贵很不好意思,他轻脚轻手搁了钓竿,不声不响溜进了房间。
吃饭的时候,福贵不说话,只埋头呼呼喝稀饭。媳妇说:“白白拿粮食往河里撒,米块多钱一斤呢。”存豪说:“钓鱼最讲究选位置,明天早点去,占个好位置。”
一早,学校的起床钟都还没有响,福贵就打起电筒出发了。河边黑魆魆的,对岸农家的院落,还融在大山的阴影里。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福贵毫不客气就占了麻二爷的位置。麻二爷这位置,是这河边的甲等甲座,他起这么早,就是放心不下这个地方。他占麻二爷的位置,有自己的道理:露天坝的饭,大家吃。外国当总统,还轮流坐庄呢。
福贵坐了那个甲等位置,甚是得意,好像已经是个凯旋而归的战士了。他一坐下来,就闻到一股鱼腥味,心想,今天整对了。他明白了,麻二爷钓得多,原来是占了个好窝子。
麻二爷来了,福贵假装没看见,眼睛只在河面上扫来扫去。麻二爷笑一下,走了。
结果,福贵是占着茅厕不屙屎,不管他怎样挖空心思,尽心尽力,鱼儿就是不买他的账。他的浮漂插在河心,像羊儿桩桩一样,纹丝不动。有些鱼还调皮捣蛋,蹦起老高,在他面前玩杂技,逗他玩儿。他恨不得把钓鱼竿戳进河里,扎死那些该死的东西。难道麻二爷在这窝子里搞了什么名堂?“狗日的!”不知道福贵是在骂人呢,还是在骂河里的鱼,总之,他骂得特别巴心巴肝。
学校晚自习的钟声响了,给河面送来一丝悠扬。“早钓太阳红,晚钓鸡歇笼。”福贵要坚持钓完“鸡歇笼”,其意义,也不过是陪鱼儿多玩一会儿猫和老鼠的游戏。
收竿的时候,麻二爷从身边走过,笆笼里又是闹得锣鼓喧天的,福贵看看那笆笼,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忽然,他叫住麻二爷,要买点鱼回去挣个面子。他掏出身上仅有的五块钱,五块钱够买两斤,麻二爷给他笆笼里装了三斤还多。
回到家里,孙子看着盆子里的鱼,直叫:“爷爷踩狗屎了!”一家人都在夸奖,都是正面的脸色和意见,福贵也笑眯眯的,享受着几张嘴巴的恭维,不过,他还是有点做贼心虚。
福贵挖空心思,始终没有好收成,几天加起来也就斤把鱼,自己都很不好意思了。要是身上有钱,他还要找麻二爷再买点。
媳妇不高兴了,她把积存了几天的脸色,方方正正地摆在客厅,还右腿架到左腿上,双手抄在胸前,把胸口上的山峰,耸得特别威风凛凛。福贵只好蔫头耷脑溜进了房间。
最糟糕的不是媳妇的脸色,而是水库承包给了马老幺,人家要收钓鱼费了。按人头,一天二十元,不限制钓竿数量,你就是把钓竿插满河边,也是那个价。福贵为难了,就是不收费,他都钓不够本钱,别说二十元了,就是家里有这笔预算,他也不会去。
鱼是不能钓了,福贵只好呆在家里。在家里呆着,客厅进去是卧室,卧室出来是客厅,跟囚徒差不多。熬到十点过,福贵忍不住,逛上了街。在街上,他碰到了老家的李九九。李九九邀他去喝酒,他不好推辞。老太爷嘛,又住上了街,也不能太小气。坐在酒馆里,两人有说有笑,时间好混,一晃就十二点过了。福贵正在跟九九争论给老母猪配种的事,媳妇找来了。他赶紧跟李九九告辞,李九九一脸坏笑。
回到家里,媳妇从酒与健康的关系入手,加强对老同志的思想工作,落脚点是家庭经济建设,强调厉行节约。成效是很明显的,因为福贵在连连点头。
街是不能逛了。他又怕打牌,又怕喊茶,又怕碰到熟人,又不能钓鱼,就只好逛河边了。
福贵边看边走,不知不觉,到了张三娘家门口。张三娘招呼他坐一会儿,就口气上判断,纯粹是一种外交礼仪。福贵不懂外交,没有客气,进去了。他是个闲不住的人,搭手帮张三娘撕起玉米来。到了中午,张三娘留福贵吃饭,这句话也带有相当的礼节性。福贵不想驳张三娘面子,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桌子上,福贵全没有把自己当外人,一杯一杯往深处喝,喝得特别青山绿水。
福贵喝醉了,烂醉如泥,张三娘好不容易才把他架到床上。
这就有故事了。在别人眼里,孤男寡女在一起,无异于干柴烈火。福贵跟张三娘两堆干柴,在家里熊熊燃烧一天,早就被人看在眼里了。于是,就有了一个老年朋友不够光彩的故事风生水起了。这个故事口口相传,越传越有细节,越传越生动。就跟女人十月怀胎一样,开始还只是个血肉模糊的胚胎,后来就长出了手脚,长出了鼻子眼睛耳朵和嘴巴,活灵活现了。这个故事,很快就传进了妇联主任的耳朵里。
妇联主任找福贵老同志谈话了。主题是老同志要保持晚节,儿子和媳妇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能在他们脸上抹黑。福贵很是意外,他没想到,在张三娘家干点活,喝点酒,会弄得这样上纲上线。他不得不佩服媳妇,能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真是人民的好干部啊!
不过,他还是有话要说,他说:“人家张三娘才五十岁……”妇联主任把手一挥,像在妇女大会上作报告。她告诉老同志,这年月,成分不是问题,年龄不是距离,有钱能使鬼推磨嘛。不管怎么说,孤男寡女在一起,就是没有问题,也是问题。面对媳妇一副好口才,福贵无话可说。
福贵把自己关在家里,诚心诚意要整顿作风,与妇联主任保持高度一致。可是,那天晚上,一股魂牵梦绕的味道,把他的梦带到了张三娘那里。实事求是地说,经媳妇一点拨,张三娘在他心中,还真有了半斤八两的分量。早晨醒来,他躺在床上,慢慢回味昨晚的梦,很是甜蜜。于是,他又忘记了妇联主任的教导,拐弯抹角,又到了张三娘家。张三娘还不知道他们已经有了故事,热情地招呼他。福贵又帮张三娘干起活来,还恬不知耻,又留下来吃饭。喝酒的时候,说到今年是福贵的本命年,张三娘建议福贵穿红衣裳,说可以辟邪消灾。福贵面有难色,张三娘古道热肠,说花不了几个钱,她给他做一件。边说就边卡起了福贵身上的尺码。福贵感动了,鼻子一酸,掉下了一溜鼻涕和两行老泪。他赶紧拿袖子揩了那些表情物质,心想,管毬它,以后要多来帮张三娘干点活路。
妇联主任,其实兼着乡里情报主任的工作,乡里的逸闻趣事,花边新闻,都会长着翅膀,飞进她的办公室。福贵一再到张三娘家,这些信息自然要到妇联主任办公室汇总。
妇联主任又找老同志谈话了。这次,态度就比较严肃了,口气也不怎么委婉。她从人格、道德、法律、责任、家庭、社会诸多方面,给老同志作了深入的分析,指出了相当严重的危害性,目的是要挽救老同志,让他悬崖勒马。福贵听得毛骨悚然。他拿出叶子烟,点燃,“梆——梆——”地抽。嘴上烟火,燃得阴森森的。
福贵穿上了红衣裳。
媳妇追问衣裳的来路,福贵心中有鬼,吞吞吐吐。媳妇暴风骤雨般盘问,福贵慌了手脚,露了马脚。媳妇很生气了,拍桌子了,甚至骂出了“偷鸡摸狗”、“道德败坏”之类的话。
福贵收起了那件红衣裳。他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家里实在是没多少意思。儿子一天到黑忙得屁颠屁颠的,也不知道学校里哪来那么多屁事。当个小小校长,就这么忙,国务院总理还不累死?他想好好跟儿子说两句话,可指望不上。儿子回到家,像个哑巴,除了敲电脑,就是看手机。媳妇倒是有些时间,可她身上有一股让人窒息的味道,指示又多,他受不了。孙子一回家就写作业,连跟爷爷打个招呼的时间都没有,他找不到说话的对象。要是再有一儿半女该多好啊,可 “蛮疙瘩”偏偏只生个存豪,就把肚子闲置起来,欠捶的东西!
他干脆老老实实躺在床上,苦练睡觉功夫。屋子里明晃晃的,拉上窗帘也刺眼,操场上学生闹出的动静,总是见缝插针地挤进屋子,加上老年人瞌睡少,迷糊一会儿就醒了,再练也是枉然。他只好天天瞪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数数。雪白的天花板,能够数出什么名堂来?嘿,你还别说,他还真数出名堂来了。
有一天,福贵数着数着,数到九百九十九,就看见了屋里有个圆盘脸,大嘴巴,小眼睛,穿红衣裳的女人。那女人总是朝他笑,笑得憨兮兮的。
福贵翻出了那件红衣裳,穿在身上。
吃饭的时候,福贵全不把媳妇的训诫放在眼里,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还故意牵了牵自己身上那件红衣裳的下摆。媳妇脸色很难看了,她朝垃圾篓吐了口唾沫,埋头吃饭,故意把筷子跟碗的关系搞得很紧张,老是发出响声。
福贵讲起了家里那个红衣女人。
存豪说:“你分明是想妈想多了嘛。”
媳妇说:“心虚生内鬼。”
福贵一上桌子,就讲那个红衣女人的故事。越讲内容越丰富,越讲细节越生动,好像这个红衣女人,真在这屋子里,而且无处不在。儿子被这个子虚乌有故事,搅得心烦意乱,便从科学的角度,给老同志进行无神论的思想启蒙教育。媳妇忍无可忍了,她给老同志设了底线——再讲就送疯人院!
福贵似乎很想进疯人院。他天天都穿着红衣裳,逢人就讲那个红衣女人的故事。从家里讲到学校,从学校讲到街上,从街上讲进茶馆里。讲得理直气壮,神采飞扬。那些喝茶的熟人,都觉得李老太爷穿着红衣裳,讲红衣女人的故事,有点古怪。
龙泉驿的桃花,正进入佳境。老师们要到龙泉驿去看桃花会。李校长想公私兼顾,顺便把老头子带去玩一玩,免得他老在街上讲那个红衣女人的故事。他把老师安排好,却到处找不到老头子,老师学生把街上男女厕所都找遍了,还找到了张三娘家,都不见人影。大家正在焦头烂额,麻二爷跑来说,他们在河里捞起了一件红衣裳,估计是福贵的,叫李校长去看看。
李存豪来到河边,仔细翻看了那件红衣裳,果然是父亲的,因为袖子上那个烟头烧的洞,是他前天在客厅里捏着烟杆打瞌睡,留下的记号。
红衣裳挂在桃树上,人们围着它指指点点。老人家到哪里去了?各种猜测,源源不断。李存豪望着河面,手脚冰凉。
河面上的水雾,淡淡地缭绕。太阳红红的脸,柔柔的光,温温地洒在桃树上。粉粉的桃花,越发显得娇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