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松潘的可能

袁媖

这是我第二次来松潘。

其实把这算成第一次，也是可以的。因为上一次，我只是路过松潘，只在松潘停留了一顿午饭的时间。而且，当时的我，整个人挣扎在长途坐车的腰酸腿痛和晕车的各种难受中，松潘或者其他地儿，于我实在没有分别。我只是在同事喊我下车的那一瞬混沌与清醒的过渡中望出车窗瞥见了松赞干布和文成公主的塑像，这个塑像，便成为我从前对松潘全部的记忆。

车进松潘的时候，我一直在等待那个塑像的出现。我要印证我的记忆。同时想印证的还有中学历史课本里一首歌谣令一个女子在我心里留下的传奇形象—

从汉族地区来的文成公主，

带来了各种粮食三千八百种，

吐蕃粮库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从汉族地区来的文成公主，

各种手艺的工匠五千五百人，

土蕃工艺打开了发展的大门；

从汉族地区来的文成公主，

带来了各种牲畜共有五千五百种，

使西藏的乳酪酥油从此年年丰收。

这首屏退了男人、男权、皇权、政治、战争等等关键因素的歌谣，让文成公主一个女子光芒万丈。

他们俩的塑像，站立在松潘古城北门——镇羌门。

松潘古城，“周九里七分，隍深一丈九尺，广三丈，开五门：东曰觐阳，南曰延薰，西曰威远，西南曰小西门，北曰镇羌。”

镇羌门，宽6米，高8.5米，进深31.5米，超过北京故宫、南京、西安的明代城门。特别是城门洞的进深度，是全国明代古城门之冠。

镇羌门的松赞干布，右手轻揽着文成公主的肩头，左手做挥手致意状，拔背昂首，满面的盎然笑意，颇有心遂意足的气态。

是呵！心遂意足。

松赞干布贞观八年起意求娶公主，贞观十五年唐太宗才以宗室女文成公主妻之。这中间，是七年的时间长河——如果没有愿望，没有期待，七年不过是一页纸的正反面。反之，则七秒亦像永远那么久。

七年间，松赞干布为了能与唐朝结亲，一直在发动战争。这个在《新唐书》和《旧唐书》里被分别冠以“慷慨才雄”和“骁武英略”的年轻首领，大概试图以武力唤起唐朝的注意。七年里，这个年轻的首领一直带兵在外打仗，打吐谷浑，打党项，打白兰羌，甚至，打松州（即今松潘）。从西藏到青海到甘肃到四川，战线辗转绵延数千里。当异域的方言屡屡在耳边响起的时候，松赞干布和他的兵士们心上，会不会卷过一阵阵思乡的烈风？

这真是一个奇异的男子，可以如此浩荡坚决地奔赴一个想法。

也许从有雪山草原的高原长起来的男子，内心都是巍峨又宽广的吧。从松潘去黄龙的途中，有一段路是在3000多米高的山上。车全在山巅与山巅间行驶。因为挨得天空近了，总感觉黑色的云在向我们压过来，而雾气又悬挂在山峰之间，你会生出你是一个人与天地对抗的恐慌感。但这只是我的感觉，是一个从小在密集的人群中生长起来的人在独自应对天地间的茫茫时的失重感。像我那几个散落在大凉山、甘孜、阿坝的同学英布草心、夏加、木西，他们如此熟悉一个人与天地对峙的场景，日复一日而把这场景中的所有感应内化成他们的脾性、品行。这种与天地单独相对的历程，成为他们区别与其他地方成长起来的男子特征。他们具有高的辨识度，没有枷锁拘禁过的思想跳脱如骏马。他们热爱歌唱与诗歌，眼睛里是宽阔的草原。

一个人的性格特征，实在与他出生成长的地方关系密切。

或许可以从松赞干布算起，吐蕃成为唐朝边境上最强劲的对手。

最初，这个“最强劲”是唐朝没料到的。

贞观八年，吐蕃开始向唐朝朝贡。“闻突厥及吐谷浑皆尚公主，乃遣使随德遐入朝，多赍金宝，奉表求婚，太宗未之许。”《旧唐书》如此清楚记载唐朝对吐蕃的分别对待。

这种有差别的对待，加上使者的添盐加醋，求亲演变成战争的导火索。

“使者既返，言于弄赞曰：‘初至大国，待我甚厚，许嫁公主。会吐谷浑王入朝，有相离间，由是礼薄，遂不许嫁。弄赞遂与羊同连，发兵以击吐谷浑。”这是《旧唐书》的文字。比较于《新唐书》，已经算客观冷静的了。《新唐书》简直像在写小说，它写的是“使者还，妄语曰……弄赞怒，率羊同共击吐谷浑……”。“妄语”二字，基本把这使者归纳成搬弄是非之人了。一个“怒”字，战争的硝烟仿佛已经从纸面上滚滚而来。《新唐书》编撰者是欧阳修、宋祁等文学大儒，这些人不仅在北宋，放在华夏五千年的历史里也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且是在朝人物，文采虽然是一流的，语气却有武断的倾向。《旧唐书》常以第三方的姿态完成对所有事情的叙述，词语句子之间的气息安静而平和，所有的锋利和立场都被词语包裹起来，你要揭开，才能看见里面的锋芒。比如它也评价松赞干布——“弄赞弱冠嗣位，性骁武，多英略”，一句“弱冠嗣位”已经为松赞干布后来为结亲四处发动战争埋下了伏笔。

那时，松赞干布才统一了西藏地区，正是雄心勃发的当口。就是天空掉下来，他也会伸出双手把它撑上去。便是有这样的豪情和信心的时候。

但是他遇上的是唐太宗。

唐太宗李世民，那是中国皇权历史上最英武最智慧的皇帝之一。彼时，李世民的事业以特别宏大雄壮的篇章开头，他的武功和智力尚未遭遇真正的对手，他心里的旗帜一定写着“所向披靡”四个大字。在太宗君臣励精图治之下，唐朝国力蒸蒸日上，社会稳定，人民富足，大唐盛世的画卷正在李世民手中徐徐展开。而不安宁的边疆，也因为唐朝大败东突厥，俘获颉利可汗，各族望风归附，开始进入安宁期。

其实松赞干布和唐太宗，二人何其相似。他们俩都是青年天子，都凭借自己的雄韬武略创立了自己的功业。《旧唐书》写松赞干布：“弄赞弱冠嗣位，性骁武，多英略，其邻国羊同及诸羌并宾伏之。”唐太宗李世民17岁时曾在雁门关营救被突厥人围困的隋炀帝，做秦王的时候更是平定了薛仁杲、刘武周、窦建德、王世充等军阀，为唐朝的建立和统一立下赫赫战功。两个人都是少年得志的骄傲男子。

以松赞干布，想以与唐结亲提升他部落的名望；以唐太宗，想边疆各族安稳服贴，彰显大唐力量。从思想开始，唐与吐蕃就南辕北辙着，那么，唐蕃之间的碰撞便成为必然。

而战况并不乐观。于松赞干布。用一个词语形容他当时的处境：内忧外患。

从《新唐书》的记载来看，吐谷浑终是败走青海之阴，党项、白兰羌共用一字形容“破”。那么，大约松赞干布从吐谷浑那儿得到了一些战果，比如土地，比如牲畜等，在党项、白兰羌那儿，也许并没有实际的得利。再看松州的攻打情况，首战因为唐朝的轻视而让松赞干布获胜。随后，唐太宗以“吏部尚书侯君集为行军大总管，出当弥道，右领军大将军执失思力出白兰道，右武卫大将军牛进达出阔水道，右领军将军刘兰出洮河道，并为行军总管，率步骑五万进讨。进达自松州夜鏖其营，斩首千级。”松州之战，松赞干布是败了的。

采风团有位老师某天在参观的时候类似自言自语：松潘真是很奇怪，老是有人在这儿打仗。

这句话恰好钻进我耳朵里了。

对啊，为什么偏偏就是松潘呢？

松潘，是川西门户，地处川、甘、青咽喉之地。

松潘，“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康定”。

松潘，“屏蔽天府，锁阴锤”。

松潘，山城相连，四方五边。自汉便是边防要塞，古代用兵之地。每一朝中原政权都会在此筑城、屯兵。

……

从文字去理解松潘的地理位置是徒劳的。

我展开地图，找松潘。想以一种高处俯瞰的姿势找出松潘的秘密。

从地图上看，西安（长安）、松潘（松州）、拉萨（逻些），三点连起来几乎是一条直线。松潘恰好似一块小石头嵌在唐都长安与边疆之间。它是吐蕃最远的一块边界，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它是唐朝最近的一块边疆，是必须紧紧攥在手里的方寸之地。失掉松州，长安便可长驱直入，唐朝也就岌岌可危了。

松潘，它是长安的门槛。

再说松赞干布的后方，吐蕃国内。因为松赞干布连年在外征战，军需物资及人力消耗必然大。吐蕃是新成立的部落，从人口和经济都难以承担长期的战争消耗。因此，松赞干布的臣子为了求他罢兵回国，不惜以死相谏。《新唐书》载：“初东寇也，连岁不解，其大臣请返国，不听，自杀者八人。”

如此尴尬的绝境之地，该怎么样化解呢——

“弄赞大惧，引兵而退，遣使谢罪。因复请婚，太宗许之。”（《旧唐书》）

文言文真是妙啊，20个字，不枝不蔓地把故事最跌宕起伏、回环转折之处讲得清楚明白。

原来，双方都退了一步。

松赞干布虽然退了一步，实则进了一步。

七年，他终于心愿达成。

“及与公主归国，谓所亲曰：‘我父祖未有通婚上国者，今我得尚大唐公主，为幸实多。当为公主筑一城，以夸示后代。”（《旧唐书》）

他实在是满意这桩婚姻的。从这婚姻的各种影响，及婚姻里的这个女子，他应该都是满意的。

公元641年，18岁的文成公主和她的和亲队伍，像河流一样流淌出长安城。我想像她应该在春天的一个清晨出发，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平原啊，有柳如烟。她此去青藏高原，是数千里之遥。这一崎岖长路，足够她一点一点减去别离故土亲人的哀伤。

也许她还没有出发，松赞干布迎亲的队伍就已经从当时的逻些今天的拉萨开始流动了。《旧唐书》：“弄赞率其部兵次柏海，亲迎于河源。”河源，也就是吐谷浑，归附唐后，其首领被封为河源郡王。具体位置在今青海玛多县。

她一定有令人过目不忘的美貌和风仪。史书里没有写。也不会写。但是史书里每一笔写松赞干布的，便是一笔写她的。“既而叹大国服饰礼仪之美，俯仰有愧沮之色。”这是松赞干布在河源迎接到公主后的反应，他对她，应该是惊为天人的吧。

他们只有9年的婚姻。

公元650年，松赞干布便去世了。留下她，在吐蕃独活了30年。

从公元641年，到公元680年她去世，39年离开故土的时间，对她是漫长还是迅疾呢？她究竟，过得好不好呢？

作为一名和亲公主，她在史书里出现基本只是事件叙述中的一个名字而已。唐太宗曾对大臣们说：“朕为苍生父母，苟可利之，岂惜一女！北狄风俗，多由内政，亦既生子，则我外孙，不侵中国，断可知矣。”皇权之下，男权之下，高贵如皇家公主亦面目模糊，不可能被作为个体的“我”来对待。

而我只能从那些词语有限的空间里，去努力感知这个女子的情感以及她得到的情感。也许同为女子故，我更关心她得到的情感是什么样的。

每一个人的情感都是有质地的。就像一匹布，你触摸过去，你大概能知道，这是棉，还是麻，是丝绢，还是软缎。

《旧唐书》：“公主恶其人赭面，弄赞令国中权且罢之。”

这一句话，是事关文成公主和亲的叙述里最有温度的一句话。亦是唯一体现文成情绪情感的话。原来他和她呀，亦如寻常爱侣一般，她所不喜欢的，他便也可以跟着不喜欢。读到此话，心里便宽慰下来，放心下来，松赞干布对文成公主除去政治的情感，是有喜欢和爱护的情感的。除去政治上的强迫与限制，亦唯有爱，才能令文成公主在松赞干布去世后能独自在吐蕃生活30年。这是他的家乡啊，这里的一切啊，山川，湖泊，大地，苍穹，也许都有他的气息。她在这里，连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30年，他其实，一直陪着她的。

“自亦释氈裘，袭纨绮，渐慕华风。仍遣酋豪子弟，请入国学以习《诗》、《书》。又请中国识文之人典其表疏。”（《旧唐书》）

而因为爱她，亦爱屋及乌，爱她以及她的一切。

这种爱慕带来的变化，众所周知。唐人陈陶《陇西行》便云“自从贵主和亲后，一半胡风似汉家”。这是中原文化的力量，但更直接的却是来自她的影响和力量。

如果这些还不够，查看唐蕃战争状况，唐蕃200年间战乱不断，但自她和他成婚以来，有21年是异常平静的。其中9年，是她和他婚姻期间。他逝世后，这平静还维持了12年。

是不是就可以推断，作为和亲公主的她，作为政治婚姻里的她和他，当他们两两相对时，世界都是虚无的了，哪里还有什么胡汉之分、唐蕃之分，他们俩，亦不过是世间一对普通的，普通却相爱的夫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