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不可妄说
2016-10-08刘力舸
刘力舸
摘 要:汉字研究领域存在着对妄说汉字现象,本文试对萧启宏、唐汉等人的汉字谬说进行分析和批判,兼论汉字教学与汉字文化研究所应当采取的方法和态度。
关键词 汉字;妄说;汉字教学;汉字文化
汉字是历史悠久的文字体系,每一个汉字都有着独特的构造和来源,汉字的形义分析是中国语文学的重要内容。对文字的研究和教学应采取谨慎的态度,然而不论是在民间还是学界,妄说汉字的现象层出不穷,对此,学界应当给予批判,以正视听。
一、看似理据而实为谬论的“启示”
萧启宏所编汉字文化丛书《汉字通易经》、《从汉字说起》、《信仰字中寻》三册,以解析汉字为主要内容,然而其中对汉字形义的分析既缺乏文字学理论支撑,又没有事实依据,多凭主观臆断,采标新立异之说。谬误之甚,令人难以卒读。现以《信仰字中寻》一书为例,论其舛误。
《信仰字中寻》一书为“汉字启示录”系列丛书的一部分,该书通过对汉字的解析,展现所谓“汉字在精神世界里的种种启示”,全书共四章,每章下分三节,每一节分为若干部分以不同的专题来训释字形字义,对单字的训释分文经文和释文,经文以四言韵文的形式总括字义,释文进行进一步阐发。其字形解析全凭臆断,字义阐释更是不知所云,笔者拟就该书主要谬误进行分析。
1.不懂古音,乱用声训
萧启宏在《信仰字中寻》(以下简称萧书)中,多次使用声训的方法,然而他所谓的声训却是以普通话今读音为标准的,不用古音,其结论不符合言语事实。如:萧书训释“时”字时,经文中说:“时音通矢,矢如流星”,并在释文中解释道:“时字为什么要读shí呢?那是要与矢通音。”然而事实上,时字古音在禅母之部,矢字古音在书母脂部,读音相差较大。他例如:
萧书:“阴通为影,影源于光。”阴古音在侵部,影古音在阳部。
萧书:“实音通石,手摸可见。”实为船母质部,石为禅母铎部。
萧书:“奇音通其,其代任意。”奇古音在之部,其古音在歌部。
萧书:“符音通副,一套正副。”符为并母侯部,副为滂母职部。
萧书:“汝音通濡,目染耳濡。”汝古音在鱼部,濡古音在侯部。
2.不辨古形,臆解部件
萧氏在释字时不考文字初形,仅凭对文字部件的主观臆想来阐释形义,荒谬之处比比皆是,如:
“衡”字,萧书曰:“大鱼游行,法在平衡。”将字形解释为大鱼在水中游,而事实上并非如此。《说文》:“衡,牛触,横大木其角。从角,从大,行声。《诗》曰:‘设其楅衡。”衡的早期字形为(毛公鼎),本义是古代绑在牛角上以防触人的横木,《诗·鲁颂·閟官》:“秋而载尝,夏而楅衡。”毛传:“楅衡,设牛角以楅之也。”《周礼·地官·封人》:“凡祭祀,饰其牛牲,设其楅衡。”郑玄注:“郑司农云:‘楅衡,所以楅持牛也。”又指车辕头上的横木,《释名·释车》:“衡,横也。横马颈上也。”《论语·卫灵公》:“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亦指架在门窗或屋梁上的横木,《集韵·庚韵》:“衡,横一木为门也。”《诗·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可见,衡的义项均与大鱼游行毫无关联。
萧启宏不但将形声字强解会意,而且也不懂假借的用字规律,把假借字也当做会意字来解释,如《总论》中写道:“羞字,此时做得差(从羊),表现丑(从丑)。”而事实上,羞耻之羞是一个假借字,《说文》:“羞,进献也。从羊,羊所进也,从丑,丑亦声。”罗振玉先生认为羞从又持羊,为进献之象,从丑乃字形讹变之故。可见,羞字当为馐之本字,萧氏结论乃主观臆断。
除了不懂形声、假借之外,萧氏还直接以简化字为训,错误更为离谱。萧书《总论》中还写道:“耻字,耳朵还没有听到吗(从耳),还不止住你的行为吗(从止)?有理智的人,脸早就红到耳朵根儿了(止)。”耻字实为简化字,繁体为耻,篆文为 ,《说文》:“耻,辱也。从心,耳声。”据胡广文考证,耻的语源应是奴隶社会“战俘被割去左耳沦为奴隶”这一历史事实。“从耳心”被割掉左耳沦为地位低下的奴隶当然会感到“辱也”。萧氏直接以简化字来训释本义是极不科学的,不知萧启宏先生在信手拈来、胡乱曲解时字形时,会不会“脸早就红到耳朵根儿了”呢?
3.不考源流,滥解语源
萧氏不仅不懂文字学常识,连最基本的语言学常识也没有,语言的音义结合是任意性的,一个字的语音最初和它的语义是没有必然联系的,《荀子·正名》中说:“名无固宜,曰之以命,约定俗成谓之宜,异于约谓之不宜。名无固实,约之以命实,约定俗成谓之实名。”而萧氏在其书中多次说道某字之所以读某音,是为了要与另外一字通音(如书中第九页:“界字为什么要读jiè?那是为了要与戒字通音。”)荒谬之甚。
不仅如此,萧氏竟然将音译外来词也强拆滥解,如萧书《总论》中解释“佛”:“佛字,从人从弗,只要拂去私心杂念,扶危济难,发露本具有的无所不知的大智慧,功德圆满,人人皆可成佛。是故佛字从人从弗,授音以“符”。” 实事上,《说文》曰:“佛,见不审也。从人,弗声。”常仿佛并举为连绵词,或作髣髴,其义为掩蔽不清,如《淮南子·俶真训》:“天含和而未降,地怀气而未扬,虚无寂寞,萧条霄雿,无有仿佛,气遂而大通冥冥者也。”与佛教本无关联。佛教之佛,为梵语buddha之音译,全称佛陀,其他音译还有佛驮、浮陀、浮屠、浮图、浮头、没驮、勃陀、馞陀、步他、不打、不得等,意译为觉者、知者、觉。可见,梵语buddha之音译,与汉字符号本身是没有必然联系的,仅仅是语音上的仿真。
“涅”字,萧书解释为:“水土分离,心若日起。涅盘净化,最终目的。涅音通泥,从混到涅。涅盘离木,寂灭入一。”并将涅的本义解释为“从水、从土、从日。说明实现了二次分离,第一次是水与土分开了;第二次是日与水土的分离。”而事实上,《说文》:“涅,黑土在水中也。从水,从土,日声。”马叙伦谓此当为泥之本字,《论语·阳货》:“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即其本义。涅盘为梵语nirvāna之音译,其他音译还有般涅盘、波利昵缚男、泥洹、涅盘那,意译为圆寂、灭度、寂灭、无为、解脱、自在、安乐、不生不灭等,与涅的本义没有关系,萧文强解,牵强附会有如纬书,不过经文中一句“涅音通泥”倒是让他把本字给蒙对了。
二、看似突破实为歪理的“密码”
萧启宏随意曲解汉字并非个例,唐汉的《汉字密码》与《汉字与两性文化》同样是错解汉字的代表,他标新立异地将汉字与生殖崇拜挂钩,在分解汉字时大谈生殖崇拜,并且还发挥出所谓汉字中的“屁股文化”,真可谓匪夷所思。
唐汉解字,最主要的方法是靠对甲金文字形的随意联想与生殖崇拜相结合,例如,唐汉认为甲骨文的“不”字,上面是一个倒三角形 ‘,恰似女性阴阜的造型;下部如流淌状的三条竖线代表着女性经血的来临。”(《汉字与两性文化》)中此说全凭臆断,“不”实为花蒂之形,王国维曰:“帝者,蒂也,不者,柎也。古文或作,但象花萼全角,未为审谛,故多于首加一作诸形以别之。”《诗·小雅·鹿鸣之什·常棣》:“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真正用其本义。
在发现所谓生殖崇拜与汉字的联系之后,唐汉又异想天开地发挥出汉字的所谓“屁股文化”,唐汉认为“用”字来源于上古先民用树棍擦屁股,“甬”、“通”、“同”、“公”、“谷”、“只”等字都源自“屁股文化”(聂晓阳《汉字与两性文化·代前言》)。简直是胡说八道。
唐汉的支持者往往批判汉字研究中存在所谓“受士大夫观念影响,谈性色变”[1]的观念,然而他们忽略的是,汉字中某些可能与生殖有关的字源,自古以来早有文字学家揭示过,如《说文》释“也”为“女阴也”, 郭沫若认为甲骨文“土、且、士实同为牡器之象形”等等,专业的文字学者在研究中必然要基于文字构形事实,想必也不会“耻于谈性”。另外,汉字中是否真的像唐汉所说的那样存在如此大量的与生殖崇拜有关的字,恐怕也不尽然。首先,是否所有与生殖或生命相关的字都要归入生殖崇拜中呢?若是如此,那么是否与动物有关的字就要归入“动物崇拜”,与山川河流有关的字就要归到“自然崇拜”之中呢?其二,生殖崇拜作为一种原始社会普遍的文化现象,它在汉字中或许有所沉淀,但是这些与生殖有关的字本身就是有限的,仅仅以有限的字形为例来决定全部汉字的造字体系显然不科学。此外,生殖崇拜并非原始文化的全部,更不是人类文化的全部,我们不能把人类社会早期共有的生殖崇拜作为中华传统文化产生的根源,更不能将其视为汉字产生的基础。故而,对汉字的研究与解释应从形体本身、文献、文物等多方面进行考察,而并不能仅仅根据某一理论而信口开河,任意阐释。
三、汉字教学与汉字文化研究
汉字教学自古以来便是基础教学中的重要内容,并且,在当今全球化浪潮之中,汉字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已经走出国门,为世界所瞩目。如何开展对外汉字教学是当今学者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同时,如何对汉字进行科学的文化研究也是十分重要的课题。汉字文化研究的目的是透过汉字本身来探索中华民族的文化,而探索的过程首先不能脱离文字构造的规律,其次要有必要的证明过程和文献依据。纵观唐汉等人的所谓汉字文化研究之结论,大多既不符合汉字构型规律,又缺乏严谨的论证逻辑,实在不是汉字文化研究之正确方法。
妄说汉字的现象自古以来即存在,在当今社会更是层出不穷,萧启宏、唐汉之流的所谓汉字研究本是伪科学,本不必去关注,但因为其在社会上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这就应该引起重视了。萧启宏甚至被一些媒体誉为“字圣”,他的“汉字全息教学法” 在2002年5月被北京教育科学规划领导小组批准为“十五”基础教学重典课题,同年7月,以国家教育部重点课题“基础教育课程开发与推进的比较研究”立项。时至今日,此课题的研究成果到底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但萧启宏的所谓“全息教学法”本身是不科学的,在识字教学中运用此法难免误人子弟。唐汉亦颇受赞誉,并且声称他已经初步解决了识字难的问题,用他的所谓“汉字密码解”方法识字,7岁前的儿童可熟识1000个汉字,10岁儿童可认识常用的3000字,并且,唐汉十分自信地说,用他的教材,“老外”在3—6个月内可以学会3000个常用汉字。笔者不知道他的所得出的教学成果是否有真实的教学实验数据作为支撑,但其歪理谬说如果真的被运用与识字教学,其后果可想而知。赵学清在《近年来部分汉字文化著作述评》(《社会科学评论》2008年第01期)一文中所说:“我们利用汉字考察古代文化,只有两条途径,一条就是把汉字看成是记录语言和文献的工具,通过汉语和文献来考察古代文化,另一条就是通过解释其造字意图来考察古代文化。舍此两条,别无他径……毕竟汉字文化研究还是应当立足于最基本的汉字理论和文化实事,而不能当成个人阐发思想和主张的工具。”语言文字具有社会性,不是个人的主观臆测,汉字文化研究应立足于文字本身,而不能走萧启宏式的纬书道路,也不能学唐汉式的哗众取宠,立异标新;同时,汉字教学也应当慎之又慎,需要科学理论的支撑,不能只停留在随意说解滥拆的俗形义层面上。我们期待文字工作者的不断批判与实践,以正文字研究与教学之方向。
注释:
[1]韩起,霍者《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评<“汉字生命符号”与汉字研究中的思维误区>》,《理论导刊》2008年第4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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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安子介.解开汉字之谜(中文简缩本)[M].香港:香港福瑞公司.1990.
[9]杨树达.积微居小学金石论丛[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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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王辉.是汉字研究的“创新”,还是伪科学?———评任学礼的“汉字生命符号文化”研究[J].社会科学评论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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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富金壁.评萧启宏与任学礼的汉字谬说[J].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4(5).
[14]赵学清.近年来部分汉字文化著作述评[J].社会科学评论2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