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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人进城的命运之殇:反抗绝望

2016-09-29盛翠菊

文艺评论 2016年9期
关键词:命运现实小说

○盛翠菊

乡下人进城的命运之殇:反抗绝望

○盛翠菊

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与东西的《篡改的命》两篇小说分别发表于2013年和2015年,两篇小说都是围绕主人公命运而展开的关于乡村青年进城的叙事。小说中的涂自强和汪长尺都是高三毕业进的城,只不过涂自强是高考进城,汪长尺是高考被人顶替以后打工进城,两个故事的结局都是以主人公的死而宣告命运抗争的失败。我们可以把两部小说合并阅读,把涂自强看成是没有被顶替而成功进入大学的“汪长尺”,也把涂自强看成是没有被“定点投放”的“汪大志”,有了这样的预设前提,我们会发现,两个“汪长尺”虽然“殊途”但却“同归”,考上大学并没有改变命运,篡改之后,命运仍然无法改变,主人公的命最终都被城市所吞噬,城市化并不能拯救进城乡下人的命运。而两个“汪大志”被“篡改”前后的命运却截然不同,“同途”(上大学)而“不同归”,城、乡的巨大差异产生了新一轮的不平等。

一、知识能否改变命运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是方方2013年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乡村学子的进城故事,是一个知识能否改变命运的进城叙事。如果从“故事讲述的时间”而言,汪长尺的进城时间要早于涂自强,涂自强和林方生是同时代的大学生。但两部小说“讲述故事的时间”是一致的,对于这两部作品而言,“讲述故事的时间”更值得注意。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把涂自强看成是成功考上大学、毕业进城的“汪长尺”,也可以把他看成是汪大志,来考察一下这个命运没有被篡改的“汪长尺”和“汪大志”能否实现父辈汪槐的进城梦。

小说共分12个叙事单元,从涂自强考上大学开始叙事,前6个单元叙述的是涂自强告别乡村和大学生活,后6个单元是涂自强毕业以后的“蚁族”生活(工作至患病)。采药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她是小说中除涂自强之外唯一有名字的人物,其他的人物都是称谓。名字与称谓的意义完全不同,名字是一个特指,是一个人区别于他人的特定名称,是“这一个”。称谓更多是人在一定社会关系和人际关系中的角色定位,一个人的称谓可以有很多,更多的是一种泛指,没有特定意义,只是路人甲和路人乙的作用。小说中大量使用的是称谓: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四爹爹、老师、赵同学、李同学、中文系女同学、学长、大厨、老板等等。由此我们可以看出采药对于涂自强来说“这一个”的意义。

采药给涂自强的那首分手的诗可以作为小说解读的关键,“不同的路/是给不同的脚走的/不同的脚/走的是不同的人生/从此我们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不必责怪命运/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这首诗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就像一句命运的谶语,挥之不去。采药与涂自强同是乡村学子,但高考录取通知让他们走上了不同的进城路,采药通过婚姻进城,未婚先孕,未婚夫因贩毒锒铛入狱,境况凄凉。涂自强“从未松懈,却从未得到”,高考进城也难以弥补其先天的不足,正如他在进城前的梦境一样,他一个人跟随鬼魂在了无边际的沙漠(城市)中爬行,苦苦挣扎,驼铃里的笑压住了他嗷嗷的痛,人们全然不觉。醒来后涂自强依然能清晰看到自己爬出的九个字“这只是我的个人悲伤”。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只是“徒”自强而已,最终付出的是个体生命的代价。采药可以和汪长尺对照阅读,同样是落榜的乡村学子,汪长尺选择进城打工,采药因性别差异选择婚姻进城,其进城与中文系的女同学选择傍大款、马同学傍美国妞,甚至和《篡改的命》中的张慧、小文的“性”生意有同质性。采药和涂自强用不同的“脚”却走出了相同的“路”——进不去的城。

如果进一步把此篇小说置于新时期以来的乡下人进城叙事之中,我们会发现这是一个比较“另类”的一篇小说。它采用较为温和、舒缓的笔调叙述了一个近乎无事的悲剧,不同于通常此类叙事中的凄苦笔调和乡下人对城市的敌视,小说让主人公在城乡的巨大差距面前始终保持自乐精神,在艰难困苦中“从未松懈,却从未得到”。涂自强一生中遇到的都是好人,除掉那个逃掉的学长,没有谁亏欠他,到底是什么造成涂自强的“近乎无事”的悲剧?涂自强在“无事”中消耗掉的青春生命,更令人警醒,也更具震撼力。

涂自强为何送命?到底是什么造成涂自强的“近乎无事”的悲剧?涂自强在母亲出事以后返乡,在雪地行走时有一段自我反思,既然无人恶待于他,他享受无数人温暖的抚摸,面对的仍然是阵阵的痛感。这世界于自己是哪里不对呢?涂自强想到了“原罪”:生在山里,长在贫民之家。虽然涂自强只是在片刻之后把这种反思归结于“因景伤情”的自慰,但涂自强作为乡村学子的主体自觉让其意识到城乡的巨大差距是其命运的“原罪”。在生命走向终点时,涂自强带上两样东西去重拾来时的脚印:一根肮脏的腰带和一尊观音菩萨像。两者寄托的是对母亲的牵挂,但也传达出虚无的愿望,一个什么样的社会让涂自强这样的年轻人把希望寄托于一尊观音菩萨像。那根肮脏的腰带更是涂自强的乡下人身份,是一种贫困的烙印,它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涂自强,是涂自强悲剧命运的根源。

这是一个乡村学子试图通过“知识改变命运”的故事,此类故事在新时期以来的乡下人进城叙事中屡见不鲜。如果说铁凝的香雪(《哦,香雪》)只是停留于对城的遥望阶段的话,路遥《人生》中的高加林就是此类人物真正的肇始者。高加林的进城虽依赖于权力后门,但其在城市公共空间的身份建构更多依赖的是其作为乡村学子身份所拥有的知识(文化资本),正是他的文学才华使他很快在县城立足,这是20世纪80年代乡村青年最为典型的“知识改变命运”的叙事,其时城乡二元体制虽有松动,但城乡之间的流动依然存在障碍,此时的小说叙述多着力讲述的是高加林们如何进城。20世纪90年代的此类叙事开始转向,多为进城以后如何扎根的故事,蔡水清(须一瓜《雨把烟打湿了》)和王祁隆(邵丽《我的生活质量》)就是此类人物的代表,他们成功地通过高考进城,但乡村的底色如影随形,身体进城而精神两难,蔡水清最终以死亡的方式走上了乡村文化的“丁忧”之路。新世纪以来的此类叙事再次出现变奏,贫穷让新世纪进城的乡村学子变身“三高一低”人群(高房价、高消费、父母亲朋的高期望、低收入(范小青《设计者》)),城市生活难以为继,知识无法承载改变贫穷命运的重担,帮助乡村学子进城。

二、“篡改”能否改变命运

从故事发生的时间来推断,小说《篡改的命》中一家三代的命运都被篡改,时间跨度从新时期到新世纪,一家三代的进城故事可以称之为是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乡下人的进城简史,是一部祖孙三代人的“进城三部曲”。汪槐的“进城记”从叙事时间上推断,应该与高加林、孙少平同时代,是“招工进城模式”。其时的城乡二元体制限制乡下人进城,进城通道狭窄,“招工考试”是当年乡下青年进城的途径之一,正如《创业史》对于徐改霞所见招工现场的描述一样,僧多粥少。汪槐很多年之后才知道自己的招工名额是被副乡长的侄子顶替,乡村的权力霸权让汪家第一代人的进城记破产,命运由此被篡改。

其实发生在汪槐身上的“顶替”在高加林、孙少平身上已经预演过。高加林的民办教师被顶替也是因为乡村的权力霸权(大队书记),而随后高加林进城也是因权力霸权(劳动局长的叔叔),与汪槐相比,高加林更懂得权术,被小权势所打压,就寻求更大的权势帮助。孙少平进城虽更多地诉诸于对现代性个体的追逐,但他最终被煤矿招工,也是依靠权术,孙少平首先通过曹书记的个人关系在城市边上了一个“城边上”“空头户口”,而煤矿招工只招城市户口,最终田晓霞假冒其父市委书记之名帮他“活动”,才搞到煤矿指标,这同样是权力对进城资源进行配置所导致的不平等。

汪槐的命运被权力霸权篡改,他把希望寄托于儿子汪长尺的身上,汪长尺的“进城记”是小说叙事的重点,演绎的上世纪90年代最为常见的“进城打工”模式。故事由汪长尺高考上线却落榜展开,尽管进城模式变了,但其背后的权力霸权的运作没有变,是资本与权力共谋之后对教育资源重新配置(招生腐败)所产生的新的不平等。汪家的命运被无情地复制,20年前汪槐的进城悲剧重演,汪长尺高考被人冒名顶替。有了自己招工上线被顶替的前车之鉴,汪槐带着儿子对抗“教育局”,企图以跳楼做最后的争取却意外摔下,汪槐的身体残疾隐喻的是乡下人个体在与权力对抗中的失败,权力霸权再次胜利,绝望之后的汪槐“死磕”汪长尺,汪长尺无奈去县城复读,与孙慧芬的《民工》中的鞠双元一样,高考再次落榜的汪长尺进城打工。

我们设想,如果汪长尺的命运不被篡改,他会是后来那个高考进城的“汪长尺”(顶替汪长尺上大学的牙大山)吗?还是会成为涂自强?小说中高考进城的“汪长尺”(牙大山)由父亲第一次“运作”,顶替汪长尺而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牙大山又经他父亲运作,留在省城某单位,一步一个脚印,终于做到副局长一职。现在,牙大山工作顺利,家庭幸福,身体健康,妻子漂亮,儿子就读研究生。”牙大山能变成今天的“汪副局长”得益于父亲的两次“运作”,是“拼爹”的结果。如果汪长尺真的如愿进入了大学,作为一个汪槐所说的无权无势无存款的“三无人员”,他会不会变成婉(梁晓声《婉的大学》)?抑或是今天的涂自强?还是今天的“三高人群”(范小青的《设计者》)?

高考再次落榜,汪长尺的“高考进城”模式切换成了“进城打工”模式。其后汪长尺的遭遇基本上集合了新时期以来进城打工人员的所有遭遇和厄运:老板跑路、欠薪讨薪、为钱替人坐牢、遭黑社会报复、辗转打工、工伤住院、身体残疾(失去性功能)、诉诸法律无果等等……此时小说设置了一个与汪长尺对立的人物“林家柏”,这是一个资本和权力的集合体,汪长尺所有的进城悲剧都因他而起。我们来看一下林家柏的身上附加的资本:辉煌地产公司董事长,某官员的儿子,妻子是大学副教授,岳父是专门管建筑的官,岳母是文职警察。全球化以及资本与权力对各种资源的配置产生了更大的不平等。正如罗尔斯所言“严重的经济不平等和社会不平等通常与社会地位的不平等是联结在一起的,而这种社会地位的不平等鼓励地位更低的人们将自己看作是下等人,也鼓励别人将他们看作是下等人。”①正是这种不平等才导致了汪长尺对自己的乡下人身份等而下之,他意识到自己拼命也改变不了儿子的农民底色,因此他最终在绝望中选择了极端的做法——篡改命运,让儿子“认贼作父”,完成第三代的进城记。

汪家第三代进城记是一个“变形记”模式,从进城的时间推断,林方生应该是和涂自强同时代的大学生,如果林方生没有被“定点投放”,他仍然是汪大志,大学毕业的汪大志能像今天的林方生一样顺利进入刑侦支队?他会不会是今天的涂自强?林方生(汪大志)真的完成了汪槐、汪长尺的进城梦了吗?当林方生(汪大志)站在汪长尺当年跳下的西江大桥,彻底销毁自己小时候的照片和汪长尺的卷宗时,他彻底地篡改了自己的命运,斩断了和汪家的最后联系,把“原产地”改为了城市,真正变成了“林方生”,也同时宣告汪家进城记的彻底失败。从形式上而言,汪大志(林方生)完成了父辈汪槐、汪长尺的进城梦,但就其实质而言,林方生已经不是汪大志,他骨子里已经成为一个城里人,完全承继了其养父林家柏的“基因”,彻底变成了汪长尺所说的“他们”(城里人),对于汪家而言,已经不是进城问题,“篡改”没有改变汪家的命运,而是最终遭遇“绝后”的极端恶果。

三、小说与现实如何相互介入

小说与现实的联系在此处涉及两个层面的问题,其一是小说如何介入社会现实?其二是现实对小说是如何反应?不管是涂自强“知识改变命运”的绝望反抗,还是汪长尺反抗绝望的“篡改”,就其实质而言探讨的都是一个当下现实中切实存在的城乡之间阶层流动的问题,汪长尺和涂自强的所有努力都关乎一个“成为城里人”的梦,这个关于进城的梦渊源颇久,从骆驼祥子业已开始,在当下城乡经济一体化的大背景下变得尤为突出,数以亿计的乡下人加入这一“追梦”之旅。《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和《篡改的命》两部小说叙述风格迥异,方方温和、从容地叙述着涂自强近乎无事的命运悲剧,而东西则以其惯常的戏谑化语言,叙述着汪长尺一家三代被篡改的进城命运,荒诞叙事的背后是逼近现实的书写。如果说汪长尺的进城悲剧更多的是一种“暗黑”,是一种以恶制恶,是一个好人向坏人投降的故事,那么涂自强的进城悲剧却是一种“面上”的不平等,是一种司空见惯的“常态”,是一种全然不觉的悲剧。两部小说发表之后,社会反响较大,本部分尝试从两部小说创作、阅读、批评等文本生成机制的考察,探究当下小说如何介入社会现实,重建现实与小说的联系。

关于“小说是如何介入社会现实”这一问题,首先可以从小说产生的社会历史文化语境和作家的创作缘起说起。两部小说均创作于新世纪,因其是乡下人进城叙事而关系城乡两极的关系。新世纪是城乡关系一体化的阶段,城市的飞速发展并未能带动乡的发展,二者之间的差距在加大,乡村的破败让涂自强和汪长尺把进城作为一个终极的追求。但城乡在社会资源配置上的不平等造成的资本差距让涂自强和汪长尺输在起跑线了,他们始终无法摆脱的是乡村的底色。涂自强和汪长尺们面对的是代际传承所带来的资本的不平等,他们向上的阶层流动通道受阻,阶层固化的某些社会因素业已形成。对于两部小说的创作,方方和东西都曾谈及是现实事件的触发。方方在接受《长江商报》的采访时说:“好些年前,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农村孩子一路打工步行到武汉来上大学,他交学费时,拿出的钱都是他挣来的零钞。这件事很让我感慨。曾经想以此为素材写一个短篇,但后来只写了一个开头。关于‘蚁族’,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关注,他们就在我们的生活之中,随处可见,像那些站在商场门口发广告的,打电话来推销保险的,以及上门来修电脑的、修马桶的等等。他们大多都斯文而礼貌,会让人感觉到受过一定的教育。对于自己的现状,有的也会有几句牢骚,但大体上都显得很平静。世道之不公平,他们也明白,但要生活,也只能面对和忍受这样的不公平。联想到报上介绍的那个孩子,我想,他会不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呢?他现在是不是住在石牌岭或是小河西村的出租房里呢?有了这个念头,就决定把这小说写下去。”②东西也坦言,之所以写《篡改的命》是“因为我出生于乡村,每年都会回去。现在农村的凋敝、农民工进城的艰难,以及城乡之间的巨大差距,我都是看得见的”③。在接受中华读书报采访时东西强调“我觉得这个小说的价值在于写了现实,甚至是常识性的现实。大家都明了小说中涉及的现实,有一部分是今天常识性的现实,但是我不惜再重复一遍,说明这个常识已经常识到了什么地步”④。

如果说作家在创作上是基于现实文化语境,那么置身于时代场域中的出版纸媒、网媒、读者和批评又是如何做出反应的呢?《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最初发表于2013年第2期的《十月》杂志,2013年5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发行其单行本,后被《中篇小说选刊》《小说选刊》等杂志转载,作品发表后引发关注。2013年第5期《十月》刊发了杂志社组织的由作者、评论家、读者、编辑参加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作品研讨会的记录稿”——《“问题”还是“主义”》,提出了一个小说与社会现实的关系问题?《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先后荣获《中篇小说选刊》“双年奖”(共6部作品)(2013年5月)、第五届“茅台杯”《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奖、2014年老舍文学奖的“优秀中篇小说奖”提名奖、“第十届十月奖”的“最具影响力作品奖”、2013年中国小说排行榜第3名等奖项。小说获奖是官方、读书市场、读者、评论家对小说最高的褒奖。

除杂志之外,各主流媒介也全力推介这篇小说,积极参与文本的建构,先后参与的纸媒有《长江日报》《广州日报》《安阳晚报》和《文艺报》,网络媒体有新浪读书等。2013年3月15日,《长江日报》“文化新闻”栏目刊发《方方推出新作〈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直面普通人的艰辛生活》(23页);2013年6月7日,新浪读书新书信息《〈涂自强的个人悲伤〉讲述“蚁族”奋斗悲剧》;2013年9月25日,《安阳晚报》“连载”栏目用整版刊发了小说的部分章节连载、作者简介、内容推荐、创作感悟和各界评论;2013年10月10日《广州日报》每日连载《涂自强的个人悲伤》;2014年3月27日和4月10日⑤分别刊发了两篇相关的批评文章。

对于此篇小说的读者反映,可以从媒体的相关报道管窥一斑。“这部作品在《十月》杂志发表后,迅速引发读者强烈反应,千千万万个涂自强们需要实现人生出彩的机会和梦想成真的机会”——《北京青年报》“据刊登这篇作品的《十月》杂志介绍,小说一经出版,编辑部便持续不断地接到各地普通读者打来的电话,反馈之强烈堪比路遥当年的《平凡的世界》。由此可见,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其实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相当广泛人群的‘集体悲伤’——《21世纪经济报道》”⑥更有很多研究者把其与《人生》中的高加林并置解读。⑦由此可见,《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是方方基于现实的创作,因此现实才会产生如此共鸣,是小说与现实的“亲密接触”。这篇小说重建了“问题”与小说的联系,是文学介入现实的成功尝试。

《篡改的命》2015年8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东西的小说虽没有像《涂自强的个人悲伤》频繁获奖,但纸媒、网媒、读者和批评反应也较之一般小说要强烈得多。先后参与文本建构与解读的媒体有新浪读书、凤凰读书、南方都市报、新京报、文学报、文艺报等,2015年8月17日新浪读书推出《作家东西最新长篇〈篡改的命〉直面社会现实》;2015年10月26日南方都市报刊发刘景婧的文章〈《篡改的命〉:在小说里看见“孤岛”;2015年11月7日,“东西长篇小说《篡改的命》创作研讨会”在青岛文学馆举行;2015年11月14日新京报·书评周刊·文学刊发陈文芬《〈篡改的命〉一只在黑暗中发光的山妖》(B14);2015年12月3日⑧和12月4日⑨《文学报》和《文艺报》分别刊发了金理和徐勇的相关新批评文章;2015年12月14日,凤凰读书全文报导“《篡改的命》北大研讨会”,标题“如果只能认命,农民为何要进城?——东西篡改的命”。

小说在文学界、评论界、媒体和读者市场引起广泛关注。北京研讨会的主题与《十月》杂志举办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涉及到一个“小说与现实”的问题。凤凰读书对此次研讨的报导标题为“如果只能认命,农民为何要进城?——东西《篡改的命》”。研讨会在北京大学举行,由中国作协创研部、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腾讯文化联合主办(“中国作家北大讲坛:东西与《篡改的命》”)。参加研讨的有当代著名的文学评论家李敬泽、何向阳、陈晓明、张清华、张柠、杨庆祥、李云雷、饶翔、丛治辰等,主题为“当下现实与小说创作”“城乡冲突与小说艺术的自觉”。如此高规格的研讨对于当下小说创作而言是不常见的。由上述对两部小说与现实相互介入的分析可以看出,尽管评论家和读者对于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和东西的《篡改的命》两部小说的创作褒贬不一,但“现实与小说”成为评价两部小说的关键词,无论是小说对于现实的观照,还是现实对小说的呼应,都印证了这一点,两部小说创作为当下的小说创作介入社会现实作出了尝试,重建了“问题”与“小说”的联系,是现实与小说亲密接触的硕果。

四、为何要进城

既然“知识”和“篡改”都无法改变“进不了城”的命运,为何要去“反抗绝望”?很多读者看了小说都会产生如此的疑问:汪长尺为何不能在谷里村安居乐业?大学毕业的涂自强为什么不可以回到溪北村生活?正如凤凰读书的发问一样“如果只能认命,农民为何要进城”,两部小说其实都涉及到一个“为何进城”的问题,既然城市无法立足,为何一定要进城?我们尝试从小说中对于城乡两个文化空间的建构来解读这一问题。以“城”与“乡”的差异为切入点,以乡村中国之“变”来探究涂自强和汪长尺“一根筋”式通过“反抗绝望”进城的动因。

与传统乡土小说和乡下人进城小说对乡村的“神话”书写不同,两部小说同时摈弃了沈从文“湘西世界”的建构式的书写,剥去了乡村传统的诗意外衣,采用了祛魅化的书写方式,构建了谷里村和溪北村两个被城市资本形塑的乡村世界。这两个乡村空间在本质上还是一个被权力控制的空间,因为“权力在乡村中国至今仍是最高价值”⑩。汪槐希望儿子“上大学当干部”,彻底改变汪家的命运。上大学在汪槐看来是改变家庭命运的唯一途径,因为上大学在汪槐这被等同于拥有“权力”(当干部)。涂自强的父母对儿子上大学的期许也是“当大官光宗耀祖”。这种思想更多的是源于孔子所说的“学而优则仕”的官本位文化,也是“三无”乡下人改变自身所处最底层地位的最大期望。但涂自强身患绝症隐喻的却是“此路不通”的悲哀。

溪北村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村里人家并不多,都分散在一个个山坳里。远的过来一趟要几十里路”。如此偏僻的小山村已经不再是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逐渐褪去乡村传统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诗意外衣,权力与资本渗透其间,呈现出传统与现代之间的斑驳。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村长”、在县里有人的“卢家”“镇长”都是乡村权力的象征符码。小说在不经意间也透露出现代化过程中城市对于乡村生命的掠夺,多年前涂自强的姐姐和哥哥外出打工,一个死了,一个杳无音信,乡村修路平坟更是夺去了涂自强父亲的命。这些对于涂自强的命运起到了推动作用,如果涂自强的哥哥、姐姐没有外出打工,如果乡村不修路,抑或修路不因卢家改路线,涂自强的父亲就不会死,涂自强就不会耽误考研……因此我们可以说涂自强是城市化过程中权力与资本链条上的牺牲者。

相对于溪北村而言,资本和权力对于谷里村的渗透更加赤裸。多年以前汪槐招工被副乡长的侄子顶替,汪长尺高考上线被同班牙大山顶替,汪家两代人的命运都被权力无情篡改。陆警察和韦警察急于立功,不敢动“有背景”的林家柏等,只能找无辜的汪长尺,村民们在帮助汪长尺把他们赶走之后,全村人都“失眠”了。因为村里每个人都有“短板”,二叔走后门送子女进县中,张鲜花跑贸易偷税漏税,王东嫖娼,代军赌博……乡村的传统秩序在权力与资本的渗透之下已经“失范”。

与小说中的乡村文化空间不同的是,两部小说对于城市空间的建构是不同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的“武汉”对于涂自强来说是一座到处都是好人的城,除了欠薪跑路的学长,其他人给与涂自强的都是帮助。“武汉”是一个国际大都市,其远景是更大的城——“美国”,赵同学去美国读研,马同学傍美国妞移民美国,涂自强死前对母亲的谎言是“公司派他去美国培训”,这些都点明了全球资本参与了权力和资本分配。涂自强在父亲去世短暂回村的几天内作了一个决定,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篡改的命》中的“省城”是一座“暗黑”的城,城乡之间的差异与分野很大,汪长尺工作的建筑工地、汪槐夫妇拾破烂居住的危房、小文工作的按摩场所与林家柏的家、方知之的父母家形成强烈对照,巨大的经济落差让汪长尺决定“定点投放”汪大志,通过“认贼作父”帮助儿子完成命运的篡改。新时期以来,伴随着城市现代化进程的逐步推进,城市在全球化的浪潮中不断发展,而乡村发展并未如官方提倡的那样与城市实现一体化,乡村与城市的发展背道而驰,正是因为乡村社会的贫困才使得涂自强和汪长尺选择进城,他们认为进城是他们反抗绝望乡村处境的最简单的方式,变成城里人才能彻底改变自身境遇,向城而生,这就是他们为什么选择进城的原因。

(作者单位:扬州大学,徐州工程学院)

①[美]约翰·罗尔斯《作为公平的正义》[M],姚大志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59页。

②方方《幸亏出生年头早,不然我们都是涂自强》[N],《长江商报》,2013年4月12日,B12(锐读周刊深读)。

③李军奇、赵卫民《广西名家新作抢先读东西长篇新作:〈篡改的命〉》[J],《红豆》,2015年第9期,彩页。

④舒晋瑜《东西:被篡改的命运与现实的悲剧》[N],《中华读书报》,2015年9月9日,第18版。

⑤翟业军《与方方谈〈涂自强的个人悲伤〉》[N],《文艺报》,2014年3月27日,第20版;王雪瑛《也谈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兼与翟业军商榷》[N],《文艺报》,2014年4月10日,第19版。

⑥参见《安阳晚报》“连载”栏目刊载的相关媒体评价,2013年9月25日,A13版。

⑦跨界对谈《历史、革命与当代青年的思想构成——汪晖、罗岗、鲁明军》[DB/OL],《人文与社会》,2014年7月20日。http://wen.org.cn/modules/article/view.article.php/127。

⑧金理《路的尽头〈篡改的命〉中的四个故事》[N],《文学报》,2015年12月3日,第20版。

⑨徐勇《东西长篇小说〈篡改的命〉:城乡对立的全球化想象》[N],《文艺报》,2015年12月4日,第2版。

⑩孟繁华《乡土文学传统的当代变迁——“农村题材”转向“新乡土文学”之后》[J],《文艺研究》,2009年第10期,第28页。

【编者按】王如是黑龙江的本土作家,诗人——小说家(面向成年读者)——儿童文学作家,三次华丽的转身都硕果累累。他出版过诗集《雪的梦》《永远的枫叶》《红色的松》,长篇小说《马路上的故事》《私企高管》,另有《撂地》《赶月亮》等待出。长篇小说《家风》入围首届浩然文学奖,中篇小说《二泉映月》获第十一届全国青少年冰心文学大赛教师组金奖;长篇小说《追太阳》入围第三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正待终评。王如听从内心的召唤,不断创新,坚持主动否定自己,创作上总会选定不一样的待攀高峰,永不停歇前行的脚步。身在油城,始终用自己的创作努力,践行铁人精神、大庆精神,他是黑龙江作家、艺术家“厚道做人、智慧创作”的典型代表。这组短评,试图以学术的方式研判创作实绩,同时作为对其辛勤、感人文学付出的一种响应。

关于《家风》——

2016年度江苏省普通高校学术学位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KYZX16_1370);校级培育项目课题“新世纪乡下人进城的文学想象与新型城镇化”(XKY2014201)的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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