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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饰伪成美”的祭祀“演诗”艺术——结合战国楚简的阐释

2016-09-29杨隽

文艺评论 2016年9期
关键词:文王孝子礼乐

○杨隽

“饰伪成美”的祭祀“演诗”艺术——结合战国楚简的阐释

○杨隽

《荀子·礼论》云:“无伪则性不能自美。”似乎道出了虚构、夸张对于艺术创造的重要意义,并且这一思想源自对西周礼乐“演诗”①艺术实践的总结,因此“演诗”艺术成为中国早期艺术形态研究以及文学思想研究无法回避的课题,而且由于祭祀演诗是西周礼乐活动中最具代表性的部分,艺术呈现也至为隆盛,对于中国早期艺术形态研究具有特殊价值,故笔者略述一二。

通神祈福是远古祭祀仪式兴盛的根本目的,因此“动天地,感鬼神”的神秘氛围营造极为重要。撼动天地的鼓乐、低回庸和的钟乐、清越通透的磬乐、流转悠扬的管乐、灵动善变的琴瑟之音,八音合奏,和谐而有序,营造神人交融相通的祭祀幻境。《尚书·舜典》云:“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毋相夺伦,神人以和。”在祭祀演诗仪式的艺术幻境中,人类的无力、焦灼、悲伤、恐惧得到抚慰,人类在向神鬼的皈依之途中生长着自觉与自信。进入西周礼乐盛世,祭祀天神、地祇、人鬼的礼仪活动仍然是西周礼乐活动最重要的部分。周人仍然相信冥冥中的神力,相信天地、山川、四时、草木等自然万物与人类同样不仅具有生长繁殖的生物机能,而且还有喜怒哀乐的情感需求,以己观物的心理促使周人还是习惯将客观物象赋予特定的精神象征意义,“象”成为连接自然神力与人类心灵的桥梁,形成祭祀演诗仪式以象通神的艺术表征,构成神韵天成的艺术境界。《文心雕龙·神思》有云:“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以貌求,心以理应。刻镂声律,萌芽比兴。”万千兴象构成的祭祀礼仪空间积聚了周人天赋的艺术灵感,以及将情性与理性融合而一的睿智构想。虽然诸子时代的文化景象与礼乐隆盛的西周不可同语,但是这个时代是最怀恋礼乐精神的时代,也是最为珍惜礼乐文化传统的时代,这一时代诸子争鸣,典籍备出,相比于礼乐盛世的西周,诸子时代的文化思想更为自觉、理性,是一个哲思活跃的时代,新近出土的战国楚竹简更坚实地印证了这一点。清华简《耆夜》《周公之琴舞》两篇对西周祭礼演诗仪式有比较详细的描述,是还原分析仪式演诗艺术特征不可多得的文献,同时愈发显现出诸子时代对礼乐文明的积极继承。

一、“饰伪成美”:祭礼演诗的“象—意”空间

周人“敬鬼神而远之”②,对于周人与鬼神既敬而远的复杂关系,固然可以借助史料来求证原委,但如果对周代“立象以尽意”的言说方式有足够的体会,就会发现“象”才是通向元初意义的捷径。“敬而远”正是以物理距离的“远”象一方面传达出周人对鬼神的虔敬,同时说明周人与鬼神之间建立的间隔空间正是他们精神生长的空间,即周人对世界的认识更为客观,周人正在逐步拥有更大的精神活动空间,意味着他们可以想更多、做更多,宣告人的独立精神的登场,这不仅预示着蒙昧时代的离去,更预示着礼乐文明时代的来临。如此看来,“远”象所展示的不仅具有情感的意味,还有思想与实践的力量。可见,“象”是通向周人情感世界、思想境界、审美精神的最佳入口,“象”的艺术虚构特征营造了以人为视点的叙事情境——“神人以和”,西周礼乐仪式着力创造的人神、人鬼、人人的沟通情境已经呈现出较为成熟的艺术特征。

西周不同类型的礼仪流程都具有鲜明的情感内涵与思想意蕴,不同的礼仪情境对参礼者的仪容各有具体规定。“哀乐之分,皆以礼终”③,哀乐本是人的自然情感,哀时或呼号或啜泣,乐时或雀跃或欢歌,但在礼仪空间,哀乐情感借助仪式得以外化,一方面实现了意义的传达,同时情感也受到仪式的约束、规范。具体而言,参礼者在礼仪流程中的俯仰屈伸、进退疾徐等动作,站位、移位,迎宾、送宾,甚至表情的细微变化都有既定的设计与节度。如《礼记·冠义》载:“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以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端正规范的仪容体貌是申明周代君臣大义、父慈子孝、长幼友爱等礼义内涵的话语方式之一。在西周宗法制社会中,“孝子”之象的仪式话语内涵最具代表意义,如《礼记·祭义》载:

孝子将祭,虑事不可以不豫……宫室既修,墻屋既设,百物既备。夫妇斋戒,沐浴盛服,奉承而进之,洞洞乎,属属乎,如弗胜,如将失之,其孝敬之心至也与……孝子之祭也,尽其慤而慤焉,尽其信而信焉,尽其敬而敬焉,尽其礼而不过失焉。进退必敬,如亲听命,则或使之也。

祭祖仪式之前,孝子要做精心准备,修整宫室,修饰墙屋,备齐摆放祭祀用的各种物品。孝子夫妇还要斋戒、沐浴,然后穿着礼服供奉供品献尸,神情虔诚恭敬、谨慎专注,仿佛不堪供品的重量,好像担心会从手中失落,孝子凝重、庄肃的仪态姿容明显带有夸张的痕迹,以此表达对先祖的诚敬、孝顺。祭祖仪式中的“孝子”尽量地小心恭谨、笃信、孝敬,一进一退都恭敬有礼,就好像先祖先妣就在面前,孝子听命于父母的召唤、差使。“洞洞”“属属”的神情和“进退必敬”的动作是仪式中“孝子”形象的集中写照,而失亲的悲伤以及思念也要按照仪式既定的节度、规范有序克制地表达,展开以“孝敬”为主题的仪式流程。如《礼记·祭义》云:

孝子之祭可知也:其立之也,敬以诎;其进之也,敬以愉;其荐之也,敬以欲;退而立,如将受命;已撤而退,敬斋之色,不绝于面……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

“孝子”在祭祖流程中的仪容示范无疑以敬祖为核心,具体为站立诎姿,进位愉色,荐时满怀期待,退立承听父母面命,仪式结束时仍要面带庄重敬仰,何时弯腰、何时欢愉、何时期待,何时保持庄敬,全在仪式掌控之下。但这并不流于形式,因为“孝子”对先祖的“深爱”是仪容示范的出发点,深爱—和气—愉色—婉容无疑是孝子在仪式中所遵循的由内而外的情感表达路径,抽象不可见的深爱之情通过“气”“色”“容”等仪容形象得以具体呈现,“孝子”的情感基础使得仪容形象真实感人,使得仪式示范具有普适性。因此祭祀仪式并不是尽情随性宣泄悲哀的无序空间,而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仪式流程,“孝子”在虚拟的人鬼沟通的空间按照既定流程向参礼者示范“孝敬”的仪容行止,“孝敬”主题通过“孝子”仪容形象而申明深化,仪容形象履行着礼乐仪式的话语功能,深爱—和气—愉色—婉容的情感表达路径正是“立象尽意”的话语言说路径,客观上也符合舞台表演的艺术路径,由此而言“孝子”的仪式化表现已经具备舞台表演的基本特征。

如果说“孝子”是本位演出,那么祭祖仪式的“尸”则是名符其实的角色扮演。如《礼记·祭统》载:“夫祭之道,孙为王父尸。所使为尸者,于祭者子行也。父北面而事之,所以明子事父之道也,此父子之伦也。尸饮五,洗玉爵献卿。尸饮七,以瑶爵献大夫。尸饮九,以散爵献士及群有司。皆以齿,明尊卑之等也。”“尸”的扮演者要在太祖的孙辈中挑选,与担任主祭的“孝子”为父子关系。“尸”在祭祖仪式中扮演太祖,接受“孝子”的敬奉,这是父亲以“孝子”形象向儿子申明侍奉君父的礼仪规范与礼义内涵。而且“尸”要扮演太祖配合君父接受九献之礼,“尸”与“孝子”配合演绎完成的九献之礼依官阶有序进行,主角与诸多配角共同完成的九献之礼呈现出严格的秩序之象,这序象正是西周政治秩序的象征,能够侧面证实西周已具备明晰严谨的职官制度,因此九献之礼可谓是虚实相生的艺术演绎流程。

在演诗期间,“祝”的角色也十分重要。君父为主祭,代表国家、宗族向“尸”(先祖)祈福,“尸”除了扮演先祖享有祭祀,也要代先祖祝福后代,期间需要由“祝”承担主祭与“尸”的沟通中介。“祝”凭借“祝嘏”之辞沟通人鬼相隔的世界,如主祭通过“祝”向“尸”(先祖)传达敬仰、祈求福佑,称为祝辞;“尸”(先祖)通过“祝”传达对主祭的祝福,称为嘏辞;因此“祝”是人鬼世界融通的桥梁,由“祝”联结的主祭与“尸”传情达意的虚拟剧情是天地、阴阳通达圆融的象征,自然宇宙统摄在人类意志的范围之内,人类意识决定了自然的存在形态及其意义指向,神人、人鬼、人人在这样的虚拟情境中和谐融通。其仪式形态明显具有戏剧化特征。

西周祭礼仪式流程融合了众多表演元素,有动作的模仿,有情感的抒发,有思想的净化,有既定的主题与情节设置,有虚拟的舞台情境,有专职的扮演,有“孝子”“祝”“尸”的情节对话,加之歌、乐、舞统合的艺术表演,综上充分说明西周礼仪“演诗”实践是中国艺术的发源地。如《荀子·礼论》云:“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又云:“性者,本始材朴也;伪者,文理隆盛也。无性则伪之无所加,无伪则性不能自美。”举行丧礼时,以孝子为代表的生者的颜色、声音、饮食、衣服、居处都是吉凶忧愉之情的写照,因此丧礼以“隆盛”为标准充分表达生者对死者的敬重与不舍,反之就是“无伪则性不能自美”,可见丧礼中隆盛的颜色、声音、饮食、衣服、居处可以看作是对人的本真天然性情的夸张式的艺术呈现,这称为“美”,显然表明“伪”是路径,“美”是结果,自性而发,由伪而成美的过程正是荀子所谓“以生者饰死者”的戏剧化的艺术显现,颜色、声音、饮食、衣服、居处交融合一成为“大象”的表演,是死者生前日常生活状态、社会角色、政治地位的模拟式的艺术化呈现,力求生动形象、感人至深,礼乐空间的“饰”与“伪”实现了生活真实与艺术虚构的融合。

二、“乐德”主题:《周公之琴舞》的人文精神

西周礼乐仪式由乐官体系全面掌控,乐官体系是礼乐活动环环相扣、礼备告成的重要保障,使得礼乐活动既是一场歌奏舞融合的异彩纷呈的艺术表演,又是一场秩序井然的礼仪示范。清华简《周公之琴舞》④着重表现西周统治集团围绕如何维护王权地位而展开的礼乐演诗活动,“乐德”成为演诗活动的既定主题。周公、成王与百官在祭祀先祖的仪式中集结一处,庄肃恭谨、敬慎自省、相互勉励,琴舞与组诗相和,歌诗主题彰显祇敬中和、团结友爱的政治精神,同时琴舞的配合使得沉思审慎、励精图治的王者形象呼之欲出。在周王祭祀仪式中,君王作为大周部族的宗子担任主祭,诸侯从四方赶来助祭,与百官群臣济济一堂奔走效力。周王的主祭地位是王权的象征,诸侯、群臣自四方朝觐聚合在周王周围,这无疑是对西周政治等级秩序的象征性呈现,伦理意义上对先祖的孝道、诚敬提升为对王权中心的忠诚祗敬,宗族友爱提升为四方政治力量的和合团结,伦理与政治、血缘与王权、“孝”德向“中和”政治理念的转化显示了西周政治思想植根于宗法社会形态这一特质,同时也体现了西周政治思想的体系化理性化进程。

周王祭祀仪式的思想基调决定了仪式演诗的主题方向。在《周公之琴舞》中,先是周公以歌诗感召群臣百官持守“祇敬忠孝”精神,向天下四方宣示成王的绝对政治权力,这无疑是对成王执政的强力支持。由于居安思危、恭谨勤勉、汇聚天下是成王在执掌王权之后的政治着力点,因此成王的九篇儆毖诗主要围绕敬天勤勉、孝敬庸和两方面内容展开:

1.敬天是祭祀仪式活动的首要显性目标,借此勉励君王、臣下勤政自省则是终极目标,思想的感召通常是重中之重。周人“敬鬼神而远之”的天命观说明绝对依赖天命、神示的时代逐渐远去,天命神意成为王者守成天下、和同四方的最佳说辞和借口。如元纳启曰:“敬之敬之,天惟显帀,文非易帀。”成王“敬天”的目的显然不是虚幻盲目地祈求天地的护佑,而是发出警示,谨记文王教诲,号召百官共同迎接文化取代武力的礼乐文化时代。组诗中类似诗句如:“天多降德,滂滂在下。”“崇威在上,警显在下。”“畏天之载,勿请福之愆。”西周君王一方面借天命确立政治地位的合理性,同时又以天命自警自省,发出夙夜为公、勤勉执政的誓言:“遹我夙夜不逸,儆之,日就月将,教其光明。”这说明西周统治者充分认识到统治地位的取得与稳固根本取决于自身以及政治集团整体政治品格的养成,西周王者不再依赖天命赐予的“神力”,转而以夙夜勤勉迎接上天的监督,天命意志在政治层面的淡化反衬出人的意志、国家意志自信地登上西周政治舞台并居于主导地位,这是周部族在经年的政治实践活动中精神力量不断生长并日益强大的结果,显现出周人政治思想的自觉与理性。

2.周王祭祀仪式对君主、臣下都有严格要求,礼仪的严苛繁琐是为了营造恭敬谨慎的情境,感发主祭和助祭的怵惕、孝悌之心,突出孝敬庸和的主题,这也是《周公之琴舞》组诗的另一主要思想内涵。组诗集中展现了成王居安思危的王者胸怀,成王秉承文德而治天下,将恭谨、孝敬等政治品格常态化为具体的政治行为、品格操守。如“思毷彊之,用求其定,欲彼熙不落,思慎。”成王以身作则倡导百官注重恭谨孝敬品格的养成,并且自觉规范日常及政治行为,忠心维护以周王为权力核心的宗法政治秩序,实现家国恒昌、天下安定的政治理想。又如:“业业畏忌,不易威仪,在言惟克,敬之。”“遹余恭害怠,孝敬非怠荒。”“遹我敬之,弗其坠哉,思丰其复,惟福思庸,黃耇惟盈。”“孝”德是周人依据血缘而设定的基本行为法则,当这种法则化为必备的人格尺度,意味着为周部族内部甚至多个部族之间提供了凝聚在一起的情感依托,周部族依靠这种由共同血脉先祖维系起来的“孝”德思想从而实现团结和合、四方合聚。

西周政治集团之所以将“孝”道视为重要的政治品格,是因为周部族在长期生活与政治实践中充分体会到伦理孝道对敬德守成的政治意义,并以“孝敬”为情感基础建立尊卑之间恭敬与和谐的宗法政治秩序,从而真正实现宗族内外恭谨有礼、和睦有序,实现国家安泰、王权永固,“孝敬”思想中明显涵盖着成就“中正”“庸和”政治品格的思想基础。正如所见,《周公之琴舞》组诗辉映着周公与成王敦厚庸和的人文胸怀,他们热衷以“乐德”教化取代武力征伐的文化精神,以及面对天命显现出的空前的自主意识,以及不断自警自省的政治实践活动既是思想观念理性自觉的表征,也是西周礼乐人文精神的反映。

三、文武盛德:“演诗”中的经典艺术形象

西周时期,“德”作为精神层面的德行标准成为全面衡量政治兴废、人格优劣、民风善恶的最为重要的标准,并且“德”的思想元素被植入礼乐仪式的综合演诗实践的流程中,“乐德”代表了西周礼乐教化的核心思想内涵,《诗》成为这一思想体系的载体,不仅在礼乐仪式流程中以“乐语”的形式演绎“乐德”,而且是以语言形态明确记录诠释“乐德”思想意蕴。

西周礼乐文明是理性精神获得生长的文化硕果,主要体现为“德”的观念日益成熟,并将“德”作为衡量百官政治品格的标准,这一标准体系的确立是在文王时代、武王时代逐步完善的,具体体现为以“乐德”教化为目标的“演诗”艺术实践中,这正是“德”在《诗》中频繁出现的原因。《诗》中的这类诗篇高扬忠信、恭和、敬肃、勇武等人格品质,往往与文王、武王等伟大先公先祖的建邦伟业紧密联系在一起。据《史记·周本纪》记载,文王曾解决虞、芮两国的政治纠纷,接着伐犬戎、伐密、伐耆、伐邘、伐崇,然后迁都至丰,至丰的第二年去世,这一系列的政治军事的胜利为武王克商奠定坚实的基础,文王为周族子孙开创基业的历史功勋以及与大商在经年的斗争中显示出的英武气概、伟岸人格,都为周人世代传颂,文王精神成为后世执政者效仿参照的范式,在精神上给予后代周王极大的鼓舞,如《大雅·文王》首章云:“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赞颂穆穆文王有功于民,盛德昭明,奉天命维新称王。以攻城掳地为目的的血腥屠杀化身为承顺天命的敬天美德,为有周天下的建立设计了绝好的充满正义色彩的缘由。对文王“敬天”之德的赞颂在许多诗篇都有出现,如《大明》首章云:“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天位殷适,使不挟四方。”大意是:文王的明德感召上天,殷之恶德触怒上天,上天绝弃商纣,四方共叛,天命归于文王。可见周人的所谓“天命”是紧紧跟随文王的精神意志而转移,天是以“德”为考量标准而降大任于文王,因此与其说周人信“天命”,毋宁说周人“敬德”更有实际意义。又如《大雅·棫朴》首章云:“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济济辟王,左右趣之。”写文王带领诸臣烧燎收集聚拢起来的茂盛山木,祭祀天帝,文王诚敬庄肃,左右臣子恭谨相助,这是敬天之礼;次章云:“济济辟王,左右奉璋。奉璋峨峨,髦士攸宜。”写文王在庙赐命诸臣,臣子恭敬受命返庙觐献玉璋。受命的景象盛壮敬美,俊杰之士行礼严谨恭敬,表达对文王的效忠崇敬。文王敬天,代天帝立言,俨然以天子自诩,而群臣敬文王,文王为群臣立范,臣子接受文王作为共主,成就了君臣相敬相合的政治理想境界。诗中理想境界的勾画客观上表明文王精神对于西周政治而言所具有的典范意义,同时说明周王主持的“敬天”之礼除了要将“天命”当作其执政权利归属正当性的证明,更为重要的政治意义还在于引导诸臣由“敬天”向“崇德”的转变。

赞颂武王功烈也是歌诗的主题之一。清华简《耆夜》就记载了武王伐黎之后在文王太室举行饮至典礼的具体环节,典礼期间歌诗唱和、宴饮觥酬。首先,武王以主人身份舍爵酬毕,歌《乐乐旨酒》,诗云:“乐乐旨酒,宴以二公;恁仁兄弟,庶民和同。方臧方武,穆穆克邦;嘉爵速饮,后爵乃从。”⑤诗的大意是:用欢乐的美酒款待毕公、周公,兄弟之间诚信仁爱,万众子民和谐同心。将士强壮、军队勇武,取得了伐耆的重大胜利,快快干了这杯,再饮无算。诗歌明显传达出敦厚友爱、和合团结的政治情怀。接着武王酬周公,作歌一终曰《乘》,诗云:“乘既饬,人服余不胄;士奮甲,繄民之秀;方臧方武,克燮仇讎;嘉爵速饮,后爵乃复。”诗歌写周公整顿战车、穿戴盔甲,率领军士勇猛杀敌取得胜利,赞美周公忠勇善战、运筹帷幄。这是武王对周公政治谋略与品格的称赞。接下来周公以主宾身份连续歌诗三首,说明周公在武王健在时已经发挥重要的辅政作用。周公酬毕公,作《贔贔》,诗云:“贔贔戎服,臧武赳赳。毖精谋猷,裕德乃救。王有旨酒,我忧以颫。既醉又侑,明日勿稻。”周公在诗中一面大赞毕公勇武,一面似乎又在劝导毕公不要做赳赳一介武夫,而是要注重政治谋略与宽和品德的养成。武王、周公凭借简短温婉的歌诗将宗族内部友爱和谐的伦理情感提升为维护西周王权巩固、和同天下的政治理想。对西周统治集团而言,友爱、诚信、忠勇、宽和的人格修养不仅关涉宗族内部的和谐团结,更是四方统一、国家昌平的必备政治品格。接着周公作祝诵一终《明明上帝》,诗云:“明明上帝,临下之光,丕显来格,歆厥禋盟,於□□□。月有盈缺,岁有歇行,作兹祝诵,万寿亡疆。”意为武王心怀诚敬祭祀上帝,上帝有光明之智慧,歆享祭祀,护佑周族王权万寿无疆,字里行间洋溢着对武王祗敬庸和精神气度的赞颂。最后周公歌《蟋蟀》,诗云:

蟋蟀在堂,役车其行;今夫君子,不喜不乐;

夫日□□,□□□忘(荒);毋已大乐,則终以康,

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方。

蟋蟀在席,岁矞员(云)莫;今夫君子,不喜不乐;

日月其迈,从朝及夕,毋已大康,則终以祚。

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

蟋蟀在舒,岁岁矞員(云)□,□□□□,□□□□,

□□□□□□,□□□□。毋已大康,则终以懼。

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

诗中辉映的不仅是一代英雄“大喜大乐”的万丈豪情,同时展现了一代杰出政治家的卓越政治智慧,“康乐而毋荒,是惟良士之懼”是在劝诫得胜还朝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君王以及全体将士切莫享乐无终,勉励政治伙伴居安思危、勤勉戒惧。诗中蕴含着的强烈忧患意识不仅表现出西周统治者摆脱天命制约的自信与勇气,同时闪现着一代政治家对家国未来政治前景的理性哲思。

伴随西周演诗艺术活动的展开,文王、武王、周公等部族领袖不仅载入史册,而且作为完美的艺术形象永久镌刻在《诗》的字里行间,并且在“演诗”的由衷赞美声中难以避免地掺入了夸饰、神化的主观色彩,对此《荀子·礼论》曾有这样的论述:“凡礼,事生,饰欢也。送死,饰哀也;祭祀,饰敬也;师旅,饰威也。”这段论述全面概括了西周主要礼乐“演诗”活动所共有的仪式化表演特征。例如,祭祖礼侍奉神鬼犹如在目前出现一样,借助想象而创设的虚拟情境为人鬼沟通建构栩栩如生的神秘氛围,显然颇具戏剧化的虚构意味。至于燕飨礼主要以渲染欢乐气氛为主,丧礼仪式重于表现恭送死者时的哀戚悲伤,祭祀仪式着力表现对神鬼的谨慎庄敬,军礼仪式彰显军力威武雄壮,西周礼仪“演诗”活动通过“饰”完成了仪式流程与艺术显现融通合一的虚拟过程。综上,西周礼仪“演诗”既是传播“乐德”精神、实践“乐德”教化的礼仪空间,也是“饰伪成美”的艺术世界,为中国文学想象、虚构理论的萌芽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①本文所谓“演诗”是指西周礼乐仪式流程中歌、乐、舞统合的艺术表现形式。

②邢昺《论语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479页。

③孔颖达《礼记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535页。

④凡文中所涉《周公之琴舞》原诗皆从李学勤《清华大学藏竹简》(三)[M],上海: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132页-第143页。

⑤文中所引《耆夜》诗句皆从李学勤《清华大学藏楚竹简》(一)[M],上海:中西书局,2010年版,第150页。

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简帛文献与诸子时代文学思想研究”的研究成果(编号:11BZW003);江苏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PAPD)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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