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轰鸣之外的家长里短
2016-09-29喻权中
喻权中
历史轰鸣之外的家长里短
喻权中
《家风》是一部会引发话题的长篇小说。自1984年,大陆相继推出了两个《百年孤独》中译本,让家族视角的历史叙事模式,风靡了整个中国文学界。中国长篇小说由此开启了家族叙事时代,《古船》《白鹿原》《尘埃落定》直到莫言的红高粱三部曲,一方面精彩纷呈,另一方面又莫不是将家族史视为时代宏大叙事的象征或者外衣。家族叙事在告别了古典小说的“民间历史主义”、当代革命小说的“红色历史主义”之后,又堕入了寻根文学的“启蒙历史主义”、先锋作家的“新历史主义”窠臼,文学与历史的纠结,依然具体化为不同文化范型的历史叙事之间的内在缠绕。
其实,在法国年鉴学派反模式的主张影响下,文学回归对日常生活本身意义的追究与呈现,已经日益得到作家们的认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莫言的《大风》,都标志性凸显了:小到捕鱼拉草的微末中蕴育的,那不弱于宏大历史叙事的生命感动。以至于,代表中国最高文学成就的茅盾文学奖,最终也惠顾到了毕飞宇通篇记写狭小的盲人按摩师生活的精彩长篇《推拿》;有意思的是,李敬泽先生在他那同样精彩的“中国之体与心——《推拿》外文版序”文中,仍然习惯性地要为《推拿》推导出微言大义:“毕飞宇在写这部书时,也闭上了眼,用他的手,寻找中国生活的穴位,他耐心地一个一个地确认,他知道他必须穿过丰盛的浮辞和喧闹的表象,穿过所有宏大总体之物,找到人之为人的基本之点,他在小说的一开头就找到了一个:钱,人怎样对待他的钱,然后他找到了爱,人怎样爱,怎样在爱中承担责任——他就这样一个一个执着地、甚至蛮横地找下去,完成了对中国之体的‘推拿’。”事实上,那些所谓“喧闹的表象”,又何尝不是充斥了生命意义之本身呢?
正是在这一背景之下,《家风》这一纯写历史轰鸣之外的家长里短的别样家族叙事,给予了我们进一步探讨文学呈现丰富性的路径。百岁的王家老祖母杨柳生,用令人眼花缭乱的苏绣式穿插叙事法,竟然将一个五世同堂近百口人物登场、无悬念无惊险无噱头的三无世界,铺陈得意味盎然足够吸引人眼球,奥妙何在?可以有多种诠释,只是我更多体会到的是:血脉的回归、开放式兼容、“说”意开掘共同作用的生化效应。
韩建业在其近作《早期的中国》中,认为4200年以前,由五大文化要素构筑的早期中国基本格局便已经形成。其中五大文化要素的第三点“秩序井然的聚落和三类梁架结构房屋”、第五点“以祖先崇拜为核心的世俗化的宗教信仰体系”,是锤炼出中国文化“重视传统和内部秩序、注重整体性思维特质”的重要一环。《家风》的叙事结构与情节内核,恰恰暗合了这种早已融入我们血脉的文化传承:围绕家训和家族生命进程中的四次家训修缮,构成了其叙事结构的四方——向心支柱;如椽如廪的,则是五世近百口人物不同命运呈现的各式家传、家学、家俗、家育、家戒。当这一切榫卯相合时,耸立起的恰是那可以以“家风”命名的中国气派的大屋顶。而安命于其中的“以祖先崇拜为核心的世俗化的宗教信仰体系”,却被作者的“修缮”改造成为了容纳未来容纳世界的“诺亚方舟”。
当然,诠释反映的是期待视野与期待物的契合,甚或被接受美学视为主要来自期待视野的塑造。《家风》的被认可,恰与张扬细节铺陈的《繁花》、连续8册热销的《蒋勋说红楼》呈现在同一时空绝非偶然,它标志着我们已经由克服恐惧为第一需要的只关注结果、象征、意义的时代,再次进入感官精细化的品味细描工笔的时代。只是这次品味细描工笔的,不再是旧时文人的“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而是市井的日常生活与草莽的江湖夜雨。于是,毕飞宇选择在澡间“推拿”了一把中国,可以看作是亿万手机段子调侃的代表;而《家风》,进一步将古老的家训生命,修缮延展至当下与海外,则恰好契合了已经渐渐步入老年社会的中国,对日常生活中传统与当代细微融转的敏感。
同时,《家风》阅读的惬意感,还应归功于小说通过叙事人对“说”部传统的光大。百岁老祖母的独特生命质感,在这恰如其分文白相交俚雅纷呈的絮叨中,光彩焕发!
喻权中,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