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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词对蒲松龄身份认同的多重性书写

2016-09-28尚继武

文艺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文士聊斋蒲松龄

○尚继武



聊斋词对蒲松龄身份认同的多重性书写

○尚继武

“身份”与“认同”是当代文化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身份”是“某个个体或群体据以确认自己在特定社会里之地位的某些明确的、具有显著特征的依据或尺度”,“认同”指“某个个体或群体试图追寻、确认自己在文化上的‘身份’”。①它们的语境是世界范围内或不同民族间人口的流动、迁移、流放,甚至现代知识分子的自我放逐等。虽然有关“身份”与“认同”的文化理论诞生于当代全球化背景中,但是身份认同的心理诉求和现实需要却远远早于该理论建构之前。中国古代读书人以圣贤文化(或主流文化)塑造自己力争融入“士”甚至是“士绅”“官宦”文化圈层,或者以隐逸文化为取向期待自己成为清操自持的隐士,不断固化具有特征性的行为方式和话语模式,积淀具有与所崇奉的文化同质的思想情感、人格内涵,就是在一定的文化语境下身份认同的表现。

作为封建社会的读书人,蒲松龄年轻时以县府道“三个第一”进学,萌生了在封建社会主流文化圈层打拼生存的美好憧憬,对“‘我’应该是‘谁’”有了初步的认识和体验。随着在科试路上遭受的挫折失败日益积聚,蒲松龄对功名汲汲追求的态度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对自我的身份期待与定位欲求也趋于复杂化,呈现出多重性。这种复杂性、多重性于他的聊斋词中即可见一斑。他的词作常以自我观照的方式描绘自我甚至塑造自我,蕴含着发自心灵深处的对身份认同的渴望。受词人生活处境、具体事件和特殊心境制约,聊斋词呈现的蒲松龄的“主体身份”往往以不同的社会角色为场域,具有多样的人格内涵和外在的行为方式,形成了三组对立统一的多重身份复合体,其中隐含深刻的矛盾和浓郁的焦虑,成为蒲松龄自我意识中最为独特的成分。

一、“嵚崎历落”的狂狷文士与“忍气吞声”的科试挫败者

蒲松龄具有傲视世俗丑恶、张扬自我人格的狂放疏豪之气,毫不讳言自己是狂狷之士。他这样写自己与世相悖:“何况世态原无定,安能俯仰随人为悲欢?君不见:衣服妍媸随人眼,我欲学长世已短。”②流露出“非我不合世”而是“世与我不合”的愤激情绪。这种白眼傲世、不屑流俗的疏狂人格在聊斋词中也有体现,印证了蒲松龄在不同作品中对自我身份认同的一致性。他的《庆清朝慢》开篇就涌动着慷慨郁勃的情绪——“磊落生平,颠狂意致,那堪一病缠绵”③(以下蒲松龄词作均引自赵蔚芝先生《聊斋词笺注》,不一一作注)。在《念奴娇》中他更是直接宣明“我狂生耳,自摸索今世,已拚寒窘。”他称自己是“倔强老兵”“暮年英雄”,抒写着激昂进取中饱受挫折而不甘沉沦的情怀,如《水调歌头·送毕韦仲东旋》的“老却英雄双鬓,白发与愁长”,《露华》中的“念骯髒生平,应遭磨折……不觉五岳填胸,一片雄襟豪发”。可见,蒲松龄对自己的狂狷个性有着清醒的意识,并把它作为自己人格的有机组成部分引以为豪。

古代狂狷之士一般表现出与流俗截然对立的生活态度,言行举止尚怪尚奇,所谓“志大言狂,仰慕古人,言行均不加掩饰,任性而为,独立不羁”④。聊斋词中的狂狷的“蒲松龄”与传统的狂狷文士有所不同。他不以畸行怪言迕世为尚,而以保持人格独立、节操自守为贵。蒲松龄睥睨世间一切丑恶现象,怀着强烈的情感予以讥讽、抨击。如《尾犯戏作》嘲笑了那些“不以乞怜为耻,而以公开骄人为荣”的丑陋的社会现象,《鼓笛慢·咏风筝》借“风筝”讽刺那些无真才实学而青云直上却受到俗众仰慕的人,《大江东去·寄王如水》将批判的矛头指向“颠倒了、天下几多杰士”的眼昏耳聩的考官。在混浊的世相面前,蒲松龄坚守清正情操,不屑于与肮脏虚伪、沽名钓誉的人交游,不屑于以媚俗取欢的手段获得仕进或功名,有着君子固穷的可贵精神。在《沁园春》中,他戏称将要“须索把、小人一伪为”以“赚得苍苍,抛来富贵”,但随即向苍天告白自己的虚伪,彻底否定了与世俗混流的行径。在《大江东去》中,他对落第满怀义愤的同时,又为自己不与那些无真才实学的“关左伟男,江东豪曲”为同年感到庆幸。对自己的狂狷人格蒲松龄有着强烈的认同感,他经常使用“痴客、痴癫、心耿耿、强项、嵚崎历落”等话语评点自己的个性特点,强化着“狂狷文士”这一身份的角色内涵与性格特征。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嵚崎历落”。《辞源》释“嵚崎”为“高俊”,释“历落”为“磊落”,二者连用,不但用来形容人的身形伟岸,还用来形容人的耿直傲岸、坦荡磊落的性格。“嵚崎历落”在聊斋词中成为词人狂狷人格的特征性话语,在《念奴娇》(论交畴昔)、《金缕曲·影答形》《满庭芳·中元病足》《露华》等词篇中频频出现。蒲松龄还使用了大量富有象征意义、隐喻意味的意象如“剑光、梅花、鹰隼、吴钩、骯髒骨”等,作为他的狂士人格的衬托和理想身份的写照。

聊斋词还写出了蒲松龄自我感受与确认的另一重身份,那就是“忍气吞声”的挫败者。性格张扬傲世和羞惭凄怨两种矛盾的人生情态和身份特征竟然来自同一个主体对自我的认识,这不由不使我们对蒲松龄忍受的心灵煎熬充满感慨。当然,聊斋词描绘的那个“忍气吞声”的“蒲松龄”,不是受到欺压凌辱不敢反抗、一味地委曲求全的“蒲松龄”,而是经常把自己放置在羞赧、自悔、自责境地的“蒲松龄”。换言之,蒲松龄的“忍气吞声”更多表现为对人生困顿与科试挫折痛心的咏叹与无奈的接受,以及失败后羞赧惭愧的心绪。

在《大江东去·寄王如水》《大圣乐》(得意疾书)、《大江东去》(龙泉知我)、《醉太平》(风檐寒灯)、《露华》(黄须呜咽)等词篇中,蒲松龄诉说着在科举道路上遭受的连续打击和内心的痛苦与彷徨,虽然流露出对考官的不满、对现实的激愤和对命运的质疑,但是出道成名的荣耀和历次乡试失败的反差也常常使他郝然自惭。早在康熙六年前后,面对“日月逝矣,而功业未就……试思日所临攀,伊王伊柳?日所诵习,其韩其欧?不知自警,亦足羞矣”的讥讽,他只能“嘿然而惭,凛然而不敢辩也”⑤。一次次名落孙山之后,蒲松龄早年视取功名如拾草芥的昂扬自信,在自我期许甚高而现实给予成功的机会甚少的落差之间转化为近于反讽的话语,给自己带来了沉重的心灵负担。他不无悲凉地写到:“每闻钟吊影,见月凄心。挫折只留徐息,数年来、消尽雄襟。磋跄骨,固将惫矣,何用更相侵。”(《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称自己“做吊影情怀,断魂身世,落魄形藏。”(《木兰花慢·残月再和松篱》)

当以“失败者”的身份反观自我时,蒲松龄的词笔书写的不是对埋没人才现实的抨击,而是受挫后的悲戚自伤、消沉失望的情绪——“嵚崎历落,于今可笑人也”(《念奴娇》)。他带着羞愧质问自己“嗒然垂首归去,何以见江东父老乎?”(《大圣乐》)以自嘲的口吻描述自己的处境:“萧斋明月秋光显。笑年年、客窗灯火,角巾照扁。”(《贺新凉》)面对朋友的赏识呵护,他心中惭愧与欣慰相交织:“尤难处,在世人欲杀,我意怜才。”(《沁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而青灯萤火攻读多年仍未能题名金榜,他深觉对不起妻子儿女:“山中庐舍在,鸿妻椎髻,霸子蓬头……落拓从来有恨,思量到、幽怨全收。”(《满庭芳》)这类词篇常常使用带有浓郁的萧瑟沉落之意象如“病鹤、寄椽燕子、病媪、病骨、瘦影”等描绘“失败者”的身份特征,与那些描绘“狂狷之士”的意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所展现的“失败者”的精神风貌也与狂狷之士有着鲜明的反差。

二、渴望仕进、执著进取的文士和退居乡野、顺性自得的隐者

封建文士非常重视“进退出处”。“进”“出”为入仕、仕进,即通过道德砥砺、学问精进以谋求跻身士大夫之列,为朝廷所用以实现人生壮志。“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⑥“入仕不仅能够实现‘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还可以改变个人的社会地位和生活状况”⑦,故“仕进”尤为文士一般所重视,自然也是蒲松龄首选的人生目标。在科试的道路上,蒲松龄一直表现为一个进取者而不是懒散混世的读书人。“狂者进取”“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⑧,以狂人自诩的蒲松龄既不讳言失败,也不肯放弃人生目标,在科试失败后能很快鼓起奋进的勇气。这股狂者的毅力与勇气融贯在聊斋词中使我们看到,词人更倾向于认同自己是渴望仕进、执意进取、希望有所作为的文士。

蒲松龄未及弱冠便“声名藉藉诸生”,为时贤所推重,本有奋发昂扬、有为当数我辈的英气。在《拜月星慢》中,蒲松龄追忆往昔与友人“共藉秋庭草,连宵曙、欲蹴昆仑倒”,激荡着慷慨豪迈的情怀,足见当年是何等的格调高亢、抱负不凡。蒲松龄继承了宋代苏辛以词言志的传统,并与清初词坛寄托抒怀的风气相呼应,将自己的人生抱负也写进了词作中,建构起对自己的理想身份预期和追寻的艺术空间。他偶尔在词篇中直接抒写希望得到赏识者的援手、摆脱偃蹇处境,成为具备科举高级功名的文士的急切愿望,如“今日否,甚时泰?天公未有回笺。”(《昼锦堂·秋兴》)“磊落嵚崎谁拔汝,揽镜共磋头白。”(《金缕曲·影答形》)更多的则是以委婉曲折的方式书写自己的人生理想,以多层面的描写从不同侧面皴染出一个“进取者”的形象。他有时通过抒发对处境的忧虑、对遭际的郁愤以折射出真实用意,如“鬓发已催,头颅如故,怅怅何之”(《沁园春·戏作》)“念骯髒生平,应遭磨折。”(《露华》)“所堪恨者,莺花渐去,灯火仍辜。”(《大圣乐》)等,隐含着词人不甘落拓的情志,曲折地流露出成为“通达者”的愿望。有时以比喻、象征的手法,将身份期待寄寓在富有内涵的意象中,如在“伶仃病鹤,抟秋漫羡鹰隼”(《念奴娇》)中以“病鹤”比喻处于穷困之中的自己,以搏击苍穹的“鹰隼”象征仕途顺利的人士;在“久卧已忘云外路,恨鹦鹉生将闭玉笼”(《沁园春·病中》)中他以“云外路”象征科试的青云路,而自喻为被锁在笼中难以展翅翱翔的“鹦鹉”;在“叹剑光空倚,梅花羞弄”(《满江红·夜霁》)中他以闲置的宝剑、空自绽放的梅花比喻有才不得赏识、有志不能施展的自己;凡此种种,均写出了蒲松龄对当前身份特点的清醒认识,蕴含着他摆脱当前身份获得新身份的热切情怀。还有一些词篇则使用典故,借他人旧事说自我心事。如《金缕曲·影赠形》中使用祖狄、刘琨的典故,渗透着以磨练才干、砥砺意志的慷慨志士期许自己的深意;《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使用东晋王敦的故事反映出蒲松龄将自己视为心怀远志却年华空度、胸中横亘着耿耿不平之气的人物。蒲松龄不仅在词作中书写对进取文士的身份认同和获得新身份的期盼,而且作为一个行动着的进取文士出现在聊斋词中,在《醉太平》中词人自喻为“熬场半生”的“崛强老兵”,在“风檐寒灯,憔楼短更”的深夜里抱病参加考试,“呻吟直到天明”。

总体来看,聊斋词中蕴含的词人的志向抱负大体属于摆脱自我生存困境、转变政治身份的主题范围。考取功名、走进仕途成为官宦,进而实现更为远大宏伟的社会政治理想,是蒲松龄最初的人生规划和身份期待。随着现实的挫折接踵而来,这种理想才逐渐被压缩为考中举人获得走上仕途的最低资格。这反映出蒲松龄对自我的身份认同受个体处境、社会环境的制约,逐渐由宽泛走向具体,由模糊走向明晰。在这一身份认同的转变历程中,词人在心灵深处慢慢孕育了一个与“奋进文士”身份相对的自我,那就是回归田园山林、引退避世的隐者。

聊斋词中涉及隐者情怀或者塑造了隐者形象的作品有《贺新凉》《沁园春》《金缕曲》等计13阙(其中《潇湘遇故人》为题画之作,其中蕴含的隐逸情致也可视为词人对隐者身份认同的表露)。尤其令人瞩目的是蒲松龄写有《花心动》《无俗念》《齐天乐》《应天长》四调五首词,集中笔墨歌咏田家乐、贫家乐、山居乐,足见其对退居田园、山林生活的向往以及对隐身身份的期待。蒲松龄或者描绘田园山村的怡人风光,渲染出宁静和乐的氛围,如“细雨洒滩,香粳填堑,秋末晚落芳美。儿童好事。捉紫蟹如钱,白鱼盈指。”(《齐天乐·山居乐》)将一片怡然自得之情跃然纸上,纾解着自己烦闷抑郁的心境;或者凸显隐居生活远离了百事烦心的困扰焦虑和官催吏逼的惊心动魄,如“播种看星,耕垅闻禽,夜夜读声盈耳。养蚕圈豕完官税,牵罗补、鸿巢燕垒……敲户不惊,仰屋无愁,任我科头晏起。”(《花心动·田家乐》)显露出一副率性任我、傲视权贵的狂士风范;或者写出隐居生活远离尘俗不失风雅,如“学坡仙拨闷,妄谈故鬼,清公上座,杜撰新禅。薄抹清风,细批明月,犹恨古人占我先。三杯酒,尽陶陶且醉,半晌高眠。”《沁园春》(人寿几何)则以一派随心所欲的高情逸致,淡化着自己俗名无成的苦恼。蒲松龄幻想的“隐者”身份的诱人处境和人格魅力成为他心灵的良药,使得他频频发出归隐田园山林的热切呼声:“欲载妻孥,僦居彭泽里。”(《齐天乐·山居乐》)“买芳邻,移居白云乡里。”(《花心动·田家乐》)在这些词章中,蒲松龄似乎忘却了人生目标追求不得的困苦烦忧,沉醉在怡然自得、顺性适情的高士情韵之中。

仔细品味会发现,聊斋词对蒲松龄退居隐士的身份认同与对进取文士的身份认同有着本质的区别。对后者的认同不仅是一种身份期待,而且是一种身份确认,属于对事实身份的接受和强化。而对前者的认同仅仅是一种身份憧憬,或者说是身份幻想,具有心理臆想性质。古代文士选择隐居田园山林作为一种独特的生活方式,大致有如下一些主观原因:(1)理想抱负、思想主张、人格个性不为社会所理解和接受,于是高蹈避世,洁身自好。(2)原本没有仕进的愿望与追求,乐于处于默默无闻的生存状态,乃至拒绝出仕。(3)自高身份、求得美誉,以隐居之名求进取之实。(4)人生追求屡受挫折,对前途彻底失望而甘愿埋名于蒿莱之中。对照来看,蒲松龄均没有充分的归隐理由:他虽然有狂狷人格的一面,但是还没有张扬到与社会、世俗截然对立的程度,“守拙归园田”的情志不坚定;年轻时他以仕进为追求,本自不愿沉沦于乡野,其诗“忆昔狂歌共夕晨,相期矫首跃云津”⑨即可见当时心迹;清初曾有针对明代遗民和博学隐士开科取士的尊隐举措,但随着统治权力趋于稳定,朝廷不再将它作为吸纳人才的要举,蒲氏即便半路归隐,获得高名以求仕进的机会也很渺茫;虽然在科举的道路上偃蹇困顿,但七十余岁仍受拔贡,足以说明他功名之心一直未息。所以说,归隐田园山林只是作为其壮志受挫后的隐喻话语表达形式,“隐者”身份是聊斋词为蒲松龄缓解现实苦闷与失败重压的心灵幻象,不是也不可能是他积极践行、力求实现的人生目标。其实,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里,蒲松龄的生活状态和身份特征与普通农人没有迥然的差别。他在《答王瑞亭》中写到:“粜谷卖丝,以办太平之税;按限比销,惧逢官怒……但恨田中不生银艾,禾头不结金章耳!”⑩其中流露出的在家居生活方面渴望富足的愿望和在社会生活方面远离官府、畏惧麻烦惹身的心态,正是一般百姓的普遍愿望和心态。他的《日用俗字》《农桑经》《药祟书》《婚嫁全书》等著作,或者将社会上各行各业、人体及饮食住行以及百货名称编为韵语以方便百姓日常识字用字,或者收集农民耕作、蚕桑的经验以裨益生产,或者辑录《本草纲目》中的常用药和一些单方、偏方以供乡民有病时自查。这让笔者确信,即便真的厌弃功名、归隐田园了,蒲松龄也会做一位关注百姓生活、与农民心意相通、乐意造福乡里的隐士,绝不会做一个“三杯酒,尽陶陶且醉,半晌高眠”的无所事事的隐士。

三、崇文尚雅的彬彬文士和不乏轻薄习气的风流“韵士”

视自己为学问渊博、才华四溢、风雅自赏、才韵俱佳的文人雅士,既是蒲松龄对自我身份的期许,也是他骨子里的自信与自得。翻开聊斋词,我们会看到蒲松龄与友人之间唱和频繁,写了为数颇多的讲究唱和技巧的词作,还写了一些蕴含着文人风流自赏的心态的戏作、戏赠之作。这些唱和、戏作(赠)的词作成为蒲松龄对自己的身份定位与封建文人雅士的群体人格的期待自赏的一致性,那就是一面做着重才学重交游的风雅文士,另一面做着带有“好色不淫”心态的风流“韵士”。前者为真正的风雅,后者实则为文人俗气的一面。

聊斋词在词题中注明为唱和之作的有19阙(其中《大江东去》词题中说“和五调”,但其下仅列有两阙,照此,应该还有两阙散佚或难以判明),题为“分得”“同作”的为3阙。有些作品虽然没有点明是酬唱之作,但是按照词题涉及到的人与事,应该是在唱和情境下所做。如创作《沁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水调歌头饮·李希梅斋中作》《金菊对芙蓉·绰然堂咏白芙蓉》《钗头凤·中秋前雨祖》《一剪梅·戏简袁宣四孝廉》五阙时,唐梦赉、李希梅、毕际有等均应在场。这些人都是多年诗文交游、词赋应答的知音挚友,“志同道合,是文人相聚的基础,而吟诗诵词又是士人的雅兴”。他们彼此以才学相推重,凡有题咏,定不肯任由他人显露文采而自己不事题咏。从那词题中有“分得”“同作”的三首词作推断,蒲松龄与朋友小聚或雅集时,分韵、分吟咏之物或同题(材)创作诗词,应该是常有之事。所以,将这五首视为唱和之作,当不过分。还有一阙《贺新凉·喜晴》也没有具体的唱和对象,但使用了秋水轩唱和的《贺新凉》(又名《贺新郎》)词牌和“剪”字韵(或称“扁”字韵或“卷”字韵)的韵脚。秋水轩唱和原本指康熙十年秋(1671)在孙承泽别业秋水轩雅集交游的一批文人,包括曹尔堪、龚鼎孳、周在浚等人,其后大江南北用该词牌、步其韵脚加入唱和的文士很多如王士禛、杜首昌等,可见秋水轩唱和已经成为一场广泛意义上的词人酬唱运动。如此一来,聊斋词共有28阙属于酬唱词作,占总数117篇的近四分之一。

这些唱和之作讲究章法,注重典故,用笔细腻,文辞优美,甚至有些词篇带有较明显的雕琢修饰的痕迹。内容上则往往由观物而摹画人物,由形象而捕捉神韵,婉曲地书写人的情怀心思。如《木兰花慢·新月和松篱》的“正珠斗横斜,碧天寥廓,银海迷离……况是刀环梦远,玉钗敲断空闺”;《蓦山溪·雪珠同李希梅作》中的“楼东岑寂,无限凄凉意。梅影正孤寒,问一解、盈盈谁寄川。阳春吟就,天外觅歌喉,人不见,素云低,空洒冰峭泪”。这类词作大多走婉约路数,温婉蕴藉,情味悠长,抒情主体若隐若现,所抒情怀介于明晰与隐微之间,似艳而实清,似媚而实庄。特别是《金菊对芙蓉·绰然堂咏白芙蓉》中“有寨裳楚客,荃啼兰怨,一例销魂”一句,大有“众芳摇落、美人迟暮”的深沉感慨,比兴象征的意味十分浓郁。还有些词作则与友人以闲情雅致、风雅清流相标榜:他写友人的庭院“不染尘埃,看千章树外,君公第敞;万竿竹里,书舍门开”,以赞扬对方有高雅博学,又以友人“雪煮团茶,座延国士”(《沁园春·岁暮唐太史留饮》)恭维着对方,也点出自己的胸襟不凡;他写友人“灌手蔷薇香露罢,开读墨花犹泫。书细细、蚓萦藤茧”的生活,以盛赞对方的文采斐然,而“删定文章千古事,翡翠床、何敢言分典”(《贺新凉·读宣四兄见和之作》)则流露出自己能与对方同样满腹诗书、乐读品题的愿望。

在高倡风雅逸致之余,聊斋词也夹汇了一股文人的风流自赏的习气。风流“韵士”是笔者戏仿“雅士”而生造的一个说法,大致说来,凡心中为婚姻之外的女子留有一片天地的文士,均可视为风流“韵士”。他们有的怀有“有女怀春,吉士诱之”式的情怀,有的近于“今生则已矣,留结来生缘”式的情怀,有的则带有登徒子“好色不淫”式的情怀,不一而足。表现在诗词作品中,情真意切的韵士则抒写对女子真挚的情意和由衷的叹赏,由己及人的韵士则“男子而作闺音”以代言体、拟言体为女性抒怀,略有赏玩心态的韵士则描摹女子的音容笑貌以见其风姿神情,艳情味浓的韵士则以写男女情事为主而不乏暧昧色彩。上述种种情怀,聊斋词中那些戏作、戏赠和闺情词多有涉猎。

聊斋词中题有“戏赠”“戏作”19首,拟言体闺情词10首。闺情词如《昼锦堂·闺情》《如梦令·春夏闺情》《促拍丑奴儿·闺思》《惜馀春·慢春怨》,每每以闺妇思夫、少女怀春或女伴调笑为内容,在揣摩女子情感心思、描摹女子体态神色等方面用力较勤。这些作品的深层文化背景是封建文士狎美色而自赏的风流不羁的人格倾向,以及以“与青楼女子交往主要是为了获取精神的愉悦和身心的放松”的“色隐”自我标榜的群体心态,反映出蒲松龄在以正统文化的传承者自期,重学问修养、诗赋才情和道德砥砺的同时,还追求封建文士风流倜傥、酒色怡情的身份内涵。而对后者的身份认同倾向在他的戏作词里表现得尤为鲜明。

蒲松龄的“戏简孙给谏”的组词包括《西施三叠》《庆清朝慢》等7首,均为代言体,假托同乡官宦孙蕙侍妾顾青霞的口吻呈给丈夫。其中有这样的词句:“幺凤初罗,那年翅粉未曾乾,短发覆香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雏妓,一朝活谪在人间。”(《西施三叠》)“离郎终夜何曾枕。郎来颠倒心难稳。纵体入郎怀。无言涕满腮。”(《菩萨蛮》)“意惴惴,恐人觑破,急蹴纤弯……谁信温柔乡里,坐卧难安。”(《庆清朝慢》)这些词作既有对顾青霞体态装束、一颦一笑的精细摹画,又有对顾青霞娇羞情态、复杂情怀的细腻展现。蒲松龄在宝应做幕僚期间常随孙蕙参加官场的迎来送往、宴饮集会,因官衙有召唤歌妓歌舞侑酒的习气,得以结识风尘少女顾青霞,很快就沉醉于顾青霞的清脆婉转的吟诗声与娇娜动人的曼妙姿之中,写下了“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的诗句,并感慨庆幸自己“宁料千秋有知己,爱歌树色隐昭阳”。封建文士本自有耽酒成诗、好色不淫为名士的自我欣赏心理倾向,加上如此温艳旖旎的氛围与情调,蒲松龄潇洒倜傥、不拘酒色的潜在风流意识轻易地被唤醒并滋蔓开来,形成了对自己的作为“风流韵士”的角色期待。孙蕙于康熙十四年(1675)为给事中,从词作中顾青霞还没完全抛却歌姬的身份特点、尚未养就官宦之家侍妾的范儿可以断定,这些词作应作于是年后较近的一段时间内。当年“五斗淋浪公子醉,雏姬扶上镂金床”的景象还历历在目,故而蒲松龄敢于在代她作呈给丈夫的词篇写出“戏”的成分——蒲氏仍然怀揣当年宴游狎玩的旖旎心情和孙蕙开着自己以为无伤大雅的玩笑,也写出“实”的成分——顾氏处于孤单寂寞之中渴望得到丈夫的疼爱和蒲松龄对顾氏的爱惜与同情。蒲松龄任由自己的性情代言抒写,完全不顾及孙蕙的感受与社会的议论,正是他认同的另一个身份“风流韵士”的角色在作怪,这个身份赋予了蒲松龄疏放率性、暧昧轻狂的“胆量”。

上述聊斋词对蒲松龄身份认同指向的多样性、多重性的书写,折射出聊斋先生真实而复杂自我意识,对蒲松龄来说,身份认同是一个令他纠结的难题。封建社会,文人“除了会读书之外,别无一技之长。所学知识与社会严重脱节,除了入仕之外,别无其他社会出路,很难实现其社会职能的转换”。这使得蒲松龄对自己的身份确认处于彷徨犹豫、进退两难之中。

先看进的方面。古代士人入仕的途径并不单一,祖荫、捐银纳粟、上书言事、献诗献赋、入幕为僚、投军建功等均可帮助文人实现自己的身份转换,但这些条件和情况蒲松龄都不具备,唯有苦读养就真才实学他才有希望登上仕途。然而,蒲松龄早已意识到自己的政治出路之狭窄和晋身仕宦的艰难,一再追问自身仕途坎坷的原因所在。《金缕曲·形答影》说:“历尽穷途悲竭蹶,莫叹容颜憔悴……毕竟是空还是色,隐隐若明若晦……堪叹尘寰庸俗者,惯劳劳、不管微躬瘁。身外相,得参未?”正是他追问人生奥秘的苦恼心境的写照。他甚至向苍天发出质问:“今日否,甚时泰?天公未有回笺。华发全无公道,偏上愁颠。”(《昼锦堂·秋兴》)“苦恨何时了,矫首问弯苍。”(《水调歌头·送毕韦仲东旋》)王通说:“鲍照、江淹,古之狷者也,其文急以怨;吴筠、孔圭,古之狂者也,其文怪以怒。”聊斋词也具有“急以怨”“怪以怒”的美学特点,与蒲松龄的狂狷性格有关,更与他的仕进焦虑有密切关系。

再看“退”的方面。蒲松龄除了臆想归隐田园山林、为自己打造一个“隐者”身份之外,在词作中没有为自己的“退”寻找一条切实可行的路。按情理来说,以他三十多年的坐馆经历,最起码应该想过把塾师作为失败后的退路。然而,聊斋词虽然抒发了他坐馆涯活的孤独苦闷和思亲愁绪,但对“塾师”身份缺少情感认同。与郑板桥的“无枷无锁清闲客,无拘无束自在囚”的深刻体验相比,蒲松龄似乎忽略了这一身份,或者说根本不肯将塾师作为期待的身份加以认同。在蒲松龄看来,塾师属于过客式的角色,仅仅是他谋生的方式,更不是终极选择的身份之一。这种身份“歧视”的心态完全可以理解。塾师虽然是封建社会落拓文人的传统职业,但在以坐馆维持生计的士人来看,是一种羞辱而非荣耀。明清之际身为塾师的张履祥在《答姚林友》中说:“弟所以自比此事于佣作之人,主人使其挑粪,则亦不得已而为之;又自比于守门之丐,与之酒食,则亦欣然受之。”蒲松龄先后两次坐馆,与馆东特别是与毕际有相处甚欢,但他志在走科试道路,恐怕未必以坐馆毕家为尊荣。所以说,蒲松龄对自我身份的定位成为对他心灵的折磨:(1)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狂狷之士,他不具备挑战现实的惊人勇气。从聊斋词看,蒲松龄对狂狷身份的自我确认受魏晋时期狂狷人格的价值取向和审美情趣的影响较为明显。《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大圣乐·越幅被黜》使用了《世说新语·豪爽》中王敦吟诵“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同时以如意击唾壶的典故,前者还将自己比喻为面对穷途痛哭流涕的阮籍;《沁园春·病中》使用《世说新语·黜免》中殷浩被废书空作“咄咄怪事”的典故。但用典归用典,真要蒲松龄完全效仿魏晋人士的疏狂任诞,他也得承认自己缺少魏晋士人的傲人资本。(2)以风雅文士为人格范型并心追身摹。蒲松龄的学识文采足以让他在地方文人甚至上层文士的圈子里游刃有余,但仅有秀才身份使他缺少标举高雅情志、潇洒交游的自信。如刘广明、王志跃所说,中国古代社会一般人因屡试屡败而心灰意冷,失去了以位达圣的可能性,成了精神上的低等平民,与达官贵人之间横亘着一座人格的大山,“这座大山使他们自惭形秽,将他们的自尊心挤压成了自卑感,智力和德性都产生了怀疑和动摇”。(3)蒲松龄能敏锐地感受到生命个体的身份诉求与所处文化、现实的许可之间的差异错位。对他来说,做隐者、做农民,不仅有悖父辈的期待,更非蒲松龄的心愿所在。他只能游走在主流文化和世俗文化交际的边缘,带着多重而又冲突的心态寻找自己的身份,期待着有朝一日它成为一个轮廓明晰的形象。当他对自我身份的理性思考无法探知清楚“我是谁”“我应该是谁”时,则容易产生对“身份”的误判。比如,受宗教思想的影响,蒲松龄认定自己前世身份造成了今天的悲剧,在《沁园春戏作》《念奴娇》《满庭芳·中元病足不能归》等词作中,他感慨前世修业未满:“恨三生、福业根茎浅……黔娄命薄难通显。”(《贺新凉》)这样的身份“误判”透露出其心灵矛盾与痛苦的深沉与强烈。

要之,由于人的生存方式和人格构成不仅具有复杂性,而且具有动态的建构性和自我调节的功能,不同阶段生命主体对自己的身份认同有所变化,是生活的常理也符合生活的情理。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空间扮演不同的角色,表现出不同的身份特征,不把自己的身份定位为单一刻板的模式,也不值得惊诧。但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身份认同的冲突和多向,而在于主体需要在不同的身份期待与追寻中找一个合适的平衡点,使不同的身份定位不会给自身带来激烈矛盾而导致心灵的煎熬与苦楚,或者确定一个主导的身份认同,以避免因为身份的多向寻求而产生身份定位的迷茫和焦虑。显然,蒲松龄对自我多重身份的追问和确认,已经引发了他内心的矛盾与焦灼。上述聊斋词对身份角色的情感化抒写,除了第三组给蒲松龄带来的身份错位冲突不甚激烈外,其他二组身份的人格特征对立鲜明,对他心灵造成的矛盾痛苦也更为强烈。蒲松龄《聊斋自序》说:“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对其中的“孤愤”“寄托”的内涵,解读者多有牵扯“民族意识”“满汉之别”等政治话语。在笔者看来,站在蒲松龄身份认同的矛盾与焦灼的视角审视“孤愤”“寄托”的内涵比较合理,最起码可以将它作为一条有价值的解读线索。

①阎嘉《文化身份与文化认同研究的诸问题》[M],周宪《中国文学与文化的认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③赵蔚芝《聊斋词集笺注》[M],济南:黄河出版社,1999年版,第200页。

④周波《论狂狷美》[J],《文学评论》,2007年第2期,第38-42页。

⑥[清]焦循《孟子正义》[M],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26页。

⑦12○14○孙立群《中国古代的士人生活》[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46页,第196页,第262页。

⑧[宋]朱熹《四书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47页。

作者单位:(连云港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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