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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关注新的生活元素

2016-09-28○樊

文艺评论 2016年3期
关键词:网虫生活

○樊 星

一、新生活元素与人性的变异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生活与文学。不同的时代常常是与不同的人生场景、生活要素联系在一起的。当年,鲁迅写《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就抓住了魏晋文人“喜欢空谈”“喜欢吃药”“大家饮酒”“居丧无礼”的生活特点,写出了那些人“脾气很坏,高傲,发狂,性暴如火”的名士风度。郭沫若在《李白与杜甫》一书中也曾专章论及“李白的道教迷信及其觉醒”, 就触及到“文学与宗教”和“文学与酒”的关系:一方面,“唐代风气,凡是不愁吃穿的闲男闲女,大抵都在求仙访道,遁世出家”。“唐朝的统治者姓李,他们把老子李耳(所谓“李老君”)奉为鼻祖,在极力推崇道教……生在这样时代的士大夫阶层,无论是想做官或想出世,都不能不受时代思潮的影响。”而李白“好神仙,也很认真……他深信人可以长生不老,或者返老还童。”另一方面,嗜酒却终于使李白从迷信中觉醒:“嗜酒自然是坏事,但对李白来说,有有害的一面,也有有利的一面。那就是,酒是使他从迷信中觉醒的触媒。”①可谓视野开阔。还有李欧梵研究《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也特别注意到20世纪初的“文坛现象”:除了那些论争与“‘时髦’文学的制造”,还有“时尚”——“在男装方面,传统中国学者的长袍仍然流行的同时,里面穿一条西裤才是时髦的”。女性呢?“短发和平胸是独立、解放的女性叛逆者的典型特色,她们被大众视为‘女革命’,因为短发据称是引自苏俄的。”在“时尚”中,就有时代风貌的气息。“1920年代的文学,充斥着这样的故事:一位独立的娜拉如何与一个苍白忧郁的年轻人在咖啡店里相遇和调情,或者一群热爱自然的女学生如何在杭州西湖碰上一位英俊的正在画风景写生的艺术系学生……”②这样的笔墨,就还原了文学与时代的生动。美国学者马尔康姆·考利也注意到:“每个新的一代都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象征,这些象征能感动他们,使他们产生怜恤或自我怜恤。对于自拜伦开始的早期浪漫主义作家来说,他们最喜爱的象征是‘闹鬼的城堡’——险峻难达,荒凉孤寂,里面住着一位其家系难以令人置信的年轻贵族,一个试图消除内心罪愆、然而又全然蔑视人类的曼弗雷德。”③苏联学者巴赫金关于拉伯雷的著名研究也充满了对拉伯雷作品中的“广场语言”“民间节日”“筵席形象”“人体形象”的好奇。其中就指出:“小丑和傻瓜是中世纪诙谐文化的典型人物……作为小丑和傻瓜,他们体现着一种特殊的生活方式,一种既是现实的,同时又是理想的生活方式。”④王蒙也在长篇小说《恋爱的季节》中通过主人公在上世纪50年代的感觉写出了中、苏革命文艺的某些不同气质:“为什么我们宁爱唱苏联的歌曲——雄鹰、山楂树、蓝色的头巾、海水吻着海岸、红莓花儿、雾、夜莺、白桦、褐色的眼珠……为什么我们的歌词里没有这些?我们的歌词里有了这些,算不算小资产阶级情调呢?”⑤还有钱理群,也在研究周作人时提到:“汩汩水声,都滋润着周作人的心田,影响着他的气质与文风。吸引周作人的,还有水的哲学。”因此可见,“‘周作人的哲学、气质、文风与水的关系’,这是一篇‘大文章’”⑥……这样的眼光,这样的发现,都还原了文学的生动鲜活、丰富多彩。

显然,这是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如何通过对特定年代生活方式(从饮食、穿着、居住的时尚到人际交往、人生追求的风气)、独特的生活元素(如酒、筵席、时装、流行歌曲等等)的研究去探讨生活与文学的丰富联系、去还原、触摸时代与文学的生动质感?

说到今天,现代化生活已经呈现出与以往生活完全不同的景观与节奏。手机、网络、Wi-Fi、笔记本电脑、信用卡、MP3、数码相机、高铁、3D打印……等等新生活元素的出现,使人们的日常生活加速、便捷、也精彩了许多,同时也使人们变得更加敏感多变、更加焦虑不安,也更加易怒、更加冷漠、更加“宅”。这意味着,这些高科技的产品带给人们的新体验已经潜移默化、同时也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世界观、人生观和生活方式,随之悄悄地改变了人性。而敏感的作家们也在自己的作品中记录下那些新生活元素对人们生活方式的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比较多的还是展示新生活元素的负面影响。这样,文学看似是重返到批判现实主义的立场上去了,并且因此与市场与消费者铺天盖地的期待与欢呼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但读作品的感觉,却不尽然。

二、小说中的网虫、微博、QQ

多年前,在网络还没有进入人们的日常生活时,诗人北岛曾写过一首诗。诗的题目是《生活》,全诗就一个字:“网”。诗人用一个耐人寻味的“网”字表达了对生活的失望:网,意味着束缚、禁锢。诗人肯定不会想到,随着网络在日常生活中的迅猛发展,已经有无数人在网络上找到了生活的乐趣,直至产生根深蒂固的“网瘾”。

例如1997年邢育森的小说《活得像个人样》在网上的一炮打响,就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告了一代“网虫”的人生观:“公司的事情可以先放在一旁,我还要上网。网络就是我最后的家园。”这已经完全不同于传统价值观中的“供职”一说,也不同于忧国忧民的知识界“寻找精神家园”的呼唤,但又隐隐约约使人想到了法国启蒙思想家伏尔泰的名言:“种自己的园地要紧”,还有周作人的那本书名:《自己的园地》。也许,对于成亿的网民大军而言,网络真具有“最后的家园”的不寻常意义。尽管,网上是一个虚拟的世界,但正是那光怪陆离的一切满足了大家虚无缥缈的精神需求吧。在网上交友的轻而易举,既是对无奈现实的逃避(“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又拼死拼活干了四年,还不如一个傍大款的黄毛丫头有钱。气得自己脾气就上来了”),又是不负责任、得乐且乐的情绪的宣泄,(“感情总是这样,一个女孩激发起你的热情和迷恋,但总被另一个人收获”;而开放的女伴也足够坦率:“对于我们女人来说,爱人和丈夫是两回事。我不会嫁给你的,这样我们都太累。我想要的,你给不了我,我们的孩子也不会在很好的条件里成长。我要嫁,就嫁一个事业有成忠厚老实的人,不用我付出多少感情我可以把握控制住的男人。”)因此,大家都在莫名的烦躁与逢场作戏、见异思迁的情绪转换中及时行乐又彼此轻贱。王朔式的玩世不恭到了邢育森这里,已经少了一些油滑,多了突如其来的“怒发冲冠,声嘶力竭”、极其任性、极其过分——那是在现代化带来的压力山大中、是在现实的种种困扰中突围无门而产生的彻底绝望和自暴自弃吧。

再看吴玄的中篇小说《虚构的时代》,其中也刻画了一个“网虫”的生命体验:“网络就像地狱,人在上面就像鬼,有魂无体。”“网上除了胡说八道,其实什么也没有。但人总得有个地方呆呀,章豪还是选择呆在网上。”无聊中,还是交友,只是“喜好在网上找异性聊天,而忘了做爱。长此以往只怕要蜕化成无性别的虫子”。小说因此写出了网络使人性异化的可怕现实。对于网虫来说,问题不再是“活着有什么意义”,而是“到底是网上的女人真实?还是生活中的女人真实?”还有明知“在虚构中生活”使自己远离了老婆和同事,为什么仍然无法自拔,以至于老婆的管控会使自己“出现了精神分裂的前兆,譬如失眠、头痛、抑郁、厌世”?网络为什么具有令人身不由己“异化”的魔力?多少“网虫”的婚姻破裂是因为网络的魔力?

到了中篇小说《谁的身体》中,吴玄对于“网恋”的描写更加匪夷所思了:网虫“过客”莫名其妙地相信:“成熟的网虫只活在想象中,如果见面,那想象的生活无疑就毁了。”他因此拒绝网友“一条浮在空中的鱼”的见面请求。比起那些萍水相逢就渴望见面、而且常常因此产生爱恨情仇故事的网友,“过客”对于异性网友见面的恐惧显然更不可理喻。他的体会是,“网恋就是由废话构成的,电脑一关,什么也没有留下,你能想起的顶多也就是一些废话的碎片,就像两个酒鬼,酒酣耳热滔滔不绝,酒醒之后什么也不记得,你惟一能说的就是一句,我醉了,网恋就是那么一种类似醉酒的状态”。而“过客”的异性室友李小妮也玩过“网恋”。她的体验则是,“网恋那玩艺……不过是爱情泡沫而已,还互相见过面,及到一见面,网上的激情就像春梦一样了无痕迹了。不过,网恋也是好的,一次一次的网恋就像彩排,为真正的爱情提供经验”。这是怎样奇怪的生命体验!虚幻又光怪陆离。因为恐惧真实的网友来访,“过客”居然把“一条浮在空中的鱼”让给了冒名顶替的“下半身”诗人“一指”,又很快为此感到不安;可他与“一指”的前女友李小妮的肉体之亲居然也如儿戏一般,浅尝辄止。小说因此进一步写出了“网虫”在灵与肉的分离中的迷惘,以及人的异化与退化。

因为有了网络,人们有了虚拟的生活,也因此而变得神情恍惚、不负责任、喜怒无常、焦虑恍惚。网络,本为方便人们联络、工作而产生,却使人们身不由己滑向了虚拟的世界、逃避了真实的生活。而人性也就在这样的世界中迅速变得扭曲、变态、乖戾了许多。

李师江的中篇小说《网虫辞典》则相当生动地写出了当今一部分研究生在网上游戏人生的心态:作为中文系的古汉语研究生,对专业没什么兴趣,只是因为外语没考好,不得已才就位。他的网名叫江鱼儿,“是个职业网虫”,“以网为家”,在网上“日理万机(当然是计算机的机)”,有时甚至半夜起来也在网上贴几句,得到一群“网八蛋”的追捧,人气很旺。他想编一本“网虫辞典”,也想在网上泡到美女,因为“大多数的网虫都有想在网上泡到俊男美女的愿望”。可是这样的愿望又常常落空,因为“根据网上假即是真真即是假的原则……网上无美女”。好在江鱼儿钓到了一位美眉“花无缺”。小说中关于二人彼此打情骂俏的描写,关于江鱼儿在“花无缺”和Rose之间心猿意马的刻画,还有他与室友老猫切磋泡妞心得的对话,以及小说最后“花无缺”关于“网络上的东西是虚幻的,包括爱情,你最好当它是梦游,一回到现实,它就跟肥皂泡一样破灭”,“在网络上我永远是你的花无缺,是永远记着你的那个女孩;但在现实生活中,我是别人的,我生活在另一个空间”的留言,都颇为传神地写出了当今青年男女逢场作戏的油滑与盘算。一切都是虚幻。因此没必要认真。也因此需要油滑、调侃、逢场作戏去化解青春的苦闷与浮躁。

在网络上,微博是一种广受欢迎的社交平台。桢理的中篇小说《微博秀》就不无调侃地写出了一位普通人谢世民成为“微博控”的偶然与痴迷。百无聊赖的他忽然发现,他“对上网内容最感兴趣的,竟然是微博。看新闻,观电影,玩游戏,QQ聊天,他都不太感兴趣。也就是说,他不喜欢不交流,也不喜欢一对一交流,他喜欢一大堆人扎在一起,各闹各的。微博好像一个班级,一所学校,或者一坨巨大的人群在狂欢。尽管他从小到大恰好相反,一直躲着人多的地方……”是啊,狂欢,这个词已经成为描述网民情绪的一个常用词。在当今社会里,竞争残酷。何以解忧?如何狂欢?谢世民的体会是:“王子和平民在网上完全平等,而且,谁也不知道,他是王子还是平民,甚至是男是女,是人是狗。”他甚至觉得:“微博真是共产主义社会啊。”看,这不正好是“平等”观念的虚拟效果吗?何况他还发现:“只要他说出一个‘屌丝’的苦恼,就会得到大多数人的认可和表扬,还会增加不少粉丝——微博上可怜人得势呢。”一个普通人微不足道的卑微感会因为素不相识的粉丝而暂时消失。“在微博上,谢世民无比自尊。”然而,另一方面,上微博真的就能化解烦恼吗?当他计较粉丝的增减时,新的烦恼就悄然滋生了出来。此外,微博上的是是非非也搅得他难得安宁。是的,虚拟世界也有实实在在的烦恼。

除了微博,QQ群也是一种广受欢迎的社交平台。李榕的中篇小说《群》就再现了QQ群的神奇力量:使本不相识的人们联合起来,互通消息,享受网购、团购的乐趣,也“变着法子弄暖自己的荷包”。一位家庭主妇Can的偶然上网、加入QQ群的体验相当有代表性——“对网她真是相见恨晚!网上什么都有,电影电视剧、流行歌曲、明星八卦,再就是可以和朋友们随时聊天。现实生活里她基本没朋友,以前的同学同事早就没来往了,左右邻居关起门过日子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她的朋友都是虚拟的,在网上,在群里。”“群是QQ群。Can应女儿班主任的建议加入了‘实验中学家长群’,她的初衷是为了和其他家长交流如何教育孩子。刚进群时她晕大发了,这是个可以容纳五百人的超级群,每天热闹非凡,完全可以用人头攒动来形容。”“群像一个包罗万象的集市,汇集各种叫卖、超量讯息:团购学习资料,团购羽毛球课篮球课欢乐谷门票……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有意思的是,“大家在群中谈吃谈喝避开学习话题,莫衷一是,其实都在暗中拼命使劲。”“虽然大家在群里每天都乐呵呵聊天气谈购物,私底下却将自家孩子出去各种培优。”这一笔,相当精彩地写出了人们在沟通中有戒心、在热闹中藏心计的生活常态。QQ群使都市人超越了孤独,使陌生人变成了网友,使大家畅所欲言又小心翼翼,而且,也绝不会使大家因此亲密无间、肝胆相照、心心相印。作家写出了热闹中的玄机、实惠后面的“留一手”,很能耐人寻味。另一方面,和微博一样,QQ群中偶然生出的“八卦”也会突如其来,像瘟疫般迅速蔓延。热衷于播弄是非的人无处不在。曾经红火的生意一旦被无中生有的流言所伤,也就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小说写出了网上的无事生非,也就写出了古老的悲剧:流言吃人。只是此篇后半部引出的两条线索明显游离于“QQ群”之外,显得枝蔓了一些。其实,作家是可以围绕“达人”与“Can”“八卦妈妈”之间错综复杂的微妙矛盾进一步写出QQ群作为新的是非滋生场、人与人命运的新的博弈之地的各种奇奇怪怪的风景的。

网络就这样改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改变了生活的面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更随意、更暧昧、更变动不居,人的情绪也更多变、更极端、更突如其来了。

三、小说中的BP机、手机、短信

现在,还有多少人记得当年流行一时的BP机呢?1980—1990年间,BP机曾经红极一时,是人们互相传呼的重要工具。谁成想没过十多年,更加方便、快捷的手机的迅速普及,使得BP机渐渐消失了。

2000年,《收获》杂志在第1期上发表了王永午的中篇小说《寻呼机上的20条信息》,讲述了一个由婚外情引发的家庭矛盾故事:女方的丈夫通过20条信息给女方的情夫施加持续的压力,却又并不实施报复。而情夫之妻在回应情敌丈夫的挑战时的强硬、在维护家庭时表现出的坚定也显然不同于那些因为丈夫负心而大闹特闹的传统女性,小说因此写出了这样的感慨:“这世道可真变了。”有趣的是小说中写出了寻呼机的不便和手机已经普及的现实:“我没有手机,看满场的人都在打手机,我恨不能从谁手里抢过一个打电话。”还有人们纷纷打手机中显示出的问题——

看看今天的人吧,差不多每人都有手机,有事没事都在打,虽然听不见对方在说什么,但从能听到的大呼小叫来判断,多数人没有安全感。手机普及后,有句话使用率是最高的,就是“你在哪儿”,这句话开始还是一种询问,后来多变成一种不信任的质问……在空中弥漫的不信任感,垒高了人们的焦虑,不少人都有高处不胜寒的恐惧。人们不知道对方在哪里,问也只是问问,对方该骗你还是骗你,因为你无法印证对方是否对你说真话……而这种事以前怎么可能有?一个电话打过去,那可是落地生根的电话号码哪。现在这个号码长了腿,哪都能走,哪都能去,收不到你的电话,他还可以说不在服务范围之内。人们之间的信任在逃避之中钙化了,变得有名无实了。

这一段话颇为凝炼地概括了手机给人们的生活与心态带来的巨大变化。

这些年,手机已经成为当代生活中最普及的必需品,为人们的及时交往、消费、出行提供种种方便。对手机更新换代的追逐(例如对iphone5、iphone6s的追捧)甚至成为一部分年轻人难以理喻的时尚。刘震云的长篇小说《手机》中也写到了上网的魔力:“陌生人成了亲人,亲人倒成了陌生人。”小说更多还是通过一个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揭示了当代人的一种生存困境:“你们在手机里说了多少废话和假话?汉语本来是简洁的,现在人人言不由衷。手机里到底藏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东西?再这样闹下去,早晚有一天,手机会变成手雷。”电视节目主持人严守一的婚变就是因为手机里的秘密被媳妇发现了,他后来失信于情人也是因为手机里的隐私。而小说中大学教授费墨那声感慨——“还是农业社会好哇……那个时候,一切都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你说什么都是成立的”则相当富有讽刺意味:手机变手雷,是现代化社会人活得越来越尴尬、越来越不像人的体现。

另一方面,《手机》的讽刺锋芒也直指生活中“瞎话张嘴就来”的现实:严守一在电视上滔滔不绝,说的都“是属于全国人民的”道理,可这样的话说多了,也就“不拿话当话”了(这一笔道出了世道人心:在“大道理”铺天盖地的氛围里,究竟有多少人还信那些大话)。在电视上,他说的是一套冠冕堂皇的话,可到了个人生活中,他在几个女人之间周旋,在脏话、傻话、假话、废话中时而如鱼得水、时而如履薄冰、时而谎话连篇,到头来惹出的是层出不穷的麻烦;而他的情人五月在做爱时大说“世界上最脏最乱的话”,也充分表现出当今“女汉子”的“重口味”(这,也算当今“女权主义”的一朵奇葩)。还有费墨说话的风格——“从深刻到庸俗,转变得很快”,同时也明白“嘴里贫,是证明心里闷”,也充分表现出当今知识分子在世俗化浪潮中载沉载浮的多副面孔……这一切,又都烘托出令人忧患的主题:“现在社会上撒谎成风”!而这样一来,又何谈“诚信”?!

手机惹出的层出不穷的麻烦终于使严守一承认:“自己在世界上是个卑鄙的人。”在偷偷摸摸的狂欢过后,是自轻自贱。有趣的是,《手机》一书的畅销、被改编为电影并迅速受到大众的欢迎也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个缩影: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离不开手机了。这意味着,越来越多的闹剧、悲剧与手机的空前普及越来越密切地联系在了一起。另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彬彬有礼的人们为什么一上网就变得放荡、无耻起来?这个问题耐人寻味。

须一瓜的短篇小说《贵人不在服务区》也是写随口就来的谎言,却不曾想那谎言居然阴差阳错成为一桩刑事案件的重要证词!小说从迷信贵人的心态写起,通过无意间与贵人爽约而编造“绝妙的谎言”去搪塞,而那谎言正好与贵人家发生的一桩命案在时间上巧合了。于是,一个阴差阳错、无意巧合的事件就烘托出人生的玄机:“我们每个人都在寻找贵人、提防小人,有谁想过,别人的小人可能就是我们自己哪。而且,小人好像要比贵人要容易成功啊。”这一笔,与刘震云《手机》中严守一的自轻自贱,可谓异曲同工,都引出了在谎言中应付以后的尴尬与反省。须一瓜擅长写刑事罪案的扑朔迷离,此篇落笔在通过谎言的阴差阳错揭示命运的诡异,耐人寻味。

有了手机的普及,也就有了铺天盖地的短信。短信,方便人们交流隐秘的信息,也因此生成新的商机、新的问题。王手的中篇小说《本命年短信》就讲述了一位中医大夫在有关部门准备提拔时,因为看不见的对手制造的流言蜚语而心神不宁,于是鬼使神差求助于报纸广告上的“本命年短信”点拨迷津,为此疑神疑鬼、神经兮兮、身心俱疲的故事,由此写活了当今相当一部分官员、名人的惶惑心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最后乞灵于算命、奇迹、披着“大师”外衣的江湖骗子。小说最后写这位大夫在看淡了晋升的折腾后“惊叹组织部的忠告居然和本命年短信一模一样,起码也是惊人的相似,甚至连口气都很像”,可谓参透了命运的玄机:那些捕风捉影、那些无中生有,是考验,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最新潮的手机与最古老的算命术的奇特结合,也堪称科技与神秘文化无缝对接的一朵奇葩。

对于更多的青少年,玩手机甚至已经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就像林白在长篇小说《北去来辞》中写到的“北漂”那样:“春泱除了上网,就是捏着手机不停地摁。她二十四小时手机不离身,无时无刻不拿着手机……”雨喜也是,“上了网就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们在都市的精彩与无奈中靠手机打发时光。尽管,这样的打发显然虚幻,但那虚幻到底不是可怕的深渊,而是可以藏身的避风港。

四、小说中的谷歌眼镜

还有谷歌眼镜,一款无需动手便可上网冲浪或者处理文字信息和电子邮件,同时,还可以用自己的声音控制拍照、视频通话和辨明方向的智能眼镜。这样的眼镜堪称奇迹。然而,这样的眼镜也具有显而易见的弊端,诸如成本过高、分散用户注意力、存在侵犯别人隐私的隐患等等,并因此而注定难得普及。如此说来,在这个创新意识空前高涨、新产品层出不穷的年代里,创新的结果并不都能畅行无阻。旅美作家陈谦的中篇小说《无穷镜》就通过在硅谷的华人工程师珊映为攻克谷歌眼镜这一尖端产品而呕心沥血却功亏一篑的故事,道出了当代科技化、网络化社会的致命软肋。在激烈的竞争中,她为了事业牺牲了爱情,也无怨无悔。然而,小说里就写到了珊映的好朋友尼克教授对网络的不信任:“网络的可怕——上传的信息只要生成,就可能在任一节点被截留,成为他人手里的永久存在,哪怕信息源自己已清除。”“尼克常常向珊映强调网络是黑洞,并总是坚拒无处不在的手机拍照。”因此,“No evidence!”(不留证据)就成为他时刻提醒自己朋友的警告。可结果就那么奇特、也不幸地应在了这句警告上。珊映没有想到,尼克为自己请来的高手戴维会因为邻居出于好奇心的远距离拍照而上了网,而这样一来,她也就在无意间违背了与戴维的约定,从而失去了进一步合作的可能。小说写出了网络的可怕——在不经意间就吞噬了一个人经营多年的事业。网络使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缺少安全感了。事实上,网络发展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在顷刻之间就被网上突然产生的旋流淹没了!网络,无处不在的网络,正在成为小事的放大镜、隐私的透视镜、八卦的大广场、是非的滋生地。有多少人像尼克那样对网络的危险保持了应有的警惕呢?

可即便是如此,仍然有那么多的网民成天挂在网上,乐此不疲……人的异化,就这样有了新的方式。网络是虚幻的,又是很容易使人上瘾的(所以就有了“网瘾”这个新词),具有毒品一样的可怕魔力。

这一切,与层出不穷的惊悚之词一起,改变了文化的版图与人们的价值观——从“草根”“房奴”“屌丝”(甚至“女屌丝”)“女汉子”“男闺蜜”“二 逼 ”“逗比”“富 二 代 ”“官 二代 ”“剩 女 ”“ 直男”“渣男 ”“基 友 ”“小 鲜肉 ”“驴 友 ”“ 奇 葩 ”这 些匪夷所思的流行称呼(而且常常用于自嘲)到“拼爹”“裸婚”“ 裸 考 ”“裸辞”“ 恐 婚 ”“颜值”“脱光”“哈韩”“ 飙 歌 ”“雷人”“ 山 寨 ”“土豪 ”“刷 屏 ”“人肉搜索”“躺枪”“拉黑”“打酱油”“小确幸”这些让人目不暇接的新词,还有“神马都是浮云”“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宁可坐在宝马车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就算你虐我千遍,我仍待你如初恋”,“理论联系实惠,密切联系领导,表扬和自我表扬”这样一些流行语。一切都很新鲜,也很搞笑,又相当无奈,可谓:五味俱全。

五、对于现代生活的忧思

是的,现代化进程就是不断追新逐异、创造奇迹的过程。从美食、时装、豪宅、奢侈品收藏到花样百出的“炫富”“吐槽”“秀肌肉”“吸引眼球”,再到光怪陆离的“现代派”文化“后现代”时尚(包括不可思议的“行为艺术”“真人秀”),令人目不暇接、头晕目眩、脑洞大开。另一方面,现代化进程中越来越激烈的竞争、越来越沉重的生存压力、越来越狭窄的上升空间,也使得人们越来越感到浮躁、焦虑、压力山大,在大饱眼福与口福的狂欢过后吐槽、在吐槽的同时也得乐且乐。从王朔、王小波的“调侃一切”到卫慧、春树的叛逆与狂欢,再到周星驰的“无厘头”电影、赵本山的搞笑“小品”和周立波的搞笑“海派清口”一直受到大众的追捧,都体现出典型的大众文化需求:通过笑声宣泄压力,通过调侃达到心理调节。而笑过以后,一切依然在命定的轨道上运行。就如同美国思想家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在批判现代主义文化时说过的那样:“这一切的一切,不可避免地要在人类经验的整个范围中制造一种对常识的歪曲。把直接、冲击、同步和轰动作为审美的——和心理的——经验方式的结果就是把每时每刻都戏剧化,把我们的紧张增加到狂热的程度……然而在感官旋风周旋过后,却是枯燥的日常生活老套。”⑦

那么,还有别的出路吗?

由此想到了卢梭当年在《论科学和艺术》一文中的忧思:“当生活日益舒适、工艺日臻完美、奢侈开始流行的时候,真正的勇敢就会削弱,尚武的德行就会消失;而这些仍然是科学和艺术在暗中起作用的结果。”⑧社会的发展总是有代价的。虽然,在现代化社会里,仍然常常产生见义勇为的英雄好汉,涌现乐于助人的好人,但想起莫言在中篇小说《红高粱》中发出的“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感到种的退化”的悲鸣,还有贾平凹在长篇小说《怀念狼》中发出的“人类已开始退化”的浩叹。这些悲鸣与浩叹都是对现实问题的敏锐洞察,也是对卢梭的忧思的深长回应。

痴迷于虚幻的网络,在此起彼伏的“吸引眼球”的奇怪新闻、海量的各种信息的包围下打发时光,已经成为现代生活的一大景观。其势汹汹,已如洪流滔滔,不可阻挡。

好在,这世上还有不少对“网瘾”具有免疫力的人们。他们没有成天挂在网上,而是在生活中自强不息、创造属于自己的生活。

①《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②李欧梵《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33-34页。

③[美]Malcolm cowley《流放者的归来》(中译本)[M],张承谟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第14-15页。曼弗雷德是拜伦同名诗剧的主人公,是知识广博、渴望摆脱世间、最终自我毁灭的神秘人物。

④[苏]巴赫金《拉伯雷研究》(中译本)[M],李兆林、夏宗宪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9页。

⑤《王蒙文集》(第2卷)[M],北京:华艺出版社,1993年版,第512页。

⑥钱理群《周作人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72页。

⑦[美]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中译本)[M],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上海: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7页。

⑧引自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第3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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