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草
2016-09-23鲍尔吉原野
◆ 鲍尔吉·原野
青草
◆ 鲍尔吉·原野
草
北地,当冻土显露黑色,微微有一些潮湿的时候,土仍然坚硬,而草芽已经钻出来了。人实在无法想象,柔软像纸一样的草,怎么能钻透泥土的封锁;无法想象水洗过一样新鲜的草,是怎样度过漫长的冬天的。
草在生出的时候,抱紧身体,宛如一根针,好像对土地恳求:我不会占太多的地方。而它出生的土地,总是黑黑的,这是它的产床。黑色总是令人感动,好像泪水盈满了土地的眼眶。草是绿色的火,在风和雨水里扩展。一丛、一丛的,它们在不觉中连成一片。在草的生命辞典里,没有自杀、颓唐、孤独、清高这些词语,它们尽最大的努力活着,日日夜夜。长长的绿袖子密密麻麻地写着:生长。
青草出生的土地,散发着草的汗香。
惠特曼说,草“是一种统一的象形文字,它的意思乃是:在宽广的地方和狭窄的地方都一样发芽,在黑人和白人中都一样生长”。面对着草,能体会出谦卑的力量、贫贱的力量、民主的力量。这些观念像草一样,在静默中,分分秒秒都在生长。
“现在,它对于我,好像是坟墓中的未曾修剪的美丽的头发。”(惠特曼)我想起齐白石在晚年也说过:让我的坟头青草茂盛。这句话同样是一句诗。他们——这些洞悉人生的艺术大师,都穿越了生死之门,看到了草的生生不息。坟上青草,是生与死的美丽的结合。齐白石宁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看到了自己墓边的绿意绵绵,而已然把死忘记了。如惠特曼说的“这最小的幼芽显示出实际上并无所谓死,……生一出现,死就不复存在了”。
惠特曼的诗中无数次出现过草,而且他的“话语像草一样朴实”。在他笔下,在密西西比、棉田黑奴、巴门诺克、精神、流动、气慨这些汹涌的词汇中,有蓬勃的草叶长出来,缠绕着这些词,如同花环,散发芳香。
草言草语
对春天,阿斯汗说“草暴动了”。
我当即对他刮目相看,说:“你说得挺好。咋想起‘暴动’这个词了?”
阿氏显见没有批评家的诠释才华,说:“你看,这不是,哪都是草,包围咱们了。”
草包围咱们了,说得好。我对鄙外甥进行鼓励,说:“你呀,好好念书,长大……”
“咦?”阿斯汗从地下捡起一个瓶盖,大声说:“这是雪碧的盖。”
我的表扬连头还没开呢,不说也罢。对儿童,在许多情况下,赞扬都不如雪碧的盖更有价值。我们穿过火花路,再往前就是煤厂,顺墙根一直走,就直接上南山了。
到处都是草,草不择地而生。在人们看来是肮脏的墙角,草伸出干净的叶子。如果没有人的践踏,没有水泥和沥青路面的遮蔽,草会长满所有的土地,像练字的人不放过纸上的每一块空隙。草爱热闹,是群居的生物。它们相互拉扯着袖子与衣襟,挤满了土地。
草的突然出现,好像让人相信一个道理,什么道理?不一定能说清楚,大约是在我们看来无生气的大地上,始终流动着数不清的生命。在我看来,冰雪没有把草冻死是一件奇怪的事,也是让人感动的事。这里面的道理不是斗争,而是和谐。大自然是最为高明的精算师,在妥协和激进中让所有的生灵都有一个位置。
草暴动了,这是阿斯汗对春天的一种比较吓人的说法。看到草和树上懒洋洋的杏花,我觉得春天也暴动了。如果看到开河的江水,冰块汹涌而下,更能体会“暴动”的力量。
在春天,还有什么没暴动?昨天我甚至看到了一只蝴蝶,它像一位初愈的病人,在灌木中软弱地飞舞。
说来说去,是说人对春天不能无动于衷;面对着草——上天在一夜之间送来的如此众多的礼物,也不能无动于衷。想说却说不出阿斯汗那种别致的话——草暴动了。小孩真敢说。
城里的荒草
我常常留意城里的荒草,管这些草叫流浪草或自由草亦未尝不可。它们两三株、四五株或一株长在你想象不到的任何地方,如楼顶。草需要多少株长在一起,取决于它们脚下占有多少泥土。
荒草长在居民楼墙根,长在车库的檐下,长在街道红的、灰的地砖的缝隙里,长在雨搭上面。广场水泥板的凹槽,如果被风刮进一些土,又下一点雨的话,就有草,当然是荒草,也叫野草。步行商业街游人稠密,人把街踩得溜平,但踩不死荒草。草从座椅下面、垃圾箱边上长出来。威严如政府的院子里也有野草,这种地方,流民进不来,荒草进得来。政府院子里栽着花钱买来的体制内草,像穿塑料制服的学生。体制草的任务是排队,碧绿和身高一致。有人给它们浇水施肥但没自由。跟这些尤物比,荒草太寒伧了,虽然也绿,但色泽暗淡,且衣袖太长,像卖唱的艺人伸出手来。但荒草有本事呆在它们喜欢呆的一切地方,尽享逍遥。我从六楼食堂往北看,看到一个神秘的院子,楼顶立着白底红字的牌子,一牌一字,写着“政治可靠、严守纪律”等训令。院子里看不到人,楼顶长满了荒草,我替这些草高兴,没人打扰它们,就像替公安部院里的野猫高兴。该部到了午饭时分,特别在第一拨吃完饭的人走出饭堂后,野猫漫不经心地围拢来。这时,有人把从食堂带出的食物谦恭地放在猫前——鸡腿、牛肉或其他。野猫毫无感恩之心,低头嗅一嗅,吃或不吃,也不抬头看这些警察的官职。公安部院子大,草木茂密,还有一座受保护的王府,猫在此尽情飞窜攀爬,打斗恋爱。也有人带猫粮放进树下的塑料碗里,野猫冬夏饿不着。
荒草比野猫幸福——这是我的看法。草不需要吃什么,自给自足。天下的生物,大凡需要张嘴吃什么就陷入被动,必用全身的力量去喂这张嘴。人或动物活得难,难就难在有嘴,因为嘴下面接着胃和肠子,是无底洞。谁不吃?不吃长牙干啥?荒草自给自足,不仰他人鼻息及一切事物鼻息。它的粮食来自阳光和一点点水。草用自己的衣服或者叫袖子就把饭做熟了。阳光普照万物,照在石头上,照在大楼上,地上有狗屎就照在狗屎上。阳光无偏私地照在大地每一寸地方,只有植物捧起阳光把它变成了饭,这个能耐是大能耐。上帝让草活,给予它这一套能耐。随你践踏、随你轻蔑,荒草不以为然,它有能耐还比人禁活。而且——这一点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从阳光中合成的营养吃起来有多么甘美,如果不是,植物怎么会开出那么好看的花呢?人吃什么猪蹄子、鸭脖子,啥都吃而脸上屁花都开不出,吃花也开不了花。人跟草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
荒草在大街转角、在废弃的工厂、在“政治可靠”的院子里、在无人认领的自行车中间、在广场和楼顶上迎接日出,它们眯眼看东方射出微弱的光,这些光难以置信地扩张泛滥,照红了广大天空。太阳又来了,它每一天都没爽约,给荒草带来了粮食和点心,带来驱寒的火炉。太阳实为全自动与多功能的供应站,此时荒草比谁都高兴。没见过哪个人因为太阳升起来而高兴,草天天为这事高兴。荒草散在各处,它们不孤单。脚下哪管只有一寸泥土,对草也是大地。荒草把脚伸进土里,掏出水来。土是贮水罐,存一次雨水够喝一个月。当一株荒草有什么不好吗?它不知什么叫作“不好”。它们看天空的月亮如剪纸,风没有眼睛,常在墙上撞昏过去。跟荒草一样自由的还有小鸟。
对啦,是风和小鸟把荒草带到了城里。风仁慈,它不愿让草在乡下呆一辈子。草籽坐上了风的透明火车进城,相中哪儿就在哪儿落户。小鸟吃草籽,没消化的草籽随鸟粪遗留各地。鸟噙着草籽准备下咽时,会因为一件事突然起飞、突然鸣唱,把草籽遗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那里成了荒草的产床,它的家。
仓房
干草堆积在仓房,像瓷器沉静地放在花梨木的格子上。干草在这里呼吸、低语,气味微甜而遥远。
干草通过回忆把泥土、河流与夏夜的故事讲述了一遍,既干净,又质朴,而它自己惯常发出这么一种甜味。像小米一样浅黄的干草,露出金子般闪亮褪去的黄色,如高级丝绸的质地。它发出的芳香,比青草隐逸。
我喜欢躺在仓房的干草上,架着二郎腿,想各种奇怪的事情。干草在身体下面发出响动,比纸好听。我想,我躺在多少青草上面啊。那些青草在夏天飒飒起舞,开过上百朵的花儿。
可是在夏季,闻不到青草准确的味道——河水、羊粪甚至蛙鸣都混入空气之中,青草的气味成了细小的呼喊。而这里,仓房里传出草的合唱,淡黄色富有光泽的和声,还有弦乐。一丝丝不绝如缕的甜味,自然是小提琴的独语。
从仓房木板的缝隙向外看。现在是初冬,雪在低洼处晾晒衣裳,庄稼被收走了,谷茬划出长长的垅线;天变得浅蓝,像被晒了一个夏天,有些脱色;狗在没有庄稼的地里慌慌张张地跑,追逐落在树上的乌鸦;白雾只有脚踝那么高,像大地披了一件衣裳。
仓房很暖,虽然以后就会冷了。放上一个床,加上煤油灯、猎枪和一本辞典,就能安度悠闲的日子。仓门半开,看日影一点点拉长,门口的猫望着远处犹疑不决。慢慢地,干草的气味钻进衣服和人的身体里,让人清爽健壮、咳嗽响亮;肺里的废气都被干草撵跑,脸色因此红润。
我想象,舅舅仓房的干草里藏着一本日记,记着民初的事情,有多少大烟被土匪抢走,村里的某某实为某某的私生子。而后从草堆里找出一把毛瑟枪,克虏伯所造,已经锈了,还有湖绉手帕裹着的一绺女人的头发,以及地图、鼻烟壶和掏耳勺。把仓房的门用力一关,上面掉下一函王爷清朝呈蒙藏院的密札。
然而,这多不可能。干草是昭日格图舅舅和我芟割的,还有朝鲁。我们在西洼地芟草的时候,马车一侧的轱辘陷进田鼠洞里,翻了,使朝鲁的脑袋缝了6针。在放干草之前,仓房堆着铁犁、马鞍和朝鲁结婚用的组合家具。去年,我在巴林右旗的查干沐沦村住了一个秋天。
风吹草动
五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天,我骑车去辽宁大学操场跑步,没按惯常路线走,转道从礼堂那边绕行。接近篮球场时,看到方形草坪上,草叶闪闪发光,马兰在树墙外悄悄开放蓝花。老校工在剪树。
草坪的草是咱们说的进口品种,娇嫩翠绿如染织的地毯。而比地毯更高明处在于草们在风的驱赶下作出的精致舞蹈。洋草修长柔韧,色泽是画家笔下才有的晶莹的浅绿,而草叶背面在绿中衬一抹银灰。透明的风在这里和草开展欢愉的游戏。有时草叶急急如“之”字蛇行;有时像波纹一圈圈荡开,仿佛投入了石子,或者如体育场上的观众臂膀相牵此起而彼伏的场面。面对这些美丽不知疲倦的草叶,你尽可以想象它们在骑马、哗变、演习八卦掌(团体项目)与诺曼底登陆。谁知“风吹草动”四字在此竟有如此生动的演示。这与我在草原和乡村看到的草景都不同。后者是民众,这边是草舞蹈团。我甚至想冒着挨骂的危险说:“还是外国的草好啊!”或“还是外国劳动人民的草好!”
此时是下午,天边摆满五月的白云。雨才歇,蝴蝶和蜜蜂都没有出来,楼角上的广播喇叭里传出学生播发的知识稿件——海洋资源远远多于陆地资源。与“草舞蹈团”隔一道树墙的是一排马兰,开着淡蓝的花。它们像一群蹑足而走的乡村姑娘,十七八岁,想引人注意又怕异样的目光。我忽地想起萧娴笔下的兰花,也是这样轻盈淡雅。此画是一本杂志的封底,20年前糊在我家裂缝的门板上挡风。我为想起这幅画以及萧娴的名字而惊讶。在都市里,一个人被裹胁于车马人流之间,偶尔脱身却见马兰花静姝一隅,你甚至不好意思自己的东奔西走。我蹲下,专注于花草。老校工环臂持大铁剪“嗒嗒”开合,然后俯察,如理发师侧首找寻那人头上杂毛。我恍然,马兰花、老校工弯腰的姿态和草的舞蹈,是一幅让人屏息而视的画面。在平静的生活中,天地间会突然出现美不可言的胜境。我庆幸看到了它。
这时,老校工回头看我,汗里的盐使他眼角眯着,表情似有不悦。一人站在另一劳动者身后无理由地观望,当然令人不悦。其实我想多看一会儿。老校工二度一瞥,我走了,美丽的草和马兰都是他的。日常景色在朴素的外表下会突然爆裂内里的美,明灿高扬。与之遭逢已经很难,而遭逢之后无法勾留是另一无奈。人们跋山涉水去拜谒天下名景,譬如泰山峨嵋时,究竟有多少人看到了它真正摄人魂魄的美?美像闪电一样,不可能总是出现。它的出现,必有晨夕、明暗乃至风与雨的交关组合,像盛妆的大师出现在舞台上。而多数人在泰山峨嵋所遇,仅是一场没有演出的空寂剧场而已。
有人说,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只在某年某月的几天,至多一个星期便寂落了。人们娶来的妻子,多数已经不包含这几天了。如同花朵在空谷里的绽放,它的美属于神,而非男人或女人。
青草和星辰
青草离星辰仿佛太遥远,仿佛没关系,而我觉得它们是天生的伴侣,就像藏在岩石里的黄金跟太阳是伴侣,风跟水波纹是伴侣,钟声和融化的积雪是伴侣。青草和它身边的草只是邻居,它的目光在远方。每天夜里,青草举起双手仰望,看见星辰比它更小,躲在深蓝的帏幕后面。星辰也在天上俯察青草,青草如此之多,和天上的星辰一样多。青草以为星星就是夜空的草,白光是露珠,正如月亮是天上有树的圆窗。天与地相隔一层透明的水,白云是日夜不息的楼舫。
青草在夜里发出芳香。所谓芳香只是对人类的嗅觉而言,用更高级的解码器解码,草香还是一种声音,或者叫语言。这些话语如同多轨混录的唱片,记录了草的歌声。青草的歌声节奏明快,伴奏乐队是弦乐而非弹拨乐,衬托草叶的童声。在天空的乐队里,星辰也发出童声。星辰的声音像河水冲击水晶铃铛,像花瓣被冻成了冰片。
星辰歌唱遥远,青草歌唱永远,遥远和永远在夜空相遇。遥远能让心躺下休息,所有跟遥远相关的歌声都潜伏着美,也有忧伤。忧伤像花朵,一边零落一边开放,伤感却不绝望。岁月不许美占有太多的时光,也不许一人一物、一花一叶、一晨一夕独占美,自然界的美就是轮流坐庄。青草在夜里跟星辰相会,它们不觉得彼此有多远。在牧区,夜里到外面看星星,看一会儿就觉得星星正在降落,它越来越大,甚至会砸在自己身上。蒙古高原的星星童贞,它们以玩为主,以蹦跳、到河里洗澡为工作。青草只要瞪大眼睛不眨眼,星星就来到了面前,嘻嘻哈哈。它们讲述只有青草和星辰才能听得懂的笑话。一株草拿两只碗找月亮借水,月亮只给它一碗水。草回到家,一碗水变成了两碗水,因为下雨了。青草和星辰比试夜视力,看谁先发现睡觉的松鼠把那只耳朵贴在树枝上。天际泛白,星星一跃上天,白茫茫的露水是它起跳甩下来的汗滴。星星要在夜色收拢之前钻进它的大氅里,星星是大氅里的钻石,随夜回家。青草的家在土里,它没有大氅。青草无眠,夜里凝视星辰。白昼遥望云朵,唱各种歌。青草充沛的精力来自阳光的能量,人吃粮食吃的也是贮存在植物种子里的阳光。草有力量日夜歌唱。人把草称为小草,实在是小看了草。草不生病虫害,草遭碾压不死,草无须播种年年复生。草的歌声广阔,可惜人类的耳朵没有闻听草之歌声的解码器。人不知星辰和青草是朋友,不知河水和灌木是亲戚,人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有很多。
发稿编辑/姬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