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错的皮鞋(下)
2016-09-23◆蓝玛
◆ 蓝 玛
穿错的皮鞋(下)
◆ 蓝 玛
7
原本计划魏浩和李耀祖都由欧光慈两人问询,但是考虑到节省时间,临时决定让大马他们俩去找魏浩,也是为了让他两人感觉一下魏浩这个人。大马和小郝欣然同意。
欧光慈和范小美依然到那个饭馆去找李耀祖,却得知李耀祖辞工不干了。欧光慈有些不解,因为汪文远已经死了,李耀祖再用功复习也是无用,怎么却不干了?最后他们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了李耀祖,原来小伙子来这里做图书目录了,管两顿饭,没有工资。
三个人从图书馆地下书库往外走,寂静的书库里回响着李耀祖拖拖拉拉的脚步声。欧光慈后来站住了,说就在这儿聊聊吧,我们问你的事儿只有一件:你有没有给汪教授送过东西?
李耀祖不像上一次那么伤心了,但是神情依然不太松弛,他说他没去过汪教授家,更没有送过东西。欧光慈说先不要否认,据我所知,西部地区出产枸杞子,你应该知道这个吧?李耀祖说当然知道,我们家很多亲戚都靠这个生活。欧光慈歪歪头,那你家呢?不种这东西么?李耀祖迟疑了一下,说,我爸在外打工,我妈不在了,没人种地。欧光慈问他有没有给汪文远送过枸杞子,李耀祖表示绝对没有送过。
问话到这儿也就差不多了。
欧光慈说,那我们就走了,你忙你的去吧。李耀祖没再说什么,拖拉着脚步往书库深处走去。欧光慈两人望着他的背影,心情有些别扭。返回地面时,大马的电话来了,让欧光慈两人赶快过去,他们在学校的校务处呢,似乎有些情况。
两人匆匆赶到校务处,看见大马两人正在和一个脸上贴着创可贴的学生谈话,正是魏浩。魏浩看见欧光慈和范小美,脸色变得更阴沉了,一言不发。欧光慈看着他脸上的伤,询问怎么回事。魏浩说是打架打的,随即开始大骂牟林森,而且愤愤地说那个混蛋会伪装,好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其实保不齐汪文远就是他杀的。
这句话让欧光慈很震惊:“莫非你脸上的伤是牟林森打的?”
魏浩承认,又说:“他更惨,被我踢中了裤裆。”
范小美插嘴道:“你们这些大学生怎么连一般人都不如,动不动就动手?”
魏浩盯住范小美:“你的打击面太大了吧?”
欧光慈摆摆手:“别说废话了。先告诉我,你们为什么动手?”
魏浩似乎不想说,最后还是说了:“那混蛋干预我的私生活。”
欧光慈明白了,一定是因为牟林森偷拍的那张照片惹的祸。他掏出自己的手机,把那张照片找出来,出示给魏浩看:“是因为这个么?”
魏浩一看,脸更白了,嘴唇有些发抖:“狗杂种,比我想象的还坏。”
欧光慈说:“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咱们不如索性开诚布公。我问你,你是不是很爱沈洁?”
魏浩不吭声,大家等着。
最后魏浩终于恨恨地说:“我现在最恨的是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爱上那个婊子。”
欧光慈来回走动着,说:“这很正常,你也用不着把话说得这么狠。爱没有罪,有罪的是杀人。”
魏浩看着欧光慈:“这么说你们还在怀疑我杀了汪文远?”
“难道不可以么?”欧光慈眯着眼睛说,“因为沈洁和汪文远的暧昧关系,你已经具备了充分的杀人动机——爱变成恨只是一瞬间的事。”
“可事实上我没有!”魏浩的表情变得很凶恶,近乎于咬牙切齿,“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从牟林森打架变成了汪文远的事?”
范小美说:“因为我们调查的是汪文远被杀一案。”
大马道:“是的,汪文远被杀一案才是我们找你的目的。”
魏浩叫道:“可是你们已经找过我了,我也把话都说了。你们还想知道什么?”
欧光慈:“我们只想知道你做过些什么?”
可能是欧光慈的口气过于严肃,魏浩一瞬间沉默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空气凝重。
“好吧,”魏浩深深呼出一口气,“我承认那天我去找过汪教授。但是走到他楼下,我没有上去。”
看来欧光慈的感觉应验了,此人心里确实有事。
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光,然后齐刷刷地投到魏浩身上。欧光慈轻轻地点上烟抽着,思索着,最后弹弹烟灰,道:“我现在想听听你那天的整个行为动机,希望你能说实话。”
“我说实话你们能信么?”魏浩反问道。
欧光慈:“我们至少能分辨出真话和假话。”
魏浩垂下眼皮思索了一下,开始了:“这么说吧,我那天是去和汪文远摊牌的。”
“摊什么牌?”范小美盯住问。
“当然是沈洁的事。”魏浩的口吻平静了些,“我想说的是,在那天的前一天晚上汪文远找过我。上次之所以没告诉你们这些,是因为我……怎么说呢,是因为我一开始就怕你们怀疑我杀了汪文远。”
欧光慈:“换句话说,你那个晚上和汪文远的谈话很有火药味儿?”
“是。”魏浩点点头,“如果我那个晚上有刀子,说不定会动刀的——汪文远是个很恶毒的人,他当着我的面说了不少他和沈洁床上的细节,分明在侮辱我。同时他又表示,只要我退出这场游戏,他可以在我考研究生的问题上助我一臂之力。”
“什么意思?莫非他想要你……”范小美问。
魏浩点了一下头,嘴唇突然哆嗦起来:“不,我觉得他想进一步侮辱我,明白么,他……他等于当着我的面搞我爱的女人,还要我对他感恩戴德!畜生!这比捅我一刀还可恨。”
范小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魏浩:“因为我说了,他是个恶毒的人!恶毒的人有他们一套逻辑,或许他能从他的话语中获得快感。在和我对话时,他的确非常兴奋。”
是的,在场的人完全体会到了魏浩此刻的心情。他们几乎想到了同一个问题——汪文远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这么恶毒?
“结果你第二天找他去摊牌?”欧光慈眯眼看着他,“你没想去杀他么?”
魏浩突然发出一个短促的笑:“说老实话,我整整一个晚上都想去杀他,我甚至觉得即便今天不杀他以后迟早也会杀他。这不仅仅是因为他抢了我的女人,更因为他从骨子里刺激了我。”
“是的是的,我明白。”欧光慈摆摆手,“魏浩,我想进一步问问你,你和沈洁究竟是什么关系?是不是你一厢情愿?”
魏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是的,是我一厢情愿,我是单相思——但是没有办法,我就是这么个人,一旦陷进去了,很难拔出脚来。”
范小美道:“既然如此,你完全可以不这么激烈。”
“可是我遭到了刻骨铭心的侮辱。你能理解么?”魏浩愤愤地回敬道。
刻骨铭心!
欧光慈让范小美不要插嘴,看着魏浩道:“那么你说说看,你找他去摊牌。然后呢?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你没上楼?”
“不,我上楼了。”魏浩说,“但是我仅仅上了两层楼就决定不去了。我觉得和那种畜生废话根本没有意义,说不定还会受到进一步的侮辱。”
欧光慈突然压低了声音:“我怎么才能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杀了人以后完全可以同样这么说。”
“不,我有证人。”魏浩叫道。
“谁?”
“牟林森!我下楼的时候碰上了那家伙。”
这是这次谈话的一个重要节点,牟林森突然在这里出现了,很出乎大家的预料。从感觉上看,魏浩说的应该是实话,丝毫没有掩饰的感觉。但是欧光慈还是跟了一句:“这不能说明什么,你杀人以后完全可以同样这么说——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魏浩恼了:“牟林森可以证明我没杀人,因为他上楼看到的一定是活着的汪文远!”
谈话到此结束,下一个无疑应该是牟林森。
8
牟林森的确被魏浩踢中了生殖器,说话的时候还在咝咝地吸气。他说他一定会报复,一定让魏浩付出更大的代价。但是欧光慈说出了一句让他想不到的话,以至于那混蛋忍不住苦笑起来。
欧光慈说的是:“我觉得你一直在保护魏浩。”
牟林森先是一愣,而后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笑了起来:“我服你大叔,你不是一般的警察。真的,你太厉害了!”
大家面面相觑,似乎还没听懂。
“明白了就好。”欧光慈用一种很奇妙的眼神盯着牟林森,“你恐怕直到现在才愿意承认我不是吃干饭的,对吧?”
牟林森点点头:“对,我不应该和你老开玩笑。”
欧光慈这才扭头看了看自己的几个部下,道:“你们看出来了吧,他上次和我说的那些话,完全是扯蛋——他说他最怀疑魏浩杀了人,其实他最知道魏浩没干。”
牟林森看看天,看看地,最后目光停在欧光慈脸上:“是的,不是魏浩。我不应该开那个玩笑。其实我只是想看看你们对那张照片的反应。”
范小美明白了,骂道:“你真是个混蛋!”
牟林森指着范小美,眼睛却看着欧光慈:“大叔,我敢肯定她当时完全被我忽悠了。”
欧光慈笑了:“其实连我也被你忽悠了,你小子干得很好。直到刚才魏浩告诉我们他在那座楼的楼梯上碰上了你,我才知道你在耍我们。说说吧,你是不是真的碰上了魏浩?”
牟林森说:“对,碰上了。他正从楼梯上冲下来险些撞在我身上。因此我猜想,他是从汪教授家冲出来的。而我到了楼上时,听见汪教授家里有动静。也就是说,那时候人还活着。更准确地说,那时候我根本不可能想到死人。但有一条可以肯定,人被杀以后,我第一个排除的就是魏浩。”
到此,大家都听懂了。
欧光慈用夹着烟的手指点着他:“牟林森,你给我听好了,再一再二不可再三,你的欺骗我给你记在账上,现在我需要你每一句都是实话。”
牟林森点点头:“我知道,你问吧。”
欧光慈:“好,第一个问题,你确定从楼上冲下来的那个人就是魏浩么?”
牟林森:“我确定,就是他。”
欧光慈:“你们说话了没有?”
牟林森:“没有,我们没打过什么交道。”
欧光慈:“第二个问题,你接下来做了些什么?”
牟林森:“我看着魏浩跑掉,多少有些不明白。我认为他是找汪教授去了,至于发生了什么,我说不清楚。”
欧光慈:“然后呢?”
牟林森:“然后我就上楼了。”
欧光慈:“第三个问题,你找汪教授什么事儿?”
牟林森:“我想告诉他,我不想考研究生了。”
“哦,”欧光慈一怔,“你不想考他的研究生了?”
牟林森:“对,我觉得没意思。”
“没意思?”欧光慈不太理解地看着对方,“仅仅是没意思,还是因为其他原因?”
牟林森说:“主要是没意思。至于其他么……怎么说呢?坦率地说吧,我不喜欢汪文远这个人。”
“有原因么?”范小美问。
牟林森想了想:“也许有我个人的原因,但更主要的原因是,汪文远很刻薄,我领教过。”
欧光慈明白,牟林森这里说的刻薄,其实就是魏浩谈话中所说的“恶人”,很显然,这个教授具有某种很丑陋的心理。
他嗯了一声,思索片刻:“好吧,现在请你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因为那个时间很可能就是汪教授被杀的时间!”
牟林森表情郑重:“这个我懂。”
“好吧,你告诉我们,上楼后你见到了谁?”
牟林森:“谁都没见到。”
欧光慈一愣:“什么意思?你不是听见他屋里有动静么?你不会说你没有进门吧?”
牟林森:“对,我想说的正是——我没进门!”
大家都沉默了。感觉上牟林森不像在撒谎。
“没进门……这是洗脱自己的最好理由。”欧光慈盯着牟林森的眼睛,牟林森也盯着他。
僵持了一会儿,欧光慈开口道:“你为什么没进门,心理发生了什么变化?”
牟林森依然平静:“这个问题我不怕你们任何调查,总之我没进门,也没敲门。至于为什么,说了你们应该会理解——房间里正在性交。”
欧光慈:“你说什么?性交?”
牟林森:“是的,就是做爱。”
欧光慈:“你连这个都听得出来?”
“那声音难道有什么神秘的么?”
欧光慈:“谁跟谁?”
牟林森:“当然是汪教授和沈洁。”
欧光慈挠挠耳朵,又看看大家:“能肯定么?”
牟林森:“不能,因为我毕竟没看见现场。但是有一点我觉得应该更正一下,魏浩恐怕也没有进门,但是他应该听见那声音了。”
这一点欧光慈在心里否定了,因为魏浩毕竟只上到二楼,那里绝不可能听见性交的声音。
“然后你就走了,是么?”
“是,我就走了。”
话谈到这个份儿上,往下也不好进行了。也就是说,除了凶手以外,那个下午魏浩和牟林森都到过那座楼,再加上沈洁,四个考生出现了三个。而最重要的是沈洁没有透露这个情况。再进一步,欧光慈不可能不想到最后一个人——李耀祖。
但是这里有个问题,魏浩和牟林森先后走了,沈洁是什么时候走的?她如果真的在那里,接下来的凶杀就不可能发生。那么……时间是不是还要往后推?
或者,整体思路出现了问题?
“好吧,说说接下来……”欧光慈吸了口烟,“接下来还有什么吗?你有没有看见什么人?”
“没有。”牟林森摆摆手,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下楼时看见了一个人。”
“谁?”欧光慈凝视着他。
牟林森摇头道,有些迷茫:“不认识,好像是个民工。五十岁上下吧,我不敢肯定。当然,也许是个毫不相干的人。”
欧光慈在一秒钟之内确认,牟林森看见的一定是那个修鞋人。从时间上看,修鞋人确实应该上场了。
他问:“这个人是不是手里提着一双皮鞋?”
牟林森看着欧光慈,然后仰头想了一下:“没有,那个人手里提着一个东西,是的……确实提着个东西,我没注意看,但是可以肯定,不是皮鞋。”
难道是……枸杞子?
欧光慈没有继续问下去,脑袋有些膨胀。大家也觉得没什么可问的了。
离开学校后,人人都很沉闷,感觉事情越发的神秘了,仿佛麻团一样缠在一起,失去了头绪。魏浩没干,牟林森没干,沈洁应该也没干。难以理解的是,修鞋人上楼后根本没有看见沈洁?沈洁飞了么?最后,就是那个不得不重视起来的人——李耀祖。
这是个什么角色?
另外,修鞋人撒了一个谎,他提着的不是皮鞋,是那盒枸杞么?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是的,思路必须调整了。
走到校门口的时候欧光慈突然站住了:“伙计们,这里可能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误会。”他看着大家,目光很神秘,“你们想想看,什么人会在客厅里性交?乃至于门外都听得见?我们都去过那个房间,想必你们进过汪文远那个卧室,可能么?他们放着好好的卧室不用,在客厅里干?”
三个年轻人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这个道理很浅显。欧光慈点上烟用力抽着,继续道:“所以,我觉得牟林森应该是听错了,产生了一个可怕的误会。”
大马说:“是的,沈洁的存在也说不通。”
欧光慈用手指捅捅大马的胸口:“所以,沈洁并不存在。牟林森听到的那个声音根本就不是性交。我猜得不错的话,那是……”
“心脏复苏。”范小美声音颤抖地说出四个字。
欧光慈用力点点头:“对,正是那个声音。时间上是对的,那时候凶手已经把汪文远打晕了,正在紧张地给汪文远按压复苏。这样,就发出了那种‘嘿哟,嘿哟’的声音。”欧光慈依次看着每一个人,“怎么样,这么说是不是就通了?”
是的,完全符合逻辑,所有的疑问都通了。
现在的关键是,房间里那个人是谁?
要知道,那个修鞋人此时此刻正提着一盒枸杞子往楼上走来……
9
“爸,我真的想好了——我就是要考汪教授的研究生。我向你保证,我能拿到奖学金,你就用不着这么辛苦了。”
“别急别急,还是让爸想想。现在是要紧的时候,一步棋走不对就完了。爸爸已经快顶不住了。”
“所以说嘛,考上研究生,你的负担就轻了。”
“可是……要是考不上呢?”
“怎么可能,我要是考不上就没有人能考得上了。这方面我还是有自信心的。”
“不对,娃娃,现在什么事情不搞鬼?你想考别人也想考,咱们屁关系也没有,你斗得过别人么?”
“这……没有那么邪乎吧。爸,就我所知,到现在为止只有四个人报汪教授的研究生,他收两个。”
“四个人收两个?”
“对呀爸,百分之五十的录取率,这不是十拿九稳么?当初在县里,上千人只录了十六个,我还不是第一名。”
“是倒是,你的学习爸不担心。爸担心的是咱没有关系。”
“其实我也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这个机会实在难得,你就让我试试吧。更何况,现在毕业就是失业,找工作比登天还难。本科毕业生一抓一大把。”
“唉,上个鸡巴大学呀,学了半天还是没戏。”
“爸,说这个没有用的,还是要学历过硬。念了研究生,找个工作不就容易多了么。”
“你刚才说那个奖金……真有?”
“可不是,读研究生就可以申请奖学金,凭真本事吃饭。”
“嗯,好倒是好。说到底还是得考上才行,爸就怕你争不过别人。其他那三个人你都摸过底了么?”
“差不多吧,能了解的我都了解过了。三个人里有一个女生,这个女生比较可恨,听说和汪教授有一腿,我可能争不过她。不过其他两个男的应该不是问题。他们都不太用功。”
“等等,娃,这么说,其中一个名额已经归那个女的了?”
“那肯定啦,教授会帮着她。”
“你们三个男的争那个剩下的名额?”
“可是我不怕那两个。”
“……你不怕,爸怕。”
“爸,你不要这样好不好?这个也怕,那个也怕,咱还活不活了。人还是应该往前走的。”
“非要试试?”
“嗯,我是狠心了,考不上我就从楼上跳下去。”
“要死呀,说这个狠话有个鸟用?”
“爸,你就别为我操心了好不好,我心里有数。我觉得我能行,肯定行。”
“……”
“爸,你怎么不说话?”
“……”
“爸,你哭了?”
“娃娃,要考你就考吧。爸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出路了。我总不能让你跟我一起修鞋吧。考吧考吧,说不定能拼出一条活路。”
就为了这条所谓的“活路”,李耀祖走出了那步死棋……
10
日落后,城市疲倦了似的收敛起一天的喧闹与繁杂,渐渐地弥散开那种慵懒和浓浓的暧昧。红男绿女们开始出笼了,他们很快就让那街面上的颜色变得五光十色,和街边的那些闪闪的霓虹灯钩织成一种温暖而且有些香艳的夜景。
欧光慈和范小美坐在大学对面的米粉店里吃东西,一直吃到李耀祖从对面的校门口出现。远远看去,李耀祖孤零零的,像一只被队伍甩下的孤雁。欧光慈注视着那个街灯下郁郁独行身影,果断地喝掉最后一口残汤,付账。
两个人默默地走出米粉店,跟了上去。
这是他们盯守的第三天了。原本大马和小郝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不想把队长搞得太累。但是队长没答应,说这个案子恐怕有些意思——他从来不肯失去有意思的事。
不过说实话,真的很累。
一个普通的大学生,对于一个巨大的城市来说,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你很难把他和一个同样连沧海一粟都算不上的修鞋匠联系在一起。这就像夜空中的两颗流星,兀自从天空划过各自飞去,撞在一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然而这么两个人却在偌大的城市中“相撞”了——或者说,在欧光慈的意识中,他们是必然要相撞的,他眼下等待的是真正相撞的那一刻。
当欧光慈意识到修鞋匠和李耀祖的关系时,他觉得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间变得合理了。尽管这种想象很可怕,有些事越想越残酷,越悲惨,但是没有办法,他必须面对一切。
一个老刑警的宿命啊!
作为一个法律的捍卫者,他早已经练就了一颗坚强的心,这是没办法的事,否则你就别吃这碗饭。尽管他现在还不能完全把此案的细节说清楚,但是有一点他已经完全有把握了——这是一对悲情的父子。
此时此刻,他在夜晚的都市中慢慢地走着,眯着眼睛看着前面那个同样慢的小伙子。他知道,自己完全可以在三天前就把所有的一切捅破。但是他不想那么咄咄逼人。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更希望水到渠成地证实自己的判断。
但愿自己想错了,但愿两颗流星不会相撞。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范小美说他完全可以不这么固执。欧光慈没有多做解释,也许他心里有意让这对父子多自由几天吧?也许。
李耀祖的情绪明显很低沉。或者说这些天来他的情绪一直很低沉,但是当你没有关注到他时,那种感觉往往很淡,很容易被忽略。欧光慈一直把那种低沉的情绪看成是李耀祖在汪文远被杀后产生的沮丧心理,更多的是对前途的失望而导致。而现在,一经认定杀人案和李耀祖有关系,整个感觉就不一样了。
事实上,李耀祖并没有掩饰什么,他那种低沉当中包含着一种深深的恐惧。此刻欧光慈面对着前面那个孑然的身影,胸中涌动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悲悯。
李耀祖在十字路口停留了一会儿,靠在一棵树上望着夜空。范小美悄悄凑近欧光慈耳边说,队长,他看上去很难受。欧光慈没吭气。后来李耀祖收回目光,快速地过了马路。欧光慈两人默默地跟了上去。
就这样紧咬着,经过了三条马路,李耀祖拐进了一条小巷。在巷口,他买了几个烤红薯,步子开始快了起来。前边是一片进入改造阶段的棚户区,远处的房子已经开始拆了。近处这片比较大,还在维持着。李耀祖顺着一个公共厕所绕过一段窄路,经过一堆水泥管子,走入棚户区的中心地带。那里更加杂乱和破败。由于没有路灯,前前后后都很黑。欧光慈两人紧盯着前面的黑影,生怕跟丢了。
还好,李耀祖已经到地方了。
那里是一座破房子的加盖部分,贴着破房子的外墙肿瘤般地鼓出来一块。房檐是陡坡状,铺着油毡和石棉瓦,上面压着一些砖头。房檐的下边,是一扇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破木门,看不清颜色。当李耀祖轻轻推开那扇木门时,地面上出现一条不是很亮的灯光。
欧光慈的皮鞋在房门关上的一霎那别住了木门。
门打开了,他们看见暗弱的灯光下那父子俩两张苍白的脸,还有两双迷茫而惊恐的眼睛。
“对不起,我们已经关注你们三天了。”
欧光慈和范小美挤了进去。闻见狭小的房屋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的气味,让人不敢深呼吸。一盏昏暗的灯泡悬在头顶上方,照亮了下边一些杂乱东西。修鞋匠蹲在地上守着一锅正在煮的面条。欧光慈把门轻轻关上,瞟了瞟由于惊愕而手足无措的父子俩。
“真抱歉,我至少应该等你们吃完东西再来。”他拿过炉子旁边的一个板凳坐下,然后掏出烟来给了修鞋匠一支,“我应该叫你老李,对吧。”
修鞋匠无话可说。
欧光慈指了指床,让李耀祖坐过去。李耀祖看懂了,垂着脑袋走过去坐下。欧光慈点上烟抽了两口,然后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口吻道:“我想你们已经明白我们的来意了,所以咱们尽可能不啰嗦好不好?”
没人吭气。
欧光慈:“这么说吧,我们三天前就可以找你们谈话了,但我还是希望在你们俩碰头的时候再说。我想你李耀祖总不至于永远不来看你爸爸吧。”
接下来的僵持大约持续了一分钟。
范小美靠在门框上观察着眼前这三个男人,忽然莫名其妙地明白了一句人们通常所说的话:男人活着很不容易。单说李耀祖这对父子吧,难听些说,不就是为了一只饭碗么?尽管欧光慈没有向她透露谜底,她依然知道,他们杀了人。
这样一对父子也会杀人,太难以置信了!
“面条糊了。”欧光慈指指那只锅。
修鞋匠赶紧把锅端了下来,眼睛不敢看人。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人想吃饭了。欧光慈把烟蒂掐灭,长出了一口气,道:“好吧,你们不说我先说好了,咱们开门见山——从头说起。”
的确,欧光慈一点儿弯子也不绕,直插案件本身。他说了从学校以及其他三个考生那里了解到的情况,有条有理地把那三个考生逐一排除掉,然后指着李耀祖说:“最后就剩下了你,李耀祖。”
李耀祖的脑袋耷拉下去。
欧光慈:“我想说的是,咱们见面两次,你始终没有提及你的父亲,现在看起来,这是你的失误。你要知道,有一种很正常的心理现象,就是所谓的突然性效应。当你一直回避的这个人,也就是你父亲,突然进入我的分析视野的时候,你知道会怎么样么?我蓦然间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全部真相!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把他列入此案。”
“他和此案毫无关系。”李耀祖立即抬头反驳,“人是我杀的,你们枪毙我好了。”
修鞋匠突然狮子一样愤怒了,跳起来闪电般地抽了儿子一个耳光,随即转向欧光慈:“别听他胡说,没有人杀人,没有!”
“别这样。”欧光慈用目光逼迫修鞋匠坐下,而后续上一支烟,狠抽了一口,“谁杀的先放一放。首先我想说的是,老李,你对我撒了一个大谎。回想一下,那天你告诉我你修了一双汪教授的皮鞋,是去那里给汪教授送皮鞋的,结果看见了死人。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修鞋匠说。
欧光慈摆摆手指:“不,事情不是这么回事。你送去的根本就不是皮鞋,而是一盒上好的枸杞子。”
修鞋匠脖子上爆出了青筋:“不,我去找汪教授就是送那双皮鞋。”
“是这双皮鞋么?”欧光慈朝小美钩钩手指。小美把手里的一只塑料袋扔在地上。欧光慈从塑料袋里拿出了那双皮鞋,“你辨认一下,是它么?”
修鞋匠毫不犹豫地说:“就是它。”
“我要的是准确。”欧光慈强调说,“你有什么足够的理由说就是这双皮鞋?”
修鞋匠不假思索地说:“这双皮鞋我用了两片旧鞋掌,你问过我的。”
欧光慈看看鞋底,笑了笑:“好吧,咱们待会儿再说这个。现在我问你,你一共给汪教授修过几次鞋?”
“就这一次。”
“别说得这么绝对,再想想,几次?”
“不用想,就这一次。”
“那好吧,我不禁要问了,既然是第一次接触,你怎么知道他姓汪而且是个教授?”欧光慈盯住他,“你可以知道楼号,房号,这都合理。但是你不应该知道他是一个教授。因为谁都知道,大学里的人不一定都是教授。”
修鞋匠呆住了,哑口无言。
欧光慈抹了抹嘴角,继续道:“因此我现在可以肯定,你其实早已经知道了汪文远的身份。你之所以登门,并不是给他送鞋的,你是去送礼,也就是那盒枸杞子。”
修鞋匠垂下脑袋,随即又猛地抬了起来:“随你怎么说吧,我是去送礼又怎么样?我不但去送礼,而且我承认我还杀了人!”
“不,我爸没杀人,人是我杀的!”李耀祖叫道。
“人的确是你杀的。”欧光慈一指李耀祖,随手按住了想跳起来的修鞋匠,“别动,现在我想听你儿子说说——说吧,李耀祖,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李耀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半天说不出话来。欧光慈让他不着急,想好了再说。李耀祖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好不容易开口了,声音有些发抖。
“事情是这样的:我那天去找汪教授,想请求他接受我做他的研究生。我向他汇报了我的各科成绩,以及我学习愿望,希望他能在招收学生的时候考虑我。向上天发誓,我去的时候丝毫没有要杀他的念头,一点儿都没有!”
欧光慈轻轻颌首:“嗯,我完全相信你的话。然后呢?想必发生了你无法预料的事。”
“是的。”李耀祖的声音里透出深深的悲愤,“我万万没有想到,文质彬彬的汪教授居然……居然那么尖刻,那么露骨地表现出一种丑恶。”
“他说什么?”欧光慈看着那张变形的脸。
“太可怕了——我如果知道他会说那些话,即便死我也不会上门去找他的。”李耀祖流眼泪了,是一种受到巨大伤害的痛苦,“他先是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他和沈洁睡觉的事。我当时就傻了,最后不得不点头嗯了一声。结果他笑起来,声情并茂地讲述了好些他和沈洁上床的情景,甚至连细节都不放过。最后他问我,你能跟沈洁比么?”
一直没开口的范小美吐出两个字:“畜生!”
没想到李耀祖狠狠地盯着范小美:“现在骂这两个字多容易啊。你能体会到我在当时那种情景下,以那样一种身份倾听他说话时的心情么?我……我说汪教授,你不是要招两个研究生么?还有一个名额。却不料他笑着反问我,‘你觉得应该是你?’我,无言以对,只能默默地看着他。”
欧光慈和范小美看着李耀祖,修鞋匠却垂下了头。李耀祖停顿了几秒钟,突然双眸暴怒地睁圆了,蓦地提高了声音:“你们知道他接下来说我什么吗?他说‘你觉得你是个什么东西’,他冷冷地看着我,然后开始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比手画脚地开始诅咒我。不,他说的不仅仅是我,而是我们这些从农村出来的人,恶毒、鄙视,什么话都说出来了——我不想再回忆那个该死的场面,更不想重复他说过的那些该死的话。当时我只有一种感觉,就是马上逃离那个房间,远远地离开这个变态的人。但是我最终没能忍住,没能忍住自己的冲动,就在我转身要逃走的时候,我不知怎么就抓过柜子上那个奖杯,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脑袋上……”
李耀祖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修鞋人也是泪流满面。欧光慈觉得手脚冰凉呼吸困难。是的,他几乎能感觉到一股彻骨的寒意,深切地理解了魏浩所使用的两个字:恶人。更理解了李耀祖所使用的两个字:变态!这种变态人在生活中虽说不多,但是有,的确有。
“然后呢?”欧光慈把熄掉的烟点上。
“然后我就逃走了。”李耀祖理直气壮地说。
欧光慈看着他,好久才说:“不,李耀祖,事实上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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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至少应该清除一下痕迹,你留在那个房间里的痕迹。不然你逃跑也没有用的。”欧光慈的眼睛眯了起来,“这件事儿你干了么?”
李耀祖被问住了,沉默。
修鞋匠突然叫了起来:“你们别为难他了,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人是我杀的。我清除了痕迹。”
欧光慈转头看着修鞋匠:“错,你那时候还没有到楼下。真正走上来的是魏浩。”
李耀祖惊愕地看着欧光慈。
欧光慈继续道:“不过魏浩走到二楼就停住了,打消了上楼的念头。他转身下楼,却不想竟然碰上了来找汪文远的牟林森——李耀祖你听见了吧,当时的情况多么可怕,有两个人几乎上来敲门。不过意想不到的是,你的突然行为使得牟林森没有敲门。我想你应该明白我想说什么了吧?所以,我希望你们都冷静些,把实话告诉我。”
李耀祖看着欧光慈的脸,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欧光慈替他说了出来:“你听着,李耀祖,你当时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想到去清除房间里的痕迹,而是扑上去开始拼命地抢救汪文远,你以为用那种众所周知的心脏复苏术就能够把汪文远救活。是的,这就是当时的真相——你害怕了,明白自己做了一件掉脑袋的事情。汪文远一旦死掉,你别说考研究生,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李耀祖木呆呆地看着老警察。
“有意思的是,你的抢救行为制造出一种声音效果,这种声音效果使得走上楼来的牟林森没有敲门。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啊,李耀祖,你嘿哟嘿哟的声音让牟林森误认为汪文远正在房间里和沈洁干事儿。于是他扭头走掉了。”欧光慈看着修鞋匠,“而此时此刻,你爸爸正在走向那座楼。他手里提着一盒上好的枸杞子,打算在儿子求情的基础上再加一把火。是吧老李,这是你和你儿子商量定了的,前后脚行动。”
修鞋匠想说什么,欧光慈摆摆手:“可就是那么巧,走出楼门的牟林森看见了你,不但看见了你,也看见了你手里提着的东西——我追问过他,是不是一双皮鞋,他非常肯定地说,不是。老李,你现在还坚持说是来送皮鞋的么?”
修鞋匠沉默了,好半天才扭头看着他的儿子:“咱们完了,娃娃。别跟你爸争了,杀人抵命,你爸造的孽就让你爸来还吧。”他慢慢转向欧光慈,“不错老警,都让你说对了,事情就是那么回事。我上楼来是为了给汪教授送礼的,看见的却是……”
“你儿子正在抢救汪文远?”小美问。
“是,”修鞋匠点点头,“娃娃一看见我就哭了,我傻了眼,看着死在地板上的那个人。这时候说别的已经来不及了,我让儿子马上走,我来收拾现场。”
欧光慈面无表情地吐出一句话:“结果汪文远又活了?”
“是是,就在我浑身发抖地清理现场的时候,那个死人忽然活了,开始哼哼。娃娃一下子松了口气,瘫在地上。我赶紧冲过去看,可不是,那个汪教授没死,半睁着眼睛看着我呢。我也松了口气,知道人没死就没事了。可是我,我紧接着就想到了另一层——这个人一旦活过来,娃娃还是完了。坐牢一定是跑不了的。”
“结果你就把他掐死了。”欧光慈闭上了眼睛。
修鞋匠用力点头:“是,我当时脑子一点儿也不乱,伸手就掐住了那家伙的脖子,一直把他掐断了气。所以我求你们别为难我娃娃。他一时冲动打昏了那个人,但是他没杀人,人是我杀的。”说到这儿时,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冲欧光慈道,“你说我怎么办?面对那种情况,你说我怎么办?”
欧光慈完全能够理解,一个做父亲的,他只能那么做。汪文远如果活过来,李耀祖确实死定了。
“然后你就放走了你的儿子?”
“是。我让他赶紧走,这里我来收拾。”
“那双皮鞋是怎么回事?”
修鞋匠看看地上那双皮鞋,道:“那是娃娃的皮鞋。一开始我没想到这一层,可是看到那盒枸杞子时,我有些犯傻——我一个修鞋的,要想不让人知道我的来意,最合适的理由就是来送修好的皮鞋。结果我想到娃娃脚上的那双鞋,前天刚刚钉了鞋掌。我没办法,老警,我没办法呀,要想证明我的到来和案子无关,一定要有一双皮鞋。”
欧光慈很佩服修鞋匠这一手,玩儿得很有一套:“结果你儿子留下了他自己的皮鞋,穿走了汪教授的一双鞋。”他指了指李耀祖此刻就穿在脚上的那双鞋,回想起两次与李耀祖见面后的印象,“怪不得李耀祖,和你见面那两次,你离开我们的时候我都觉得你的脚步踢踏踢踏的声音很明显——鞋有些大对吧?”
没有回答。双方都陷入了沉默,久久的沉默。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