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伏
2016-09-23郝振铧
◆ 郝振铧
入伏
◆ 郝振铧
春秋时秦德公始作伏,祠社,此为设伏日之始。入伏即夏至日后三庚日起,设初伏、中伏、末伏,夏日炎热,尤以三伏为盛。伏天之时,阴气迫于阳气而藏伏,故常有伏日避暑之举,汉和帝令百姓伏日尽日闭门,不做他事,宜与家人团聚;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曾记曰:六月伏日食汤饼,名为辟恶。
1
“一瓶烈焰红唇,谢谢。”男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后,向站立在一旁的酒吧男服务生吩咐道。
文化宫广场东侧的维纳斯酒吧,是一家通宵营业的娱乐场所,里面安静凉爽,与外边的燥热喧嚣形同两个世界。每到整点钟,酒吧会安排十五分钟经典老歌曲演唱,喜欢唱歌的客人也可以一展歌喉。男人外表俊朗,上身穿着半袖圆领衫,左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金表,右臂凸起的肱二头肌上文着一只飞翔的雄鹫。窗外正余晖脉脉,不远处,一辆流动警务车笃定地闪着警灯。
流动警务车类似房车,体积庞大,车身喷着标志性警用蓝白色,LED显示屏不断滚动播出“严打两抢一盗犯罪,确保百日护游平安”的字幕。
入夏时节,50台流动警务车在文化宫广场整体亮相,场面宏大,气势磅礴,随后又浩浩荡荡绕城环行一周,引起沿途市民们争相围观。男人——暂且叫他鹫吧,裹挟在人群中,亲眼目睹了这一盛况。那时鹫正玩一款叫《华容道》的网络游戏,这些可以根据社会治安状况随时移动的流动警务车,正好暗合了游戏中对曹操进行围追堵截的“五虎将”角色。鹫显然对此发生了浓厚兴趣,他花费一周时间,跑遍整个城市,把这些散落在各个场所、角落的流动警务车找齐,并在地图上逐一做了标识。
眼前这辆车,鹫做过仔细观察,整个白天,车里当班的是两名女警官。他假借咨询一些法律问题,还与车里一名皮肤黝黑、身材高挑丰满的女警官攀谈了一会儿。他的风趣幽默,引得女警官不时发出阵阵笑声。坐在电脑后面的另一名女警官,白净瘦弱,戴着眼镜,偶尔抬头看他一眼,那目光有些犀利,分明还带着警惕。
“也许是女人间的妒忌吧。”总之,鹫的虚荣心得到了那么一点点满足。
烈焰红唇是格鲁吉亚生产的一种红酒,酒瓶被一层亚麻布包裹着,被当地人戏称为“麻袋片”。夜晚刚刚开始,维纳斯酒吧里零星进来一些客人,都是穿着时尚、很有小资范儿的年轻男女,或单身一人,或成双结对。鹫小口啜饮着高脚杯里的红酒,细细品尝着其中滋味。
黑皮肤的女警官五官很标致,右脸腮上有个浅浅的酒窝,嘴唇饱满,微微有些外翻,说话时嘴角喜欢上扬;体形也不错,一身整齐的警服包裹着丰满的身体,浑身洋溢着成熟女人的气息,在胸脯最高挺的地方佩戴着序列号为“041533”警号牌,随着笑声不停地颤动。酒吧里荡漾着暧昧的空气,让鹫不由地想起黑皮肤的女警官,他称她为“姗姗”。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迷人。”鹫对自己的魅力很自信,看着窗玻璃上映出的面孔,做了一个微笑表情,似乎她就坐在对面。“应该不到三十岁吧,看起来像还没有结婚的女人呢。”鹫不喜欢白皮肤的瘦女人,让他联想起前女友,白皮肤有什么好呢?不仅容易长斑点,长皱纹,那些裸露出来的青筋和蓝色静脉血管,更让他不能忍受。
两名女警官走出流动警务车,开始她们一天中最后一次巡逻。
夜色已经降临,两名女警官并排行进,肩膀上的警灯像萤火虫一样,忽闪忽闪的。背了一天单警作战装备,这时候显得有些沉重,尤其对那名瘦弱的女警官来说,简直有些不堪重负。在路经维纳斯酒吧楼下时,她们在墙上标记着“巡逻卡点”的地方打了一下卡。
鹫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黑皮肤女警官,一直目送她再次回到车里。白班女警是不佩戴枪支的,这多少让人感觉有点遗憾,他很想看看姗姗腰间插着手枪的样子。
临出门前,任淑伊抚摸着女儿头发,如往常一样叮嘱道:“雨菡最乖,妈妈该上夜班了,再玩一会儿就睡觉哦。”雨菡正埋头摆弄着手里的平板电脑,没有回答。
任淑伊是一家大型生物制药厂高级工程师,上晚间8点到次日凌晨1点的夜班。
按照工作流程,在进入实验室前,要在更衣间脱去便装,换上无菌防护服。更衣间敞开一条门缝,任淑伊正依次脱去丝袜、旗袍和贴身内衣。每到此时,她裸露的脊背,都会感受到一阵阵灼热,烫得她有些心神不宁,又暗自愉悦。她偷偷瞄了一眼门缝,什么也没有,走廊里静悄悄的。这个时间段是不会有人来的,任淑伊很清楚,还是感觉到有些莫名的失落。她迅速穿好防护服,离开了更衣室。
与对班同事办理完交接手续后,任淑伊开始对样本进行化验分析,以便了解菌群最新成长状态。化验室是全封闭的,有单独的氧气供给系统。门上面有一扇30厘米直径圆形双开玻璃窗,以便于传递样本时使用。为保证完全无菌化,化验室只有当班化验员和总工程师凭指纹开锁才能进入。
今晚当班总工程师是杜成山,海归博士,戴着一副黑框近视镜,目光如炬,劲挺的短发中间,有一缕像似漂染过的白发,给他英俊的面孔平添了几分沧桑感。
杜博士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化验室门前。“咚咚咚”,他习惯性地在玻璃窗上敲击了三下。任淑伊正埋头在电子显微镜里,似乎受到了一点惊吓,冲杜博士快速眨动了几下眼睛,以此来掩饰内心的慌乱。杜博士很享受这一时刻,任淑伊长长的睫毛就像两只煽动着翅膀的蝴蝶,在他眼前飞舞着,让他一直有种想上前捕捉的冲动。
慌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任淑伊自己也不清楚。她只知道,今天的慌乱是从夜幕降临就开始了,一直延续到更衣室,在这一刻短暂的目光交汇中,她的慌乱情绪达到了高潮。
2
文化宫广场上空巨大的圆形飞碟灯亮了,出来乘凉和健身的人群从四面八方涌来。伴着《小苹果》的欢快节奏,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排起蜿蜒一公里长的队伍,蹦蹦跳跳地缓慢行进。
两名男警官,一胖一瘦,穿过密集的人群,登上流动警务车。没一会儿,两名女警官被替换出来。鹫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刚好20点。
“嗯,他们每天都是在这个点交接班。”
夜班同白班一样,也是每隔一个小时巡逻一圈。路线固定在广场四周,巡逻一圈大约需要半个小时。瘦警官的腰带松松垮垮地挂在腰间,枪套是瘪的;胖警官的腰带则显得有些不够长,很局促地勒着腆起的肚子,枪套却是鼓的,黑色手柄露在外面。鹫有点不屑一顾,便把目光投向更远处的一栋商住综合楼。这座综合楼底层是巴黎春天婚纱摄影,店门已经关闭,只有醒目的霓虹灯还在不停闪耀。他把目光继续上移,最后定格在五楼一扇亮灯的窗口。
文化宫广场四周都是这种商住综合楼,没有封闭式小区,楼上住户多数以经商为主,租房户多,人口流动频繁。这户人家阳台上,一直挂着女人和小女孩的衣服,说明家里没有男人;有单元门,但是锁已经不发挥作用;楼道里虽然刚粉刷过不久,墙体上很快又被重新密密麻麻写上各种笔体的广告:开锁、办证、灌气,或者开发票、一夜情、治性病等内容;入户门是比较高级的防盗门,门锁是B级一字型双排锁,由此看来户主人应该有一定防盗意识。鹫还观察到一个有趣的现象,女人固定在晚上7点半左右单独出门,直到次日凌晨1点多才回来。他凭直觉推断,女人不像那种混迹娱乐场所的夜女郎,应该是做着一份夜间值班的工作。
鹫在每次行动前,都会对猎取目标及周围环境进行实地踏查,熟悉进退线路,找出那些明面上和暗藏着的摄像头,了解附近警力布控,然后进行反复推演。按照《孙子兵法》理论,兵贵神速,出其不意,是敌众我寡状态下的取胜之道。一而再、再而三地逗留恋战,实则兵家大忌。不过,鹫很自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不过是多玩一局真人版的《华容道》游戏,任你“横刀立马”“层层设防”,我自“峰回路转”“小燕出巢”(均为《华容道》经典布局)。火中取栗才是勇敢者的游戏,那些唾手可得的财物,不过是游戏成功后的奖励。还有,姗姗会怎么看?两名男警官会是什么表情?这也是鹫要关心的内容。
这户人家的女主人,是鹫在一家超市碰见的。当时女人买了一推车方便面、火腿肠之类的快餐食品,感觉像是在抢购。还有一点让他印象深刻,女人与姗姗长得有些相似,都是属于外型健康丰满、性情温顺类。在鹫的模糊印象中,母亲也是这样类型的女人,对生活中的磨难和不幸具备超强抗压能力,更能让自己的男人舒心愉悦。
今天是入伏第一天。鹫记得,小时候每到这一天,母亲都会一边包着饺子,一边念叨着“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一家人其乐融融。可是好景不长,父亲意外早逝,母亲独自支撑着家,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母亲今天是不是还包了饺子?鹫攒了一笔钱,他想今晚过后就金盆洗手,然后衣锦还乡,陪母亲安享晚年。
酒吧里客人多起来,安静的氛围被打乱。陌生的男男女女一会儿就热络起来,或者低头窃窃私语,或者索性买单离开。也有几个摇曳多姿的女人,过来和鹫搭讪,都被他礼貌地拒绝了。
“你说这个贼今晚会不会出现?”流动警务车里,岳晓波有些激动地对王加林说。
“怎么,沉不住气啦?”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看这小子是盯上咱这片了。”
“听说刑警那边已经进行串并案,认定是一人流窜作案,估计已经有破案线索了。”王加林身宽体胖,气定神闲地说。“咱俩点背,就这么老盯着电脑,到点出去晃一圈,贼都摸出咱们规律了。”岳晓波说道,“老是要求内紧外松的,闷在车里也太憋屈了。不行,我要出去再巡一圈,抓不着现行也可以轰一轰。”王加林一把按住岳晓波说道:“轰哪里去?贼是活的,不那么容易抓现行。没有抓不到的贼,还是按部就班吧,时候到了,贼说不定就像天上掉馅饼一样砸在你眼前。”流动警务车上的视频监控系统是与110应急指挥中心链接共享的,自身四周安装了红外线高清视频头,可以360度全方位监控文化宫广场情况。
110应急指挥中心大厅里此时正灯火通明,30名接警员分成两组,轮流上台接警,异常忙碌。赵连君坐在后排总值班长席位上,一直盯着大厅前面的巨大显示屏,上面显示的是全市主要治安网点。在屏幕右上角,按照警情分类,罗列着从今天凌晨到现在统计出的各项接警数据,其中服务类报警占了绝大多数。
这些天的警情,随着气温上升一路走高,今天入伏,夜间报警指示灯更是不停地闪烁。
有报警电话从接警台转过来。赵连君一边接听电话,一边打开监听设备。报警人是文化宫广场附近一单身女性居民,她在晚上聚会结束回家时,发现一只半死不活的猫被扔在自家房门口。赵连君这些天一直琢磨着文化宫广场两起入室盗窃案件,他断定嫌疑人一定还会继续作案,所以这些天他都亲自值班,并要求接警人员,只要有文化宫广场附近的报警电话,一定要马上连线他。
这显然又是求助报警电话。赵连君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他拖动鼠标,在显示屏上打开文化宫广场流动警务车的视频影像。
“文化宫广场巡控点请注意,我是指挥中心值班长赵连君,文化宫广场后身重庆老太太担担面楼上,有一单身女性住户求助,请马上出警处置。”
十五分钟后,岳晓波的警务通手机打进指挥中心,回复出警情况:
“猫已移除,处警完毕。”
3
文化宫广场四周的商住综合楼群,几年前还是城市中价格最贵的富人区,住在这里的女人基本上不用辛苦工作。任淑伊的幸福婚姻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她发现丈夫和巴黎春天婚纱摄影的女摄影师赤身裸体地在他们婚床上翻滚。家成了两个人的战场,接着又是持续一年的冷战,直到丈夫与女摄影师从这个城市完全消失。这一事件,让任淑伊承受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她沉浸在屈辱和伤痛里不能自拔。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当战争的硝烟逐渐散尽,她开始把注意力投向女儿时,任淑伊绝望地发现,已经5岁的女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失去与外界的正常交流能力,变得沉默不语,恐惧外出,完全封闭了自己。
巨蟹座的女人,温柔多情,对爱情具有献身精神;同时也有很强的排他性和歇斯底里的一面,容易受伤,一旦心情不好,就会紧闭心扉。前夫最了解她的性格弱点,说好了要一辈子呵护他,不会让她受伤,怎么就变了心?每次叩问自己,对任淑伊来说都是一次残忍的折磨,还有女儿……医生诊断,雨菡患上严重的儿童自闭症,成为所谓的“星星的孩子”。 自闭症一般是由基因突变引起,没有证据显示与家庭环境有直接关系。尽管如此,任淑伊仍然为自己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而深深自责。
不知不觉中,任淑伊的生活成了一潭死水,只有杜博士对她表示出的暧昧言行,让她沉寂的心海偶尔荡起一丝涟漪。 “这怎么可能呢?围绕在他身边的年轻漂亮女人多得是,怎么会看上我呢?”任淑伊对自己的胡思乱想感觉到无比羞愧。
任淑伊对杜博士的好感起始于X菌。这种菌是杜博士在实验中发现的,是可以用于治疗儿童自闭症的益生菌,目前正处于实验培育攻坚阶段。受聘担任杜博士助手的任淑伊,把全部身心都投入到专研当中,并主动要求进行夜班工作。任淑伊暗自选择今天作为X菌催化培育的最后攻坚,如果成功,治疗儿童自闭症的特效药物将会诞生,这是女儿治愈的最后希望,同时也是送给自己30岁生日的最好礼物;如果失败……任淑伊不敢想象。
显微镜下的X菌,有些类似于精虫,有一条丝状的长尾巴,经过试剂催化后,快速形成絮状菌群,并呈现出耀眼的蔚蓝色,这是成功的先兆。聚精会神的任淑伊,此刻没有了存在感,成为了这些菌群中的一员,在浩瀚无边的海洋里遨游,没有爱也没有恨,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连刚刚让她心动不已的博士也不存在了。
可是,蔚蓝色仅仅持续了十几分钟,菌群开始出现黄斑,并迅速扩大。任淑伊从幻境中猛然惊醒,就像泰坦尼克号突然遭遇到了冰山,所有的努力再次化为乌有,绝望的情绪瞬间冰冻了她所有的器官。
“一切都结束了。”任淑伊刚接手这个课题研究时,就下定最后一搏的决心,暗暗买下巨额人身意外险,一旦实验失败,她将不再苟活人世。
墙上石英表的指针正在向零点靠拢,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任淑伊站起身,关闭了氧气供应系统,接着点着3个酒精炉。蓝色的火苗在空气里摇曳,如同三支生日蜡烛一样。
流动警务车顶上的警灯已经停止了闪耀,像一匹疲惫的马,无声无息地矗立在那里。女人家窗口的灯还亮着。鹫亲眼看见女人出了楼,这应该是唱的一出空城计吧。按照预先设计好的行动路线,鹫避开视频监控,顺利进入巴黎春天婚纱摄影商住楼。路过五楼时,鹫没有停顿,一直登到7楼顶层。这里有一扇门是通向楼顶平台的。他拿出开锁工具,只用几秒钟便打开了门上的暗锁。楼顶四周竖立着巨大的广告牌,那些看着光怪陆离、变化多端的霓虹灯背后,只是一条条乱糟糟的电线和一根根刺眼的灯管。
透过广告牌的间隙,鹫看见两名警官从文化宫后身转了出来,手里还捧着那只猫。他心里掠过一丝得意,这不过是一出调虎离山的小把戏而已。
鹫返身下到五楼,悄无声息地打开女人家的防盗门。一股温馨、带着女人淡淡脂粉味道的气息迎面而来,这是家的味道。鹫看了一下表,离零点还差几分钟,还有1个多小时时间,足够他在她的生活空间里去慢慢发现和感受。
穿过客厅,鹫开始查看卧室情况。亮灯的房间是儿童房,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靠着床沿、坐在地板上正睡着,一台平板电脑滑落在一边。这有点出乎鹫的预料。
鹫镇定了一下情绪,试探性地轻咳了一声。小女孩没有反应。鹫开始用手指敲击了两下门框,虽然没用力,但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发出“铿铿”响声,让他都感觉有点心惊肉跳。小女孩依然睡得正酣。鹫走了过去,把小女孩轻轻抱起放到床上,又随手捡起电脑,是最新款的iPad4,这正是他最近想入手的牌子。页面显示的游戏,是《华容道》里最难的一局《插翅难飞》,里边人物名称做了替换,显然是一款被重新编辑过的心理闯关游戏。
房子装修还不算落伍,能看出来是前些年流行的装修风格。客厅沙发后面的背景墙是一张女主人大幅艺术照。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神里满是温柔。鹫舒服地坐在沙发上,用遥控器打开电视,开始逐一浏览电视节目。这个时间,大部分电视台都打出了“再见”的字幕,让鹫感觉有点受到冷落。他关了电视,起身要再熟悉一下这个新环境,当然,重点是女主人卧室,这里才是承载一个女人所有秘密的地方。
4
文化宫广场的喧嚣如尘埃落定般沉寂下来,还剩下几盏亮着的路灯,懒散地散发出幽暗的光,越来越明亮的星星,补缀着穹庐一样的夜空。即便已经是入伏时节,在昼夜更替、阴阳转换之际,仍然有了一丝凉意。
“退休后打算做点什么?”岳晓波问道。
“一身毛病,又没有一技之长,能做什么?也许还会回来当协警,陪你继续看大车、巡逻吧。”王加林无奈地说。
流动警务车里,岳晓波和王加林不断地被困意袭扰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依然把目光投向电脑显示屏和匆匆而过的行人,揣测着他们的身份和目的地。商住楼五楼的窗口一直亮着灯,负责观察这一侧的岳晓波注意到了,这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下去走走吧,外面空气要新鲜些,车里太热太闷,弄不好一会要睡着了。”岳晓波提议道。
王加林这次没有反对。到年底他就退休了,如果因为连续发案给了处分,会给自己职业生涯留下终身遗憾。而岳晓波还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背负着处分,将来很难会有提职晋级的机会。
由于地处黄金地段,文化宫广场周围的楼群让不少房地产开发公司垂涎三尺,但超高的动迁费用又让他们望而却步。这些老式居民楼,没有有效的安全防护措施,一些临街商家的摄像头,由于分辨率不高,夜间光线不足,即使摄录到嫌疑人影像,也很难辨认出体貌特征,存在严重的治安隐患。流动警务车开进广场后,确实起到很大的震慑作用,街面打架斗殴、扒窃等案件得到了有效控制,但近来连续发生的两起入室盗窃案件,又让治安形势变得严峻起来。
案情汇报、分析会上,王加林和岳晓波向指挥中心领导请求加派夜间巡逻人员,或者采取些特殊手段,争取早日破案,但是没有得到领导正面回应。夏季是各类案件多发高峰,侦破工作重点都放在杀人、抢劫案件侦破上,对这种盗窃案件自然不会投入更多的警力。
“这小子要是让我碰上,非得拧断他脖子。”岳晓波愤愤地说。
主卧室里荡漾着更加浓郁的女人气息。鹫没有开灯,外边投射进来的光线已经足够了。卧室居中是一张双人床,还有衣柜、五斗橱和梳妆台,墙面上挂着一张女人和小女孩的合影,母女都笑得一脸灿烂。鹫没有急于翻动,他感觉有些疲惫,索性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脑中不由地浮现出墙上女人姣好的脸。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他开始有顺序地搜查女人的卧室。
“这是爱怀旧的女人吧。”五斗橱最底层,放着女人小时候的照片相册,几本花花绿绿封皮的日记,一叠港台女明星不干胶头像,还有几件小女孩子戴的蝴蝶结、项链等塑料或玻璃质地的首饰。倒数第二层,码放着女人不同时期的毕业证书、荣誉证书,以及房照、户口本。户口本上显示家庭成员只有母女两人,女人婚姻状况一栏标注的是离婚状态。他还注意到,明天,不,今天就是女人的生日。倒数第三层,里边是女孩的病例、诊断报告和各种治疗药物。女孩竟然是自闭症患儿,这再次出乎鹫的预料。倒数第四层,是满满一抽屉信。他抽出几封看了看,都是女人写给女儿雨菡的,记录了她们过去的生活细节,还有对她未来的祝福。鹫的眼睛有点湿润,这让他想起自己的妈妈。他们住在郊区农村,距离城市虽然不算远,但贫穷落后。妈妈只有小学三年级文化,在他离家上大学的时候,每月给他写一封字迹歪歪扭扭的信。每封信都很短,有时只有几行字,问他吃得好不好,学习累不累,或者说家里地种好了,玉米结穗了,母猪下了一窝崽子,几头公的,几头母的……最上面一层抽屉,里边放着一个文件袋。他打开文件袋,是一沓现金、几张银行卡、保险单据和一封信。
他把现金和银行卡揣在兜里,然后展开了信。
信还是写给雨菡的。
“雨菡:请原谅,当你看到这封信时,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了。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却没有照顾好你,没有陪你健康成长……银行卡的密码……”这显然是一封遗书,但银行卡的密码更吸引了鹫的眼球。
5
酒精灯还在继续燃烧,任淑伊感觉呼吸有些困难。
“女儿现在一定是睡了吧,在她沉默的世界中,真的没有妈妈的一席之地?雨菡小时候是多么乖巧可爱,总是甜甜地叫着‘妈妈、妈妈’,像是粘在自己身上的一块肉;丈夫也把自己宠得像公主,天天围着自己转,一家人其乐融融,让谁都羡慕不已。可是,幸福的感觉为什么总是这么短暂?从巅峰跌落到低谷,好像只是一瞬间的事。”她痛苦地闭着眼睛,眼泪一直在无声地流着。
虽然知道一切都是徒劳,任淑伊还是拨通了家里电话,就算是和女儿做一个告别吧。
两名警官的背影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正向相反方向走去。这是离开作案现场的好时机。鹫迅速把翻乱的物品全部归位,清除了自己留下的痕迹,准备全身而退。
这次行动还算顺利,尤其是这几张银行卡,一定会给自己大大的惊喜。
鹫退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墙上的女人。她的眼神依然温柔,只是忽然间好像多了些幽怨。这幽怨带着黏性,让他感觉到一种无法自拔的慌乱。
“对别人同情就是对自己残忍。”鹫暗暗提醒自己,贼是不该有同情心的,这不符合职业操守。上大学时,曾经有一个富二代女生,对他死缠烂打,以至于以死相逼,鹫不得已接纳了她。日久生情,后来鹫也爱上了她。毕业后,他放弃回家乡的机会,随女友去了她所在的城市。女友父母得知情况后,不同意他们继续交往,一次次拒绝了鹫登门拜访的请求。不得已,两人在外边租了房子,过起了同居生活。生活的窘迫,和女友父母的苦口婆心,终于让她最后选择了回归家庭,并暗中准备全家移民到国外生活。得知真相后,鹫悲愤不已,决心要进行报复。
鹫从网上购买来开锁工具,开始闭门刻苦钻研各种开锁技艺。
第一次出道,鹫光顾的就是前女友家。尽管知道她家境不错,但当他第一次进入豪华气派的别墅时,还是被镇住了。站在富丽堂皇的大客厅,鹫不由得有些自惭形秽,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原谅了女友的绝情。那一次,他分毫没取,只把女友全家的移民手续拿走。
站在江桥上,看着手中被江风吹散的移民手续碎屑,鹫心底的阴霾一扫而尽。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把鹫吓了一跳。他屏息站了一会儿,电话铃声一直任性地响着,他知道,电话一定是她打来的,这说明她目前还活着。铃声被寂静的夜晚无限放大,就像女人歇斯底里的呼号,让他心烦意乱又无法脱身。
接还是不接?
电话中的蜂音听起来越来越遥远,任淑伊仰靠在椅子上,呼吸急促,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喂?”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电话另一端传来,虽然很轻,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啊!是谁?”任淑伊翕动了一下嘴唇,并没有发出声音。她用仅有的意识判断:不可能是前夫,他从离家后,再没有出现过,他的声音她再也熟悉不过了。
“喂喂,”鹫放大了声音,“任淑伊,我知道是你,你可不能死啊,你上有母亲下有女儿,她们都需要你。”鹫接着又冲屋里喊道,“雨菡快过来,是你妈妈,她不要你啦!”
除了鹫的自言自语,一切都是寂静无声,寂静得有些不真实。鹫攥着话筒的手有些颤抖,情急之中,他用另一只手掏出自己的手机,准备拨打110报警电话。
午夜时分,报警电话明显减少。
赵连君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发出“嘎嘎”作响的声音,刚要放松一下,又一个报警电话转到了总值班台。
“就是这个手机号码!”赵连君一阵惊喜。通过工作,已经查明这个手机号码,曾在两次案发现场附近出现过。他立即启动电话录音、追踪系统。
“您好,这里是110指挥中心,有事请讲。”赵连君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用平稳的口气问道。
“我要报警,有人要自杀。”鹫急促地说。
“请说出具体地址。”
“生物制药公司,夜班工程师任淑伊,你们快派人去救她,晚了就来不及了。”鹫刚说完就快速按断了电话。
“大鱼终于咬钩了。”赵连君兴奋不已。电话是从文化宫广场打来的,定位显示是在巴黎春天婚纱摄影商住综合楼上。“又是调虎离山的老把戏?”晚上出现的“猫事件”还在赵连君脑子里画魂,嫌疑人的报警电话则更不靠谱。他没有时间犹豫,立即开启350兆赫多方通话设备,向离警情最近的流动警务车和附近警力发布紧急指令。
6
“咚咚咚……”楼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直向五楼逼近。
“太快了。”鹫知道,一定是流动警务车上的那两名警官,他已经听见那名胖警官在门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扣下一直处于通话状态的座机电话,奔到卧室和阳台窗口。怎么会这样?几辆警车从不同方向朝他所在位置驶来,鹫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中进入了警方的埋伏圈。
他奔进小女孩房间,把已经惊醒、蜷缩在床角的雨菡抱在怀里。
“雨菡,别怕,叔叔不会伤害你,咱们玩一局《插翅难飞》好不好?”
雨菡惊恐又兴奋地点点头。
赵连君始终与各路奔赴现场的警察保持通话状态,在他统一调度下,警力均在5分钟时间内到达指定位置。
得到行动命令后,王加林掏出手枪,隐藏在门后;岳晓波开始敲打防盗门。
“开门,警察!我们知道你在里边,你已经被包围了,不要轻举妄动。”
鹫抱着雨菡来到门口,通过猫眼,他看见瘦警察在敲门,胖警察显然就藏在门后,只等他一出去,立马就会把枪支在他脑袋上。
“开门,开门!”敲门变成了砸门,防盗门板都颤悠起来,“里边的人听着,再不出来,我们就破门了!”
困在屋里不是办法,看来只有放手一搏。“你们听着,别开枪,我手里有孩子!”鹫冲着门外高声喊道,“你们都从楼道撤出去!”敲门声立刻停止下来,随后走廊里响起脚步声。鹫从猫眼里看到,警察开始向楼下撤退,胖警察拿着枪也从门后转了出来。
“雨涵,不用担心,是两个无关紧要的小兵,咱们现在就冲出去。”鹫说道。
雨涵用力点了点头。
鹫打开房门,抱着雨菡朝楼顶跑去。他查看过了,在楼顶的西北角,有几条电缆线一直垂到二楼的雨棚上。对于喜好攀岩运动的他,完全可以借此飞身下楼,跳出警察的重重包围。
“报告值班长,报警情况属实,自杀人任淑伊已经得到解救,目前情况稳定。”接到赶赴生物制药公司处理警情警员的回复,赵连君长长舒了一口气,下达出警指令前他还曾经有过片刻犹豫。几乎就在同时,巴黎春天婚纱摄影综合楼案情突然出现重大变化,嫌疑人劫持一名小女孩作为人质,已经逃上楼顶,赵连君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通过视频监控,赵连君紧紧盯着鹫的一举一动,并对埋伏在另一楼顶的狙击手下达了预备指令:只要嫌疑人有侵害孩子动作,立即击毙。
此时广场上的灯已经全部打开,亮如白昼,流动警务车上的远程射灯把灯光打到了楼顶。鹫向下望去,楼前空地上已经拉起警戒线,十多辆警车闪着警灯,一字排开,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在警灯的映衬下,显得英姿飒爽,威风凛凛。
在警戒线外,围观人群越聚越多。
楼顶上风很大,鹫感觉到阵阵凉意,身体有些发抖,他刚刚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自己怎么突然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小女孩身体很柔软很温暖,紧紧地贴在他胸前,小心脏急促而有力地跳动着。
“叔叔,你冷吗?”雨菡开口问道。
鹫愣了一下,接着摇了摇头。
这时围观的人群闪开一条缝隙,一个女人跑了出来。她越过警戒线,要往楼里冲时被警察拦下。鹫猜到了,是雨菡的妈妈。她显得异常激动,嘴里高声呼喊着雨菡的名字。
“妈妈在喊你呢。”鹫说道,“叔叔带你下去找妈妈,好不好?”
“好。”雨菡很乖地回答。
通往楼顶的门已经被鹫反锁。门外,岳晓波、王加林和陆续赶来的警察,充塞在狭窄的楼道里,形成厚厚的人墙。擂门声“咚咚”直响,催促着鹫来到楼顶西北角。糟糕,这里楼下也出现了警察的身影。鹫方寸大乱,像一只困兽,在楼顶四处奔走,寻找可能逃脱的办法。显然警方已经把整个楼都团团包围起来,他知道,这次真的是无路可逃了。
鹫抱着雨菡,爬到巨大的广告牌顶,坐了下来。这里视野开阔,整个文化宫广场一览无余,楼下是密密匝匝的围观群众和大批警察,喧嚣声已经被风吹得模糊不清;远处是形状各异的楼群,影影绰绰,像一匹匹蹲伏的巨兽。
鹫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雨菡,几岁了?”
“8岁。”
“你有什么梦想?”
“做医生,给小朋友看病。”
“小朋友怎么了?”
“他们都不开心。”
……
姗姗出现在鹫的视野里,她正搀扶着一位女人,越过警戒线,朝这边走过来。女人一头花白的头发,在灯光照射下,发出刺眼的光芒。鹫惊呆了,竟然是母亲!他自出道后,行踪飘忽不定,这次终于下定了回家决心,但他需要一点时间来酝酿情绪,以面对母亲慈爱的眼神。
“游戏结束了,雨涵。”
“还可以重新开始呀。”
鹫痛苦地摇了摇头,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流下来。雨菡不停地为他擦拭着。鹫感觉胸腔里异常憋闷,开始大口大口喘息,突然狂啸一声,奋力跳出楼外。
7
出伏了,天气变得凉爽起来。
“奶奶好!”雨涵欢呼雀跃地说道。
“好好,刚才还想你们娘俩呢。”鹫妈妈满脸高兴,抱起雨菡亲了又亲。
“有消息了吗?”任淑伊问。
“有,这几天判决结果就能下来,法院说他有立功表现,不会判得太重!”
看守所里,鹫穿着崭新的号服,正勤快地打扫着院子里的卫生,一条腿看上去还有点瘸。
那天,鹫放下雨菡,然后像鹫一样腾空跃起,在空中做了一个标准的“死亡跳跃”。这是攀岩中最高难的动作,没有任何防护措施,在负角度岩壁上通过凌空跳跃进行徒手攀岩,稍有闪失就会粉身碎骨,所以只有克服了对死亡恐惧的人才能敢于尝试。鹫这次成功了,他划出一道优美的上升弧线,在夜空中抓握到一束从流动警务车上射来的光束……然后,重重地砸在气垫上。
朦胧中,鹫看见腰间插着手枪的姗姗朝他走来。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