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画
2016-09-22佘朝洁
佘朝洁
从毕加索到毕加索
画家和常人一样,有着各种性情,温和的、暴躁的、率真的、多疑的、自恋的、单纯的、清新的,等等,性情就在作品里,杰出的艺术家,作品不会掺假,掺假了就不杰出了。
特别坦率的画家,我脑子里最先蹦出的是凡·高,理由自不必说,他获得了全人类的广泛尊重。毕加索也是特别坦率的,却也许并未获得全人类的广泛尊重。
毕加索是下笔凶狠的画家,很爷们、很野的爷们。力道之猛,可与米开朗基罗比。他笔下没有顾忌,几多野蛮,男人在撒野,女人在崩溃,欲望在燃烧。
他也画家庭生活,儿女、妻子,画那安逸的生活,画装饰性的画。那些画不能留给人印象,不是不真诚,而是不突出。画女人、小孩,你可与雷诺阿比?雷诺阿心中多少柔情多少爱,而毕加索你不过是表达你个人的舒适而寂寞的闲散人生。不能比,境界不能比。
毕加索那些最打动人心的作品,尖刀般切开心脏,令人战栗。那些作品尺幅都不大,根本就不大,力量却很大。人兽合体的男人,血红的眼眸闪光;分崩离析的女人,身体垂散。在两性的战争中,男人征服着,却没有征服者的得意。
毕加索的破坏欲在画布上纵横。
狂风暴雨过后,世界姿容惨淡。
我不喜欢毕加索的画,却不得不为他的画折服,折服于那种一矢中的的精确。他醉心于残酷,尤其两性之间的残酷,他以胜利者的姿态津津乐道于此。人间多苦难,很多苦难是人为的。很多时候毕加索是人为苦难的制造者,那是对他身边的女子。因此他作品里的精确,有着不慈悲。他懂,但是不慈悲。凡·高的热望是纯粹的,毕加索的热望是残酷的。
不是因为他成功而苛责他的精明强干,他一生未停止对内心的剖析,然而,他只呈现,却丝毫没有慈悲。偶尔觉得他的赤裸裸是一种无耻。那么真实,真实而不真诚。
也奇怪,他一生那么多作品,风格多变,看得再多,最能留下印象的还是那么几张,那么几张猛烈、残酷、令人战栗的作品。
单看他作为艺术家的贡献,很伟大。这就是毕加索,一个纯粹的人,不屑于掩饰任何的人,他无耻地展现无耻,令人为之赞叹。世间只有一个毕加索。
画坛牛不牛
张择端的牛在于《清明上河图》。古中国的绘画,山水高人、梅兰竹菊太多,《清明上河图》有且只有一张。后来也有人画此类东西,比如清朝王石谷等人画了《康熙南巡图》,也密密麻麻弄上多少人、多少船、多少建筑,因为是政府行为,一搞三年。可惜画的格调不高,也就12卷《康熙南巡志》吧。
但张择端牛不过《清明上河图》。《清明上河图》颠沛流离。靖康之变后,《清明上河图》被卷入金人地区,元、明、清三朝,此画宫里宫外地数次易主,末代皇帝溥仪出逃时还带上了它。如此见多识广的一幅画,哪天要是开口说话我都不会惊讶。
《清明上河图》真本无价,但是复本有价。南宋时复制本每卷就要价“一金”了。明朝王世贞的弟弟王世懋家藏有《清明上河图》摹本(王世贞称其真赝本),明清两代该画摹本已经比较多了——这里说的摹本都是指临摹得比较好的,至于价钱,我没考证出来,但肯定不便宜。现在这画的摹本多少钱呢?曾有个小骗子欺负我没文化,想把一张假清朝人(我以为是社会主义新人)的摹本以5000元人民币的价卖给我,那画感觉上就跟用饭叉画出来的一样。至于《清明上河图》的印刷本,全国各旅游景点都有卖,一般弄得脏兮兮的,号称是老货的,视买者防忽悠能力卖15元到250元不等。
目前《清明上河图》的高档次摹本被博物馆收藏的情况如下:中国大陆10多幅,中国台湾8幅,美国5幅,法国4幅,英国和日本各一幅。
《清明上河图》的粉丝之一,明代仇英,其摹本居然都有不小的名气!
可是这样一幅画的作者,却没有被官方记录。关于张择端的可靠信息仅有:一,他是山东人;二,他做过职业画家。不太确切的有:一,他做过不小的官,后来失意了;二,他是一位忧国忧民的画家。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要知道,他的时代,皇帝赵佶爱丹青不爱江山。可是,在赵佶时代所编写的《宣和画谱》中,居然没有记录《清明上河图》(有一说,之所以此画未被《宣和画谱》记录,是因这幅画的创作时间晚了点)。有且只有一张的《清明上河图》,说是风俗画,但其笔墨功夫是不失文人气的。从技巧上来讲,《清明上河图》中人物舟车轿道宫室,皆细于发,那线条勾勒得很牛叉,造型能力很牛,恢宏场面很牛,而且,毫无匠气(仇英还有点)……用什么溢美之词都不过份。
传说,张择端两次献《清明上河图》,一次献给宋徽宗赵佶,一次献给宋高宗赵构;还有传说,《清明上河图》,为的是粉饰太平,张择端近乎是提着脑袋画画,哪里能够画不好呢?无论哪个传说是真,都证明张择端画《清明上河图》的时候他本人真的不牛。他不能傲慢,不能见了皇帝不磕头,他有一身画画的好本领,想凭此有个好前程,有个好生活。他不是身居高位的阎立本,能去嫌画画委屈跌份。
有一个小众的传说,说是北宋灭亡后,张择端追忆汴京往日繁华,不由悲从心来,背画了一张自己的《清明上河图》。我喜欢这个故事,不牛叉的张择端因为对故园的热爱而更为可敬可爱了。张择端没有什么藐视权贵的故事,没有什么天才放浪的传说,今天在网络上普遍运用的张择端的画像是当代人画的,他被设计成一个敦厚的老农形象,好像愚公,或者还有点像铁人王进喜,总之连士大夫的边都挨不上。虽然这样理解张择端有点不靠谱,但也说明大众心目中的张择端很不牛。张择端老老实实地画画,画出《清明上河图》,一张在中国绘画历史上绝无仅有的技术活和艺术活均登峰造极的双馨之作。
末世的繁华本来就不牛了,何况一个画家?
仕女的乐享生活在画中
中国古代仕女画里最出名的是唐代周昉画的《簪花仕女图》。画里头有6位体态丰腴、妆容精致的美女(其中一位是侍女),女子们穿得华美,服饰材质应该是丝绸的,并绣着各式的花样,显然是贵族。从她们的衣着和一丛盛开的疑似广玉兰的植物上推测,时间应该在春夏之交,事件应该是游园。女子们有逗狗的,有赏鹤的,有拈着花儿端详的,有捉了蝴蝶玩儿的。女贵族们游园、赏花、与动物互动,这是典型女人式的乐享生活。
不典型的、动静很大的乐享生活,是虢国夫人的游春。虢国夫人是杨贵妃的三姐,施淡妆,爱骑马。唐代张萱画的《虢国夫人游春图》里,一群人骑马执鞭,其中那个淡描娥眉、不施脂粉的女子便是虢国夫人。这画上人不多,感觉却是蛮浩荡的,高调、讲排场,是杨氏姐妹的特点。结果她姐妹几个乐享了,全国人民没得乐享了。杜甫就很生气,写了著名的诗篇《丽人行》。
古代仕女也爱运动、游戏,便有仕女图中,画了女子玩蹴鞠,就是古代足球运动啦。还有玩“捶丸”的,“丸”顾名思义即是球,“捶丸”就是把球打进球洞里,有点类似曲棍球。这两项运动画家皇帝宋徽宗都爱玩,用凡客体就是“爱运动、爱绘画、爱乐享,我是末代皇帝宋徽宗”,不过这是题外话了。仕女们玩蹴鞠、玩捶丸的《仕女图》有案可查,此作藏于上海博物馆。
除了出游、运动的乐趣,古代女子也过一种类似今天的DIY生活。唐代画家张萱画过一张《捣练图》,过去美术课上学这幅画,说是生动表现了劳动场景。其实不是那么回事,是一些女贵族在玩“捣练”,就是将质地坚硬的生丝绸捣成柔软、洁白的成品丝绸。画里包括孩子在内共12个人,身上是绫罗绸缎——没有这样的劳动人民。这边在捣,那边已经在缝制了,场面真是热闹。她们大概心心念念就希望快点看到劳动成果,有成就感啊。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大观园里小姐们做女工、结诗社、放风筝,乐享得很静、很雅,这些在画里自然都有表现。明代,唐伯虎画吹箫的女子,画在红叶上题写诗句的女子;陈洪绶的仕女图里,小姐们画画、弹琴、读书;吴伟所作的《武陵春图》,画中案上放有笔、砚、书、琴。琴棋书画是小姐们消遣之用,她们不用考试,兴致所致之处,也有佳作流传。别以为古时深闺中的女子真的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若果如此,哪里会有十几岁时李清照“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的浪漫?
所谓乐享生活,无论动生活静静,若懂得体验过程便享受得到快乐。而所谓古代、现代,其实人不还都是从古及今的那个人?回到开头说的《簪花仕女图》,女贵族们游园,应是多么快乐的事情啊!然而这些悠闲自得的女子,表情里却无一例外不透着空虚寂寞。她们乐享了吗?
最后说的一张画不是仕女图,因为仕女画在中国画里是专指以美女为题材的画。而我要说的《纺车图》是北宋的风俗画,画中有两位慈爱而快乐的纺纱村妇,纺纱是谋生计的劳动,她们不是《捣练图》里DIY的贵妇。女子不仅纺纱,怀里还抱着婴儿,身后还坐着一个玩着蟾蜍的孩子。她们的生活一定忙碌而不富足,但是她们的眉宇间所有的,却是恬淡的快乐。
一条街道的忧郁和神秘
一条伸向远方的街道,冷冰冰的建筑,一个现身的人和一个没有现身的人的影子,画面是满的,感觉却是空荡荡的。这是基里柯惯用的伎俩:绝对的冷淡、神秘的静止、沉闷而丰富的不安、鬼魅而寂寞的空间。
基里柯(CHIRICO)1888年生于塞萨利的沃洛斯,后随全家定居雅典,他在雅典的一所综合工艺学院学习了油画。1906年至1910年间,基里柯先后在德国、意大利学习。1911年,他以《萨勃迪之谜》来到巴黎,参加秋季沙龙展出,遂引起毕加索和阿波利奈尔的注意。
1915年,战争把他带回意大利……这样烦琐的叙述其实毫无意义,基里柯,点击其关键字,仅一个:玄。玄秘的画面暗示出玄秘的意味,玄秘的意味诠释着玄秘的画种,玄秘的画种表达了缔造者的玄秘。这位性情不定的画家写道:“在我的周围,一帮国际‘现代画家还在以已经用竭了的干涸体系教条,愚蠢之极地干着。只有我,在第一乡村路的悲凉画室里,开始发现一种更完整、更深刻、更复杂,用一句会让法国批评家有胆绞痛危险的话说,更玄妙的最初幻影。”
原本我不晓得基里柯是什么玄学画的发明者,因而便也不知道“基里柯像宗教幻象者一样地在月亮上建设着”。只是像所有被他的画打动的人一样,为其绘画中透露的忧郁和神秘所感染。与大多数现代派画家不同,基里柯醉心于绘画技巧的研究。他临摹拉斐尔、米开朗基罗、波提切利,将画面精微刻画;他玩透视玩得炉火纯青,却并非为寻找理想的投影线,而是以此为引入神秘的心诀。他的画在我们眼中并不难懂,他很忠实地用古典技法诉说着玄秘,不像克莱茵,不像波洛克,不像康定斯基,不像艾伯斯……总之他不抽象,他是个有序的幻象者,喜欢把不相干的事物结合在一起,制造他独一无二的神秘莫测。我们能读得清他画中的每一部分,因而更想深入他画中的每一部分,以探明他的画所隐匿的含义;我们懂得他的画很忧伤,却更想知道它为什么忧伤。忧郁本身就显得神秘,基里柯的忧郁却更显神秘。基里柯的画性感,令人有探寻与深究的冲动。
基里柯建立了自己的体系,就像明星的定位包装。他确定自己的绘画特点,坚定不移地贯彻,但这使他到后来,画面缺乏内容而技巧过剩。即便他深邃,可谁能就一种面貌刻画一辈子而永不重复?绘画面貌上的单一并非基里柯一人,莫迪里阿尼、马蒂斯、米罗等,都有此问题。说是问题应该也不算问题,个人风格很多时候就意味着“一种”,常新常变的,毕加索一人吧。可毕加索一直为找不到最适合自己的题材而苦恼呢!过多的变化也会令画家产生不出沉静、细腻、深刻的作品,躁动从艺术家的血管里奔涌到观者的心里。毕加索出色,他的作品显示出他思想的肆意汪洋,但观众不易为其作品感动,观众看见的总是毕加索,而不是与自己心灵共鸣的体贴。基里柯并不天才洋溢,可是善解人意,他有最敏感细腻的感动。那条神秘而忧郁的街道,从他的心通到我们的心。
他很长寿,活到西方画家少有的90岁高龄。
欧洲有很多流行音乐与基里柯的画意类似,比如那首怪异的《黑色星期天》。善良的哀伤、美丽的痛苦、放纵的孤独,不加克制,任意放大,便伸向生的尽头。这样的东西,总是很令人着迷。
谁也无法阻挡人们对基里柯的着迷,就像人们对诗意式的忧郁的着迷。基里柯的画玄吗?哦不,它只是孤独,只是意外,只是不安,只是寂静,只是纯洁,只是完美。我看不出宗教的幻象,看不出他“使现实变得圣洁”。能看出的是他那“一条街道的忧郁和神秘”,那引人入“神”的透视,那只见其影不见其人的玄虚,那理想化建筑的诡异,那画面里充溢的无法言喻的黯淡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