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啜饮火焰的黑皮肤孩子

2016-09-22张羊羊

翠苑 2016年4期
关键词:黑陶火焰书写

张羊羊

从散文集《夜晚灼烫》到诗集《寂火》,两个有着血缘关系的元素反复出现在黑陶的文本中,似乎成了他诉之不尽的力量之源:泥与焰。他用汉语的扁担,挑着两个与父辈命运休戚相关的元素,温实地在大地上行走。因为相同地域生活与书写的背景,我能够真切地触摸到20世纪80年代扑面而来的气息,以及日常生活图景的再现与观照。《寂火》里收录了梦亦非的那篇《动词中父性的江南》,“我之所以这样推重黑陶的诗,当然有我的理由。历来江南在诗文中的形象是女性化的,享乐化的,只有黑陶发现并写出了江南父性苦难的一面,成功地塑造出江南的‘父性形象”。这篇文字也是我最早读到的对黑陶诗歌文本的解读。

多年前,我曾以诗《出身》相赠黑陶,“大哥,躬身大地/练就我们一介草民的骨骼/你健康的黝黑肤色/映入巷子的清苦砖墙”,在许多场合,我都表达过对这位谦逊的南方兄长的敬意,他为人、为文的健康力量,在很大程度上仿佛成了挽起我共同前行的胳膊。比如《寂火》的第一首《我是……》,“在夏天的阴影里/在孤独的星球上/我是/那名啜饮火焰的黑皮肤孩子”,我对火焰的认识仅限于稻草跳跃的火苗舔舐着漆黑锅底以及南方精神的物质基础“粥”的扑鼻香味。黑陶不同,黑陶的火焰是强大的,“火焰映耀了我的最初生命。母亲生我的披屋,距离烧制陶器的窑火,直线不足百米”,他呼吸到的这个世界的第一口空气,带有火的光影和热度。同为黑皮肤的孩子,使得我与黑陶的相识,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并十分珍惜这位几乎相同的方言口音的兄长。

《寂火》里,我发觉黑陶在2012年突然有了比较多的新作,那是一枚枚形态各异的火焰——“古老的火焰……是我童年/最早见识的象形文字”“他看见虚空中的火焰/花束般/重显燃烧”“星空,炫示我以寂蓝火焰的景观”“我注视的海水内部/呈现童年的/火焰花纹”“暗下来的溪光/浸有/一枚野火焰的美丽倒影”,一朵又一朵的火焰围聚而来,放慢了黑陶的叙述语速,升起一种暖色调。他的火焰似乎没有以前那么激烈、灼热,变得柔软。

而在黑陶语词密集、涌动的句子里,我似乎更愿意寻找舒缓的地方坐下来,静静地看那些柔和的画面,发呆,或为昔日微笑。正如他说“犹如面对:平原深处的清冽星空和纯洁如竹的美好女性,在南方运用汉语词汇,我总是心存着一份他人不知的,敬畏与羞涩”(《词汇》)。阅读《寂火》,我寻找的更多的是有关母亲的书写,“热汗劳作之后/乌蓝的淡淡咸味/是母亲的手臂/偶尔/触碰到了孩子的嘴唇”,我张望远方的这个细节,这种“偶尔”是我们共同的童年经验,那份遥远的农作的味觉记忆微妙浮现出面对衰老母亲的感伤,一个“乌蓝”的颜色使用,模糊中带有精妙的意会之意,让我在情感的蓄水池里感受到了洁净的清风和明月。

你看见了吗?“头巾疲惫地松开/在成熟的麦捆间”,当麦苗或麦芒适时铺满南方乡村的间隙,砌就我们繁衍生息的碧绿或金黄婚床,头巾是劳作的母亲醒目的标记,我甚至可以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递上一碗凉茶。她咕噜咕噜灌了下去,继续挥舞镰刀。而我就是那“一粒蚂蚁/在钝亮的镰刀上/愣愣地/注视母亲”,我注视母亲的表情,就像“母亲总守着粗糙的木桌/默默看我,呼啦呼啦/很响地喝完一碗热粥”,所有的南方时间凝聚在那一年的相互注视里。而这样一位共有的南方母亲,她是一个一生不画眉涂唇的女人、一个在针线上翻山越岭的女人、一个清苦在左妇道在右的中国母亲流水线上的女人,一个老得让我们心疼每每念及会让人热泪盈眶的女人。和黑陶一样,我们都是坐在这样的女人的身边的孩子,如果上天会赐予我一个永恒的愿望,我只想到八十岁还不是一个孤儿,还有一位老母亲在石榴树下、在我们回家的方向张望,“绿得沉重的光芒/压实篮子/家族中的女人/你泥灶内的火/照耀了门/和黎明前的长长寒夜”。

我一直庆幸,一段乡村生活的童年经历可以成为我书写不可缺少的财富,出生的地方最适合播种汉字,我的书写也没有离开过那片土地。翻到黑陶2012年写的《长江上》,“江流震动的穹形夜空/印满/繁密的星辰汉字/这是我熟读并珍藏的旷野书籍/——这是我心仪的古老学习”,我怀着同样的秘密,以2011年写下的《大江边》与之呼应,“我很多次经过长江/但至今还不认识它/泥土塑造了我的诚实/它的每一条支流边/大群麻雀正跃入水稻田/仿佛母亲脸上/妊娠斑异美的光辉”,我觉得水稻田里的麻雀、母亲脸上的妊娠斑和繁密的星辰汉字,都是我汉语写作使用的基本词汇,也是我一生享用的古老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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