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记
2016-09-22周齐林
周齐林
哥 哥
走出胶水味弥漫的车间,他直接去了二楼的办公室。在那里,领到了这个月的工资,4858块。紧捂着裤兜里的钱,他顿时感觉沉甸甸的。走出厂门,来到喧嚣的街道,风裹着一丝冷气,刀一般割在脸上,却一点也不感到冷,他心底欢喜着,一股莫名的暖流转瞬流淌全身。
留了几百在身,剩下的钱全都寄了回去。他生活节省,年龄才30刚出头,抽5块钱一包的劣质烟,一年到头难得买一件衣服,把挣来的钱都存起来。看着卡里不断攀升的数字,他心底就感到十分踏实。
从邮局出来,已近黄昏。天空飘着丝细雨,他走在马路边,孩子式地张开嘴,让裹着寒意的雨水落进嘴里。抖擞了下身子,他顿感全身舒畅很多。他喜欢吃牛肉,今天也不例外。每次月底发工资,他都会去附近的湘菜馆点一份牛肉和一份小菜,然后再喝上一点小酒,算是犒劳自己一番。
雨夜,霓虹灯闪烁,氤氲出淡淡的温情。微醺的他从饭馆出来,蹲在马路边,默默点燃一根烟。5块钱一包的劣质烟,燃烧着,转眼就化为灰烬,地上残余的灰烬是那一根烟的尸体。他能感受到指尖燃烧所带来的温度,他把烟摁灭在地,适才掉落在地的烟灰在雨水的浸润下,早已与地上的灰尘融为一体。他站起来,在异乡的街头,起身的那一刹那,忽然就想到了爷爷的死。
那个盛夏,因食道癌而干瘪如柴的祖父被推进火化炉里,炽热的火焰把它燃烧成灰烬。他重新点燃一根香烟,在暗夜里,看着它点点滴滴化为灰烬。在零星闪烁的微光里,他仿佛看见爷爷那张熟悉的面孔。点燃香烟的熟练手势,让他时刻充当着一个殡仪馆火化工的角色。他狠吸一口,把缭绕的烟雾吸入体内,那种腐朽的气息慢慢在他体内驻足下来。在愈来愈浓的夜色里,他缓缓朝熟悉的工业区走去。
在工业区超市旁的IP电话亭里,他拨通那个烂熟于胸的电话,微醺中,他听见女儿清脆甜蜜的叫声。“爸爸,我好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他听在耳里,一股暖流忽然从内心流淌而过,转瞬又涌上他的嗓子眼,他忽然感到一阵鼻酸。他怔怔地握着电话筒,像是陷入一段虚无之中。“爸爸,回来记得给我带一个大熊猫啊,这样我就可以天天抱着它睡了。”女儿响亮的声音顿时把他从悠远的思绪当中拉了回来,他一个劲地说,好,婷婷等着,爸爸回来买一个大大的熊猫给你。他听见女儿在电话那边笑起来,女儿有先天性心脏病,年初刚在省城做完手术。
想起国庆,他请假回去待了一周,女儿整天跟在他屁股后面。他去上厕所时,女儿就站在厕所门外,时不时地叫他一声爸爸。晚上睡觉时,女儿的小手紧捏着他的大手。那天深夜,他起身去上厕所,从睡梦中醒来的女儿见他不在,以为他走了,满脸泪水地喊着爸爸。长久的父爱的缺位,以致女儿很依赖他,他隐隐担心着。果然,他回工厂上班那天,女儿撕心裂肺地哭着,口里一直喊着爸爸不要走。他扭过头,眼泪顿时湿润起来。
原本,他和妻子两人在广州江高小塘的一家小鞋厂打工,过着出租屋、车间、饭堂这样三点一线的生活,偶尔工厂放假她们会去附近的超市和公园逛一逛。女儿放在家里,由他母亲带着。日子虽然单调枯燥,却也弥漫着琐碎的幸福。
三点一线的生活像捆绑在身的绳索般直勒得他们喘不过气来。陀螺在外力的鞭策下加速旋转,维持平衡。在生活无形的巨压下,他每天加班到深夜,生命的陀螺,飞速旋转,命运的火花在高速旋转中飞溅而起,转瞬消失在寂静的夜空。在日日夜夜汗水的浇灌下,银行卡上的数字缓慢攀升。他想着这样辛苦几年,积攒点钱,回老家开个鞋店,这样会好很多。心底藏着这丝对未来的憧憬,暗地里他紧握拳头,铆着一股劲加油着。
然而,家庭的一个变故巨石般瞬间打破了他们忙碌平静的生活。去年底,他母亲突然屙血,一拉几百毫升,颜色由黑渐渐变红,母亲原本红润的脸色变得惨白惨白。刚通宵加完班的他匆匆踏上回去的火车,在县医院,他看见苍白无力的母亲,一向倔强的母亲眼神里流露出难以掩饰的悲伤与绝望。他彻夜守候在母亲旁,一脸憔悴。从睡梦中醒来的母亲,忽然嗫嚅着嘴,孩子,又要花这么多钱,是娘害了你。他紧握住母亲生满老茧的右手,说,娘,没事呢。几日后的深夜,病情稳定多日正准备次日出院的母亲忽然病情加重,血仿佛失去了身体的阀门,从她体内流泻而出。
在通往省医院的120救护车上,脸色惨白的母亲紧握住他的手,像紧抓着这唯一可以依靠的一根救命稻草。救护车呜咽地悲鸣着,车窗外的城市灯火辉煌,闪烁着的霓虹灯氤氲出一种迷离的光。寒气模糊了窗玻璃,车内的他直感到一阵恍惚。他想起许多年前,年幼的自己躺在病床上,紧握住母亲温暖的双手,母亲寸步不离地守着他。现在,母亲成了他眼中的孩子。30年倏忽而逝,岁月以互换的方式变换着各自的角色。
在省医院,床铺十分紧张,他彻夜不眠地守着母亲在急诊大厅的过道里过了一夜。次日,在几番央求下,母亲终于住进了暖烘烘的病房。他在母亲凶险加剧的病情里煎熬着,一道病危通知书让他的手不由颤抖起来,通红的双眼溢出浑浊的泪水。转危为安后,他就蜷缩着身躯睡在床沿角落里那张巴掌大的铁架床上,满脸疲惫。
医院,命运的苦难和苍白在这里堆积,像灰尘日复一日地覆盖下来,直至面目全非,化为一抔尘土。地狱中的魔鬼手执扫帚清扫这些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尘土,新的疾病和苦难的灰尘重新掉落而下,一切变得臃肿不堪,在一次次地狱之神的清扫之下,命运陷入不堪的恶性循环之中。他想起他的父辈,饥寒交迫中的第一代打工者,而他在时代的浪潮里,无声地从父辈手里接过第二棒,步履匆匆。
医院,弥漫着浓重的暧昧气息,而死亡是唯一的暧昧对象。疾病的阴翳遮蔽了病人们的瞳孔,它们的悲伤在脸上潮水般蔓延开来。
同病房住着的另外两个病人,一个是患了胃癌的年逾七旬的女教师,一个是患了肝硬化的乡村老人。女教师和乡村老人,相同的年龄,不同的面容映射出生活的富足和艰辛。女教师由一个30多岁的保姆看护着,他的两个儿子忙于工作和生意,只有周末的时候才能过来看望她。半米之遥的地方,一个面容粗糙的中年人正照顾着这个乡村老人。老人刚进院时经常会吐血,现在病情得到了控制。深夜,看护女教师的保姆入睡时打起浓重的呼噜声。一脸疲惫的他蜷缩在巴掌大的折叠床上,被巨大的呼噜声折磨得难以忍受。次日晚上,他效仿着中年男人的样子,等母亲安然入睡后,把折叠床搬到楼梯灰暗的角落里。灰暗的楼梯拐弯口没了呼噜声的干扰,却寒气逼人。他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瘦弱的身躯,再把身穿的那件大衣披在被子上,身子骨才慢慢暖和起来。紧挨着他躺着的是那个面部沟壑纵横、一脸沧桑感的中年男子。深夜,他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看见中年男子正蹲在楼梯口抽烟,零星的烟火在黑暗中闪烁着。他在噩梦中梦见满头白发的母亲悄然逝去,满脸泪水地从睡梦中醒过来。他匆匆跑到病房看见母亲正睡着,耳边响起均匀的呼吸声,才放心下来,重新回到灰暗的楼梯间。暗夜里,他和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蹲在楼梯间默默地抽烟。中年男子跟他说,我知道我娘没得救了,但她这么多年独自一人把我们兄弟姐妹拉扯大,我们无论如何得尽力让她活久一点,哪怕是一分一秒。闪烁的烟头穿透黑夜,瞬间熄灭下去。中年男子低下头,说,我快撑不住了,住院一个月花了12万。12万,他三年不吃不喝才能挣回来。他们羡慕年逾七旬的公办女教师医药费可以报销90%以上,女教师却羡慕有这么孝顺的孩子时刻陪伴左右。命运之神以这样的一种方式时刻演绎着它的倾斜和平衡。他站在命运倾斜的天平上,瞬间滑入命运的深渊里,跌入深渊的瞬间,他紧抓住岸上的稻草,拼命挣扎着。
暗夜里,病房的监测仪时而无声地运行着,时而像拉响了警报一般,发出刺耳的“滴滴”声。代表着血压的曲线上下波动,窜上去,又跌落下来。机器上划出优美的线条,却呈现命运的辛酸与悲凉。命运在颠沛流离中划出完美的曲线弧度,弯曲跌宕的弧度像重压下生命弯曲的背脊。一整夜,他守候在冰冷的机器旁,心情随着浮动的波浪线上下波动。初到医院时,血压线像半空中飞行的雨燕,一下子俯冲到顶端,转瞬却又被猎人击中一般,滑落到低点。骤然降低的血压映衬着母亲异常苍白的脸。
疾病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慢慢把他体内的水分烘干殆尽。他无数次梦见自己在黑夜里嘶喊。一个月的住院,几乎花光了他这几年来积攒下来的积蓄。但此刻他的心是温暖平和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户斜射进来,落进了他的心底。转身,看着母亲安详入睡的脸,他原本空落落的心顿时变得丰盈起来。
打完电话,雨丝变得细密起来。回到出租屋,躺在床上,细雨敲窗,发出“滴答”的响声。虽然绕了一圈,又悲哀地发现自己重新回到了原点,但他心里还是欢喜的,母亲还健在,他还有浑身使不完的劲。暗夜里,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像是证明自己确实还有浑身使不完的力气一般,使劲握着自己的拳头,拳头发出“咂咂”的声音。
在异乡的夜里,他脑海里一遍遍回想着女儿可爱的面容、甜蜜的声音,缓缓沉入梦乡。午夜,他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中惊醒过来。滚烫发热的身体几乎要把他燃烧起来,可骨子里却又寒意逼人,浑身禁不住阵阵颤抖着。他使劲蜷缩着,把自己弯曲成一张弓,试图用尽全身的力气拧透身上的寒意。暗夜里,他捂着隐隐作痛的肋骨喘息着,适才被驱散的寒意又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就把他淹没了。
被腐蚀的顶梁柱忽然崩断在地,整个屋子瞬间轰然坍塌,落地的灰尘席卷而来,一朵绽放的花朵在风吹日晒之下走向萎靡颓败。他是家里唯一的顶梁柱,在愈演愈烈的疼痛中,他顿时陷入巨大的恐慌里,他想起刚做完心脏病手术的女儿,卧病在床的母亲,年迈苍老的父亲,还有老实而又沉默的妻子。
夜色包裹成一团巨大的冰,寒意逼人。他感觉此刻的自己正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焦虑,卑微,命运的巨足,一脚就可以让他灰飞烟灭,他只能颤抖着在命运的脚趾缝里求生存。寒夜里,床头柜上“滴答”行走的闹钟映衬着他加速的心跳。他忽然屏住呼吸,手捂着胸口,剧烈的心跳声透过指尖传递到他耳边,声声撞击着他的耳膜。心是嵌入人体内的时钟,过高过低的心跳敲打出生命底色苍凉的旋律。人体是一个巨大的肉体时钟,在心的日夜兼程的行走里,苍老和腐朽慢慢漫过头顶,最终抵达死亡的平静和安详,我们用尽短暂一生的喧嚣来换取永恒的沉默和寂静。
晨曦里,渐缓的疼痛让适才深陷在巨大恐慌里的他得到一丝喘息。在幻想中,他感到曙光初现。浓重的胶水气息在车间弥漫着,他弓着腰,右手持着小铁锤,使劲敲打着鞋帮。一直撑到下午,他浑身乏力,脸色苍白,额头冒着虚汗。做完手中的鞋,起身时,他顿感天旋地转,差点晕倒在地,他赶紧扶住一旁的桌子。
在医院,医生开了一堆化验单给他,有可能是肿瘤。落进蚌壳里的沙子,在时光的孕育之下,变成一颗闪烁着耀眼光芒的珍珠。而生存的污垢在时间的预谋下,在他体内慢慢变成一颗定时炸弹。做完CT出来,已是黄昏,他站在医院门口,一脸茫然。下午做的检查,报告结果要次日早上才能出来,这意味着还要经受一个晚上的煎熬。
深夜,他静躺在床上,听雨水敲窗之声。雨一滴滴敲在窗上,敲击着他脆弱的心。他不断咀嚼着医生的话,仿佛嚼着黄连,苦味渗透进骨子里,他顿时陷入无尽的悲伤里。
他想起去年夏天工业区开摩托的肥仔因心脏病猝死在出租屋里,7天后才被发现。发现时,肥仔早已面目全非,浑身冰凉。肥仔太胖,附近的工厂嫌他体型胖做事慢,都找理由把他炒掉。肥仔买了辆二手摩托,做起了摩的生意。他坐过肥仔的摩托车,坐在他身后,看着眼前这具庞然大物,他瞬间就感到了自己身体的形销骨立。它瘦弱,单薄,像一只匍匐在地的蚂蚁,他曾一度羡慕过肥仔的胖。
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妪长跪在肥仔尸体前,颤抖着身躯,满脸泪水。这对曾经相依为命的母子,只剩下孤苦伶仃的母亲在世上。儿子曾经是他唯一的精神依靠。往后的时光里,她终将像一艘破旧苍老的帆船漂荡在茫茫大海上,随世事浮沉。
他想起父亲。1985年背井离乡打工,2014年回家。北京3年、长沙2年、广州2年、深圳8年……29年东奔西跑的打工生涯,供完两个儿子结婚生子,建好一栋三层高的新房,而后满头白发,带着满身疾病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常年与泥浆打交道的手布满老茧,飞扬的大理石灰堵塞了他的肺,B超图显示出一道模糊的死亡阴影,腰椎间的骨刺刺得他沉沉地弯下腰去。29年,他咬着牙,从未向生活妥协过。
在父亲的命运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他19岁那年出来打工,一晃16年倏忽而过。16年,他一直待在广州,在广州的各个镇区颠沛流离。他摸着身上的那根骨头,使劲捏着,一股腐朽般的酸痛传遍他的全身。自己还那么年轻,身体却已经加速苍老下去。想着父亲,他仿佛就看见了自己的宿命,终将有一天要带着满是窟窿的身体,回到故乡,而后埋葬在故乡那棵老树下。黑暗中,他又紧握了拳头,想着天塌下来,也要把年幼的女儿一直供到读完大学。
次日清晨,医院,医生看了他一眼说,还好,是良性的。
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出医院,屋外阳光灿烂。他站在医院大门口,望着这冬日的暖阳,忽然泪流满面。
买 码
漂泊是从一张火车票开始的。深夜,我紧握一张无座票,蜷缩在两个车厢相连的过道的一角,浓浓的睡意潮水般袭来,迅速把我淹没。不时有卖东西的小推车经过,我从睡梦中醒来,起身让道,而后又蜷缩成一团。一张火车票,无座、硬座、硬卧、软卧,人们或站或坐或躺在疾驰的火车上,一张窄小的火车票里映射出生存的优裕和艰辛,物质的丰富和窘迫。一张火车票,映照出了我生存的困境。我渴望飞翔,当飞翔成了一种奢望,他只能在梦境中得以实现,在梦中他不断拍打自己的双臂,像鸟儿一样飞翔。
寄居在大哥逼仄的出租屋里,从楼下的空旷之地回到窄小的出租屋,让人心底满是压抑,呼吸和心跳在涌动的空气的包围下仿佛也跟着加速起来。深夜,一天的喧嚣渐渐熄灭,在雨雾的弥漫下,夜色变得稀薄起来,淤积于胸的压抑感渐渐被抽离,一切顿时变得空旷悠远。夜,以这样一种方式回归宁静。
出租屋里,哥和嫂子睡床,我打地铺,睡在紧贴地板的席子上,能感受到那股凉意。午夜,耳边响起哥熟悉的呼噜声,呼噜声连绵起伏着,转瞬又戛然而止,紧接着,几声呓语在屋子里回荡着。清晨,在睡梦中,隐约听见哥和嫂子已经在外面洗漱,他们匆匆洗漱完,而后匆匆从我头上跨过,上班的冲锋号已经吹响。
这一天,我没有像往常那般,拿着简历在尘土飞扬的工业区里四处奔波,而是躲在温暖的被窝里,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点浮上来。工业区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它撕裂人的耳膜,直入心尖。内心隐藏的一个小秘密仿佛消音器一般,遮蔽了眼前机器的轰鸣声。我翻了个身,又沉沉睡去。
找了一个半月的工作,我几乎弹尽粮绝。从拥挤的公交车上下来,紧捏着裤兜里仅剩的60块钱,我心底满是忧伤。一个月前,哥已经给了我1000块。我紧咬着唇,不好意思再开口问大哥要。
我决定孤注一掷。那天黄昏,在疲惫和焦虑中挣扎的我紧捏着裤兜里仅剩的60块钱,挤进拥挤的人群,买了一个特码。我选择了12,这一直是我的幸运数字。晚上9点,我盯着电脑屏幕上惊现的12,像是突然被一块从天而降的馅饼砸中,心底顿时兴奋不已。我急于和别人分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迅速抄起电话告诉了大哥,电话那端的大哥惊讶不已。拿着兑换过来的2512元现金,我激动地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这孤注一掷带来的意外之财让疲惫不堪的我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接下来几天,我静静地待在出租屋里,在菜市场买些鸡鸭鱼肉,做给哥哥和嫂子他们吃。经常,看着哥哥瘦削的身影,一股莫名的酸楚总是在我内心涌起。此后一连多日,我偷偷跑去买码,但总是输多赢少。那次赢来的2512元,输回去了900多,我赶紧收手。每次绕道而走,隐约看见门口聚集的黑压压的人群,心不免痒痒。
马路对面的彩票店里,穿着工衣的工人、打扮露骨的妓女、着装干净整齐的业务员、大腹便便的个体户老板,聚集在窄小的店铺里,对着墙壁上张贴的数字图谱仔细分析,偶尔交头接耳,津津有味地交流着。这种简单的冒险不至于致命,寂静、琐碎的世俗生活里,人们通过这种简单的冒险企求激荡起命运的涟漪。也有激进的冒险者,在美妙幻想的迷惑下,孤掷一注,最终倾家荡产。生产车间的小刘在日复一日的冒险里守株待兔,最终捕获了财富的巨鲸。
在广州,红星社区、石井工业区,密密麻麻的鞋厂聚集在这里。刺鼻的胶水,令人窒息的车间,鞋厂的气息慢慢渗透进人的骨髓里。各式各样的小商铺夹杂其间,一些商铺在黄昏时分,聚集着很多人。在石井,除了鞋厂的气息,另外一种气息滋生着,它时而露出天使般的微笑,时而又是魔鬼般狰狞,变幻莫测。在枯燥单调、尘土四起的工业区,买码成了工业区的人们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话题。买码,从49个数字中挑选出几个心仪的数字,用它们作为砝码,去撑起财富的天平。
受我影响,此后一段时间,每次,我拖着疲惫的身体从外面面试归来,总会看见哥一脸着迷地陷入眼前的一张张地图般的码报里。那一张张码报,像命运的迷宫。下班后,哥趴在桌子上,拿着圆珠笔在一张废弃的报纸上写下一个个数字,写完凝思一会儿,又涂掉,重新写上一个新的。桌子旁,放着几张以前的皱巴巴的码报。被疾病纠缠的人一脸虔诚地跪在菩萨前,求上一个上上签,祈福身体的健康,它们在死亡的阴影里打捞一个符合自己心理预期的生命数字。而在生活困顿间苦苦挣扎的我们,试图从纷繁的数字中,打捞起扭转命运的财富。
我紧跟在哥身后,走进人群聚集的店铺,屋内人影缭乱。投完注、交完钱,下一步就是等待。9点,准时开奖。特码没中,中了几个平码,赚了100多。我们击掌而庆,在工业区旁的大排档吃夜宵,喝廉价的啤酒。适才工作一天的疲惫一扫而光,整个人顿时脱胎换骨一般,精神焕发,我们的喜悦和幸福如此简单。码报牵引着我们的心绪,风吹草动,就会掀起巨浪。买码时的摩拳擦掌,等候开奖时那种几近扭曲般焦灼的兴奋,对应着的是期待落空后的茫然。接下来的几天,运气不佳,一直没买中,最后一次带着回本性的赌注反而全搭了进去,总共输了1000多。每天起早贪黑,一天100多的工资。1000多,相当于半个月起早贪黑的忙碌成为泡影。哥陷入一种情绪不稳的恶性循环之中,他终日闷闷不乐,嫂子见了,终于忍不住,狠狠地骂道,平时那么省,两块钱的早餐都省着没吃,却把那些钱都浪费到那上面去了。哥耷拉着头,默不吭声,颧骨突出的脸显得异常消瘦。
许多时候,我们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张薄薄的码报纸,它左右着你的性情。你以为命运的垂青就在转角,没想到,一个转身,就深陷进去。
藏匿于街道小店里的六合彩,人们轻易间便深陷于这种起伏不定的数字游戏之中。
数字,透露出生存的秘密和秩序。列车时刻表上的数字,分秒必争,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即使是晚点,也会得到精准的修整。日历表上的数字,“嘀嗒”响着的闹钟,按部就班行走着,从循环往复的变化里,我们听到时光流逝的声音。数字有序的变化意味着有迹可循,生命运行的规律隐匿其间,生命的恐慌感开始消减。有时,安静行走的数字戛然而止,年逾30的生命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当中瞬间停止。一个数字代表着一个生命,生命的意外与脆弱在一场从天而降的车祸中呈现得淋漓尽致。然而,所有的偶然,都指向生命的必然。
从杂乱无序的数字中打捞一个或者一组自己心仪的数字无异于大海捞针。游戏的设置者先让你吃一口肉,然后再把肉悬置于半空中,任你使劲力气、踮起脚尖也难以再尝到一口。当你灰心丧气转身欲走时,悬挂着的肥肉忽然又降低了高度,一股诱人的肉香飘进嘴里。你忽然一个转身,像鱼跃出水面,喘息片刻,转瞬又跳进水中。循环往复之间,人不知不觉之中被驯化成乖巧的奴隶。简单的数字游戏,牵引出人性的贪婪和复杂。
在食物链的金字塔里,食物链顶端闪烁着的光芒,容易成为夜行人的灯塔,也更容易成为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在食物链的底端,流浪者们沉溺于这种简单赤裸的数字游戏,慢慢陷入命运的泥潭;食物链的顶端,权贵们把玩复杂的数字游戏,他们偶尔探出脑袋,朝下望去,露出阴险贪婪的笑。一张彩票,一张码报,犹如拥挤不堪的火车车厢,蜷缩在车厢一角的流浪者,映射出生命的卑微与苍凉。
码字工
2009年年底,我深陷在疾病的漩涡里,一脸颓废。母亲在镇上的鞋厂小作坊上班,月薪800,她手持剪刀,埋着头,有些笨拙地剪着皮革料,车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胶水味。800块钱工资,大半都花在了给我买药上。我经常独自蹲在门前的那块空地上,望着天空纷飞的云朵,默默发呆。母亲常在身后看着我,蹙着眉,一脸担心的神情。当我转过身时,她又灿烂地笑了。晨风里,看着母亲微瘸着腿走在乡村那条泥泞的小路上,风吹乱了她的鬓发。我站在窗前,望着母亲,心底像被针扎了一般,直感到阵阵隐疼。我深知,是母亲鬓边的那丝白发刺疼了我。
几天后,我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400块钱,装上了网线,我重新拾起落满灰尘的电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开始写作。两个月后,隔三岔五会有一些小稿费单寄过来,镇上邮局的人隔三岔五打电话到家里,叫过去拿汇款单。稿费不多,每张都是七八十块钱,一次能拿个三四张,钱虽少,但母亲每次总是开心地去取,像一个快乐的孩子。
春节后,春寒料峭的三月,空气里裹着丝丝寒意,我拖着虚弱的身子,提着行李,坐上了去东莞的大巴车。窗外下着暴雨,一道闪电劈开黑漆漆的夜空,我躺在温暖的被窝里,挣扎了许久才从床上爬起来。暴雨之后,雨水渐渐小了起来。母亲撑着雨伞一路把我送到小镇的马路上。雨水模糊了窗玻璃,透过窗户,我隐约看见车窗外的母亲在朝我挥手。汽车在雨水中穿行起来,我紧贴着车窗往车后张望,母亲的身影早已模糊在雨水中。一阵隐痛从肋间传来,像是一次突袭,让我陷入无边的恐慌中。草木皆兵,在疾病所带来的疼痛里,我似乎不堪一击。
到东莞后,我在智通人才市场附近的8元店里躺了下来。我蜷缩着自己瘦弱的身躯,小心翼翼地把它安放在铁架床上。一躺下,脑海里就浮现出母亲的身影,我掏出手机,想打一个电话回去,犹豫了很久,还是挂了。暗夜深处,屋外灯火辉煌,远处的大排档里不时传来喝酒的人划拳吆喝的声音。我紧贴在铁架床上,抵御着肋间不时向我袭来的疼痛。我几乎匍匐在床,直至冒出丝丝虚汗,那股冲锋陷阵般攻城略地的疼痛才有所喘息。我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的身体,像怀抱着一只出现丝丝裂缝的花瓶,担心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耳边就会响起破碎的声音。
抱着简历,在人才市场随着拥挤的人流步履维艰,密不透风的空间里,刺鼻的汗味几乎令人窒息。三天后,厚街一家鞋厂录用了我。鞋厂弥漫着浓重的胶水味,身处其间,我头晕。不到一周,我选择了辞职。烈日下,背着新买的水桶、席子,还有床单,出了厂门,而后在厂门口守候着。从下午一点半开始,一直到快5点时,才领到那一周的工资。985块钱,我紧握在手,像紧握着一根救命稻草。夕阳西斜,黄昏是那么美。我背着席子,提着水桶,迎着落日,辗转之下,去了寮步。
多年未见的好友俊锋在寮步。从3路公交车上下来,俊锋上来紧紧地抱住我,像是找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一般。早上工厂的铃声响起时,俊锋去上班了,我拿着简历去面试,中午在快餐店吃完饭,便在工厂附近的公园午休。公园很小,却五脏俱全,我躺在亭子里的石凳上,在蝉鸣声中缓缓入睡。睡梦中感觉有人在掏我裤兜,我惊醒过来,紧捂着裤兜,才发现是虚惊一场。面试回来已近黄昏,我一脸疲惫地蹲在厂门口不远的石凳上,等候俊峰下班。下班的铃声响起,趁着工厂保安休息的片刻,在俊锋的掩护下,我溜进他的宿舍。我躺在俊锋的床上,满脸疲惫和忧伤。楼道里寂静无声,我想着就这么安静地躺下去该多好,像躺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狭小的宿舍住着5个人,一个陕西的,一个山西的,两个湖南的,还有一个是河南的。河南的那个是88年的,俊锋宿舍的都叫他阿辉,人忠厚活泼,比较健谈,更重要的是比较吃苦耐劳。住在俊锋宿舍的那段时间,阿辉每天都是早出晚归,每天6点多就起来了,晚上一直到12点才回来。跟俊锋打听,才得知中专毕业的他工作之余,坚持着自考大专和本科学历。看着生龙活虎、身强体健的阿辉,反观自身瘦弱的身躯,心中总是颇多感慨。
一周后,附近的一家工厂录用了我。面试时,策划总监拿着我写的稿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原来他也是文学爱好者。参加面试的总共6个人,最后留下了我和另外一个本地的女孩,我对此心存感激。一个月后,策划总监却突然找我谈话,说想裁掉一个策划,因为那个女孩是本地人,比较稳定,所以考虑把她留下。原来我只是一个备胎,我笑着点头说好。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刹那,阳光落进我的眼底,一阵刺眼。次日下午,我拿着那3850块钱工资,离开了工厂。站在车水马龙的马路上,看着左右穿梭的车流,我直感到一阵恍惚。
此刻的岭南,那股夏季的炽热变得蠢蠢欲动起来,风裹挟着丝丝热意四处游窜,像一条蛇吞吐着热气腾腾的信子。我拖着大病初愈的身体,捏着几份简历,在南方工业小镇辗转流离。身体内部不时传来的疼痛时刻让我陷入一股巨大的焦虑和恐慌之中。它像是一颗定时炸弹,潜伏在我身体里,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出。
在进退两难的境地所蔓延而出的悲伤和绝望里,我准备破釜沉舟。我在潮湿昏暗的出租屋里接上了网线,开始整日趴在电脑前写字。俊锋送过来一个半旧的电饭锅,我把一日三餐都放在了里面。早上起来,我把饭煮好后,把饭舀出来,放进大碗里,而后继续用电饭锅煲汤。10块钱一锅的排骨汤就是我中午和晚上的菜。
有个日子始终烙印在我脑海深处。那是半个月后的一天上午,正是五一假期的第二天,一阵尖锐的电话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俊锋打来电话,语气慌乱地说,阿辉死了,死在宿舍里了。电话里的俊锋带着惊慌和不知所措,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宿舍门的那一刻,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张面目狰狞的脸。原本善良本分的阿辉此刻嘴巴大张着,十指已变得僵硬。墙壁上留着鲜明的指痕,暗示着他生命里的最后挣扎,尸检结果是心肌梗死。几日后,阿辉瘦弱的弟弟带着几个上了年纪的亲戚过来处理后事,他们准备好了横幅,要像在电影新闻中那样在厂门口大闹一场。有时候,生活像一个蹩脚的整容师,它让你积聚在脑海里的想法变得面目全非。最终,厂里老板赔了一万多块钱,工厂员工捐了8千,总共不到两万五。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样没了,赔偿就这么一点,我感到很震撼。
一整天,我静静地待着,他的死像一块巨石砸入我的心湖,掀起阵阵波澜。掀起衣角,抚摸着肋间的根根凸显的肋骨,沿着骨头的纹路,我心底忽然涌起一股宿命般的悲伤。
在手掌间密集的荒凉里,我把自己沉潜到生活的底层,流放于每个文字之间。整个屋子里只听见“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这种声音只能持续一两个小时,当我离开电脑,静静地凝视着落满灰尘的屋顶,巨大的恐慌感便潮水般向我袭来。邮政储蓄里剩下的一千多块钱,决定着我还能坚持多久。
出租屋窗户正对面是一家工厂的食堂,每到饭点,原本寂静的食堂就变得热闹起来。我站在窗前,透过窗的缝隙看着不远处嬉戏打闹的他们,心底生出一丝羡慕感。时常,有几个穿着工装的女孩一脸好奇地看着我,像是在盯着一只长期蜷缩在洞穴里的怪物,我深陷在无边的恐慌里。手机铃声突然尖锐地响起来,母亲打来电话,问我身体还好吗?我说一切都好。放下电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抹干眼角的泪,紧握拳头,又趴在电脑前,我“噼哩啪啦”断断续续地写起来。这种持续的声音缓冲着我内心的恐慌和忧伤。
像一只囚禁在笼子的困兽一般,白天,我悄无声息地躲在出租屋里;晚上,我跑到工业区一个空旷的烂尾楼里,冲着寂静的夜空大声嘶喊咆哮,那种积聚在心的压抑感在一声又一声的呐喊里释放出来。在这一声声嘶喊里,我仿佛听到了自己对命运的呐喊。
3个月后那个异常闷热的晚上,我拖着虚弱的身子在附近中学的操场上拼命奔跑着,直至筋疲力尽、浑身湿透地躺在草坪上。如水的月光倾泻而下,落在我身上,我仰望苍穹之巅的月亮,月亮里暗灰苍凉的环形山忽然让我想起已经走进泥土深处的祖父。
孤独与压抑迅速蔓延开来,几乎要把我吞噬埋葬。暗夜深处,我一边收拾这行李,一边在内心深处歇斯底里地呐喊着。深夜,喧嚣的都市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之中。霓虹灯下,沾满灰尘的纸片在一阵疾驰的风里飘到半空,转瞬又无声地飘落在地。我想起我如这纸张一般的命运,单薄、颠簸,在日复一日的辗转流离之中,走向病痛、衰老、死亡。
次日,我带着这3个月给别人做枪手挣来的11200块钱,背着行李,踏上了去广州的大巴。因为哥哥的存在,广州在我心底时刻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