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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烟袋(小说)

2016-09-22长笑

翠苑 2016年4期
关键词:妮子姑奶奶烟袋

长笑

那天,二子的眼神叫八叔疼,再见二子,只能躲。不是不想看,是不敢看。

八叔知道那样的眼神。

那是埋在肉里的一根刺,别说动,想起来就疼。

日头赶走了最后一丝春寒,已经晒得人身上发烫,二子还裹着厚衣裳,蜷缩在墙头下晒,不知是睡还是醒。

有点儿风,很小。八叔拿着刚买回的几个橡子,走热了,解开套着的衣裳,袖头子抹下脸,远远看见了二子。

被叫做橡子的是一个个童男、童女的假面,浓眉大眼,梳古时发式,安放在八叔绑扎的架子上,再糊上花花绿绿的纸,就成了假人。为什么叫橡子?有人问过八叔,八叔也说不清,就说是用橡子面做的,老辈子起就这么叫。村里只八叔一个人会糊纸活,八叔说的没人追究。

树上的榆钱干了,下雪一样落,不带一点儿重量。风一吹,聚到墙角,沿墙角流。偶尔卷起小小的旋风,挨着二子转。八叔喊声二子,二子没吭声,只撩眼看八叔,八叔就见到了那种眼神。

像是挨了下电,一阵抽搐,八叔后脊梁升出一股冷气,逃跑一样离开了二子。

“爸,爸——”不见二子眼神,八叔不敢想妮子的那声叫,见了二子的眼神,想不想都不行。“爸,爸——”八叔回家就放平了。

合眼闭眼都是那眼神,八叔以前不敢说,其实就是和死了的鱼一样,所有的指望没了,所有的路被堵死,只有等,等着,谁都没法。

“爸,爸——”

八叔知道,二子累了,只有累了的时候眼里才会那么空。知道了那一天,谁能不怕?怕累了就什么都想不了,眼里就空。

前院的老三喊八叔,说八婶儿抱个假人疯跑,八叔赶紧朝村外追。

二子还那么晒着,八叔追八婶儿,绕不过二子。八叔过来,二子空洞的眼闪了一下,是对着八叔,像是有话,但八叔顾不着,风一样闪过了二子。立刻,二子眼里稍稍亮了一下的光又暗了,连同整个人缩下去。

快步走着的八叔一路遇到好几个人,都是一句话:那边,刚过去不一会儿。八叔对谁都是哼一声,不停,也不谢,裤脚呼呼的。

八叔不想八婶儿去看妮子,看一回,闹腾几天。八婶儿一闹腾,八叔出去就得把八婶儿锁屋里,连带八叔也几天不好过,想妮子的心又重了许多,想多了,妮子就进了八叔的梦。妮子说那边好着哪,让八叔不要担心。一回这样的梦,八叔没当回事,好几回都这样的梦,八叔说许是妮子托来的,心里好受一阵儿。八叔不知道,又是什么勾起了八婶儿,八叔的心被堵上了。

好像二子也是20出头,谁能有法子?八叔知道,妮子那声爸爸的后边是要说什么,但八叔能怎么?他想过多少次,替了妮子才好,却只能巴巴看着,就像看着妮子往崖下跳,拉一把都够不着。

出了村,八叔的脚步放慢。揉揉眼,大柳树下坐着一个人,旁边还摆着那个花花绿绿的假人,八叔喘出一口气。

院子外头的柳树长歪了,想要进屋一样,斜斜地伸进院子,风一起,荫凉花花搭搭满院子晃。妮子拿根小棍儿在荫凉下画。八婶儿喊妮子干活儿,八叔不干,几岁的孩子干啥?八叔就爱看妮子画,琢磨她小小的心眼想什么。树荫晃晃儿的,晃得八叔醉了。后来呢?妮子大了,也还是喜欢在荫凉下坐,要么写作业,要么弄针线。再后来,树荫下的妮子蔫了,眼里再没了早先让八叔猜不透的心事,多了叫人心碎的那种空。

柳树下的八婶儿没干啥,只呆呆地坐,八叔也坐。每次追八婶儿追到妮子这儿八叔都坐一会儿,是陪八婶儿,也是陪妮子。坐着,八叔顺着八婶儿发直的眼看见一只蚂蚁,蚂蚁在一个圆圈里爬,爬出了圈子被八婶儿捉回来,蚂蚁接着朝外爬,再被八婶儿捉回来。于是,八叔看见了妮子。妮子小时候在树荫下捉蚂蚁,捉住蚂蚁放进臭球画的圈子里,蚂蚁在圈子里转,轻易出不来。八婶儿见了,夺回臭球,八叔再给妮子偷回去。八叔的眼湿了,不敢再看,硬生生拉起八婶儿,逃跑一样。

二子冷,是低烧。这种病没完没了的低烧,多好的退烧药也只管一会儿,八叔知道。路过二子,八叔扭了头,挡住八婶儿,他不看二子,也不让八婶儿看二子,想快点儿过去。二子叫八叔,八叔只好扭过头,说过阵儿我来看你。八叔的话没落地,身边的八婶儿突然哆嗦起来,筛糠一样。八叔抓紧了八婶儿的手,说没事,咱回家。八婶儿没理会八叔说的,突然不是人声的嚎,八叔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大力气,把八叔推个趔趄,挣脱开跑了。八叔跺下脚,“唉”一声,又去追。

转过街角,没八婶儿的影。八叔正张望,老蔫儿骑个三轮过来,喊一声老八,紧着一只脚蹬地,划出一道长印才刹住车。八叔的眼圆了,瞪着老蔫儿。老蔫儿说那时候东村的先生给妮子瞧过?八叔说瞧过。老蔫儿说那药管事?八叔有一阵儿没说话,看一眼老蔫儿,低一下头,再看一眼老蔫儿的三轮。三轮上一个大盆,稍稍发了黄的一小堆豆菜趴在盆底,无精打采。八叔说没卖完?老蔫儿说那药管事?八叔说你把豆菜装好,我都要。老蔫儿说我问呢,你先说那药。八叔浑圆的眼珠子冒出了金光,像是从老深的眼窝里伸出来,把老蔫儿的眼神顶得缩回去一截。八叔说其实咱都揣着明白。老蔫儿立刻蔫了,慢腾腾把盆里的豆菜往塑料袋里装,一边装一边说剩了2斤3两,你吃得了这么多?八叔说吃了。老蔫儿说4块6。八叔掏出5块,不用找,走吧。老蔫儿没说话,眼里流出一丝感动。八叔望着老蔫儿茅草一样的头发叹气、摇头,心说都是二子折腾的。

八叔知道,自打二子病了后,老蔫儿家里折腾精光,能去的医院没有不跑的,能借钱的人没有不求的,道儿都是这么走,八叔比谁都清楚。其实,有好几回,八叔想告诉老蔫儿,别再折腾,没用,一点儿都没用,但八叔没说,往后也不打算说。

抽冷子看看二子去,八叔想着。尽管八叔和老蔫儿家不沾亲,可二子那眼神儿叫八叔疼。看见二子,八叔就想妮子。

东村西村,八叔找了三天,蹬车子的两条腿进了被窝就抽筋儿。八叔知道,犯了病的八婶儿只知道跑,不知道找吃的,这年头虽说都富余,可再没人会收留个疯女人。若时候一长,八婶儿非饿死外头不可。八叔烦,正想着找人去县电视台上告示,镇派出所把八婶儿给送回来了。八叔后来才知道,是老蔫儿去镇上买绿豆,见一群孩子欺负八婶儿。八婶儿缩在一堆烂西瓜旁,孩子们朝她扔坷垃,老蔫儿轰走了孩子,去拉八婶儿才发现她手里还拿着一块烂瓜。老蔫儿犯愁,要是八婶儿好好儿的怎么都好说,可八婶儿疯了,捆三轮上怕是都不行。蔫人有蔫主意,老蔫儿把八婶儿送到镇派出所,交代了几句叫派出所看着办,然后拔脚就走。派出所的人追他,他说我不敢担这个责,老八逮谁告谁,躲还躲不清,再出什么事儿让他告你们去。八叔说老蔫儿栽赃,这辈子连法庭的门儿都不知道。老蔫儿吭哧两声,冲八叔笑,笑得有点儿坏。

好几天,八叔不敢外出,只在家里看着八婶儿,扎一些假人、假马的架子,去看二子的事只好撂下。这天天儿好,八叔倒锁了院门,把八婶儿放出了屋,从厢房抱出一捆秫秸,想着忙活会儿,外头有人敲门。八叔听来人的声儿是西头刘爽家老三,心里“咯噔”一下。刘爽家老娘病一阵子了,这时候找他不会是好事。果然,刚打开门刘爽家老三就跪下磕头,说他奶奶没了,叫八叔早点儿过去。八叔指指八婶儿,说怎么赶这时候。刘爽家老三赶紧说好话,说实在不行就找个人来守着八婶儿。八叔说我再想想。打发走了刘爽家老三,八叔开始合计,刘爽家有钱,姑奶奶又多,要的纸活肯定多,该多带点儿材料。还有八婶儿,光锁屋里不行,真得找个人来,这时候跑了肯定乱套。找谁?找谁都不好。外人眼里,他糊纸活是挣钱,把个病人甩下,给工钱不合适,不给工钱也不合适。算来算去,八叔觉得还是得找刘爽家管事的,怎么着也叫他给派个人。

刘爽家是大家族,办事儿人多。八叔来了先在刘爽家老娘灵前点几张纸,跪下,干号几声,管事的亲自来拉,八叔磕几个头才站起,用手抹眼。管事的说节哀吧,这么大岁数。八叔说永远都忘不了老婶子,那年不是那个窝头,我就得饿死。说着,八叔的眼当真湿了。管事的说老婶子行善积德,八哥你就把活儿给老婶子弄漂亮点儿,八叔说这个放心。朝外走,八叔看见二子远远地也来看热闹,八叔觉得二子还行,起码还有点儿心气儿。

八叔干活的地方在跨院。两间西屋敞着,正好搁糊好的纸活,赶上天儿好,八叔就在院子里鼓捣。管事地带着刘爽家两个姑奶奶来了,大姑奶奶交代给八叔说除了全套的车马还要冰箱、彩电、空调、全自动洗衣机,加上汽车、手机、电脑、银行、摇钱树,老姑奶奶说再加上一个空气净化器、一个自来水净化器。她们说,八叔听,叫总管替他写。本以为老姑奶奶交代完了,八叔想要过总管写的那张纸,老姑奶奶又接着说还得记上一个股票开户折子、一个银行折子,说完想了想又接着说老娘一辈子烟袋不离手,再糊杆烟袋,要玛瑙嘴金锅的。大姑奶奶说还不如把用的那杆烟袋带了去。老姑奶奶说那杆烟袋留着,我想有个念想。大姑奶奶说你真行。老姑奶奶问八叔价钱,大姑奶奶说完了事再说,八弟说多少是多少。老姑奶奶说还是先算算,亲兄弟明算账,八叔就核计,说工料加起来两千三,那年老婶子给了我个救命窝头,工钱不要,就两千。大姑奶奶说可别,该多少多少,八弟不容易。老姑奶奶说八哥不是外人,不争这几个。大姑奶奶还想说,八叔往回拦,人得讲良心,别的不说,就这么着。大姑奶拉了八叔的手,说按规矩该给八弟磕个头,但腿脚不饶人。八叔瞪直深眼窝里浑圆的黑眼珠,老姐姐可别这么着,给老婶子干活儿一点儿不敢马虎,等着瞧好儿吧。大姑奶奶千恩万谢,老姑奶奶催着快走。

姑奶奶们走了,总管把记的单子给八叔,说老太太在那边儿是大款。八叔说差不多,谁家都这样。总管说活着这样多好,死了有屁用。八叔浑圆的黑眼珠又亮了,看你说的,那边也是世界。总管笑,笑着摇脑袋,喊人,叫给八叔张罗水、拿烟、帮着去家里拿早扎好的车马架子。八叔带人一出门,又看见二子。

妮子稀罕电脑,早先总去别人家蹭,后来才不出家门。八叔知道,妮子不是不想电脑,是不想见人,心木了。妮子走后,八叔没给妮子糊别的东西,只糊了一台电脑。八叔对妮子说当爸的没本事,亏着你电脑。玩儿吧,爸爸给你一台。

纸糊的电脑成了黑灰,带着八叔的鼻涕,也带着八叔的泪。八叔想妮子,妮子走好几年都放不下。

二子来了,八叔没想到。二子说待会儿,就是待会儿。

车马架子摆满了西屋,八叔叼一缕麻,松垮的眼皮眯了,只留两条细小的缝,说不清是醒还是睡,但手没停,正用麻丝绑膝盖上的秫秸。老蔫儿来送水,八叔解放了眼珠子,哼一声。老蔫儿不哼,放下暖瓶,给八叔的杯子灌了水,拽个矮凳坐下。外头开始放炮,把吹鼓手的敲打淹了,炮皮子簌簌地往下掉,有一阵子才消停。八叔绑好一个方形的架子,喝一口水,问老蔫儿,说没长豆菜?老蔫儿哼一声,八叔说有工钱?老蔫儿再哼一声,手腕子托住了脑袋,像是要睡。八叔找了一根粗壮的秫秸,中间切两个缺口,绑出一个“之字”,外头的吹鼓手开始唱戏,老蔫儿抬了头,点上一支烟,抽一口,又低了头。八叔说别这样,该看热闹看热闹去。老蔫儿又哼一声,再抽一口烟,说人来一趟有什么意思?八叔放下手里的活儿,也点上一支烟,浑圆的眼珠子开始放光。老天爷叫你来就得来,不叫你走就是你的罪还没受够。老蔫儿哼一声,站起来,八叔说想开点儿,多长的夜日头也得出来。老蔫儿走了,摇着头走的。

老蔫儿刚走二子来的。

八叔看二子,看不出什么事。二子的脸发灰,熬干了水分一样。八叔说好点儿?二子没吭声,看八叔扎的架子。八叔说有事?二子说待会儿。八叔说是不能总屋里憋,多活动,散散心。二子哼一声,八叔开始干活儿。

二子拿起一片秫秸,摆弄弯了松开,再摆弄弯了再松开。八叔也摆弄秫秸,用秫秸做烟袋。秫秸外面包了纸,花花绿绿,面捏的烟嘴儿、烟锅,烟嘴糊绿纸,烟锅糊金纸,八叔摆弄着告诉二子壶里有水,自个儿倒。二子叫声八叔,八叔抬了头。二子说世上到底有没有鬼?八叔直了眼,二子的眼躲开,看手上的秫秸。八叔说有,怎么能没有?要是没有人从哪儿来?二子说没听人说亲自见过。八叔说没见过也有。二子说月亮都上去了。八叔说天有多大你知道?二子摇头。八叔说天外头是什么你知道?二子还是摇头。八叔说你不知道天多大,我也不知道,外国人都不知道。你拿臭球画个圈,蚂蚁怎么撞也撞不出,你知道是臭球,蚂蚁八辈子也知道不了。老天爷给咱画个圈,咱只能在圈子里撞。二子说要当真有鬼才好。八叔浑圆的眼珠亮了,亮得放光,像是不明白二子咋会这么说。二子说世界上当真有鬼人就有来生,死就不可怕。八叔知道了,二子这是怕的,怕得他整天琢磨。八叔瞪直了眼告诉二子,说人死的只是肉身,魂儿会去往另一个世界。二子说怎么能叫人相信?八叔说你还小,经得少见得少,有好些死了的人给我托梦,谢我给他们做车马。二子说当真?八叔说当真。正说着,老蔫儿又来了。老蔫儿一来,二子站起来就走。

二子往起一站,八叔的心“咕咚”一下,二子的腕子下有血槽。

有一阵,八叔觉着妮子不对,八叔问妮子问不出,八婶儿也问不出,直到诊所的先生告诉八叔才知道事不好,妮子跑诊所朝先生买整瓶的安眠药,那阵子,没把八叔折腾死。二子现在走的路,正是妮子走过的,二子和妮子一样,心被拴上了结。

对于死,能有几个人不怕?因为有过,八叔也想过,那次肺炎差点儿要了八叔的命,憋得他恨不得快点儿死。原来,人挨不过了的时候只有死才是解脱。可二子这病到不了挨不过的时候,二子只是怕,没几个人会不怕。

“你得给他解开。”八叔对老蔫儿说。“怎么解?”老蔫儿要哭。八叔说要么给他解,要么就看紧点儿。老蔫儿叹气,挂着秤砣一样的叹气。八叔说要是能让二子信服人死了有来生,他就不会整天琢磨那一天。老蔫儿哼一声,拿眼问八叔。八叔说这一层你不如我,你只知道哼,不会看人心,我看二子差不了。

整整一天,老蔫儿得了空儿就来八叔这儿坐,也只是坐,没多少话。八叔知道,老蔫儿只和八叔是一路,他身上背的八叔早背过,那个分量没背过的人怎么也不知道。

得这病的人都会有这想法,八叔告诉老蔫儿,不能让二子胡来。妮子那时候八叔想过,其实怎么都是死,人们怕的就是等,等比死可怕,想明白了这一层就好,可没几个人能想明白。眼下二子心里的怕比身上的疼厉害,那道血槽老在八叔眼前,八叔堵得慌。吃饭的时候,八叔让老蔫儿去给八婶儿送饭,带双份儿,先给二子留一份儿。老蔫儿哼一声,说合适?八叔说你不说谁知道?老蔫儿看八叔,眼里带着感激,低下头装饭。

八叔糊纸活的手艺确实没得说,姑奶奶们过来看了一趟,没挑一点儿毛病,大姑奶奶特意拿起那杆烟袋看了又看,当下给结了账。按理说,八叔的作品经过了验收,该走了。但是,八叔不走,八叔每一次都要看着他的作品化成灰,直到最后一丝火灭,才会离开。

八叔的作品朝官道的方向摆,八匹马,花花绿绿,全都拴着绊马索,把一架两轱辘的假车加在中间,后头是八叔糊的那些电器和汽车。有微微的风,吹着彩纸做的马鬃,也吹着簌簌下落的榆钱。孝子们抬张黄纸从灵前过来,一路喊他们的妈上车,然后把黄纸放进车里。八叔后头有人念叨,说该换汽车,马车过时了。八叔回头,就看见了二子。

二子站很远,抱着肩,像是冷,八叔抻抻自个儿的衣裳。总管下令,人们抬起车、马朝村头走。八叔回头看,二子也跟着。

跟到村外,人们摆好八叔做的车马,孝子们按辈分跪,看热闹的围着站,看孝子们挨个儿到近前磕头。总管看看表,说点火,老太太上路了。八叔喊砍绊马索,火苗子从车、马上窜起,人们掀翻了假车、假马,老蔫儿用铁锨把车、马往一起挑,火堆“噼噼啪啪”的旺了,黑色的纸灰化成无数黑色的蝴蝶,孝子们哭成一团。突然,火堆边儿起了一个旋风,呜呜地卷着火苗子,黑色的纸灰冲天而起,人们“呼啦”一下往四下散。有人喊:“烟袋,看那个烟袋!”八叔这才发现他做的那杆烟袋被旋风卷上了半空,不带一点儿火星。八叔立刻跪了下去,对着旋风喊:老婶子走吧,你要是不喜欢这杆烟袋回头让老姑奶奶把你那杆给送了去。八叔一喊,好多人跟着跪,刘爽后边的老姑奶奶大声叫妈,说把那杆烟袋给随身带去,让她妈安心上路。旋风离开了火堆,八叔做的烟袋落下来,但没人敢去捡,老姑奶奶一直跪着不敢起来,直到总管过去把她拉起。人们走了后,八叔过去把那个烟袋丢进火堆。总管叫八叔,说走吧,邪里呼啦的,八叔瞪一眼总管。

死了的人都要去酆都,酆都在西南。刘家老太太走了,会不会看见妮子?那次高烧八叔看见了妮子,妮子在八叔前头疯跑,八叔后头追,怎么也追不上。八叔喊妮子,妮子不答应,只是笑,和她小时候一样的笑,高烧退了后八叔还记得,心里暖了一阵子,甚至想,要是将来八叔到了那一天,知道妮子在那边等着他,八叔就不会怕,就又和妮子在一块了。

八叔说老太太到了,比什么都快。总管说人死如灯灭,什么都没有。八叔说你不信?总管说我他妈什么都不信,就知道两腿一蹬两眼一闭就玩儿完。八叔说还是信点儿好。总管说没影的事你信它干什么?八叔说我和你说不清。

往回走,碰上二子,老蔫儿跟着。二子喊八叔,问八叔怎么知道是老奶奶不喜欢那个烟袋。八叔说你没看见?老太太就站在旋风上头,愣是不走。总管说你就邪乎吧。八叔说那是老太太不让你们看见,怕吓着你们。老蔫儿看看八叔,又看看二子,说是有个人影。总管说你看清了?老蔫儿哼一声。离开二子,总管说你就吓唬他吧。八叔说我行好,是帮他。总管说没这么行好的。八叔告诉总管,说要是能让二子信了人死有来生,二子就不会再怕,不的话当心二子出大事。总管说确实好多得绝症的人都是被吓死。总管告诉八叔,说他城里有个亲戚,原本好好儿的,单位组织体检,查出他得了癌症,结果一个多月就死了。总管说要是不体检说不定还能多活几年。八叔说怕什么怕?死了就是去那边,是换个地方活。总管笑,说死就是死,八辈子也不会再活,你骗骗二子行。八叔瞪圆了眼,我就这么比方。总管说其实人活得真不如畜生,起码畜生不知道怕,八叔说好像有点儿理。总管说歪理,八叔说歪得没边儿。

刘爽家老娘下葬的那天,老姑奶奶当真把那杆真烟袋扔进了坟里,还跪着说了一大通好话。丧事办完,老姑奶奶给八叔磕了个头,说不是八哥的提醒不定出什么大事。八叔说这就得了,顺当就好。八叔回到家。按时给八婶儿吃药,八婶儿慢慢稳定下来,八叔又记起二子,记起二子那道血槽,就买点儿东西去看二子。

老蔫儿不在家,二子在炕上,蜷缩着。看见八叔,二子的眼亮了一下。八叔说好点儿?二子说什么药都不顶事,八叔说你自个儿得想开。二子说这么大个中国,飞船都造得出,就研究不了这么个病。八叔说急不在你,也不在我,有今儿个就有明儿,说不好明儿就研究出来,还是那句话,你自个儿得想开。二子说我只能想早死、晚死都是个死。八叔的眼又亮了,拍着二子说这话对,谁早晚都得死,谁也不敢保证明儿怎么着,别看你有病我没病,我只能说明儿日头还会出来。二子说我还是有点儿怕,八叔说别怕,说一呢,死就是换个地方呆,是去了那边,二呢,保不准哪天就有了法子。二子说我怕等不到那一天。八叔说20多死是个死,80多死也是个死,早晚都一样,活一天就好好儿的。二子的脑袋低了,低好长时间。八叔说人怕的是没了心气儿。二子抬起头,说真有个那边?要是真有也许死没这么可怕。八叔说有,确定的有,没见我们都看见了刘家老太太不走?就是一样,这个事儿让许多人说不清,说清了世界会乱。二子有点儿吃惊,说怎么会?八叔说你想啊,世上的畜生是人们圈着养,谁能保证人不是被圈着养的?二子说当时你没和妮子说这个?八叔说当时我说不出,是妮子走了我琢磨的。二子说我就想听你说。八叔说你听我的就对了,就是有个那边,我家妮子在那好好儿的。二子说要是坚定了有个那边我就不会这么怕。八叔说有,确定的有,我经得多。二子说真的想听八叔说。

八叔回家的路上遇到老蔫儿。老蔫儿卖豆菜回来,头发还是茅草一样,腰有点儿佝偻。

打这儿,二子时常来找八叔。来了,说他的病,说生和死。八叔坚定了一句话,人死的只是肉身。尽管二子的病不见起色,但八叔发现,二子的眼不再那么空了。有一阵子,八叔没见二子,问老蔫儿,说儿子很少出家门,他同学给了他个电脑,总在家里上网。八叔踏实了不少。突然有一天,八叔听说二子被一个医院接走了,说是一种什么新的治法,风险太大,所以不要钱。二子说死就死,活就活,他不怕。八叔浑圆的眼珠子亮了好长时间,见人就说,二子就该这样,就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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