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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苏里旗语

2016-09-19申志远

小说林 2016年5期
关键词:伊万对岸青年人

伊万潜伏在7号哨所,观察对岸。望远镜里,对岸江雾缭绕,日本军小分队的太阳旗在林间若隐若现。气氛有些紧张,伊万感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他知道,那支国境守备队的小分队正在巡逻。伊万看了看手表,记下日军巡逻的时间。江水隔断了的小分队的路,他们转弯下了山坡,土黄色的军服被绿色的灌木丛湮没。

这是1942年夏天一个平常的日子。伊万在他的观察日志中写道:情况正常。

伊万有十五分钟的喘息。他搬来弹药箱,腿站木了,便把腿搭在上面。摸出弯形酒壶,就着黑面包喝酒,身子立刻舒缓了。伊万是个认真的人,每天都是高度紧张,很怕有半点失误。难得一点儿休闲,此刻,他吃着东西,悠闲地举起望远镜,看对岸的景色。他重新调整一下焦距,对岸忽然拉近了,仿佛就在眼前。冈下人家,一幢孤零零房子立在江边,院儿没有门,对江敞开。日本人并屯以后,边境十公里内,边民全部迁走,只留下老地主一家,算起来,他们在那儿已经住了好多年。对面人家也在吃饭。

这个季节,他们常在院子的大桌子上吃。女人端着一笸箩玉米干粮放桌上,刚刚出锅,伊万能看见热气蒸腾。菜是土豆炖茄子,一盘西红柿,刚刚洗过,水珠在晨光中莹莹闪亮。戴眼镜的老地主正对着伊万方向,那是主坐,山东人讲究这个,主人在正位。镜头移到青年人身上,老地主的儿子小地主, 二十出头,是个精干的瘦子,此刻正一边吃一边翻书。镜头最后落在女人脸上,小地主的女人和丈夫年龄相仿,伊万微微一笑,看女人给孩子喂饭。伊万知道,这个女人平时养蜂,她的蜂箱一排排摆在院外。伊万常想,等战争结束了,一定去趟中国,见见对面这家中国人。

地主家院旁是拔地而起的山冈,突兀陡立,起先伊万以为是人工建的,仔细观察才发现,真是天然而成,石壁上长满植被。远山如黛,看起来十分辽阔。有一阵子,总部曾经怀疑,对面山冈被日军掏空,挖成要塞,但是技术组的人分析,这种山岩是无法掏空的。

青年人有些怪异,他每天早晨要在院子里捧着一本诗集大声朗读,他一口纯正的东京口音。日本巡逻兵经过,听到他的朗读,都要向他敬礼,戴眼镜罗圈腿的士兵嘴跟着蠕动。日本人的敬意,青年人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旁若无人地朗读着:

怀着平静的心情

流浪于新生的绿草丛中

晨空如此清澈,

轻云流动在蓝天

夕阳之光如此美丽

我正慎行,不虚度光阴

清晨,倏忽浮在眼前

陌生的云休憩在那山麓

每当读到“我正慎行,不虚度光阴” 时,戴眼镜的士兵都会流下眼泪,擦着走了,罗圈腿摆动大大的O形。

伊万把焦距拉到极限,试图看清诗集的书名,没能如愿。

有一天机会终于来了,青年人用诗集遮着光看天空,封面正对着伊万,他用潜望镜里的照相机拍下日文字母。负责监听的玛林洛夫看过照片后告诉他,是诗集,诗人当过和尚。

有时空闲下来,老地主会把玩电唱机,那是手摇的,黑胶唱片旋转着。老家伙随着音乐,摇头晃脑,一副陶醉的神态。有时候,摇头的幅度大了,往后一仰眼镜都会掉下来。

一直以来,伊万以为他是在听歌剧,有时随着江风,音乐能时断时续地飘过来。后来,玛林洛夫说,是一首叫《满洲姑娘》的中国歌,演唱者叫李香兰,在满洲很有名。

这家人另一个成员是女人,老地主的儿媳妇。伊万最喜欢把镜头对准她。女人是个健康的少妇,养蜜蜂,干家务,里里外外地忙着。有时她会匆匆走出院子,沿着小路走远,那是小镇的方向,伊万知道,她可能去镇上买东西了。

割地那阵子,有大马车来,麦客们伺候田里庄稼,那些汉子光着膀子在阳光里收割麦子,女人给他们烙油饼做汤,男人们大口吃饭,伊万看着,不时会咽下口水。

伊万每天重点观察院子里的旗杆,五色旗总是被江风吹得飘动。那是满洲国旗。老地主和儿子每天负责两件事,晚上落旗,日出升旗。升旗过程颇有仪式感。《满洲姑娘》音乐响起,老地主和青年人仰望旗杆,凝视许久,不知想些什么,当第二段歌词唱起时,旗子慢慢升起来。

秘密就在这里,旗子会说出某种语言,上面缝着一些布条,不同颜色代表不同内容,只有伊万能看懂。伊万每天把旗语内容电话汇报给滨海军区总部,特殊情况,伊万弄不懂了,总部会派遣行动小组来,与伊万一同分析旗语。

那天,天气不错,月光朦胧,映照着对岸苍茫的群山,一线乌云悬空,遮住月亮那会儿,天色骤然暗下来,令人恐怖。特别行动开始了,行动组的人从对岸领人过江。伊万知道,灌木丛里藏一条小船,登船几分钟人就到了对岸,把重要人物带到苏联。这样的秘密活动伊万无法参与,只能从潜望镜里观察,有意外要及时提醒。 两年来,伊万经历过几次这样的特别行动,夏天用船或绳子攀援过来,冬天直接从江面上走过来,最后那个人,要把脚印扫掉,不留下任何痕迹。

伊万有时候会想,接他们的人是格别乌还是秘密警察?只是想想,从不打听,这是纪律。他只知道旗语是提供的信号,来的是什么人,干的什么事,长得什么样,带着什么秘密使命,伊万一概不知,也不想打听。他的身份,不该知道的就不能知道,知道了,会让你永远消失。

但是有两次过岸的人来到哨所,和特别组的人说中国话,另一次说朝鲜话,监听玛林洛夫给翻译,伊万始终没有看清过客的面孔,但他清楚,那一家人肯定不会出现在这里。

伊万原先在绥芬河那边的,那里原来有一条过江电话线,可以直接打给总部,满洲那边来人,总部会电话通知哨所。有一年,伊万值班,接到电话后,海关边上的小道驶来一辆红脸哥萨克赶的大轱辘马车,装满喂马的草料,上面坐个黄毛的混血小孩,几个大人物藏在草里过了境。后来,日本守备队似乎发现了电话线,封江之前,派快艇梳理航道,找到了电话线,结果绥芬河那边美丽的女教师米拉暴露,头颅被特高课特务砍下,挂在日本守备队兵营旗杆上很多天。米拉是卧底比绍夫的妻子,伊万中学同学。事件发生后,伊万十分悲伤,偷偷哭过几次,他总是做梦,梦见旗杆上金发碧眼的米拉的脸……endprint

这天,看上去似乎是个平常的日子。老地主又照常升起了五色旗。伊万远远望去,湛蓝的天上,旗子像一朵花飘扬着,伊万看见了旗语有新内容,立即摇起电话通知总部。伊万估计山冈的悬崖峭壁某处,肯定潜伏了人。

当伊万放下电话时,老地主早已经靠在椅子上听起了留声机,开始闭目养神了。这时,情况发生了。望远镜里,日军边境守备队列队走来,按照往常惯例,巡逻小分队是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也会很快走过去,待下一次巡逻过来,中间间隔十五分钟,伊万正是在这个空隙下令,苏联特别行动小组的人过江。可是今天,意外偏偏就出现在这里,小个子少佐听见音乐不走了,他们就地解散,士兵们树下休息,少佐一屁股坐在了老地主对面的空椅子上,老地主不动声色,还是头不抬眼不睁地欣赏音乐。少佐竟然让士兵送来围棋,棋盘铺在桌上,少佐见老地主还在闭目眼神,他拿棋子罐敲敲桌子,老地主睁开了眼睛。

伊万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行动小组已经出发,这样计算时间,肯定会和日本人撞上。伊万忽然怀疑,难道日本人已经觉察出了什么?难道有人暴露被抓,出现叛徒?一个个问号,在伊万脑袋里蹦出来,又被一一排除了。

差不多一小时后,二人还在不紧不慢地下围棋。伊万心里骂着,完了完了,这次肯定完了。伊万知道自己将犯了一个大错误,弄不好上级会把自己当成日奸处理掉。伊万一身冷汗,正不知所措,突然,几个守备队员抬来一个日本兵,少佐和其他日本人一阵慌乱,那个日本兵被放在桌子上,像死了一样。老地主向屋里喊什么,青年人攥着一本书出来,看到日本兵已经奄奄一息了,情况紧急,他放下书急忙救治。

从望远镜里伊万看到,青年人示意日本兵走开,老地主和少佐全部退下,只剩下青年人和他媳妇,他们给日本兵脱去军服,皮肤呈黑紫,夫妻俩用放峰穿的衣服蒙上脸和双手,少妇用毛巾将蜜刷在日本人身上,青年人又搬来蜂箱,将盖子全部打开,蜜蜂飞起,在空中盘旋着,最后黑压压一片,全部落在那个光着的身上。伊万看见,日本伤员整个身子被蜜蜂落满,毛茸茸的像个假人。太阳快要下山时,伊万从望远镜里发现,那个日本伤员竟然身披军装,衣服蒙着脑袋,向送行的老地主和小夫妻不停地鞠躬,最后敬军礼,转身沿山路远去。

女人蹲在蜂箱边哭了,蜜蜂全被伤员身上的蛇毒毒死了。

太阳很快下山了,暮色蒙蒙中,看不到老地主一家人身影。伊万明白,此时他们在干什么,因为,行动小组的人泡在江边灌木水中快一天了。

八月的一天晚上,下起了暴雨。伊万接到总部命令,今晚有重大情况。伊万隐隐约约能感到点什么,每个苏联公民都知道,拿下欧洲战场,对岸日本人的日子不会太长了。

半夜的雨还在下,伊万突然听到一声惊天巨响,接着火光染红整个天际。

伊万听玛林洛夫说过,对岸的大山里面全部是日军要塞,伊万惦记对岸那家中国人,祈祷他们,千万别跟着日本人进去,那可就回不来了。雨中刮来日军的高频喇叭声,他问玛琳洛夫说的什么?玛琳洛夫说,日军疏散百姓的广播,他们完蛋了!伊万替老地主一家人担心,这些年来,他似乎和他们是一家人。

伊万在7号哨所里,用喇叭高喊:我们向对岸开炮了!开炮了!伊万喊了一夜,喊哑了嗓子。炮声淹没了声嘶力竭的嚎叫,没有任何人理睬他……

凌晨以后,伊万从岗哨下来,他混入苏军先遣部队,越过了乌苏里江。上岸以后,他没有跟着队伍,自己偷偷溜了,场面混乱没人注意他。伊万跑到自己熟悉的瞭望地,他一下子呆住了,房屋大敞四开,早已经人去屋空,窗扇在风中摇摆着,蜂箱全部炸毁了,地上散落着留声机、围棋子,还有老地主的眼镜腿儿。伊万发现那本日文诗集,他捡起来看看,这时有什么东西在头上吱嘎响。他抬起头,被炮火打折的旗杆摇摇欲坠,伊万抹了把脸,抹去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他在旗杆下找到了五色旗,叠好放到背包里。

天亮时分,路过日本兵营,远远地看见房顶有一个人,伊万跑过去一看,是那个少佐从要塞被摧毁的烟囱里爬出来,从头到脚都是黑的,眼镜玻璃碎了,只剩下框架。伊万喊他,少佐浑身抖着,精神有些错乱,大声地说着日语:

夕阳之光如此美丽,

我正慎行,不虚度光阴

清晨 倏忽浮在眼前

陌生的云休憩在那山麓

伊万看到痛哭少佐的一口白牙,喃喃地背诵“我正慎行,不虚度光阴 ”时样子,他知道少佐是在读那首诗。

少佐不停地喊什么,叽里咕噜地说个不停。

伊万喊,你在说什么什么?

少佐突然说起俄语:谁也不知道他竟是个聋子,他是聋子!

少佐哭着。

伊万问:你在说什么?

少佐用俄语说:我们通过广播向他喊话,他听不见,被炸死啦,被炸死了!

谁呀?

江边的老先生。

伊万心中划过一丝伤感。走在街上,心中还在茫然,老地主死得太突然了。

正走着,忽然发现路边火堆旁坐着一个埋埋汰汰的孩子,哭着抓着地上的垃圾往嘴里塞。他一眼就认出是老地主的孙子,他太熟悉那个孩子,女人给喂饭的样子,像印刷品一样,印在脑子里。伊万抱起那个孩子,孩子说要找妈妈,伊万说我带你见妈妈吧。

伊万把孩子放在肩上,孩子骑在他的脖子上,跟随苏军的坦克车,走了。

后来,伊万一直打听对岸那家人的下落。

1964年6月,对岸边境贸易团到了苏联,伊万是负责接待的苏方成员。他打听中国人才知道, 老地主儿媳去要塞劝降失踪,她会日语,结果被大炮炸死了,青年人被当作汉奸关进监狱,后来失踪了。

1995年,伊万在海参崴见到了比绍夫,他说当时小地主没死,是总部命令比绍夫保护他,亲自把他从监狱带到苏联,直到1990年小地主才病死在远东的伊尔库茨克。

2001年,在对岸的二战博物馆里,过境的中国人看到了那面五色旗。

2015年8月,新华社消息——中俄两国历史学家共同发布,在乌苏里江岸发现一条上世纪30年代开辟的抗联秘密通道。当年苏联远东情报局和抗联侦察小分队通过这条秘密通道往返于两国并传递情报,直到抗战结束也未被敌人发现。

知道这一切的,只有伊万自己,但是他没有等来这个消息。2011年,伊万死于胃癌,终年九十五岁。死前,陪伴他的只有他的养子,那个小地主的儿子,他叫华西里……

作者简介:申志远,演过电影电视,写过小说剧本,在《北方文学》《小说林》《章回小说》发表过多篇中短篇小说,其中《亚历山大伯爵的巴扬》荣获黑龙江文艺奖。创作过电影剧本《望着我的眼睛》,电视剧《百姓记者》荣获中国电视金鹰奖,著有非虚构《中国电影的激情年代》、《哈尔滨电影地图》(中国电影出版社出版),多次荣获过黑龙江文艺奖和天鹅文艺大奖。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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