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还好(中篇小说)
2016-09-19吴文君
所有过去的你,都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你。
——李尔纳·杰克伯森
看到乔泯得到卫生部嘉奖的消息,她正独自在西部游荡。那是她的梦——去西部,一个人,看看北方,大漠,大漠的月亮想来和南方绝不会一样。至于艳遇,她在微信群告诉女友们以她这种慢热的性格可能性太小,想想这些年也走了几个地方,去西部的旧梦却临近四十才实现。
屏幕上出现乔泯的时候,她刚洗好澡,在旅舍窗前吹头发。这几年她身上没变的可能只有头发了,她还是喜欢长头发,喜欢在长头发上扣一顶浅色的宽檐帽,算是年轻时去英国留过学的父亲留给她的最深远的纪念。不甘平庸,大概也出自父亲的天性。他没怎么照管她就离开她另外组织家庭去了,而她跟着平庸的母亲,注定只能是平庸的,虽然这两年她一直在努力拓展自己所走的路。旅行也是拓展的一种。白天她去了魔鬼城,看了雅丹地貌。在那些奇形怪状的巨石面前,她惊骇地发现寂静也是有重量的,回旅舍多时仍压迫着她。就是为了驱除寂静她才打开电视机的。随后,她看到了乔泯,对着镜头,在作得奖感言。还是那么落落大方,高大,直率,就像站在血液中心会议室,面对他们这群前来进修的医生们侃侃而谈。
看到他稍稍扭了扭脖子,好像被衣领磨得不太舒服,她笑了。她知道他这个小动作,只有谈血液谈研究成果他才有讲不完的话,总的来说他不善言辞,容易被人认为沉默寡言,孤僻,不合群。
她以为不会,心还是空了一空。窗外,金黄的阳光从近处的广场、楼群一直铺盖到遥远的淡绿色连绵的山脉。吹风机单调的风声里,她机械地拾起一缕缕湿漉漉的头发,让它们在热风里翻飞着。
怎么可能?他们不联系快三年了。这中间他给她寄过一两次省一院内部的医学会讯,认为值得看的文章标题用红笔画了线。她收到,应该也写过短信道谢。一来一去都恪尽师生的礼数,不去逾界。除此之外,没有了。会心的目光,不想说出来的期待,暗示,渴望,都没有了。可是,她看着镜中平静的自己心里并不平静,自己最不平庸的一段经历还都是在他那儿。
她放下吹风机,翻出乔泯的号码。想到别让乔泯误以为对他留有旧情,又犹豫了。况且今天他一定挤爆手机,各路老师、同门师兄弟、学生、朋友打电话发短信,让他应接不暇。
删删改改几次,她还是很快写了一句:“在电视上看到你得奖,祝贺!”点了发送。
差不多也是她能想到的:乔泯没回复她。虽然在这异乡的旅舍里,她有的是时间看着太阳移过广场楼群,山脉的颜色深了一层,不再是清新的淡绿色的了,太阳的最后一点金光攒聚在平滑的峰顶上。要是在两年前,目睹再平常的日暮也会让她哭起来吧。联想到自己的不如意,爱情的没有着落,至少也要洒点眼泪。现在她只是望着小广场上的人来来去去,广场边已经亮起霓虹灯,入住时服务员说出了门不远就有小吃街,这也算她今晚的内容,找家小店美美吃一顿,逛逛夜市,不至于因为乔泯的突然出现而打乱。
和乔泯那些事没人知道。陪女友聊变态男聊无情男聊到最激动,她也憋得住不提乔泯一个字。她读书,从书中领会别人的经验:“永远要记得,男人走出房间,他就把一切都留在房间里了。而女人出门时,她就把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随身带走了。”
她自己的经验是痛苦这种情绪跟嫉妒跟羡慕一样总会过去。在这条人来人往的街上,她东张西望,落落大方,一个落落大方的孤身游客,在找度过一个夜晚的落脚点。
居然认出几个熟悉的身影,下午去雅丹地貌,他们同一辆车。七个人,四男三女。
他们也看见她了。
她先朝他们招的手。
黄T恤、蓝T恤也朝她招手了,我们在聊雅丹地貌呢,你觉得有意思吗?现在是四比三,没意思有四票。
你们不怕五比三?她调侃着加入他们。
黄T恤长着一张跟年纪不相配的老成的脸,说还在魔鬼城他就发现了,她比他们走得都远,瞧你拼命往里走那样子,我都以为你不想回来了。
蓝T恤说,她当然知道导游不会落掉她,她不上来,一车的人都得等着。问她是不是,不大的眼睛在圆眼镜后面眯着。
穿竖条连衣裙的女孩狡黠地看着她,我想知道你在那儿发现了什么?
呃,有点发现。
说说吧?穿竖条连衣裙的女孩落边上的女孩,叫她别玩手机啦,瀑布似的两片头发里钻出女孩雪白的茫然的脸。
她打量女孩浓密的眼睫毛不像真的,可这女孩还是美丽得让她心里发颤。一度她以为自己也是美的,父亲买给她的礼物全是装饰品,可是,现在,她看着女孩,仿佛从女孩身上找到自己失去了很多年的东西。
好吧!黄T恤说,跟我们聊聊你在那儿发现了什么?
蓝T恤说,有意思了,你看卡佛吗?
卡佛?卡佛是谁?她茫然。
蓝T恤说,美国作家,他有个小说,叫《当我们谈论爱情的时候,我们谈论什么》,村上春树知道吧?对,翻译过卡佛,他也写了本书,就叫《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
今天碰上作家了!她笑。
蓝T恤笑,和作家何止隔着十万八千里,我在医院。
啊,碰杯碰杯,我也在医院。她说。
抽烟吗?蓝T恤的脸上始终有一种嘲弄她的表情。
抽。她接过烟点上。
妇产科?小儿科?蓝T恤继续嘲弄。
都不是,她笑。夜色舒适地笼罩着她,和这几个人的界限在模糊,和乔泯勾在一起的神经也随之切断了。
她还是间接地想起被选送到省一院进修的时候,他们有十五个人,吃饭分两桌,和这会儿差不多,也是七八个人。
那群人里她是唯一没有博士学位的人,只是在血液学上有一点被认为有独到之处的论点,写过几篇论文。在她当时来说,这就是一个天上掉下来的好运气。没想到报到当天有人要求退出进修,说这个进修另有目的,又是找省一院院长,又是找省卫生厅的人,闹到晚上才把他们送去进修点。那是旧疗养院改建的教学点,不是她原先以为的省一院。除了上血液方面的专业课——那些课对她来说太难啃了——学校也安排和厅里院里的某些领导参加活动和聚餐。这是他们拉近关系的机会,第一次见乔泯,就是在饭桌上。之前,乔泯的名字,她早有耳闻,乍见之下,却难以相信。他瘦长精干,透露着桀骜不驯。她在医院上班十年,只是靠着不服输的性格一路走过来,对人际关系并不通透。要不是一起进修的小玫告诉她,她根本不知道血液专家里最红的不是乔泯,而是刘成。endprint
刘成在英国曼彻斯特医学院攻读血液学加临床长达八年,比乔泯清秀,儒雅,有温暖感。刘成也是他们的导师,每周一他们像一群鸭子跟着刘成去病房现场实践。刘成一身英伦风范,跟病人握手鞠躬,记得每一个病例,让他们这群人敬佩不已。小玫透露搞这个进修班的目的是给刘成挑选手下,刘成英国回来先去了首医大,是省一院硬把他挖过来的,条件给的也优厚,他们搞血液培植细胞攻克癌症的项目十来年了还不是很成熟,刘成是这个项目的新带头人。至于乔泯,乔泯没去国外拿过学位,没有国际背景,对他的发展很致命。她听的新鲜,又有点似信非信。小玫还劝她别只知道啃书本,来这儿谁啃书本,都是来找投靠的,别回去了再后悔。
可她有什么关系好拉呢?听了小玫的劝告,她倒是把目光投向过刘成和乔泯,刘成和乔泯也在公开场合称赞她挺有灵性。说到底是她不懂结交之道,热热闹闹参加了不少饭局,对留下来跟着刘成或者乔泯没起任何作用。她安慰自己好歹学了点知识,小玫笑她天真,说这些东西回去了也无处可用。进修结束,差不多被小玫说中,留下的三个同行跟她跟小玫都无关。她痛心地醒悟自己两边不靠,既没有过得硬的资历背景,也不会攀援而上,左右逢源。
最后一天院方宴请,给他们饯行,她又遇到乔泯。饭桌上气氛有点闷,失意者不想多说,幸运者也深知不必张扬以免树敌。乔泯出人意料挑起活跃气氛的责任,热情地说他看过她的论文,以后学术上遇到问题跟他联系不要客气。她不期然成为那天饭桌上受人注目的人物,被众人撺掇着起来敬了乔泯两次酒,以为他说的不过是场面上的话,不料饭后他真的向她索要电话,尽管也索要了别的同行的电话,一种预感让她既兴奋又惴惴不安。
她没有预感错。乔泯确实会找时间,给她的第一封信谈到她的失落,说他很理解,因为他也是先工作再读的大学,有过类似的经历。他的经验,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有信心,即使所有的人全都否定你,也能做到淡然处之,心中不乱。她读着信,回想已经拆散的进修班的一切,清醒地看到自己的处境:新环境改变了她,而老环境一如以往,她的同仁们看的想的所关心的依然停留在半年前,感受无处可谈,如入孤独之境。
孤独,是她进修结束掉进的第一片黑暗。第二片黑暗则是她带薪外出半年招惹来羡慕和嫉恨。何况她不在的时候,是科室的人轮流替她顶的班,现在她回来了,理应由她顶回来,回来没几天,便开始整晚整晚加班。孩子刚送来,又叫婆婆带回去了。丈夫几年前就讨厌她加班讨厌到找院领导要求给她换岗位,理直气壮地说他不需要医学女强人,成为全院的笑料。他们的关系从那之后便时好时坏,她隐约发觉他有女友,是个小巧玲珑的女银行信贷员。从父母的关系上,她过早知道男人一生绝不会只有一个女人,可社会没公平到给女人一样的待遇,女人私下再开放,最盼望的依然是执子于归嫁做锦衣妇,他既撇清,说只有工作联系,别的绝没有的事,她也不去挑破。可问题是她从来没想过成为这样一个人,一个医学女强人,同时又确实有一种“对已知的不满足”,本能地需要懂得更多一点。这是丈夫无法理解的,他总是很不满地责问她,一个女人,学那么多干什么?
乔泯把这种看似矛盾的需要归纳为“自我丰富性”,称她是个需要自我丰富的人。这本来不含褒贬,她却认为得到了乔泯的认可和鼓励。
惴惴不安什么呢?两所医院相隔八九十公里,不远,也不近。何况,她的预感就准确吗?结束进修回来过了两周,她找出两篇论文寄给乔泯,在信里称乔泯老师,恭恭敬敬请他指教,把自己降到跟乔泯好像是两代人,其实从小玫那儿她知道乔泯并不比她大多少。
乔泯很快回了信,那两篇论文,他认真在错处、有疑问处和需要核实处大圈套小圈的加了许多圈圈发还给她。
吃惊之余她写信感谢,花几周时间用心修改再寄过去。他还是大圈套小圈地加上圈圈寄给她,只不过颇让她惊心的黑圈圈比上一次少了很多。
乔泯来电话赞扬她论证缜密,有逻辑,她嘴上谦虚,实际却沉醉在他的赞扬里。论文的来来往往里,信的内容、电话的内容开始溢出学术的边界。他问她好不好,为什么看上去总好像不太快乐。她起先以没有啊、她很好啊、她一直这样的搪塞,又在其后的信里透露出回来不适应的苦闷,幼时就不合群的性格。
他回信说他少年时代也不合群,问她的家庭,也谈他自己的家庭。他当然是结婚了的,一个儿子,马上就要读高中。太太在总工会,在那里有个副主任的头衔。他谈到他的家庭关系,说他们很好,但是,他也说,你知道,在中国,就是很好的夫妻,也存在着问题的。那是一种感情上的缺失,从配偶身上得不到感情的慰藉,这就是问题的所在。你呢?难道你和你丈夫没这方面的问题?他在邮件中毫不客气地问。
她在再不出门上班就要迟到的急迫中读完这封不长的信,匆匆关掉电脑,想去穿鞋,又想起还没换衣服。镜子里映着她乱蓬蓬的头发,她这时又想起早上洗了脸就去洗衣服,然后开电脑,看有没有新邮件,头发还没顾上梳,当下又忙着梳头。这间小小的卫生间基本保持着他们刚搬进来的样子,有几年了她连一支香水一支口红也没添过,稀少的几件化妆品半是舍不得扔半是懒得扔,搁在结婚时买的小藤篮里。唯一算得上鲜艳的还是她,她简直想不到自己的脸在镜子里竟然红彤彤的娇艳欲滴。在她整天忙进忙出的地方,她忽然变得不是自己了,她的腿她的胳膊都离她很远,她的头有点晕,那是早晨的太阳,亮得这么刺眼,带着覆盖一切的劲儿。
直到挤上车她的心才稍加安定。这是人最多的时候,她呼吸着混杂了吃食、香水和体臭的浑浊空气,用力拉住扶手,以免车大拐弯晃到别人身上。在这个平时最容易让她大脑缺氧的地方,她清晰地看到他的用心。
他是有用心的。
不要跟他聊下去了,一定不要再聊下去了。一上午,她只要有一点时间就在思索。是的,她也有这种问题。她和丈夫闹不愉快,他们没有话说,他们同床异梦,是不是可以了?那又怎么样?那说明什么?是不是这样他们都就有理由去寻找一段新的感情?在外面满足后,若无其事回到家里继续过着。
他指出她像个封建卫道士。原来你是这样的,一切正常的情感在你那里都成了不正常。endprint
她不肯驯服地坚持她就是这样的,好像真成了封建卫道士,他则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婚外恋机会的不道德的家伙。他在之后的邮件里诘问她为什么不掀开她的卫道士衣服看看下面藏着什么?你想过吗?你缺少对人真正的爱,问问你自己,你爱过哪个人吗?你的家人当中,你的病人当中,你是不是真的爱过其中的哪一个?他显得很愤怒。
霎时的晕头转向后,她被激怒了。还没有人这么问过她,凭什么她要坦白?学术上他比她高明?他是学术上的权威?可他没说错,她真没爱过哪一个,爱之前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面对任何事情她首先想到的都是自己,想到她不能失败,不能占下风,不能受屈辱,不能失去安全失去脸面失去自尊……她太知道自己了。
透过电脑屏幕,她仿佛看到乔泯一眼看得穿人的眼神,他的脖颈又开始发红变得粗短,不管跟谁,据理力争起来他就这样。这不是一个顺服人的人。她不是在跟一个顺服人的人讲话,不要指望他向她低头。
她放弃了让他顺服的幻想,时间不长,又回到写第一封信,称他乔泯老师,恭恭敬敬请他指教的时候。以后只讨论学术如何?她向他示弱,又担心以后连学术他也不谈了。他有的是这样的谈话圈,无人可谈的是她。她一边想着不如就这么中止联系,一边却又不时满怀希望和不安地去刷新她的邮箱,不时去看手机上有没有未接电话和新到的短信。她多少有些害怕,害怕失去他,失去哪怕这样纸上的交谈。乔泯未让她久等,回信抱怨这样不行,他的时间都用在写信上了,叫她数一数给她写了多少信。你以为我每天有大把时间写这样的信?
她写信说她的情况也差不多,不如以后尽量少写吧。乔泯回信说那怎么行?一天一封是必须的。读到这里,之前的惴惴不安固然还在她心底作祟,更多的却是从心里生出愉悦的光来了。
几个月后,去省一院进修的资本以及那几篇论文,给她带来意想不到的转机——也可能是厄运,她当时还看不到那么远——写信告诉乔泯的时候,事情已经定下,她同意调到卫生局,他们急需一个写医学论文和卫生简讯的人,经过摸底,(她那时还不知道他们摸底摸到刘成和乔泯那儿,他们在不知情中都表示她很不错。)最终确定调她过去。她兴致勃勃地说这样她就不用加夜班了,自然也不用再面对病人。
乔泯的反应出乎意料,打电话来说,我倒觉得不如不去,你的专业会丢失。
她诧异之下说这不会吧,又不免忐忑。
怎么不会?这种地方进去了你会被没完没了的材料拖垮的。
她无语。他总是比她看得更远,在任何方面。
我只是提醒你,去不去你自己决定,你要问我,我的意见是不去。
她老实坦白已经定了,有些沮丧,又有些不服气。
好吧,他后来写邮件说,经过深思,认为她换一个地方也好,你丈夫不也是一直希望你如此吗?
她看了觉得没有话说。难道说她并不为丈夫,也不为孩子?那么还是为她自己?她厌烦24小时开机随时待命的日子?她需要被人重视的虚荣心?她需要更多的自由?
调动手续虽然繁琐,大部分都由卫生局那边办理,并不要她自己去跑。调走的消息早就在医院传开了,每个人的反应自然也不一样,她也不太在乎人们是羡慕还是冷嘲热讽还是漠然无关痛痒,毕竟没人再叫她顶班,把她支得团团转。她很得清闲,却不知道怎么给乔泯回信。乔泯等不及先来了信,问她怎么不回信,至少很没有礼貌。她忍不住笑起来。之后他再来信,话一转,说某镇有个湖风景不错,好多年没去过了,问她是否有意同去,只不过见个面,一起吃个饭散个步,已是春末,再不出去看看,春天就要过去了。
只是散个步吗?想象见面后可能发生的情形,一股热流找不到出路似的在她身体里窜着。她的身体原来这么轻率吗?她想到哪里去了?她飞快地关闭了邮箱,把他的邀请暂时关闭了。
还没正式报到,卫生局那边已经把她的办公桌安排好,通知她去看看还需要什么,考核目标、责任制度订的是不是合理,也要询问一下她的意见。
卫生局和那两年新建的办公楼一样,都是往大的规模上建,美其名曰:有发展眼光。在编人员不多,分散到六层的大楼里,每人都配有一个不小的空间。第一次去那天,门都关着。她拿着钥匙穿过光线昏暗的走廊,像是走在梦里打开一扇门,一反手也把门关上了。和她共事的是个预留的虚位,这里暂时是她一个人的世界,电脑、办公用品、盆景都是按标准配置的,这样的结局自然不能和留在省一院留在刘成的手下相比,却也给了她全然一新的感觉。她开大窗,散着新办公家具的气味,以主人的姿态俯视着园中的绿化,抬头看远处,发现这里竟然与市一院遥遥相望。这是一种奇怪的张望,是这里的她望着那里的她,现在的她望着过去的她,她把这种感觉写在给乔泯的信里。
乔泯回信说,你是个奇怪的人。
她问他哪里奇怪了,他说你想过吗?你这种脾气不适合做医生?至少不理智,做一个医生起码的理智。再提起去某镇,她知道除了中止联系已没有退路。她还有一点好奇心,对他们发生什么的好奇心。她还想试验一下自己处理感情的能力,她未见得一定是“失”的一方,也就顺势答应了。
乔泯那一周只有周三抽得出空,她无所谓,正好处于两边不管的阶段。中午从医院出来,她就像钻连环套似的钻出两个禁锢她的罅隙,可也感觉到罅隙背后有规律的生活将扭曲破坏。
偷情和恋爱的区别在哪里?不管她怎么看自己和乔泯的这趟约会,得到快乐之后,一切如故只是幻想吧?她把这丝忧虑也掖到罅隙背后去了,安慰自己既然出来了,既然不准备逃回去,尽量快乐点,她的快乐这么少,她要快乐点。
从他们各自住的地方去某镇路程差不多。她不要他接,说大巴很方便,乔泯笑,问她这么戒备为什么?
汽车停下差不多已是下午两点。乔泯比她先到,她一下车,就看见了乔泯。
进修结束后,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
他原来头发养得很长,这一次剃短了,看着很精神。深紫色的夹克里露出黑灰相间的竖条衬衫,家常的黑布裤配黑休闲鞋,这也是她丈夫喜欢的打扮。甚至乔泯的身材也和丈夫相差不大——她没有想要做比较,这只是本能的反应。但是乔泯确实有一种和丈夫不一样的神采。是的,他是医学博士,血液病专家,权威,看的多想的也多,思维敏捷。endprint
他走得不快,好像也在忐忑。
走过一段石板路,他终于开口说,好了,没什么,有必要这么紧张吗?你不要坐我的车,我不是听了你的吗?
他一笑,她也笑了。他问她是不是觉得他变化挺大。她说没有,看看他,说他看着比结业那会儿好,那会儿他好像挺沉重。他说是的,带他们这个进修班,又关系到他们的去向,他压力挺大,可惜她没有留下来,似乎很为她遗憾。她说她根本没抱期望,毕竟比她优秀的人太多了。他说也不关优秀不优秀,但是人的命运真的是说不好。她那时不太相信命运,如果一个人生下来命运就不可改,活着岂不是太没有意思。之后他转了话题,说起他的父母,他在邮件里谈过他是次子,父亲医生,母亲喜欢文学美术,他受母亲影响很多,最后还是走了父亲的路。他喜欢想象自己去做文学美术怎么样。医学是如此的现实;死是一定的,死期是不定的,也是如此的现实。缓解这种由现实带来的痛苦,最好的办法就是读书。他有好多好书可以读,所以,他经常觉得自己挺幸运,他很珍惜这种幸运。比如认识她,他偏过头看她,说认识她也是幸运的。
她一时找不到妥当的话,不想否认这不是幸运,也不想承认这显得缥缈的话。每到这种时候,这种受恭维受追捧的时候,她就清楚地看见自己本性里缺少的东西,她不认为那种东西是信心,可她跟母亲一样,对丈夫说不出你的福气全是我带给你的、你有今天全靠我、我有旺夫运这样的话。不过漫无边际想到哪谈到哪消解了她对他的陌生感,毕竟此时的他们已经不是进修班结束同坐一张饭桌的他们了。乔泯说两个有缘分的人不管一开始相距极远,最终必然遇到一起,每一个事物之外都有一个东西与他相应,总之,一个个体,不管是一个人,一个家,一张桌子,到了某一个时候,都有它的情,这种情,也都是绝无仅有的,不能再重现的,这当然不是他的话,是他母亲讲的,大约他在母亲哪本书里看来的,经常讲给他听。
看来你受你母亲影响很大,她说。那肯定是的,他说,第一次去寻访小禅寺才二十几岁。她好奇他怎么想到去小禅寺,二十几岁,就把什么都看破了?他矜持起来,好像在考虑是不是值得跟她说,然后才说是他自视跟别人不一样,以为到了那小禅寺,定然把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的大问题弄清楚了。
他说到这里,失笑说,怎么我们第一次见面倒说起生死来了。她说挺好啊,她还想说她挺爱听他讲这一类话,话里还有一个世界,无边无际的大,让她不由自主沉浸进去。这些话当着乔泯的面她总觉得讲不大出,只怪她平时讲话太少,不只因为科室人多口杂,不留神话就成了把柄,这方面她吃过太多亏。再往早说,小时候话就少,她想的是别的小朋友很少想的,和年纪大的人讲,又被说成幼稚。一直以来她想遇到的就是乔泯这样高于她、懂得她、当然也要包容她的人呀,有恋情也只在精神上发展,这好像又是不可能的。她结果只含蓄地朝他笑笑。
这时他们已经穿过一片枇杷林,湖水出现在眼前。
乔泯说湖水和海水的差别在于海水总是有浪在拍,总是动着,湖水就宁静多了。
停下来看了一会儿,乔泯指着斜对岸叫她看,说山间那一小块深黄色就是夕照禅寺,很好认。
夕照寺和他们站的地方隔着湖面,还有挺远一段距离。此时已过下午三点,光线柔和下来,却又有水光轻颤着,返映到山上的黄墙上。她说看着就像绝世凌空。他说是的,寺庙都会选在山水极好有仙气的地方。
她问乔泯今天去不去,乔泯说那要多花两到三个小时,会误了她晚上回去的大巴,你愿意今晚回不去吗?说着看着她笑。
她知道他的意思,不回答他,只是笑。
他也就不提了。
樱桃上市,有农妇带着一大篮一大篮的樱桃在路边卖。看到他们,农妇纷纷叫他们买一点买一点。乔泯有点心不在焉,叫她看附近的农舍,这里有不少农舍做旅馆生意,屋顶涂成橙黄色,很有点世外桃源的味道。
走到一家临水的饭庄前乔泯说不走了,坐下休息,吃茶,吃饭。天微微暗下来,饭庄挂着的红灯笼点着了,一只大黄猫出来蹲在她脚边。乔泯眺望着湖面,点起一支烟。
有一会儿都没有说话。然后,乔泯说,这么久了,你应该知道我了。
知道你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你知道的。他执拗地说,又点了一支烟。
现在这样就很好。有风景,有酒,有好吃的菜,有小禅寺。她说着,觉得自己在把乔泯往一个他不愿意去的方向拉,她愈想这样,愈觉得吃力。乔泯是她拉不动的,他有他去的方向。
果然,他充满暗示的意味说,下次你再来,还只有这些,你就会不满足。
她说不会不满足,像块顽石,坚硬的,梗在做友人和情人的界限之间不肯动。
他低头看自己的两只手两只膝盖,脸上罩上一层石沙似的阴翳。良久,他说,好吧,我们说点别的。
我是想说,看来我们只能在工作上找快乐,其实我从小最怕血,你大概不相信。他张大的鼻翼透露出笑,对他自己的嘲笑,继续说,你这么奇怪看着我干吗,真的,直到现在我还是最怕,特别是那种被车轧得烂糊糊的哪儿找不到出血的地方,得把内脏翻一遍翻一遍翻到吐……你最怕什么?
她看着他,从他话里感觉到诚挚。怕什么?蛇?狗?鬼……晚上没人的教室……父母离婚后,当小学老师的母亲批不完作业加不完班,把她一个人扔在教室里写作业。杀鱼杀鸡也怕,去菜场都是买杀好的。他说他也是,最怕杀鸡,给鸡开喉。她想了想,说,最怕的还是父亲娶了新人就不回来了。明明很亲你的人,忽然不认识你,把你当陌生人。他立即说,这你放心,我反正绝不是这样的人。她自然不相信,亲生父亲都做不到,他能做到?不过这趟小镇之行,他们比以前走近了一步,却是她不能不承认的事实。
门一开,先听见母亲在卧室里叫她,悠呀?你回来了?快来帮我一把。
什么事嘛?她走进去,母亲爬在凳子上在摘窗帘,只剩最后一个钩子了。
外面下雨呀,摘窗帘干什么?她爬上去摘掉钩子忍不住又说,天好摘不行吗?又不能洗。endprint
母亲最近忽然把兴趣放到她这儿来了,隔三差五买堆菜来,自作主张买块布买块毯子给她,谁给了双袜子,也特意跑一趟送给她。她说一百个不要也没用。慢慢地,她体会出母亲的意思了,母亲想搬过来跟他们住。可这怎么行呢?她现在跟丈夫关系这么坏,又没法跟母亲说。
蒙了一年的黑咕隆咚的窗帘忽然摘掉,隐在幽暗中的东西见了光,她瞥了瞥丈夫床头柜上的游戏遥控器,她这边床头柜上的书,最上面的《生物心理学》是因为乔泯说好,她去买的。一个家里,男人只管打游戏,女人只管看书,即便住在一起,也是不对头的。
她找到厨房里,思忖怎么跟母亲聊聊老钱。
老钱和母亲住同一幢楼,老婆五年前病逝了,儿子女儿都不在身边,小区的两个老阿姨热心地想撮合他们俩,怕她不同意,工作做到她这里。
母亲正把带来的排骨汤倒进砂锅里,说这是自由市场挑到的好排骨炖的,鲜极了,说着拿碗给她盛。她说吃饭时再喝,母亲低下头,把碗放回去的一刹那,她看见母亲稀疏发白的头发,她还听到母亲鼻腔里发出“啃”的一声,很重地吸了吸气。她后悔自己喝一碗汤能怎么样呢?母亲抬起头,轻描淡写说,噢,对了,老钱说下个月搬去跟儿子住了。
啊?她大吃一惊,马上想到他的房子呢?正好是房价最贵时买的,现在最少贱掉四分之一。
搬走了再挂牌卖吧,反正他们不急等着钱用。
她本来还想劝劝母亲别那么死脑筋,现在这些话全都没有用了。她倒是希望母亲再婚,给父亲守什么呢?人家儿子都生了,还记得你?可天下的事总是事与愿违,对母亲来说,出于寂寞或者每月多点钱去跟一个人亲近是羞耻的。阻碍母亲再婚的根本原因也就是所谓的羞耻心。有时候母亲的羞耻观让她讨厌到反感,可那羞耻心好像经由母亲的心,长到她的身体里。
她悻悻地说,老钱这么急着搬走为什么啊?
谁知道。
他人还是挺好的。
好也没用,世界上好的人多了。
你就准备这么一个人过下去?
那也没办法。
她忍不住呲母亲一句,你还真想等着爸爸回头?
母亲猛地抬正脸,那你真是看错我了!你光看老钱好,他忘不了他前妻,他跟我说过。每次他来找我,最起码一半以上在说他前妻。我不是计较他这个,我就是觉得他不可能跟谁过得好。
她争辩,可你以前说你最怕羞耻,你说过的。
母亲怔了片刻,说,我是说过,你爸撇下我们,这不羞耻,为了自己过舒服点胡乱跟别人在一起,那就是羞耻的。
母亲不管她说羞耻是这么解释的吗?从柜子里找出洗干净的窗帘,帮她挂好,就走了。窗帘分开拉在两边,镜子里的她虽然白皙清秀,却掩不住眉心突起的皱纹。就是这些皱纹让她有了四十岁女人的味道。以前她小的时候,一次父亲开玩笑说她和母亲将来就是两个一样的老太婆,她听了恼恨,她怎么可能跟母亲一样老?
她看着母亲穿过楼道走了,她们母女的谈话少有愉快的时候,像两驾马车,不是轧到一起你扯我我扯你谁也跑不动,就是各跑各的。傍晚细雨的阴郁里,她迫切想和乔泯说点什么。可这时他多半回家了,她不想这个时候扰乱他,不想让他认为她离不开他。她打开手机,依次翻看着他发来的短信,沉浸在属于他们两个人交谈的世界里。
几天之间,楼下园子里的花大多谢了,空气中春的气息也淡了。早上,她拿着调动表去市一院找院长签字。这是正式调动前最后一个程序。院长室这里,本来她一年来不了一回。除了以后有时间过来看看老领导老同事,和院长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说,虽然他其实挺和气,对下属也体恤。她接着马不停蹄下楼去办公室盖公章,有种趁热打铁的兴奋劲儿。跟她熟的办事员不在,盖章的女孩新来不久,叫她悠姐,说,悠姐,听说你要调走了?她说是的,等这个办妥就走了。女孩又说,那你下个礼拜就不来了啊?她说没那么快吧,可能还要一两个星期。从行政楼出来经过住院部,她望了一眼血液科那一层。她以前有段时间整天想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好的地方。现在虽说去的地方不一定好,离开却已是事实。她想上去看看,结果却径直出了市一院。到了卫生局,办公室主任也不在,她把表格放桌上,科里另外两个人在炖红枣银耳汤,她间接听说这两个人一个的丈夫在哪个局当副局长,一个的丈夫做房地产生意,她们瞥了她一眼,顾自说笑着去尝那汤炖得怎么样了。她听她们聊起的衣服品牌都没听说过,也插不上话,就出来了。电梯正好下行,门一开,先看到宝蓝地毯上金黄的三个大字——星期四。今天星期四吗?明天就是乔泯约她再去小镇的日子。不仅如此,这三个字还给她说不清的感觉,像是一种人到中年好日无多的暗示。再换一个单位,希望无论如何是不大的。何况市一院得不到的,这里就能得到吗?天又下起小雨,她感觉自己在飘远,飘向方向不明的地方,无法预知福祸,亦无法掌控这福祸。对再去小镇始终有些抗拒,这种抗拒本来就是除了扰乱她的心性让她不得安宁之外,是什么用处也没有的。到了第二天,她既然下不了决心不去,跟家里说了个谎,说晚上有同学聚餐,要晚一点回家,就又坐车去小镇了。
乔泯跟家里撒谎,也必定是类似的理由,她想到总有些荒谬。
和上次一样,一下车,就看见他在出口等她。只过去两周,天却热了一些,他把一件薄夹克挽在手上,穿了件淡蓝色的连帽T恤,非常休闲的样子。也还是走上次走过的路,她说了些这礼拜发生的事,一没有话乔泯就看着她,眼睛里是让她心惊的深意和试探。
穿过枇杷林,她才不说了,隔着湖面眺望小禅寺,问他今天去不去。他笑着说,下次去吧,刚才你没有来,我到得太早了,发现了一个挺不错的地方,等会儿走累了,去那儿坐坐。她问他什么地方,他说很好的一个院子,也在湖边。他看上去和在血液中心一样沉静,仿佛去那里只不过要长谈一下某个血液病案例,可他眼神里跳荡着的东西瞒不过她。她心里也有些跳荡,掩饰着问他上次谈生死,这次谈什么?他说要想一想,或许就谈谈人性吧?他看上去很认真,语气里并没有戏谑的意思。一时,她困惑起来,好像他们偷偷跑到这里见面,果真只为了散步,解决精神上的饥渴,而没有身体上的其他目的。怀着这个自欺欺人的念头,她跟着他拐上一个露天小天台。上面摆好了一张木桌,坐下,服务员马上送来茶水点心。慢悠悠地喝掉半壶茶,他拉着她走到小天台的下面,拿钥匙卡开了门。endprint
她一眼先看见那张雕刻繁复的老式婚床,床上铺着颜色娇艳的被窝枕头。他在她身后关了门,伴随那砰的一声响,她的心也怦的一声很响的响了一下。
是她自愿进来的,到了这里再做出衣衫庄重正经八百的样子,也实在太可笑了。谁不找自己的快乐呢?而且快乐已经到了眼前。既然她早就钦慕他,可她还是不能真的快乐,即使她其实已经很快乐了,也还是有一半被什么冷冻着,热不起来,或者说,一个她愿意享受,一个她却如同受难。都是她的感觉,都不能忽视。
他觉察到,爱抚着她的脸,问她在想什么,久久看着她,眼睛里的怜惜给了她些许感动。
那就等下一次吧,他故作轻松地离开床,点着一支烟,吸了两口,走到窗前,不相信地问她,“你就没有过情人吗?”
一刹那,她眼前划过一片阴影,说她有过,大约结婚第五年的时候,读书时他们就认识,他舞跳得极好,不过那时他有女朋友,后来再碰到,他说和女朋友分手了,一直一个人。他们多是在电话里联系,偶尔见见面。后来他老是找她,要跟她结婚,她开始还犹豫,慢慢地就开始讨厌他。
那你担心什么?我又不缠着你结婚。
他这么说,她着实吃惊。因为也没有想过阻止她投向他的原因是怕再经历一次反复掂量要不要离婚要不要再结婚的矛盾。她不语了,思忖那就是还有别的原因。可为什么她不能呢?为什么为什么?她就不能为自己活一次?一次。就一次也行。
等他掐掉烟走过来,她果然热烈起来。她真的热烈起来。她是可以热烈的。所有女人和一个男人应该可能有的热烈她一点不少都有。
她只有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性欲醒过来,醒过来,因为太痛快而捂住自己的脸,他和她一样惊讶,然而新鲜,还没分开,就迫不及待商量着再见面。虽然到了外面,她又觉得羞耻,母亲铸在她身体里的羞耻心。乔泯说她心理有问题,指着迎面过来的一对中年情侣说,你知道他们婚内的?婚外的?说这种事不道德的人是最没有道德的,要我说,只要不伤害别人就是道德的。你现在不快乐吗?你伤害了谁吗?我伤害你了吗?她被他说得无语,不愿意把母亲说出来供他分析批评,他再问她快乐吗?看她点头,他愉快地笑了,她也从他愉快的笑容中获得了快乐。只要忘记自己还是别人的妻子,一个十一岁女孩的母亲,她就毫无羞耻心,只有打电话告诉婆婆晚上她不去看孩子了,或者跟丈夫说晚上不回来,这消失无踪的羞耻心才会回到她心里,不安地折磨她一会儿。
对她不回家不带孩子,他们早习以为常,因为太习以为常而淡漠。形成他们自己的生活习惯之后,她来了反而如同异物,一个怎么也杂糅不进这种家庭氛围的异物。
她能做到的是尽量不去想某镇,某镇的大巴,露天小天台,房间,乔泯。这些事物中的任何一个都只能让她联想到自己赤裸裸的肉体。
在他们身体交融得最好的时候,有一天,乔泯讲起少年时他想读书父亲却要他干活,他恨透了父亲,决心出走,在晚上关了门的漆黑的候车室里躲了一晚。可是现在父亲病了几年了,他每次去医院看过他,心里都要黯然上很久。她则讲起“烈日下的暴打”。
那时她刚上学,还很贪玩。反正家里也没有人管她,母亲在郊县农村一所小学教书,两三个月回家一次。父亲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在化工厂看锅炉,每天很晚回家。父亲学的是英语专业,却在锅炉房里耗着,那种说不出来的痛苦,她是一点儿也不懂的。碰到父亲发脾气,更是不知所措。她固然像老鼠怕猫一样怕着发脾气时候的父亲,可父亲不发脾气,或者不在家,她胆子又大起来。天下雨,去不了外面玩,她把玩伴带到家里来,把书啊糖啊饼干啊一样样翻出来给她们,由她们披着母亲的衣服在床上蹦跳,把铺得整整齐齐的床单弄得一塌糊涂。
一天,家里什么新鲜东西也拿不出来了,她把父亲放在床底下的小提琴拖了出来。父亲从来没说过这把琴她不能动,他自己也很少碰它,没有琴友拉他出去演奏,一连几个月塞在床底下。在莫名的优越感中她把乌亮的琴从丝绒盒子中抽出来。开始大家只是看只是议论,终于,几只胆大的泥手伸上去了,急得她喊,别乱动呀!可是那落难公主一样的小提琴经不起拉扯,琴弦“嘣”的一下,发出比人断气还让她们害怕的响声。大家呆住了,都说不是自己弄坏的,一下跑光了,剩下她对着琴不知怎么办好,眼看父亲就要下班,胡乱把琴塞好放回去。
父亲忙着烧饭,吃好就去午睡了。听到父亲渐渐打起呼噜,她松口气,下楼玩去了。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笔直朝她走来,一句话不说伸手打了她一耳光。她摸着脸,没有吭声。这是父亲第一次当众打她,她都没看见他的手怎么掴到脸上的,只看到太阳的白光,白光中父亲变形的脸。
那天她是在众目睽睽中被父亲拉着一条胳膊硬拖回家的。他这么愤怒,上楼梯的时候也没有松开她,等他喘着气把她拖上楼又拖过长长的走廊扔在地上,她觉得她的脸已经被打掉了,在应该是脸的地方空空荡荡。她忘了疼,也忘了哭,抱着磨去皮的膝盖一言不发。这个疤像她倔强的内心,糜烂了一个夏天。父亲从来不问她琴弦是怎么弄断的,一有空儿,就在那儿给新换的琴弦调音,满脸失望。她站在边上,不敢动,也不敢多说,慢慢知道这把琴的音质再也恢复不到从前了,再也拉不出父亲希望听到的音质了。她的性格从那以后也变了。
说到这里她猛吸一口气,停下不说了。
房间里一股阴凉,还有一股陌生的气息。
这些话她还没有跟人讲过。被打掉的脸要恢复如初跟那把琴的音质要恢复如初一样艰难。她从此过于看重自己的脸,不做任何有失自己脸面的事,他说得挺对,她是从来不爱别人,她爱自己,爱自己的脸。
乔泯坐起来,手在她脸上按了一按。他还说了点安慰她的话,比如做父亲的这样打女儿比较少;以心理学来看一个虐待孩子的人自己也是被虐待的人,她应该原谅他。她之前始终保持着平静,说到自己确实怨恨过,因为那时实在太小连生存能力都没有一切依赖于父母还是哭了,哽咽着,说她十四岁时,父母就分开了,她结婚他也没有来,她现在很多想法也改变了,反而觉得和父亲缘分那么浅,只在一起过了短短的十四年,真应该珍惜,她想想自己也没有给他带来过快乐。endprint
和乔泯退了房出去吃饭,风轻飘飘地吹着她,她整个人也是轻的,吐露过真相之后难以形容的轻松。也许真的是所有的人只要掀开衣服全都一样,痉挛,疼痛,好了坏坏了好的各式疤痕。他引用书里读来的话:“我们不要像罗马人,年轻时严肃,衰老时荒淫。”劝她喝点酒,她太清醒,需要麻醉,一个人一辈子荒淫肯定不对,一辈子严肃肯定也不对。那怎么办?该荒淫时荒淫?该严肃时严肃?她把腿盘到椅子上,调侃他。他说她聪明了,给她添酒。她喝了会儿,说,索性坏事做绝,再来根烟吧。没想到他竟然犹豫了一下。怎么?我又不是你女儿,抽根烟不算堕落吧?她笑着,笑出眼泪。他一声不吭给她烟,凑近她点上火。她的眼泪一直含在眼睛里,喝完他规定的最后一杯(再喝她就回不去了,他明早有事,不能陪她住下来),她问,你爱我吗?他说,当然爱,眼泪也还含在眼睛里。
吃完饭,乔泯要送她回去,她坚决不要,说她没醉,送什么,最后仍一个人上的车。小镇发出的最后一班大巴,车上只稀疏坐了几个人。车开了,乔泯笑着,朝她挥着手。她无声地望向车外,车开出停车场,转入回城的道路,四周很快灯火全无,车轮单调地滚动着,童年积拢的阴云才推开,又卷上来,把她卷紧了。不过这一下午她实在太累了,在轻微的颠簸中麻木地打了一路瞌睡,快到家的时候,她收到乔泯的短信:到了吗?我一直担心你。
不久她却跟乔泯生了一场气。那天乔泯休息,去邻市的肿瘤医院出完诊,顺路过来看她。说好她到离家不远的餐厅等他,他一来就拿烟出来抽,说累坏了,又问她高兴吗?他本来没想来,因为时间算不准。后来怎么又想来了?她问。他说他也不知道,在高速公路上呢,忽然想见她,开到来她这儿的出口前,他满脑子全是她。
他们各自回味着刚才等待的那一阵,现在他们总算见到了。说说你这礼拜都做了什么,他弹着烟灰,被开车和出诊耗掉的精神和血气渐渐回到脸上,不拿烟的手隔着桌子伸过来抚她的脸。服务员送套餐上来的时候,他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一本书,一本小说书。
你还看小说?
最早是一个同事在看,看了又把书借给另外一个同事,就这么传开了,昨晚在西湖春天聚餐,一半时间在聊这本书。
谁写的?
一个智利人,书名很好记,叫《2666》,可惜太厚了,没法躺床上看,他也没那么多时间,不过这书确实写得有意思,它讲一个女学者跟他的四个同事全都睡了一遍,那四个男的也都是教授级别的高级知识分子。
那不是堕落吗?她实在不知道一个女人跟四个男人睡觉值得这么兴奋。
什么堕落,别人可没这么说——这不是现状吗?身体自由的时代。你知道省中医院有个女的,别说她名字吧,你多半听说过,据说一次请客吃饭,一桌院长副院长书记副书记七成跟她睡过。你还不知道现在的大学,那些研究生博士生,几个人叫来女朋友在宿舍里一起干,这是我一个学生说的。晚上图书馆又冷,他没办法只好坐在帐子里看书,实在忍不住就叫他们声音轻点。所以,他轻浮地笑着继续说,想想这些人,再想想有个情人算什么。
她尖锐地说他是在跟没品位的人在比。
那你跟谁比?跟老庄比?跟孔夫子比?我没有那么伟大,再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一辈子只有一个女人?他说着说着也不知道激动还是感慨,声音响起来,大概还有点愤慨——对她的,因为她想也没想又脱口而出,即使这样她也觉得还是不要情人的好。
他说她变态,说以为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她以前的想法已经改变了呢。
变态?她简直难以置信,看着他,觉得他陌生到不可理解。他这两天到底在跟谁聊天?聊什么?他的庄重之色像张面具,从那蹩脚的面具后面时时露出轻浮和油滑,甚至,还有猥琐。她解释这么想是因为从小到大实在很少看到结局好的情人,不是反目就是恨之入骨,这种事太多了。
他叫她别老拿一个失败的情人去比对所有的情人,说她还是心理有问题,不独立,没有安全感,是忽略好的感情,只记得有伤害性的。
她没有再辩解。如果笑一笑,说,好啊,你说我变态,那你呢?他们大概就会重新愉快起来,可她的性格让她没法以这种玩笑的方式缓和这突如其来的对立。她知道她的脸色很难看,陌生的冰冷的情绪铺盖在他们之间。他也差不多,沮丧着脸把注意力放到那份他已经没胃口吃的饭上。
虽然心里都有气,告别的时候,乔泯还是振作出笑脸说,好了,以后不谈情人了,一谈你就不愉快。但是他走了之后当天就没有短信来,她自然感觉出这点差别,心想着不去理他,然而他一连好多天没有消息,她心里就像空掉一块。每天一到上班时间就心不在焉不时去看手机。他怕晚上联系她不方便,其实丈夫倒是从来不关心她的手机。
就是他们见面这一周,她正式去卫生局报到上班了。正好省里推新的档案制度,一九四九年以后的档案全都要重新整理,这任务就给了她。她的习惯有事就尽快做好,可这回做了一礼拜,旧档案堆得还是山一样高。她这一阵因为没有他的消息,又不愿意先向他求和解,和解什么呢?承认人应该有情人?心里很抑郁。独自待在铺满一个大会议室的旧纸中,那身影也是茕茕孑立,异常的孤单。一天,一个衣着朴素的老者站在门口和蔼地劝她事情是做不完的,档案不会因为她少做几本就通不过验审,地球不会因为她不做就不转了,劝她大可以做做歇歇。她问了才知道居然是退休多年的老局长,来报医药费的,他那番话大概是得了绝症的肺腑之言。可她天性不会拖,慢了两天,不知不觉又快了。这天她还闹了个笑话,因为吃饭去晚了,小食堂里坐得满满的,看一个女孩边上空着两个座位,就坐了过去,也不知为什么引得大家都朝她看,都是些奇奇怪怪的眼光。那女孩虽有些意外,也没说什么。只是眨眼,副局长端着饭菜过来了,女孩轻轻地喊了声“爸”,她才明白女孩是副局长的女儿,脸上一红,一下窘住了。副局长很和气地叫她慢慢吃,又问她档案来不来得及做,叫她有什么要求跟办公室提。过后也没人提这事,她还是窘得厉害。
这天晚上她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她丈夫是不用说的,一说工作上的事,他就很烦,怪她不是自找的吗,抱怨什么?母亲那边,随便她说什么,都会岔到别的地方去。至于她那些同学女友,讲不了几句就讲到衣服鞋子上去。结果憋到晚上还是给乔泯写了封信。endprint
她是这么写的:
可能我最大的问题在于心软,以前没有很仔细地想过,每次做大的化验,给病人抽血,8ml的管子抽16管,都是我抢上去抽。病人的血管你知道的,脆的细的多,有些人最大号的针头抽一两管就干了,我真怕抽不满16管,就要了他们的命。我想让自己的心硬一点,劝自己别当他们是人,别当抽的是血,可没有用。你没说错,我不适合当医生,我缺少做医生的起码的冷静。
我告诉你家里的小猫是怎么送走的。那是我母亲收养的流浪猫生的小猫,正好有人要,我母亲挑了一只让我送去。它好像知道要送走它了,不停地在纸盒里抓挠。到了那户人家门口,我把纸盒捧过去,它拼命从里面钻出脑袋来,看着我拼命地叫着。我真想算了,把它带回来吧。可我丈夫讨厌猫,那时我还在医院,哪有时间管它。我没有办法。一回家我就哭了,哭了很久。为一只猫,你说可笑吗?可它当时的样子让我想到为什么是它,为什么被送走的是它,不是另外那两只?它挣扎的样子让我想到我父亲,想到我自己。为什么是他呢?他听巴赫,他看《世界文学》,写一手好字,但他好多年里就是个锅炉工,一天天待在锅炉边耗着。后来他有机会了,把我和母亲撇下了,他走之前我也求他,求到跪下,他也无动于衷。这些事情早过去了,这只被我送走的猫又把它们唤出来。你看到这里又要说没什么理由,没那么多为什么,注定它要被送走,注定我父亲、我母亲、我自己是这种命运。所以我的心要坚硬一点。我这样是变态吗?
她一口气写了这些,没有看就点了发送。要是再看一遍,她大概会失掉发送的勇气。他不联系她都这么长时间了。自己也是,又不想答应别人做情人,又跟人家倾述心情,连她自己也觉得可鄙。
第二天上午乔泯的信就来了。她信里说到的,他都没提,只说有时间带她去一去小禅寺。他最近实在太忙,有空了约她。
这封信一看到,她千丝万缕的不放心全都归顺了。过了半个多月,他果然来电话问她有没有空,约了去的时间。
天有些热,他完全是夏天打扮了,她虽然也穿了夏天的裙子,又在裙子外披了一件镂空的小开衫。乔泯说她像个文静的女老师,赞她信写得好,她要是去写东西,估计不错。她说她哪儿会写什么东西,写得好怎么回应都没有。怎么没有回应?不是马上给你回信了?看她只是笑,又说,你爸爸这样的人就像草地上的草遍地都是,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的,他自己的性格也是一个原因。就譬如你,他说着,打量她一下,说,明明很好看,别的人不好看都要装得好看,你呢,非要把好看装得不好看?你到底在怕什么?怕出头露面?怕别人打击?大家活自己还来不及呢,谁管你啊。
她懊丧地说一直活在父母离散的阴影里。有时根本就是用父母的眼光在看世界。
这不对,要是参禅,人家要棒打你一下,再喝你一声,问你父母生你之前你在哪儿呢?你倒说说你父母生你之前你在哪儿?
父母生她之前?她怎么知道?
那你怎么认定这样是你,不这样就不是你?谁规定的?你父母吗?我看他们也不会。你没什么,就是想太多了,少想点,人才快乐。
她一时接不上话,积在心里的东西却散去了一些。
山脚下稀拉拉的有十来户人家,敞开的院门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乔泯说这里的人家做木器石器,拿到市场上卖,生意不错。
上山的路只有一条,他们慢慢地往上走,小禅寺的黄墙时常从树杈间露出来,一转,又不见了。
那湖面也是,忽隐忽现,水汽氲氤。
她问乔泯上次来是什么时候,乔泯说三五年也有了吧。以前一个时候年年来,认识这里的住持。
你倒不信佛?不见你拜佛。
乔泯笑她,这你也知道?你一年见我几回?很神往地眺望着山顶说,等会儿让他棒喝你一下,开开悟。
好吧,我就是不开化的人,你当我是块石头好了。她说着,正好脚下有水潭,她跳着走了两步,头发也没乱,却只顾伸手理头发,整个人多了一些女孩气息。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她。三十六七岁的年纪,怎么也不算老,何况她看上去就像刚三十出头,和进修班二十六七岁的学员站在一起,像同龄人。那些学员基本上都来找过他,吃饭唱歌,泡脚泡酒吧,还有一坐下就拿钱拿东西硬要塞给他的,方式不一样,目的都是想找他帮忙留在省一院,省一院不行,省二院三院专科医院也行。没找他的只有她。他开始以为她找了刘成,是刘成的人,临到结业才知道不是,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总是有点为她可惜。
他们说着话到了山顶。这禅寺在山下望着小,其实占了一整个山头。门开着,门上悬着很秀丽的三个字:夕照寺。
没人啊,她朝里望望。大殿在很高的地方,上去还得走台阶,正因为它高高在上,她不敢率性地上去,遥遥地仰望着。
走,进去。他说,带她穿过天井。上了台阶,大殿前有块很大的空地,整齐地铺着青砖,两边走廊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盆栽,殿两边种着树,垂着枝叶,也是很秀丽的。
没人啊。她左看右看,确实,大殿里一个人也没有。
在后院吧,走,我们去那儿看看。
边上忽然走来一个穿家常衣服的女人,过来看着他们。
乔泯说,我找澄心法师。
澄心法师下山参加法会了,还有半个月才回来。
啊,他呆了一下,掉过头对她说,没人棒喝你了,是你没缘分。
他这么说,她也觉得挺遗憾,那怎么办?
他又问,静尼师太呢?
静尼师太在后院呢。
走。他带着她穿过走廊,进了另一进院子。廊下一个穿深灰色素衣的年老的女尼,正和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在说话。小伙子一身T恤运动鞋,像个高中生,也不知怎么在这儿。
静尼师太认得乔泯,也说了通澄心法师参加法会去了,问他这次住不住,吃不吃饭。
乔泯说不住,看着她,沉吟了一下,来也来了,吃了饭再走?
她当然没有意见,乔泯带她回到前院,她悄悄说,我还没在寺庙吃过饭呢。endprint
他先带她去前院两边的寮房,指着西侧的一间说每次来都住这间。
你真住这里啊,她说着,凑近了看,窗都关着,窗后挂着窗帘,只有一间窗帘没拉紧,留了一半,望进去却空荡荡的,只有角落里有个旧衣柜。
乔泯边朝里望着边说最近法师不在,没人住吧。
她走了两步,看到湖水,叫起来。今天太阳不旺,近处的湖面灰蒙蒙的,远处虽然蓝,那窄窄的一条,却撑不起一个大湖的湖光山色。即使这样,她还是被湖的美惊住了,对乔泯说,难怪你年年来,在这里多住两天,真会叫人忘记烦恼。
那你今晚就住下吧,过几天我再来,让我看看你行不行。
啊,她不理会他,看着檐上的一盏孤灯,觉得真让她一个人待在这儿,会寂静得受不了。
绕了一圈,回到大殿前,她问他要不要拜佛,他笑着说,都几点了,菩萨四点就下班了。
啊,真的假的呀?
不信你进去看,等明天一早才上香火呢。
她跨进殿里,看炉里果然只有些冷灰,想了想,还是依次认真拜了。出来对乔泯说,我是想既然来了还是拜一拜好,譬如我到人家家里,总要跟主人打个招呼是吧,不然不是太不礼貌了。
乔泯笑着说这话听上去极有道理。那边那个女居士过来叫他们吃晚饭。她小心地跟着他们进了斋堂,里面有三四张圆桌,这会儿摆开了一张。除了女居士和刚才见过的小伙子,还有另外一个女居士和一个年纪略大的男居士。
她小声问乔泯怎么不见静尼师太,乔泯说师太是过午不食的。就他们几个人,一起吃了晚饭,菜很新鲜,就是园中现摘的,素油搁得多,炒得很香。同桌都不说话,只默默吃着,她不敢说什么,很快把饭吃了。乔泯留了点钱给叫他们吃饭的女居士,说供法师的,就告辞下山了。
山上黑得早,一眨眼树影和屋宇已经朦胧一团。她走着,说起一起吃饭的那几个人,乔泯说,刚才她拜佛的时候他问过了,那小伙子在这里修行,准备考佛学院,考取了,就要落发。
啊,是这样。听到落发,她心里止不住一惊,因为她无论如何是舍不得丢下外面这个世界,枯灯孤坐在这里的。是她没有佛缘吧,正想着,乔泯忽然指着林中一片草地,说他每次都想过去躺一躺。
幽暗中,她望着那块椭圆形的草地,草地边枝叶茂密的树,仿佛另有一种她说不清楚的气息在里面弥漫飘荡着。她虽然一刹那间也晃过进去躺一躺的念头,同时却觉得这地方不是她能亲近的,笑着问他是不是真的,他犹豫说,算了。在逐渐向山下走去的路上,他们逐渐靠拢,挽起了手。
这趟小禅寺之行她也说不清自己有了什么变化。这之后他们就不大写信了,电话短信也骤然减少了好多,乔泯即使来短信也是跟她约见面的时间,不约见面,他几乎不再给她任何音信。他们这么快冷下来,是她想不到的。不过每月仍和她保持见一到两次面。
偶尔,乔泯说怎么不早点碰到呢,早点碰到就跟她结婚了。她有时说,是啊,怎么不早点碰到?有时说,你不是不缠着我结婚吗?心里并不高兴,乔泯更像是在说他们没有结婚的可能。既然没有结婚的可能,那分手就是迟早的,他表示忙碌就是一个信号。想到分手,她最惋惜的是失去一个能说话的人,所以那一阵和乔泯见了面,总要说上许多话。他那边也积了很多话跟她讲,这就给她一个错觉,以为他离开她,也将少一个很理想的说话的人,他大概也是舍不得失去她的。然而没过多久她的幻想被打破了。那天,他们刚见了面,他太太打来电话说家里电闸跳掉了。他先打给他弟弟,但是他弟弟那天刚巧和太太陪丈母娘出去了不在。他又打给太太,说他一时走不开,叫她想想办法,最后还是决定马上赶回去。天太热,冰箱里的东西会坏掉,他说。她窝着气什么也不说看着他从被窝里钻出来,抓起椅子上的衣服一件件飞快地穿上身去。分别的时候他有点抱歉,吻她的脸,说过几天找时间再见面。她克制着说,你还是快回去吧。他低眉一笑,推开门出去了。院子里响起汽车发动声,随后某镇彻底没有他的存在了。
她在农舍的床上又躺了一会儿——就像一个人去外地旅行因为无聊因为走得太累再躺一会儿,看看窗外透进来的朦胧的绿色,看看开着的电视机,一种被抽离的感觉就在这个时候悄然袭了上来,似乎房间里走掉的并不仅仅是乔泯,还有乔泯的拥抱,乔泯为了调动她的情绪说的那些带有挑动性的话,他给她的让她愉快而满足的一切,全都跟着他出了房间。连她自己也不在了,被他带了出去。留在床上的只是一架肉体,以为可以得到满足结果并没有满足的肉体。此时,这架赤身裸体的肉体是这么让她陌生。她坐起来,看着房间里的东西,它们全都保持着服务员打扫好之后的状态,不管被多少人使用过,不管它们被使用时目睹过多少做爱的人,都不会跟使用它们的人建立起感情。而她跑来这里并不只是为了做爱呀,她要的还是爱呀。她要爱呀。
乔泯这一次回去也没有联系她,又过了很久,总有两个礼拜,她接到他的信,说想周五过来看她,问她这几天怎么样在忙什么。她还是在做那旧档案,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就是她的新工作,看上去,她这一年都得耗在这堆旧档案上。可这值得跟他说吗?在档案堆里钻久了,她甚至觉得消耗她的不仅是旧档案,他也在消耗她,在看不见的抽走她身体里鲜活的东西,她读着信,漠然的感觉代替了期待和满足。她拖延了几天,直到他来电话问她怎么不回信,是不是没收到。她说收到的,他说收到了不回?你忙什么?她在他的急切里找到爱她的味道,有意的,也要折磨一下他,你不是没空吗?咦,他惊讶,你没看信吗?我信里说了周五过来啊?你周五怎么样啊?他理所当然的语气惹恼了她,她真的就招之即来呼之则去吗?轻率地不顾一切地说,我这几天是在想,你最近老是没有空,以后不要来了——他们认识后,或者说他们交往之后,她还没碰过他愤怒的底线,不知道这句话招来他那么大的反应和愤怒,他说她自私,不仅自私,而且冷酷,冷血,只爱她自己,只想她自己,从来没有想过爱一个人,从来不考虑他挤时间出来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我自私?冷血?她气得发抖,一下摁掉通话键。
晚上她在信箱里看到他刚写来的信,几乎就是白天电话里的录音整理,经受过一次指责,她变得容易面对那些指责了。endprint
人是这样的,她想。如果他们结了婚,恋爱过一阵,他也是会不停地指责她,为一点点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然后她要么反抗要么慢慢地麻木。她看见过他存在手机里的太太的照片,那就是一张美丽的麻木的脸。
这是最初的裂隙。然而既然有了又没有及时填平它,其实也填平了,但在那新填的平地上还是又有了新的裂隙。
他被医院安排参与一个新的项目,时间更少了,说好见面临到出发因为突然有事插进来,短信告诉她来不了了。她本来对见面已不抱期望,也觉得最好不要再见,只是仍在情感上依赖着他,不能像理性上想的那样跟他断绝联系。但是当她准备好出门,甚至已经坐到车上,他却不来了,只能独自在小镇逛逛,或者干脆中途下车,到对面搭车返回,让她特别沮丧。不知是他第几次说好要来结果仍没来成,她失去了自制力,想也没有想拨了他的电话。
噢,我在上班,你有什么事吗?他客气地说。
我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她语含讥讽,如果你确实没有时间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他那边马上说,好,那就这样吧。她本来猜想得出他这会身边有人,不方便说话。他这句话一出来,她一直以来小心维护的脸面就像纸做的,化成一摊泥浆。她攥着电话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为了这脸面不破得更难看她挂了电话。然而她的心不肯平静,她怎么都不能平静,像一条被打翻的船,滴溜溜转着找不到岸。挣扎的结果是又拨了乔泯的电话。你还有什么事吗?他冷冷地说。这冷从电话里一直冷到她身上,自尊让她以更加冷的声音说她要说明自私冷血的不是她,难道他不比她更自私更冷血?你好了吧?!乔泯没有给她说下去的机会,我现在正忙。她被电话挂断的忙音弄得一阵发愣,再打过去他已经关机。
什么时候自己也成了无理取闹的那些人了。“爱”,最不可靠的不就是这“爱”?社会上拼来的资本是不能丢的,唯独“爱”,要的时候不顾一切一定要拿到手,想丢了也是不顾一切。她想冷静一下,不管外面下雨,打着伞出去了。她并没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不想回家,也不想找哪个女友,那就只能去一个“没人”的地方,她朝“没人”的地方走着,走了很久很久,回到家已经夜里十一点了。
丈夫在客厅里玩游戏,她看了看他的后脑勺,希望这后脑勺不要转过来,她没有脸面去面对,这后脑勺也果然没有转过来。他多久没有“悠呀悠呀”地喊她了。这一切都是她自己造成的。她要“丰富”,她要对“已知”不满足。她站在玄关的地毯上脱掉鞋子,鞋子里浸了水,脚泡得发白,白中又有一块块黑,她吓了一跳,想到多半是被鞋子染的,这鞋子是在一家日式服装店买的,店主说是牛皮的,一分钱也不便宜。这个世界谁都在骗人,她疲倦地想。木然地洗了澡,把脏衣服统统扔进洗衣机,木然地睡到床上。这一夜她几乎没有睡着,觉得和乔泯是可以结束了。
她没有想到之后还是和乔泯又维持了几个月的联系。最后一次和乔泯在一起,她是陪母亲去省一院检查,母亲头晕,在市一院查了查也没查出什么。到了省一院,她去心内科找熟人,路过乔泯的办公室,心里有些犹豫。不至于过门不入吧?加塞给母亲做了检查,趁着等报告出来,她给乔泯打了电话。乔泯问她方不方便去对面咖啡馆坐坐,他挺想见见她。我只能出来一会儿,她说。乔泯说没关系,就说一会儿话吧。她叫母亲在大厅等着,哪里也不要走,自己急匆匆去了咖啡馆。刚坐下,乔泯就来了,点了咖啡,问她好不好,最近确实忙得没有时间,又像以前那样关心起她的工作,她的心情。她讲了自己的近况,喝完咖啡就要走。乔泯叫她慢一点,朝她倾过半个身体,问她要不要找个地方?她的脸腾的红了,在这儿?在这个时候?脱口说,不了。一刹那,她又觉得是有必要说清楚关于找地方见面这个事以后别再说了。但是面对乔泯的目光,她又动摇了,只说今天不方便。她今天确实不方便。乔泯顿了顿,却说,这也没关系。
医院边上有的是各种各样的小旅馆,只是她没想过有一天和乔泯一声不吭走进这样的地方,像医院的病房,他们也是病人,两个贪恋情欲的病人。她会那么疯狂,乔泯则不停地鼓励她疯狂,他们又有两三个月没见了,血在流出来,她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即使这样她也顾不上停下,她停不下来了。她停不下来。她一定要走到肉体所能达到的欢乐的最高峰。她要这样的欢乐。只有乔泯能带给她这样的欢乐。
可即使这样到达了极点的欢乐也是短暂的,短暂得她什么都来不及想。乔泯叫她先走,他抽根烟。他笑得有些落寞,以至很久之后,他们不再联系,这落寞在她心里仍挥之不去。当时她急着回到母亲身边,旅馆的走廊上飘散着浓郁的煤烟气,好像这里曾经是浴场,而不是旅馆。就是在这浓郁的煤烟气里,她也能闻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这就是堕落的味道吧。她想起他以前讲的故事,那个跟四个同事睡觉的女人,那些在宿舍里群交的人,好像有了那些人,他们就高尚了。她的肉体究竟得到了什么样的快乐?她现在都说不清楚。她有点想吐,一种被噩梦裹住了的感觉,也像实习时第一次把手伸进病人拉开的腹腔里,那种温暖的却极端恐惧的感觉,她一转身跑到走廊上就吐了,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吐到自己的内脏也快要吐出来了为止。可是她想这些干嘛呀?她下意识地越走越快,冲到医院大厅,看到缩在角落里翘头等她的母亲,讷讷地说,你着急了吧,等这么久。母亲脸带惊慌地说,你刚走,就送来一个出车祸的小伙子,已经死了,才三十岁,出了那么多血,一身的血啊!交警陪在边上,后来他们拿来一个棺材把他抬走了,好多人在那边哭,他父母就他一个儿子,他妈妈和他老婆晕过去了让护士推走了。实在是惨啊,惨啊。母亲不停地摇头叹气。
她叫母亲别想了,医院哪天不死人啊,手却不自觉地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
回去的车上,她的脑子里时不时跃出这个没见过面的死者。就是在她快乐到顶峰时,一个年轻的还可以活很多年享受活着的快乐的人在医院里死了。母亲目睹了他被送来直到死去运走的全部过程。这都发生在她和乔泯的短促的快乐里。她回味着半个小时以前,不能不承认没有一样快乐能持久,和生命本身一样。
在路灯下,她迷茫了一会儿。有人成群结队从他们面前走过,她刚发现他们坐在三幢大楼围成的三角形空间里,像坐在三面悬崖之下。基本上明天他们各奔东西是不会再见了。她可以想什么说什么。
你还没说呢,你在那儿发现了什么?穿竖条连衣裙的女孩打破突如其来的一阵沉默。
她想了想,认真地说,呃,寂静。
寂静?
是的,寂静,怎么说呢?就像有重量似的,你能感觉到它的重量,你觉得你被那重量压住了。你不能不承认它有一种特别的让你没法忽视的力量。
就像气场一样?
差不多,她耸耸鼻子,那就是一种气场吧。
寂静还有不一样的吗?一个人待在抢救室里守着刚死的尸体不也是寂静的?一个人坐在家里的客厅里,没有丈夫孩子,只有太阳,太阳不也是寂静的?那美得让她忍不住想多看几眼的女孩轻轻嘲笑。
她坚持这寂静胜过之前在别处体会过的一切寂静,努力想表达清楚她的感受,直到发现无论如何表达不了当时她的震撼:那是某种东西死去了很多很多年才有的寂静,它让你相信你经历的所有情感包括你自己最后都会消失,变成另外一种东西,和它一样持久的寂静……
这晚她依稀记得喝到早上两点,依稀记得蓝T恤和黄T恤送她回的旅舍,她跟其中一个人拥抱了一下,也许跟两个人都拥抱了,就在旅舍门口。醒过来天已经很亮了,太阳透进来晒在她脸上。一房间都是西部的阳光。走廊上响起关门声,有人拖着箱子咕噜噜穿过走廊。
她在清晨的嘈杂声里点开手机,屏幕上在那醒目的时间下面还有一条短信。
是乔泯的。
谢谢!一切都还好!
只有这七个字。
不过也够了。
谢谢!一切都还好!
真的,一切都还好。那个奖是应该给他的。他不比刘成差。至于她,终于也会合到属于她自己的那条轨道上去的。那一定是最合适她的。
她坐起来,下了床,走到窗前。注意地听着隔壁房间轰隆隆响着冲马桶的水声,鸡和鸟在遥远的地方叫着,两个清洁工响亮地互相说着话,广场上有人跟着音乐跳起了舞。
作者简介:吴文君,1971年出生,写小说、散文。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收获》《上海文学》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红马》《昙花一现》。曾就读上海市首届作家研究生班、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现居浙江海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