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过去握手言和
2016-09-19吴文君
吴文君
我从小不愿意打针吃药,一方面怕疼怕苦,一方面对“不明异物”——不管液体还是固体,本能地怀疑和排斥,总觉得药物治愈我的同时,毁坏了我身体里得自天然的“纯净”的本质。感谢我的父母,并不在这类事上强迫我。到我十几岁时,因为感冒引发高烧,不得不在三四天中每天进出医院,找输液室的护士打针。
护士是轮班的,我也没有刻意去记住谁的习惯,依稀只记得有一针打得特别疼,先是在一个点上尖锐的刺疼,随后这刺疼声波似的一阵比一阵远地弥漫开来。当时的护士对病人好像都有一种奇怪的不耐烦,我没敢多说,很快就回家了。晚上告诉母亲,也只是拿热毛巾焐一焐了事。想不到这疼痛从此附着在我身上,二十多年来,再也没有离开。每到特定的时候,不外乎天要下雨了,节气要变化了,忽然就又疼起来。疼的过程竟也如坐在输液室那只高高的木凳上一样新鲜不变。
时隔多年,我更想不清楚这是个怎么样的护士。我与她,在各自的人生中,只有不到五分钟的交接。她当时还在实习?热心,却年轻,没经验;还是,针头刺进血管的一刹那,她想起什么事走神了?或者,这工作做得太熟,所以她有些漫不经心?这些我都不可能知道。她呢,想来同样不可能知道,那一针过后,会让我一年一年地疼了这么久。
这只是我经历过的一个疼痛。一个人一生要经历多少个疼痛,大概计算不出。由疼痛而至的破碎,怎样影响并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无法预知。比较有悲剧意味的是,施给你疼痛的人,往往不知道他(她)给你造成了什么,很可能那原本就不是他(她)的本意。
在五台山黛螺顶小憩,眼见道上一只长脚蜘蛛阳光下徐徐爬动,顷刻间却毙命在一和尚的僧鞋下。有人笑和尚杀生。无论如何,蜘蛛无辜,和尚无辜。每个人都没有错,在自己的轨道上行自己的事,却生生地制造出一幕幕爱恨离别,构筑成一幅幅生活图像,成为小说描摹不尽、探索不尽的底色。
看小说,就是看生活。一篇好的小说,总是由作者积蓄力量,揭开潮湿厚实虫卵叠生的覆盖物,袒露出生活因为深藏而显得鲜嫩的面目。如果人在生活本质大体相同,所追求的不外乎功名利禄、富贵长寿,那些如同春梦一样短暂的东西,一个好的作者,总能写出与别人截然不同的百分之十的容量,为读者展开那百分之十的风景独特除此别无的一扇小窗。
写作以来,我想在小说上做到的,也就是在每一篇里都开上这么一扇小窗吧。虽然,它不会因为写多了就变得容易、轻巧。经验一说,对我好像没有什么作用,这个写好了写顺了,不见得下一个也写得好写得顺。我也很少订立计划,计划意味预设,预设意味难以突破,我更愿意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在自然博物馆看到一具上肢的标本,它修长优美、微微抓取的姿态触动我写了《上肢》;在浙江遂昌汤显祖纪念馆,因为柳梦梅和杜丽娘的故事,想到爱情易得,忠诚难持,写了《琉璃》;偶然听说某个长辈依赖一点微弱的善意,逃过一场劫难这么一个事件,写了《立秋之日》。
写《一切都还好》的时候,我的父亲正在病中,我不得不抛掉之前外出的打算,每天赶往医院。目睹同一病房、同一病院的病友,徘徊在生与死的两边,不计老幼,能生者自生,回到人世;不能生者自死,永离尘世,再看俗世的种种欲望,更觉得薄如浮云。智性而有上等根器的人这世上恐怕究竟是少的,多的是经了事才能明白事理的凡人。
也正是这段时间,想尽一切办法,想把父亲拉回生的这一边来的我,对孤独也好,对世人常有的由爱及恨也好,突然有了之前所没有的理解,由此产生强烈的与过去和解与过去已经离断的人与事握手言和的感受。
《一切都还好》就是怀带着这种感受写下来的。
主人公悠有缺失父爱的不快乐的童年。对悠的母亲来说,被丈夫抛弃并不羞耻,倒是出于寂寞或者每月多点钱去跟一个人亲近是羞耻的。阻碍悠的母亲再婚的根本原因也就是所谓的羞耻心。有时候悠的母亲的羞耻观让悠讨厌到反感,可那羞耻心好像经由母亲的心,长到她的身体里。
有这羞耻心作梗,也因为明了和乔泯必然会有的结局,悠一度像块顽石,坚硬地梗在做友人和情人的界限之间不肯动。
然而乔泯最终还是说服了她。她呢,很自大地想试验一下自己处理感情的能力,未见得自己一定是“失”的一方,也就顺势答应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即使悠在交往中见到乔泯“虚假、猥琐”的一面,和乔泯分手三年之后,在电视上目睹后者领奖,仍认为“自己最不平庸的一段经历还都是在他那儿。”
这是悠个人的悲哀,也是社会赋予悠这样一类人的悲哀:出身的低微,受的教育不够,羞耻心作梗,全都在阻碍她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不知道我是怎么在完成上班和去医院这两件事的空隙中凑出时间,断断续续写了这两个人的一段交接。这段交接比起我十几岁时与护士的交接在时间上长了许多,至于痛楚的长度是否一样却也难说。每到阴湿天,我就要忍受疼痛的发作,而悠即使旅行到遥远的西部,神经上依然有一只钩子,把她与不得的理想连接起来。
篇首我引用了澳大利亚灵修禅师李尔纳·杰克伯森的话:“所有过去的你,都如影随形地追随着你。”没有人能真正地摆脱过去,即便悠还是从过去走出来,缓慢地一步步地接上自己原来的轨道。也许她还要再花一些时间,才能明了它们在等待她完全的觉醒,等待她回家,回到李尔纳所说的“合一、爱、智慧、宁静和慈悲”当中。
那也是我对她的希望所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