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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辜者

2016-09-19陈鹏

小说林 2016年5期
关键词:手铐秃顶土豆丝

我的意思是,既没有勇气结束,也没有力量继续。

——贝克特

今天星期三,天气很好。从单位前往人民路,你花不了十分钟。也许九分钟,或者七分钟,看你速度而定。我走了八分钟,已经浑身冒汗。我差点把外套脱下来,想想还是算了。如果走得很快又突然立定,汗水会像胶水一样黏住你。为了舒服,你得接着走。

人民路车多人多,一栋圆形大楼镶满黑玻璃。疯子仍站在街心花园大叫。我买了一包红河,一瓶矿泉水。没到下班时间,还有不少活要干,但我后年就退,何况头儿老马经常开小差。最近我身体很差,夜里经常惊醒,醒来浑身酸疼。我担心倒在桌上,像死狗一样被人拖走。他们巴不得拖我走,那我就成了谈资,就像墙洞里被说了三个多月的死耗子。

我站在梧桐树阴里抽烟。疯子喊了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他很快脱光,亮出瘦白的肋骨。没有一辆汽车停下。路边有一条死鱼,肚皮闪亮,像穿了铠甲。天知道它怎么出现的。我想找出疯子和死鱼的关系。也许是鲢鱼,也许是草鱼,我看不明白。疯子冲我笑了。

“早上好。”他每次都这么说。

“下午好。”我说。

“是早上。”他纠正我。

“是下午。”我让他看我手表。下午5点34分。

“来根烟。”他说。

我给他烟,点上火。他真臭。他眼神清亮。

“还好?”我说。

“好,很好。”他说。

“我是哪个?”

“你废话!老李。”

“对头。”我笑了。

他大声背起诗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一字不差。他前天背的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昨天背的是“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倒背如流。我都听不太明白。我问他为哪样,他说哪样为哪样。我不再说了。他忽然迎着西去的太阳高唱满大街的《小苹果》,“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呀……”一面甩开两手拍打前胸,打算一个猛子扎水里。可前后左右是硬邦邦的人民路。比世上最硬的地方还硬的人民路。我掏出六七根烟,搁他身后草坪上。死鱼咧开大嘴。我猜,是他从月牙公园偷的。我继续走。按照惯例,我将在北站隧道口喝下半瓶矿泉水,然后调头,回单位,回办公室,回到吱吱叫的黑假皮椅子。

然而我碰上一伙人。他们站着,堵在隧道口;人头密密麻麻,少说一两百。我以为他们在排队抢购,仔细看才明白了。批斗,上街,喊口号,哪样我没经历过?我手心猛然渗出冷汗,就连抠在皮鞋里套着黑布棉袜的两只脚也全是汗。我像踩在一摊热油里。我这把年纪的人都晓得这种事情还没开始就会结束,像男人还没日女人就提前软掉。何况他们绝大部分是老家伙,我这种年纪的老家伙。交通瘫痪了,汽车只好向右开,取道环西路。我凑过去,队尾一个长着娃娃脸的男人看了看我。我问他,咋了?他笑了,说你还不清楚?我说清楚哪样?此时出现小小的骚动,后面的人往前挤,前面的往后退,我被推到中间,成为他们的一员。娃娃脸不见了,身边的男人更老,身上的馊臭更浓烈。我们彼此推搡,互相瞅着,仿佛对方的裤洞都没拉上。我问一个白胡子老头,咋了?他沉着脸,一言不发。我放弃了,随人流挤到前面。一个驼背、穿灰夹克的老头拼命咳嗽,我问他,咋样?他摇摇头。我也摇头,说今天真牛逼。他一声冷笑,哼哼。我问他,养老院来的?他继续冷笑。我不知道他哪来的优越感,他瞧我的目光像所有人的目光:没让我滚蛋就相当不错了。

然后,一波人潮袭来,沉默的人群向前挪动。没人说一句话。沉默还是沉默。我碰了左边一个瘦老头。喂,我说。他眼皮耷拉,懒得理我。我又碰了右边一个更瘦的。喂,喂。我差不多趴在他耳朵上。还是没有回答。我想,大概是我态度不好,嗓门太大。于是我把声音降到最低,在瘦老头的耳边说,喂,大哥。他猛地扭头,冲我怒目而视。嚷个鸡巴!他说。从周围老头的表情判断,他们都没听见。我不说话了。既然无人赶我走,那就保持沉默、缓慢跟进。于是我待在他们中间,不再问来问去也不再东张西望。太阳把柏油路面烤得烫脚。我开始相信我就是他们一员,这场露天聚会庄严而神秘,一定是深思熟虑的。队伍来到隧道口,一个马脸老家伙做了一个调头手势,他们便乖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子往回走。风吹过我们,指尖传来阵阵凉意。现在我越来越确信我们在搞一种仪式,它让参与者——所有的老家伙——仙风道骨;人人都很虔诚,目视地面,眉头紧锁。我想我们多少年来不过如此,没有本质变化。你能轻而易举辨认我们,但没办法区分我们,就像一块地里长出来的一模一样的罂粟花。我随他们绕了两圈,渐渐感到责任重大。原来,我每天散步正是为了迎接今天。我不害怕了,这与从前的感觉完全不同。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感动,几乎流下泪来。持续的沉默像黑色油漆,把我们这些老男人涂抹得一派庄严。我闭上眼睛,听见风声、汽车声、走动声。忽然有人附在我耳边说,快走。我抬头张望,没瞧见谁在说话,也看不见街心花园的疯子。黑色大楼还在。队伍突然发生骚动,我脑子嗡嗡响。人群开始奔逃,一伙人斜刺里将老家伙们冲乱了。我直往后退,猛然撞见娃娃脸,他大声说,“跑,快跑。”

这像呵斥,又像命令。路边黑压压的观众让我想起别名草泥马的羊驼。我一只脚刚踩上人行道,忽然被人拽住。我回头看见娃娃脸从腰间摸出一张白纸,以惊人的速度将我铐住了——我操,传说中的纸手铐!它轻飘飘的,在我腕间哗哗抖动,随时可能扯碎撕坏。我张大嘴巴。“跟我走!”他说。“喂喂!”我说。此时,上百个老家伙呼啦一下全跑了,人民路空空荡荡。地上有矿泉水瓶,报纸,口香糖,还有啃过的猪蹄和鸡爪。

他决定不回家。

下班后,他给妻子打电话说,今晚不回来了。妻子说,去哪?他说,聚会。妻子没多问。他也没说是高中同学聚会还是大学同学聚会,或二者皆否。总之不回来了。什么性质的聚会又有什么区别?

“明天回?”她说。endprint

“明天。也许。”他说。

“也许?”

“没准后天。”

她没说话。

“别担心。”他说。

“我不担心。”她说,“再见。”

她挂了电话。

他穿过十字路口。街上噪音很大,几个孩子刚刚放学,居然没有一个家长陪同。他右拐上新闻路,从小西门来到武成路,在海逸大酒店门前停下。这不是一个太好的决定,但也不算最坏的。他走进大堂,猛然想起威尼斯圣马可广场。服务台的姑娘个子高挑,很礼貌地问他需要哪种房间,他说,随便。姑娘逐一报了价码,他挑了八百八十元能眺望翠湖的大床房,然后道谢,取门卡,乘电梯上十八楼。房门像墓碑一样沉。

屋间足够大,从马蹄形阳台还可眺望翠湖。一片落日余晖躺在水面;七八个年轻人绕着湖边慢跑;从高处俯瞰,他们姿态怪异,似乎抬脚就能飞起来。湖边的圣诞树即便从十八楼看去也相当高大,昆明人叫它雪杉;树影前后错落,树冠像削过的铅笔。他走回来,泡了一杯咖啡,没加糖。公文包扔在短沙发里,床单、地毯白得耀眼。酒柜里有小瓶装威士忌和茅台。床头柜上有一只圆形烟灰缸,材质像上好的水晶(其实是玻璃,如假包换),缸底印着一尾红金鱼。他拿起来仔细端详。金鱼仿佛勾起遥远的童年记忆。在服务指南里,他发现可供挑选的电视频道真多,而且不少是境外节目。他打开电视,按着遥控器搜了一圈,最终在一档英语新闻上停住,男主播从侧面看去很像伊斯特伍德。他不太明白老外这把年纪干吗还要抛头露面。他无端想起赵忠祥,一个被绯闻毁掉的戴假发的中国老男人。

他去了卫生间,撒了一泡长长的尿。

我追问缘由,娃娃脸说,到地方再讲。我问他,哪个地方?他没回答。我说,你明明认得我。他摇头打断我。我要求给同事打个电话,他说,我没限制你自由嘛。我攒着两手,掏出手机。接电话的小刘说,他会帮我锁门的。我盯着纸手铐,想告诉小刘我出事了,但小刘和我关系一般,要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我谢了他。他说,不谢,明天见。我说好的,明天见。

小刘又说,老李,还有事吗?我沉默片刻,说请帮个忙,他说,什么忙?我说,给我桌上的文竹浇浇水。他说现在?我说,嗯,现在。他说好,这就浇水。我连说两遍谢谢。他说行啦老李。我再次道谢。他挂了电话。

娃娃脸将我带入一条僻静小巷,爬上一辆破面包车。我坐最后一排,紧靠车窗。他让我待着别动,他马上回来。现在,天空是很深的铁灰色,光线中有一抹靛紫。人民路恢复了交通。我意识到我可以逃跑。拉开车门撒腿就跑。我又不是犯人。但纸手铐不是闹着玩的,一旦弄破你将死无葬身之地。我犯了哪样罪?随众人沉默(而且是这么老的男人)也算犯罪?也许他们修改了法律,也许我长得像个逃犯?嗯,也许,是个误会,娃娃脸搞错了。不过,我越来越不能确定我是否无辜——我毕竟随他们走来走去,保持沉默。如果很多行为都有罪过,那么,从众和沉默当然也算罪行。更何况,我先后与两个老男人聊过,虽然他们不理我,骂我,恨不能咬我,可终究没把我踢走。这说明我早就是他们的一员?或者,我到底隐瞒了什么?我复述的我也许不是真正的我。我到底是哪个?人嘛,顺从一下算■。我突然想起单位老何:三年前被人带走,罪名是连续、不间断、非暴力随地吐痰。当老何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涉嫌犯罪时已经太晚。那些人二话不说就在单位大门口给他上了纸手铐。老何哭得像条狗,最终还被勒令将他吐出的痰一一擦净。老何至今没回来。一个马上退休的人,社保啦、职称啦、工龄啦,就这么完啦。没人知道老何下落。他也许羞于回来,也许突然死了。哪个说得清?比较靠谱的说法是,他弄烂了纸手铐,被人用一本七百页的《康熙字典》垫住胸口活活踹死。如果你走在大街上,发现哪个手上戴着纸手铐,此人可能命不久矣。我浑身冒冷汗,忽然感到街上的嘈杂像捂在水里一样模糊。此时娃娃脸带着两个五六十的老男人走回来,他们没戴手铐。一个皱纹很多,另一个脑袋全秃,两人面色凝重,像死了亲戚。上车后皱纹紧挨我坐下,秃顶坐前排。娃娃脸啐口唾沫,又返身跑去了。

皱纹问秃顶,去哪?秃顶说,还会去哪。皱纹拉开车窗。秃顶扭头望望我和我手腕上的东西,张了张嘴。

“你们好。”我说。

“你好。”皱纹说。

“咋回事?”我说。

皱纹狐疑地望着我。

“没铐上?”我说。

他摇摇头。

“可以跑啊,”皱纹说,“我们跑!”

秃顶说,“纸手铐啊!你跑一个试试?”

“我靠!”皱纹说。

他们半天没吭声。然后,皱纹继续望着我,“你贵姓?”

“免贵,李。”我说。

他又不说话了。

我说,我不是你们一伙的。他们互相看着,呵呵笑了。街上传来小孩的哭声。

“你不是我们一伙?”皱纹说。

“不是。”我说。

“我不信。”他说。

一只苍蝇在玻璃窗上砰砰乱撞。秃顶一巴掌拍死它,在座椅上擦了擦手。苍蝇糊在玻璃上。我低下头,皱纹身上烟味很重。秃顶掏出烟发给我和皱纹。车里烟雾弥漫。我打开车窗。一个姑娘见我腕间的手铐,吓得连连后退,就像我攥着一把手枪。

娃娃脸回来的时候破口大骂:“都他妈比兔子还快。”他跳进驾驶室,“跑了七个。本来加你们三个,刚够一车。”

我们都不说话。

“一百个都算少的。”

“话不能这么说。”皱纹说。

“你要我咋说?我他妈天天想杀人,我能杀?”

“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小声说。

娃娃脸回头看我。

“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说。

他笑着发动汽车。街心花园的疯子不见了。车子经人民路、金星立交扎进一条小街,驶入一个小院;我们下了车,从后门来到一个马蹄形大厅,四周拉着厚实的猩红窗帘;墙上有巨幅肖像,此人长圆脸,大背头,留整齐漂亮的八字胡;他两眼向前眺望,神情高傲而冷嘲热讽,似乎我们这些人完全不值一提。endprint

“全能的冯老!”娃娃脸低头致敬,“我们祝全能的五星员工冯老身体健康,天天向上。”

没人开口。

“说呀,跟我说——祝冯老身体健康,天天向上!”

“身体健康。”秃顶说话了。

“天天向上。”皱纹说。

我迟迟不说。他们望着我。我想说我不认识画上的冯老,也从没听说过他。

娃娃脸死死盯着我。我不得不说,“健康长寿。”

“错了!是身体健康!”

“身体健康。”

“还有呢?”

“天天向上。”

“这就对啦。”

大厅左侧是一张大桌,坐着三五个男人,清一色廉价夹克衫、卡其布裤子、运动鞋。走在大街上你绝对认不出来。娃娃脸打开一道玻璃门,小房间有桌子椅子,到处是臭脚丫子味。一个戴红色鸭舌帽的小子走进来,僵硬的表情就像我们欠他的钱。他摊开笔录本。娃娃脸小心翼翼将我的纸手铐打开,先问秃顶,又问皱纹,无非为什么非法集会,为什么阻断交通,秃顶和皱纹承认说:他们在排演一部话剧。

“话剧?”

“品特的《无辜者》。”

我像娃娃脸一样震惊。皱纹解释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品特在《无辜者》中安排了一场大街上的沉默,它需要一百一十三个表演者。他们来自一个民间戏剧社团,“慢”。平均年龄六十三岁。

“哄鬼呢!”娃娃脸说。“我听说过老舍。谁是品特?”

“莎士比亚呢?”

“罗密欧与朱丽叶,这个我懂。”

“贝克特呢?尤奈斯库?”

“妈的,都是老外嘛。”

“品特也是老外。英国人。”

“弄话剧的地方是剧院,不是大街。你们违法了——城市主干道管理法。”

皱纹和秃顶申辩说,他们为演戏做了很大牺牲,不光参与表演,还掏了好几千块钱用于道具、住宿、饮食和交通。凑份子,找乐子,这是“慢”的运作方式。“慢”排演的话剧都在郊县剧院上演,观众或多或少,收入远远低于支出。大多数情况下,“慢”的观众主要是小县城里卖米线、酸菜和牲口的小贩,其中一半是剧团成员的朋友和熟人。“慢”打算农村包围城市;而城市,早被电视毁了,只有乡镇农民才拥护先锋戏剧;上个月,十几位卖布鞋的大妈就被《等待戈多》感动哭了,她们想起失踪的乡干部,想起出门打工的儿子。皱纹说,很多人都喜欢看戏,就算剧目听不懂也超级喜欢,比如《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万有引力之虹》。重要的不是懂不懂,重要的就是看。戏嘛,一看就懂。比起让人一边看戏一边淌眼泪,区区两小时交通算什么?皱纹越说越激动,秃顶忽然啜泣起来,娃娃脸劝了几句,可他哭得更厉害了。

“你说说吧,”娃娃脸转向我说。

“说哪样?”

“说说你。”

秃顶不哭了。

“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说。

“那你咋会在这里?”

“你把我弄进来的。”

“你就在现场。”

“我只是路过。”

“行啦。我一清二楚。”

“你看见哪样?”

“你说我看见哪样?你就是他们一伙的嘛。”

我说不出话来。

“你们认识?”娃娃脸说。

皱纹仔细看我,很肯定地说,“见过。排练啦,演出啦……也可能在上街之前。”

我坚决否认。

“人家从不冤枉一个好人。”皱纹说,“对吧,同志?”

“必须的,同志。”娃娃脸说,“当年冯老创下的铁律就是绝不错抓一个好人。”

“可是,我们老许——”我说。

“谁是老许?”

“我们单位副科长,一个老实巴交的——”

“任何人都不会老实巴交。”

“我们呢,我们——”

“违法不一定犯罪嘛。你不要紧张。”

“算了,兄弟。”皱纹说。

“你演的是一部伟大的话剧!”秃顶擦着眼泪说。

“妈的。”我说。

没人说话。

“妈的!”我又说。

天说黑就黑。他睡着了,电视还开着。醒来的时候有些冷。房间毫无变化,有种被过滤的孤独。他关掉电视,准备下楼找吃的。长长的走廊没完没了。似乎在暗示什么。到底是什么?

电梯远在28层。27,26,25,24,23。在22层卡住,再也动弹不得。他想象有人按着下行健,或在等候一批恶俗的同伙。他放弃了,转身回到房间。

他重新打开电视,挑了一个时装频道。模特们高挑消瘦,表情淡漠而不可一世,薄薄的时装下面的乳头像锋利的小锥子,随着标准的猫步来回震颤。没有一个姑娘面带笑容。背景音乐是永远的四四拍,像时间一样没完没了。这类节目很快就会让人索然无味,却又因为枯燥而缺乏变化吸引他们。“洞次洞次,洞次洞次”。他找到餐厅号码,要了一份六十八元的蛋炒饭。他放松下来,在持续不断的音乐中点了一支烟,很小心地将烟灰弹到小金鱼上。几分钟后掐灭烟头,看了看被黑暗笼罩的翠湖——湖心亭的灯光亮了。现在已很难看清游人、自行车或叫卖东西的女人。著名的讲武堂也模糊不清。他走上小阳台,翠湖后面的二环路车水马龙,车灯划出深红色弧光,随着暮色加深,红色也在加深。他奇怪自己从未攀上这么高的地方俯瞰大街,也许二楼的家位置太低,根本不能俯瞰,更何况密密匝匝的小区楼房完全阻断了视线。他看了很久,直到身子发凉才折回房间。门铃响了,一个戴红帽子的服务生端着蛋炒饭走进来,放下托盘,说了声先生慢用便转身离去。

蛋炒饭还行,例汤是冬瓜排骨,他吃得很慢,仿佛花了一整晚的时间。外面黑得太快,仿佛什么东西突然垮下来。他想打电话让人收拾盘子,又觉得就这么撂着也不碍事,那就撂着吧。他回到沙发上,点了一支烟,盯着电视。之后这个姿势让他越来越别扭,于是挪到大床上去。床很软,弹簧和褥子制造了羽毛似的幻觉。他仰面躺着,脑袋枕住床架,电视散射的光线偏离了日常性。二十分钟后他坐起来,将交叉的双腿互换位置。瘦而性感的模特让他厌倦了,他搜到某个电影频道,但迟迟没有看懂,于是他在几个新闻频道之间来回切换,最后回到两鬓斑白的“伊斯特伍德”,画面竟然是一起发生于昆明的集体游行,他勉强能听懂:上百名年老人阻断交通长达三十七分钟,警方带走多人……他站起来——沉默的队伍、飞散的人群,手机拍摄的画面摇晃得很厉害,老人们沉默惊恐的脸让人印象深刻。然而没有针对老人的采访,也没有针对警方的。画面,仅仅只是画面,加上语速迟缓的英语旁白。很快,苍老的面孔消失了,被一则房价新闻取代。他牢牢记住了熟悉路段上的幽暗和混乱。现在是某个城市的雾霾消息。他关了电视。endprint

他回头发现,床头柜上竖着一面有机玻璃,一张铜版纸镶嵌其中,文字和画面详尽介绍了酒店特色服务。他想了想,抓起电话拨了内线。一个甜美而沙哑的声音说,“先生,您好!”他问对方有什么服务,这个声音简单介绍了各式各样的按摩:中式的,泰式的,港式的,新加坡式的……最后,她压低声音说,当然也有上门服务,先生需要吗?什么上门服务?对方直截了当:单次五百,包夜一千,身材超好,年轻漂亮。他说我考虑一下。对方说好的,先生想好了随时来电。他挂了电话,再次打开电视。一分钟后,他抓起电话按了重播键。

“来个高挑的,”他说,“瘦点。就像——”他找到时装频道,“洞次洞次,洞次洞次”。“就像模特那样。”

6点45,娃娃脸端来盒饭,居然有绝种十年的土豆丝。皱纹、秃顶惊讶地看了半天,最终咬牙拒绝。我也拒绝了。脚丫子味太浓,咋能在这种地方吃饭?

娃娃脸和鸭舌帽小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当着我们的面狼吞虎咽。土豆丝的浓香将臭脚丫子味消灭了。我不看他们。决不看他们。皱纹给老伴儿打了电话,告知娃娃脸她马上赶来。来也没用。娃娃脸说。什么时候能走?皱纹说。那得看你们交代的情况,再看领导处理的情况。该说的都说啦!你们就这样对待艺术工作者?娃娃脸眯着眼睛来回打量,艺术?那也叫艺术?他将两只饭盒推过来:

“先吃饭。”

“不吃。”

“你们的戏都在郊县剧院上演?”

“是。”皱纹说。

“有证人?”

“郊县到处是证人。”

“郊县有剧院?”

“废弃的电影院。”

“何必跑来大城市?”

皱纹解释,“慢”的野心是完成一部伟大的话剧,小小的郊县剧院已装不下它;这出戏原本就在大街上演的,当年伦敦皇家剧团曾把它放到海德公园。为此,“慢”侦查了七十多个地段,只有北站隧道口靠谱。这要不是艺术,哪样才是艺术。

“《无辜者》讲了什么?”

“没讲什么。”

“我操。”

“沉默,主要是沉默……故事讲一个国王为了抓住江洋大盗,绑架了强盗的儿子。后来强盗没现身,国王一气之下,把强盗儿子烧死了。才十二岁。”

“十三岁。”秃顶纠正他。

“《无辜者》从男孩被烧死以后才算开始,群众很愤怒,也很麻木。”

“哦,麻木。”

“它非常特别。”

“没有台词?”

“几乎没有。”

“那还叫话剧?”

“结尾处,113人一起呐喊——不,是一起发出鸟叫声。像大雁,或者灰头鹅。嘎嘎嘎。可惜,我们刚演到一半你们就来了。你们谋杀了一部伟大的话剧。中国版《无辜者》只是半成品。”皱纹说。

“这场鸟叫整整练了七天,嗓子都哑了。”秃顶说。

娃娃脸像瞧着两个疯子。

“吃饭,先吃饭。”

“不饿。”

“吃嘛。人总要吃饭。”

“不吃,谢谢。”

“不吃,谢谢。”

“土豆丝啊!你们上哪吃土豆丝?绝种十年了。我们自己生产,限量供应。”

“自己生产?”

“犯人亲手种的,上千亩试验田。犯人因为亲手种植它们自豪得不得了。有人申请超期服刑。我们绝不批准。这些人出来就崩溃了——再也没有劳动,再也吃不上土豆丝。”

“问题是,土豆丝早就绝种——”

“人定胜天啊。”

“你们一周吃几次土豆丝?”

“三次。”

“天爷!”皱纹一声大喊。

土豆丝真他妈香啊!还是腊肉炒的!我早忘了臭脚丫子味。当年我们在刚浇过大粪的生产队菜地边上也吃得无比欢实。比起饿肚子,气味算个■。快8点了,平时我早吃了晚饭,看完《新闻联播》。比起有家室的人,我最大优势无非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每天定时吃饭:中午12点至1点,晚6点至7点;准时的好处无需赘述,最大坏处是一旦错过就饿得要命。我低下脑袋,咽口水的声音大得吓人。

“你,吃吧。吃饱了再说。”

“我不是他们一伙——”

“吃吧吃吧。”

“不饿。”

“你这个人!吃嘛。”

没错,我又不是他们一伙。我有高血压,饿过了头可不是开玩笑的。

“不就是一盒饭!”

是啊,不就是一盒饭。我抓起来埋头狠吃。哎,你想象不到十年后还能吃上这口。我闻不见一丝脚丫子味,喷香的土豆丝让你踏踏实实,像考了一百分一样踏踏实实。

皱纹说话了,“同志,能不能麻烦你——”

“你说。”

“能给我买点面包吗?我的血糖——”

“不吃饭?”

“不吃。”

“你糖尿病啊?”

“很严重。”

“早说嘛,”但娃娃脸一点也不着急,慢慢吃光饭菜,又拿饭盒接了开水喝下,这才抹抹嘴,准备出去。皱纹掏了一张五十的给他,然后撩起衣服,亮出肚皮,从随身小包里取了针筒,一针扎下去。娃娃脸出去了,十分钟后带回两袋切片面包。他们一边吃,一边看我,似乎我是个贼。我吃饱了。吃饱的感觉真好。

“说吧,”娃娃脸瞧着我,“把你的情况都说出来。”

“该说的,我都说了。”

“你饭也吃了,水也喝了。”

“我不是他们一伙的。”我说。

“你忘了《无辜者》,”他说,“我猜,肯定有人劝国王,孩子是无辜的嘛。国王咋说?我猜,他说强盗崽子,怎么是无辜的呢?除非说出他爹的下落;结果,当爹的没自首,儿子什么也没说。国王一声令下,把他活活烧啦。”

这故事让我毛骨悚然。endprint

“你不说,我就无法上报。”娃娃脸说。

“我没干过。我他妈不是演话剧的。”我说。

他一言不发。

“我他妈被你铐住了!”

“兄弟。”皱纹说,

“你吃了他的饭。”秃顶说。

“喝了他的水。”皱纹说。

“你吃的是土豆丝!”

“你吃的是土豆丝!”

我说不出话。鸭舌帽小子将手中的笔拍在桌上。啪嗒,啪嗒。皱纹、秃顶像两只庞然大物。娃娃脸慢慢腾腾问我,有没有家人?我说,有,我姐,六十六了,有两个儿子。他问我没老婆孩子?我说,没老婆,也没有孩子。

“你必须讲清楚,像他们两位,讲清楚,否则——”

“否则?”

我想起老何。因为连续吐痰而消失的老哥们。

“我是无辜的——”我说。

“你上了人民路。”娃娃脸说。

“我说了我不是——”

“你说的不算。”

“你们说的就算?”

“你们对我们有天大的误解。我们不冤枉一个好人的前提是,我们也接受我们的人监督。我们互相盯着,绝不允许程序出错。否则,监督我们的人会戴上纸手铐发配到大广场上走五十圈,相当于五十公里。中途一旦纸手铐断裂、破损……”娃娃脸突然不说了。

“终究会出错嘛。是人,就会犯错。”

“所以勤劳的五星冯老教导我们,必须把人的错误降到最低。”

“可是,你们把我弄来就搞错了。”

“错不了。概率仅有万分之一。”

“我真不是他们一伙的!”

意外发生了:一个五十出头的女人提拎着饭盒冲进玻璃门,劈头就问,“你们领导呢,我要见你们领导。”她将饭盒撂桌上。皱纹叫一声老婆,她已冲到外面,质问凭什么抓人,凭什么不让一个上年纪的糖尿病人回家?外面的人大声辩解,女人就用歇斯底里的谩骂还击。但大吵大闹明显对皱纹不利,因此他追在她身后拽她的手。女人猫腰蹿到桌上去了,用皱巴巴的黑皮鞋拼命跺脚,“说清楚,必须给我说清楚——”

“下来,你下来!”

“我家老王是吐痰犯还是通奸犯?随随便便就被你们抓了?”

女人叫嚣了很久。皱纹抱住她两腿,将她搬离,让她靠墙站住。女人捂着脸呜呜哭了。

“我操你妈,”她说,“我操你妈!”

没人说话。

“我操你妈!”

还是没人说话。

“他就是个演话剧的。他就是个演话剧的。”

她嗡嗡嘤嘤的哭声响彻大厅。冯老的小八字胡在她的哭声中闪闪发亮,两眼直视远方。

这姑娘果然像模特。高挑消瘦,胳膊和腿比例超长,一条暗蓝色旗袍不会让你想到她是干这行的。她挎一只白色小包,真皮面料熠熠发亮。她相当礼貌地冲他鞠躬,问他洗澡没有,他说,没有。姑娘说,那我先洗,您稍等。他点点头说,好的,不着急。

她关上卫生间的声音很大,像刻意把什么东西留在外面,或把什么东西锁在里面。他盯着电视。空气闷热,他想打开窗户,但迟迟没动。电视节目单调而不着边际,好莱坞电影充满杂耍般的打斗,风格是上世纪80年代后期的,男人女人留着爆炸头。他想起当年的小叔也留爆炸头,穿喇叭裤、尖头皮鞋,肩上扛一只单卡录音机。关于小叔的记忆也许并非这些。他不太确定。新闻频道上说某地发生坠机事故,火光冲天而起。他竖起耳朵倾听。卫生间传来的洗浴声充满神秘的滴滴答答,仿佛金鱼的出现和消失。哗哗流水声停住了,只剩下女主播的声音。姑娘走出来,雪白的浴巾缠住胸部以下。头发没洗,还是干的。他瞧着她的头发。长长的波浪形头发,用橡皮筋扎在脑后。她笑着说,你去吧。她发出神秘的香味。他看见她腋窝和胸脯之间仍有一些脂肪。她的胸形很好,小巧上翘;腿真够长的。他点点头,走向浴室。

一团湿热的雾气包围了他。镜子模糊不清。地面相当湿滑。水流涌入地漏时咕咕作响。他脱光自己,站在淋浴喷头下。被冲洗的感觉真好。水珠洒落的轨迹构成无以计数的时间之线,将他困住,也像某种安抚。他慢下来,比平时洗澡的节奏慢得多。之后,他将毛巾系在腰间,走出浴室。姑娘躺在床上,被子拉到胸口,冲他嫣然一笑,裸露的前胸一片雪亮。

他坐到床上,她帮他解了浴巾。他整个儿暴露出来,他还不太适应,于是贴着她的身体钻进被窝。她那一头刚被焐热。他托住她的肩膀,打算搂住她,让她靠近,但她奇怪而执拗地斜挺身体,对他的命令毫无反应。他不得不加大力度,她不再那么较劲了,视线从电视上移开,俯身向他靠拢,在他苍白干瘪的胸口亲了一下,然后笑了。他看见她亮出整齐洁白的牙。他问她笑什么,她抿着嘴说,没笑什么。可你笑了,他说。嗯,我也不知道我笑什么。她说。你觉得我怎么样?他说。什么怎么样?她说。他不说话了,想用动作代替语言。他捏住她小巧上翘的乳房。相当结实,比想像的好多了。他兴奋起来,低头亲了亲她的乳头,嘴里有一股淡淡的润肤霜香味。她怎么看都不像干这行的。这香味完全在他的经验之外。他刚想问她叫什么名字,忽然又见她笑了。他抬头望着她雪白锋利的牙齿。她的口气相当清新,没有一丝异味。

“你笑什么?”他说。

“真的没什么。”她说。

“你笑了。我听见你笑了。第二次。”他说。

“对不起。”她不笑了。

“你很喜欢笑?”他说。

“也许吧。”

“一直这样?”

“不是的。偶尔。”

“我好笑吗?”

“对不起。”

他的手顺着乳房一路向下,停留在两腿之间。三角区的毛发相当稀疏,跟他的预想很不一样,也和她浓密的长发不太相称。他很快摸到她大腿内侧一处小小的有点硌手的东西,也许是肌肉,也许是一颗痣。他不想弄明白。毫无意义,更无必要。她突然打开那只白色小包,掏出一只安全套,撕开,要为他戴上。他略显惊慌,下面尚未勃起。于是松开她,向右侧滑开,躺下去,把自己完全暴露给她。姑娘试着把它戴上,但不成功。他推开她的手说,我来。endprint

他听见她又笑了。

她又笑了。

声音是低沉的“呵呵”,而且,她抬手捂住嘴巴。

他挺身看着她。短暂的笑声消失在更短的等待背后,被新的沉默抹掉了。他在沉默结束的开端抓住她,用力扼她脖子,直到她的眼睛就快蹦出来舌头也快蹦出来才松手。姑娘滚到一边,剧烈咳嗽,用力喘息,突然笑得更大声了,是夸张和兴奋的哈哈哈哈,你这人,你这人真有意思。她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怎么个有意思。他说。你想杀我。她说。他没说话。姑娘不笑了,冲他勾勾手指,你还是操我吧。第二次免费。经过这番折腾或瞎胡闹,他下面硬了,他戴上安全套。他的幅度很大,也并非完全呆在她上面。之后他摸到了那只烟灰缸—— 一直搁在床头柜上,红金鱼尚未被烟灰和烟蒂覆盖。他拎起来,很快结束了她的笑声。仅仅三下,姑娘长发下面就渗出了血,流速惊人,也远比他想象的黏稠,瞬间就被雪白的床单吸掉了,一点点洇开,新的血紧跟上来。姑娘的眼睛睁得很大,双手从他肩上耷拉下去。指尖掠过耳朵时他感觉很痒。她好闻的香气糅合了血腥,但并不刺鼻。他向下看,乳房高耸,乳头粉红。他放下烟灰缸。电视一直开着,新闻频道正在讲述河南某地刚发生的一起恶性凶杀,死者被人连捅十七刀。

二十三点,我的老姐拖着风湿腿一瘸一拐走进大厅,身后是深夜的凄风冷月,一条灰色围脖像巨型肿瘤。

“幸好赶上70路末班车。”她挨着我,坐下来。

娃娃脸问她要不要来杯茶,我姐说,她不渴。

“来一杯嘛。你兄弟还吃了我们土豆丝。”

我姐惊呆了。

“是。”我说,“是真土豆丝。”

“当年我背着你,在地边守一夜才弄到土豆。后来要用肉票换。十斤换一两。啧啧。十年没吃了。老李,十年了。”她从小到大都叫我老李。她解下围脖攥在手里。我问她风湿又犯了?她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我想起皱纹老婆临走前撂下的狠话:明早带人收尸。

“老李,你咋能这样。”她一只手在罹患风湿的小腿上揉来揉去。

“我是被冤枉的。姐。”

“你的意思是,他们乱抓人?”

“他们抓错了。姐。”

她摇摇头。

“他们不相信我。连你也不相信。”

皱纹和秃顶缩在角落,像木头一样抱着手。

“你们不认识?”我姐说。

“不认识。”

“你是他们的人?”

“我只是路过。姐。就像小时候一大伙人玩骑马打仗——”

我说不下去了。

“你总是不讲实话。老李,从小到大,你都不喜欢讲实话。”

“哎,姐。”我低头瞧着地上洒下的一粒土豆丝,立即弯腰捡起,悄悄塞进我老姐手中。娃娃脸突然将桌上一盏台灯打开,直直对准我的脸。我闭上眼睛。我姐站起来。

“要关多久?”

“没关他嘛,只是了解情况,”娃娃脸又笑了,“没有笔录就不能上报,上报不了,领导就批示不了,批示不了,事情就解决不了。”

皱纹大声说,“我们上车的时候,他戴着纸手铐。”

秃顶作证,“他是戴着纸手铐。”

我姐抓起围脖,用一个难以察觉的动作将小小的土豆丝塞进干瘪的嘴,脸上的表情瞬间放松,出现梦幻般的满足。

“他就是我们的人。错不了,他让我想起李尔王和麦克白——他长得很像麦克白。说不定上次就是他演的麦克白。你们看看他,我靠,你们好好看看——”皱纹说。

“我没演过李尔王,也没演过麦克白。”我说。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啦——”秃顶说。

“你到底参加了,还是没参加?”我姐说。

“我参加了。但是没参加。”我说。

她瞧着我。“老李!”她说。

“姐。”我说。

“纸手铐呀!”她浑身颤抖。

“姐!”

“我该回家了,老李。我冷。我家那么远——“

“对不起,姐。”

“我不要你一分钱。老李,不要你一分钱。”她突然凑近我的耳朵厉声说,“就算小毛、小西不给我养老,我也不要你一分钱。还是爹那句话——自己的事,自己办。我尽力了。你呢?你像小时候一样谎话连篇。”

我说不出话来。

她站起身,系紧围脖,一瘸一拐消失在肮脏的大厅外面,寒夜像一件更脏的衣裳将她裹紧。这个点只能打车。可她的亲兄弟,腿脚比她好得多钱也比她挣得多的亲兄弟,一分打车费都没给她。

我再次重申立场,但是我姐走了,重申毫无意义,正如街心花园的疯子,嚷嚷得再响也毫无意义。同时因为拖了他们后腿,所有人的态度已经发生根本转变,我像敌人一样遭到孤立。我不明白他们为哪样不相信我。他们可以信,也可以不信。我想不通他们为何不信,连一个相信我的也没有。一个也没有。娃娃脸坐我旁边,强光之下面目模糊。皱纹要我尽快配合他们,来个竹筒倒豆子,以免今晚耗在这里——我们非得在冰冷的到处是脚丫子味的水泥地上躺下?何必呢?不就这点破事?再说,我们只是话剧爱好者,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演了一出话剧。他们不会不考虑这一点。我的顽抗莫名其妙,既招人厌恨,对自己也没半点好处。就算我是个打酱油的,瞎编一气有何不可嘛。我的举动毫无意义。尤其当我吃了他们的饭,喝了他们的水,就更没意义了。我的选择一直有问题,我的对抗也充满疑点。没有意义,这是关键。即便我自己也不太明白不合作有哪样意义。这世上充满无意义。我想我也许是为证明无意义之意义才这么干的,它将使整个事件凸显意义,却也仅此而已。

“不够意思。老弟,你真他妈不够意思。”皱纹的口气里已带有威胁的意味。

“他糖尿病,我心脏不好。”秃顶阴郁地说,“我老婆儿子都在等我。”

“哦。”我说。

“你没有老婆儿子。”他说。endprint

“我有家。”我说。

“对不住,老李——你是叫老李?”娃娃脸凑过来,掏出纸手铐。我被它微暗的反光吓坏了,下意识冲向门口,被鸭舌帽小子一把捉住,像拖死猪一般抓住我前襟将我拎回桌前,坐下。娃娃脸将我戴过的那副随时可能扯烂的纸手铐再次将我铐上。很快,我呼吸急促,大脑缺氧。我问娃娃脸,能否把台灯关掉,能否让我出去走走?娃娃脸似乎没有听见。纸手铐比铅还重,我的手缩在桌下发抖,汗水很快把它弄湿了。我想把这玩意扯掉。但我知道后果——很多人就因为这个完蛋的;他们随便就能判我十年八年。我后悔吃了他们的土豆丝。真后悔啊。平常这时候我早喝下一杯热牛奶,然后上床舒舒服服看一本间谍小说。我咋会在这里?我到底干了哪样?

“你吃了人家饭了。”皱纹突然说。他两腿长长伸着,耷拉在地上。

“你吃了人家土豆丝。”他恶狠狠地说。

“好吃吧?”秃顶说,“我他妈的想了十年。做梦都梦见吃它。”

我后脑发蒙。怎么也想不起土豆丝的香味了。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嘿,老李,你让这么多人陪你耗着?”娃娃脸说。

“先把他们的笔录送上去嘛。”我说。

“废话!”

我说不出话来。

鸭舌帽小子攥紧拳头啪啪敲桌子,“你他妈是爷们儿不是?”

我本想跟他争论。但我能做他爷爷了。这小子年轻帅气,平时一定酷爱运动,皮肤晒得黑黑的。我在他这个年纪也热爱工作,愿为它赴汤蹈火。这么一想,也就无所谓了。

疯子!

我想起疯子。

我告诉娃娃脸疯子能为我作证。他哈哈大笑,“疯子?你让我们相信一个疯子?”

“他不疯。他能背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还唱歌呢,小苹果。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呀(我唱起来了)……”

“经常光膀子站在街心花园唱歌跳舞,是他?”

“是他。”

他们又笑了。

“请把他找来,”我说,“他不疯。他认得我。”

“我靠,上哪找?”

“快去找啊,你们有的是办法!”

鸭舌帽小子忽然做个手势,起身走出去。回来时,走在前面的居然是疯子!

“是他吧?”

“天爷!”

我差点蹦起来拥抱疯子。

“他经常睡我们班房呢。你不让他睡,他就随地大小便。我们送他去收容中心,他又回来了。他姓耶。是吧,老耶同志?”

“不是耶律的耶,是耶稣的耶。哈哈。”疯子开怀大笑。他真臭,像从粪坑里钻出来的。我说你认得我吧,他说当然,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他冲我眨眨眼。我说你快说,我是哪个?他说,老李。我一拍大腿,我操!眼泪都快下来了。

“你是好人。”他说,“老李是大好人。”

“为什么?”娃娃脸说。

“他给我烟抽。你,你们从来没给过。”

“老耶稣,你今天见过他?”鸭舌帽小子说。

“当然见过。”

“几点?”

“早上,8点,太阳刚出来,其雨其雨,杲杲出日。”

“在哪?”

“苹果园啊。我操。”

我纠正疯子,不是早上,是下午。下午5点34,人民路街心花园,我还给了他几支烟,路边还有一条死鱼。记得吗?你都记得吗?他相当镇重地点点头,仿佛全局在握。

“记得。耶稣全都记得。你给我烟抽,给我鱼吃。”

“鱼是你的。烟是我的。”

“你给我点火。老李,你亲自给我点火。”

“你下午见的我。”

“不对,是早上。杲杲出日,八九点钟的大太阳嘛。耶稣永远不会错。”

对此关键问题,疯子死死咬住不放。他们都笑了。娃娃脸笑弯了腰。我无法让疯子改口,更无法证明那是下午而非早上。很快,这个狡猾的臭家伙不再搭理我,抓起桌上的饭盒大吃特吃。一股油腻冰冷的食物味道弥漫开来。我叫他,耶稣!他不理我。我继续叫他,耶稣,耶稣!他还不理我。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我气急败坏,上前踢他屁股。他呆呆望着我。

“吃你妈屄!”我说。

鸭舌帽小子将他赶回班房。我筋疲力尽。纸手铐发出脆弱的刺啦、刺啦。我两臂酸麻。稍一用力它就完了。它贴近我手腕部分湿嗒嗒的……台灯还亮着,我、皱纹和秃顶的影子戳在墙上。笑脸消失了,他们满面愁容,像软体动物一样耷拉着。外面又传来孩子的哭声。一下,两下,三下。我想起老何,想起强盗和十三岁男孩。国王放了一把大火。我抬起手,让手铐呆在光里,以便将汗水烤干。

“行,你们问吧。”我说。

皱纹挺身坐直。秃顶拍起手来。娃娃脸笑了,劈啪按灭台灯。

他穿好衣服,关掉电视,在灯光中站了片刻,然后走出去,顺手抽掉房卡。房间一片黑暗。拥有模特身材的姑娘只是一团影子。他乘电梯到一楼大堂,一个姑娘坐在角落里弹奏白色钢琴。旋律很熟,要么是《海边的拉夫蒂娜》,要么是《致爱丽丝》。他听了一阵,觉得她和房间里的姑娘长得很像。也许是姐妹吧,没准还是孪生姐妹。他走近她,看着她的手在琴键上翻飞,面前没有曲谱。一双不可思议、精准无比的手。后来他累了,移开视线。姑娘从黑白琴键上抬头看了看他。他笑了。对方没笑,保持着钢琴师特有的矜持。她穿白色晚礼服,胸口开得很低,能瞧见乳沟和一只小小的黑色十字架,比乳沟还扎眼。他避开她的目光,在缓慢悠扬、让他想起海边落日的琴声中往外走。

寒风扑面而来,灯火在低矮的天边燃烧。他听见小贩的叫卖声,但不太确定对方叫卖什么。他沿着西苑路一直走,绕过科技大厦就是翠湖。他来到水汽弥散的湖边,一群民间艺人吹吹打打,唱的是昆明本地花灯戏,他听了很久,一个字也没听懂。他环湖走了一圈,湖心亭的灯光越来越亮;在翠湖北门,他买了一只凉透的烤红薯,沿小吉坡一路走到钱局街,一个卖运动鞋的小店吸引了他。他在门前吃了几口红薯,剩下的随手扔了。店里的姑娘年轻漂亮,应该是最近几天见过的最漂亮的。她手腕上有一只通透的翡翠玉镯。他左右环视,发现店里卖的全是一个牌子的运动鞋,他知道这款产自美国的“NB”在专卖店身价不菲,均价八百元。然而这里的鞋也就四百出头。他相中一双红色的,鞋底带一圈白边,他问姑娘这是否很容易弄脏,姑娘说,不会的,小刷子轻轻一刷就好。他看了看鞋底的价码:四百三十八。他问能否再便宜些,姑娘说,小店概不打折。他说,无论如何,少一点嘛。他们争执了很久,姑娘妥协了,说好吧,我把零头抹掉。那是多少?他明知故问。四百三十元。姑娘说。他坐下来试穿,尺码非常合适,踩上去相当柔软,让他确信这是货真价实的NB鞋。他都舍不得脱下来了,于是掏钱结账。我能穿走吗?他说。当然,姑娘笑了,笑容非常迷人。谁要是她男朋友或者老公那真有福了。他说我的旧鞋咋办?姑娘又笑了,说我给你袋子,装好带走呗。他犹豫着,低头打量脚上火红的新鞋和躺在一边的旧皮鞋。姑娘说,这双鞋(新鞋)相当衬你,好看!他说他也觉得好看。不可能更好看了。就算试遍店内所有的鞋也不可能了。他看着她将两只旧鞋小心塞进一只银色塑料袋。他提起袋子,沉甸甸,像提拎着两条死鱼。姑娘在他身后说,走好,欢迎下次光临。他说会的,会有下次的。经过一只绿皮垃圾桶时,他将袋子扔进去,感到前所未有的畅快。endprint

天越来越黑,而且还将越来越黑。翠湖边的圣诞树挂满细碎的彩灯,在寒冷的夜雾中循环闪烁。他走在灯光中,不时通过他人的表情和店铺反光审视脚上的新鞋。这双鞋的确衬他,关键是衬他的直筒牛仔裤。从前一直穿窄头黑皮鞋,相形之下简直弱爆了。皮鞋经常硌脚,你上哪去买价格不高又不硌脚的皮鞋?他穿出建设路,沿学府路来到烧烤密集的圆通路口,他在一个小摊子前要了五串羊肉、五串牛肉。他边走边吃,然后在一棵梧桐树下停住,望着冷风吹拂的黑暗和偶尔出现的路人。迅速凝固的牛油让他嘴里黏糊糊的,像吞了胶水。一伙年轻人围住烧烤摊,要了一大堆东西,猪尾,排骨,韭菜,蘑菇,鸡胗,鸭舌,牛肉,脆骨,肥肠……在另一边,街是空的。

现在,我怀疑我真演了《无辜者》,是他们的一分子。绝大多数时候我远远呆着,但出于某种原因,我走上大街,保持沉默—— 一点难度也没有嘛,我每天的工作不就是保持沉默?我怀疑“慢”本领高强,有的是办法吸引无所事事的老家伙,帮助他们在有限的余生发现乐趣。比如我,难道我凑过去的时候,奋力往前挤的时候,没有激动不已?难道我受了威胁,并非自愿?我当然自愿,没人诱骗我,更没人要挟我。我就是《无辜者》的一分子,那些在国王施暴后一声不吭的庸众之一。也许用大众和公众更贴切。结果都一样——我去了,参与了。这是事实。我冷汗涔涔。纸手铐越勒越紧,汗水并未烘干,或者说,刚被烘干又被浸湿了。我想撒尿,又担心出事。我很可能会弄烂纸手铐被他们一棍子打倒慢慢发臭没人认领的就连我老姐也不再认领我孤家寡人连个收尸的也没有。我还不想死,也不想去种土豆。我和所有快退休的老男人一样渴望颐养天年,甚至,渴望带着从未玷污的名节永生。

娃娃脸将我的供述纪录在案,非常详尽,囊括各种细节。比如我就是“慢”剧团的成员,头两个月还拿到八百元工资;我前两天接到电话,有人鼓动我们上街,我就这么上街了,怀着蓬勃的激情和艺术家的伟大想法;我差点把雷管带在身上,可几十年党的教育告诉我,凡事不能走极端,这无助于“慢”的伟大。我比很多人幸运多了。皱纹和秃顶就比我老,挣的更少。他们也该庆幸,这把年纪的老男人要么躺在医院,要么跳楼自杀。比起活着,钱和脸面算哪样?我们都还活着,就算没几年活头了,到底还活着。嗯,我跑前跑后,扮演一个重要的大臣,建议把强盗儿子绑在树上,这样烧起来就省力得多,等等等等。我糊涂了。这些事情我没干过,又似乎全然干过,否则哪来细节?

对,皱纹强调说,他亲眼瞧见我将扮演强盗儿子的六十九岁老头拦下;我的鞋还沾了泥;老头牙都没了,像个三岁小孩,扮演强盗儿子非常合适,就连沉默的样子都很像。他可是“慢”的天才演员,将在全剧高潮忍受一场大火,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皱纹讲述的时候,秃顶不断补充。他们描绘了一个相当真实的我。我忘掉是因为我要么患了老年痴呆,要么感染退休恐惧症——很多这把年纪的老家伙走着走着就尿了。还有哪样比失去工作更让人恐怖的?我绝对漏了哪样。从本质上讲,我才没兴趣加入剧团,但经过仔细推敲,我发现我心底也许藏着一个明星梦,能赢得掌声最好,吸引别人的目光也相当不错。这么一想,我不禁浑身发抖。娃娃脸让我们认真反省,要搞清楚演戏不是现实——这是讲给我们三人听的。我连连点头,笔录终于完成。鸭舌帽小子笑了,说就是嘛,早该讲个清楚,何必拖到现在?他们凑上来拍拍我,但眼神相当诡异,大概我要找疯子作证已经证明我多多少少也出了问题。鸭舌帽小子让我看了笔录,问我说,和你所说一致吗?我说,一样。他让我签了字,按了手印,然后拿着三份材料往外走,冲外面的警察大喊:“撂了,撂了,我操!”

娃娃脸笑嘻嘻的,为我打开纸手铐,说就快破了,下回谁戴谁倒霉。我没吭声。他仔细瞅我,

“你要是不想笑,就没必要笑嘛老李。我们都很随和。”

我点点头。

然后他也出去了。我们坐着。我、皱纹、秃顶分坐东、北、南三个方位,没有半句话要讲。我瞧着我的手。两个手腕好像离不开了。皱纹接过两次电话,告诉他老婆说应该快啦(他偷偷看我)。秃顶找到半张报纸,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凌晨两点,外面的人走了三个,还剩两个年轻的,一直摆弄手机;左边那个趴在桌上打盹。当我即将睡着并感到一阵寒意,娃娃脸回来了,大声宣布说,上面发话,只需履行最后一道手续,就可以走。

“手续?”皱纹说。

“保证书,”他放下纸笔,“你们写,我念。”

保证书

本人于2016年3月31日在人民路北段参与封堵交通的非法活动,经认真反省,本人在此保证,今后再不参与此类事件,并对今日造成之后果深感悔恨,将来一定防微杜渐,遵纪守法……

皱纹和秃顶一个字一个字写起来,他们写得很慢,不时停下打断娃娃脸,询问某一个字的正确写法。

“写啊!”娃娃脸看着我说,“你不想回家?”

我没法回答。

他们写好了。

“如果不写——”我说。

“谁都走不了。”他说。

“这是证据?”

“只是一份保证书。”

“写了,就等于承认了。”

“你已经承认过了。”

“可它不是保证书。”

“所以你还需要写一份保证书。”

我厌倦透顶,而且那么困。平时这钟点早睡得死死的,天塌地陷也醒不过来。我抓过皱纹的保证书,一个字一个字照抄。最后,娃娃脸举起来仔细查看,又让我们签字画押,笑着跟我们一一握手说,各位,可以走了。

我们穿过大厅,冯老的肖像虎视眈眈,八字胡亮得像把斧子。我猜他今年九十,至少八十五。到了该死的年纪。哪个也说不清楚他在国外还是国内。传说身为五星员工的他至今没有一个老婆,也没有一个情人,他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也许活到这年纪还是个“处”。秃顶缩着脑袋一路小跑;皱纹头一个跳上出租车。我走得很慢。凌晨三点的昆明冷冷清清,人民路像抹过一层牛油;街边的梧桐已被修剪,扭曲的枝杈像褪毛鸡一样难看。冷风吹来,我浑身哆嗦。这种鬼天气该多穿一点。哪个认得晴朗的好天说变就变?我走到街心花园。死鱼不见了。草丛里有一只白球鞋,仔细看时发现鞋帮有红色小叉,如果没记错,是一双“回力”。路边还有几坨狗屎,几张旧报纸,两三个啤酒瓶盖。它们也许和疯子有关。死鱼又出现了,也许是下午那条,也许是新的,反正死了。不远处又出现一条,稍小,肚皮朝上。我加快步子,竟然又碰上另外两条。我走进街心花园,泥土松脆,像踩着地毯。茂密的夹竹桃背后是大片草地——差不多每天下午,疯子就在此处吼叫。我站下来。这地方让我厌恶而紧张。黑色大楼站在远处,一面巨大的显示屏忽明忽暗。草地是黑的,灯光离去时显得很空,一片金色小花瑟瑟发抖,我说不出名字,国庆花,太阳花,或别的哪样花。风越来越大。endprint

“老李,你不够意思。”

“我不够意思?”

“你真傻,你不会告诉他们,你是早上遇见我的?”

“明明是下午。”

“哈哈,你说早上,我就说下午。”

“是,我他妈真傻。”

“以后多个心眼。”

“我是该多个心眼。”

“你欠我东西。”

“我欠你东西?”

“你踢我。”

“嗯,我踢你。”

“你说你是不是欠我?”

“……算是。”

“欠我的,你要还我。”

“咋还?”

他一刀刺来。我哇哇大叫,猛然发现没有疯子,没有刀。我的喊声被冷风抹掉了。不见一个人,不见一辆车,人民路的水泥和柏油像沙漠一样原始。我可能在模仿他。要光着膀子才像他。即便凌晨我也没这胆子,一是太冷,二是缺少给他烟抽的“老李”。我解开纽扣,风划过胸膛,我喘不上气来。不信你们试试——冬天,凌晨两点,你亮出胸脯试试。从裆部传来的刺痛能把你干掉。我尝到疯子的滋味了。我奇怪“慢”为哪样一直沉默而不大叫大喊?没完没了的沉默。集体的、假装的、病态诡异的沉默,就像街边的梧桐树。那又何必上大街?我想不通,只好夹紧肩膀,抱着两手。天黑沉沉的,乌云遮蔽星月,没有半点光亮;惨白的路灯向下投射,被照亮的地方像很大的伤口。我系好纽扣,望见自己的影子铺在疯子踩踏的草坪上。

“反正你欠我的。”

“好吧,我欠你的。”

“咋还?”

“你说咋还?”

“不还不行。”

“不还不行。”

“不着急。你好好想。好好想想。我走了,老李。”

“再见。”

“明天见。”

“鱼,要吗?要就给你。”

“不要。谢谢。”

疯子像熊一样吃鱼。撕碎,咬烂。我跑到夹竹桃下面呕吐,将珍稀土豆丝吐个干干净净——我操,这可是土豆丝啊。强烈的悔恨与羞愧让我热泪盈眶。我薅起青草,手指插进泥地。我怀疑明早八九点我会跑来这里念诗和骂大街,像他一样光着膀子。是的,念诗并骂大街是他的重要工作。我抬起头,疯子和死鱼消失了。

我顶着寒风走到圆通路,在一个烧烤摊要了小锅米线和烤羊排;老板问我要不要整瓶啤酒,我说,好,整一瓶。我靠墙坐着,一面喝酒,一面吃肉。啤酒很不赖,我看了牌子,决定以后经常喝它。这顿宵夜耗了很长时间。不是吃的太慢,是离天亮还早得很。寒风呼啸,热腾腾的小锅米线让我暖和起来。今早8点,我将准时走进办公室,把昨天没干完的活计干完。现在我担心会睡过头,咋向办公室老马交代。不过,有的事情你转身就忘了,像忘掉你操过的女人。你是自由的。这很重要。你一直是自由的。你还能走在每天都走的大街上。这一点太他妈牛逼了。要不直接上班吧,可又担心撑不过下午六点。我往前走,很快发现一个穿红色运动鞋的家伙像“无辜者”一样站着。这双鞋让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鬼故事——鬼变成人,穿一双红鞋四处行走,凡路人见了便大声叫嚷:喂喂,你怎么穿着红鞋子呀?鬼一听此话,立即变成十八丈高的魔头,将人活活吓死。除非,人遇到红鞋子装没看见,绝不说一句话。这故事让我后脖颈发凉,可是,这人正瞅我呢,突然向我走来了。

“大哥,有火吗?”他叼着烟。

我掏出打火机。

他掏一支烟给我,接过打火机帮我点上,再给自己点上。他吸得很深,就像直接整进胃里。他还年轻,我猜也就三四十。

“吃烧烤呢?”我说。

“是,烧烤。”他说。

“还不回家?”

他望着我,笑了。

“今晚不回家。”他说。

我没吭声。

“真他妈冷。”

“是。真他妈冷。”

“昆明不是从前的昆明了。”他说。

“早就不是了。”我说。

我们跺了跺脚。

“我该回家了,兄弟。”

“好的。慢走。”

我脱口而出,“你这双鞋——牛逼!”

“是吗?”他又笑了。

“是,真他妈好看。”

“我也觉得,真他妈好看。”

我们低头瞧了半天,像欣赏两只剥了皮的兔子。

“火机我买了。”他说。

“不用。你留着。”我说。

他抽出一张百元大钞。

“真不用!”

“我没零钱呀大哥。”

“你就留着吧。再见。”

我不再看他的鞋。它红得像一团火。我转身就走,北风呜呜吼着;远远驶来一辆薄荷绿的出租车。我抬手拦下,钻进后面,想了半天才告诉司机,我的家在哪里。

作者简介: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国家足球二级运动员。十七岁开始发表小说,2007年至今,主要作品散见《大家》《滇池》《小说林》《十月》《当代》《青年文学》《文学界》《山花》《飞天》《北京文学》等。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获2008年度“滇池文学奖”;2010年度“边疆文学·中篇小说大奖”;2013年云南省作协“百家文学奖”;第十一届《十月》文学奖;编、导剧情短片十余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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