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快乐
2016-09-19老长
时间还是上午,外头就稀落地响起了鞭炮声,先在晦暗的天色间映出一道道隐约的光亮,而后再爆出沉闷而空荡的一声声炸响。
电视里四溢着喜庆祥和的光芒,各路明星交映着笑容拱手抱拳地恭贺新禧。类似的面孔,类似的情境,让他恍惚觉得又回到了上一年这个时段。
电视是前段时间刚买来的。原先那一台出了状况,总是花屏。他清楚,按年限算来它应该已濒临垂暮,却并不甘心就此发送掉,觉得通过救治或许还能起死回生,翻倒出维修单查找出售后服务站的电话。可打过去竟被告知生产厂家已不复存在了。这未免令他大为光火,骂咧咧地说,成天嚷嚷抵制外来的东西有个屁用,就不能把自己创下的牌子好好立住吗!而后,在网上查来了几个电器维修行的电话打过去求助……
应招上门的维修工似乎有些眼熟,在脑子里对应了一番,最终确定是个陌生人,只是长得有点儿像谁罢了。至于像谁,又成了一个让人纠结的悬案。不过,倒是因此给予了他一线希望。不成想维修工除了用恶味十足的双脚冒犯了两次他家的地板,竟没能让偏离了轨迹的色彩复归原位。而又不想两次登门落得无功而返,问他是否可以把电视搬回去彻底检查一下。
他脑袋连摇了几下将其打发掉了——维修行的电话毕竟是网上查来的,且不说电视搬走了是否成为肉包子打狗,就算有去有回,其中一些好部件也极有可能被调包。送回来自会告之说仍没修好,然后再将那些部件留给其他人修电视的时候用上——现在的人多半利欲熏心,什么屎都拉得出来,他可不想白白便宜了他们。
那台旧电视又垂死挣扎了月余,直到花得辨不清个数,他才痛下狠心买回一台新的。随后,将一个骑三轮车收购旧家电的人带回家,想用旧电视换点儿钱。可人家给的价格竟让他气哼哼地将其轰走了。过后,他又对此举后悔起来。因为,一件毫无用途的东西却明晃晃地占据了家里的一部分空间,只好又陆续找了几个收旧家电的人。没料到开价竟一个比一个低。他无心继续恋战,觉得再拖下去恐怕只能当成废品卖了。
新买回来的电视清晰得让他感觉震惊。那震惊没持续多久,他的余光便从纤毫毕现的屏幕间游离出来,想着这个家的所有物件大概都应该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先行坏掉的是厅里的沙发,在那台旧电视发生故障的半个月之前的某一天里,被他一屁股坐塌了。当时,家里养的一只吉娃娃正蹿在下头的空隙间。轰然的坍塌,致使它当场毙命。为此,于雯几乎发了疯,他自己也黯然神伤了好长时间。其间,还生出一丝不祥之感,觉得一切才只是开始。接下来,还会状况频生。
电视的变故无疑使那种感觉得以延续,令他对此后的日子忧心忡忡,甚至已看到了它的濒临绝境,经常因此导致夜里失眠。一旦失眠,凌乱的思绪便会进一步夸大,铺天盖地地将他埋没,直感觉生不如死。
于雯可没闲情跟他一起看电视,始终屋里屋外地忙活着。她总习惯把一些家务活儿攒到这个关口来干。对于稳稳端坐在沙发上的他又甚感不公,一副赌气囊腮的样子,将洗好的衣物挂上晾衣架之前,总以夸张的幅度抖搂一番。
地板是他昨天刚仔细擦过的,已近乎一尘不染。眼下,在于雯粗野的动作中,细小的碎屑飘扬飞舞一番后明晃晃地洒落在上头。
见自己的成果横遭不敬,他心里不禁雷霆大发,只是没敢将骂声宣泄出来。他可不想在非同寻常的日子里引发事端,致使硝烟在家中漫延。
屁股下的长条沙发无论样式还是舒适度,都无法跟当初坐塌的那只相提并论。终究是便宜货色。买它的时候,他已不像从前那么吹毛求疵,不花太多钱就行。于雯也没过多要求,只要直接落地的,下头不要有丝毫空隙——尽管她已发誓绝不再养任何宠物。
电话铃声猛然响了起来。他并没有循声望去,而是先瞥了瞥挂在对面墙上的石英钟,见时间刚接近中午,脸上不禁勾描出明显的不悦,懒懒地拔起屁股去接。还没等对方把话说完,他就拖着烦躁的腔调说,哎呀,着什么急呀,过一会儿就去啦!
放下电话,他斜了一眼还在忙活的于雯,冷冷地说,快点儿吧,人家都开始催了!
于雯没搭腔,只是将他的神情如样奉还回来……
外面的鞭炮声始终时断时续,爆出的硝烟和火药气味弥漫在阴郁的天色中。
他驱车驶出小区大门,右转行进一段上了二环桥。平日里,桥上总是车流如织,早晚高峰更是拥堵频生。眼下却形同一条高速路,只有为数不多的小型车辆携着撕扯般的碾压声呼啸而过,应该都是急匆匆赶回家过年的。他起初也深踏油门呼应它们的速度,只是驰骋了一阵就拢住了缰绳——他用不着那么急,不想过早地陷入那种尴尬的境地里……
尽管他刻意放慢了速度,却还是没过多久一片松树林便映入了眼帘,冰冷的针叶泛着凝重的褐色,映衬在灰蒙蒙的天色之下。一栋栋由清水砖垒砌的楼房从树林后头探出上半截身子,砖面已不是原本的土红,被涂了淡粉色涂料。可那层胭脂非但没掩盖住岁月的皴擦,反而欲盖弥彰。
掠过松树林,就到了楼群近前。沿两排楼之间的夹空向里行进时,他小心躲避着两旁拥着的一些由木板或角钢做成的货架子。平常,那些架子上总会摆满了水果蔬菜以及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一律在楼体的映衬下呈现一副败露之相。而今天已没人出摊儿,那些货架子统统光秃秃的,一派凄哀。
他又掠过几个底部结着浊污冰棱的垃圾箱,行至到一栋楼的后头。那栋楼紧邻松树林末端,外围被一些住户开辟成自留地,早已枯萎的包米秆和豆角秧子全都神色凄惶地圈在粗陋的栅栏中。
停车的一瞬,他朝那栋楼的一个阳台上瞟了一眼,视线便飘忽地上升起来,落到阳台上头。从那个视角可以看到树林之外的部分,仍是楼群的延续,只是没延续几栋便截止在一道围墙跟前。围墙之外是一片空旷的田野,隐约映现在几栋楼的空隙间。紧邻围墙的那栋楼只能望见四分之一,其余部分被前边一栋楼挡住了。不然,就可以与姐姐家的窗户遥遥相望了。不过,这也无关紧要,他那上升的视线尽可以随意穿梭。不仅能越过前边那栋楼的遮挡,还可以破窗而入地进入姐姐家的屋子里。endprint
他已经很久没上姐姐家了,因为不愿面对那个瘫在床上的男人。他还记得最后一次在姐姐家看见他的一副样子,瘦骨嶙峋的身体隐没在被子下面,细长的脑袋顶部因开颅手术少了一块盖骨,致使头皮软塌塌地陷下去,仿佛一个西葫芦被人用拳头狠狠砸扁了。那人当时张开浑浊的两眼望望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面对一个陌生人。而他却并未因此感觉黯然。他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冷血动物,只是从没把姐夫视作过亲人罢了。当初姐姐跟姐夫搞对象的时候,他们全家人都没看好这个男人,觉得他从上至下都寻不出任何称道的地方,身形瘦小单薄不说,一张脸还生得尖嘴猴腮的。真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伎俩,竟让姐姐咬上了钩,而且还那般死心塌地,连他爸妈将怨气化成恶狠狠的刑罚都不管用……
他冷漠地将视线牵扯回来,瞥见于雯和儿子的眼睛还埋在手机里,没好气地说,行了行了,别没完没了!
一家三口踩着被污染得灰突突,表面已结了一层硬壳的积雪朝楼前转过去的时候,他视线刚才位居的那个阳台旁边一扇窗户里正映着他爸的一张老脸,已朝这里张望多时了。
尚未踏进楼道,一股尘埃、霉变以及从各户人家散发出来的气味已先行漫进他的嗅觉里,不禁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马上又意识到这个动作纯属多余。就算一会儿进了屋,其中的气味照样会蜂拥在他的周围。他原本活在这样的气味中,当时并没觉得异样。而自打搬离以后,竟渐渐与那气味格格不入甚至水火不容起来。
上楼期间,他故意将楼梯踩得响亮,后头缀着于雯和儿子杂沓的回声。他是要用这动静作为先头部队,提早赶到楼上去叫开房门。结果,还隔着一层楼梯时,已在欠开的门缝间望见了他爸的身影,正龇着残缺的黄牙迎候着他们。
他蹬掉脚上的鞋,看身后的儿子一声不响,扭头喝令道,给爷爷拜年呀!
儿子翻白了一下眼睛说,知道呀,而后轻描淡写地道了句爷爷过年好。
他爸笑着嗯了一声,将折在手里的两张百元大钞递给孙子。
他和于雯一齐替儿子推辞说,他都这么大了,不用再给压岁钱了。
他爸也不作声,自顾将自己的施舍塞到孙子衣兜里了事。
他妈一边用满是油迹的抹布擦手,一边从厨房出来。姐姐正在灶台前忙活着,从香气缭绕的雾霭中欠身跟他们打招呼。他妈与他们一齐进屋,寻到组合柜前,拿起上头放着的两百块钱唤着孙子说这是她的那份儿。
他和于雯又说给一份儿就行了。
他妈也像他爸一样,将钱强行塞给孙子说,他的是他的,我的是我的。
他没再多说,想着节前过来送年货时还丢给爸妈五百块钱。眼下儿子的所得,分明应该归于自己的付出。
那个组合柜是他搬走时撇下的。起初回来时,他还因为它缭绕起住在这里期间的一些琐碎记忆。不过年头久了,加之后来屋子里又挤进来姐姐摒弃过来的斗柜和木床,那些记忆就在鱼目混珠的乱象中再也拾不起来了。
屋子里余下的空间只有很小一部分,家里用了近十年的靠边儿站圆桌已支在那里。菜也多半上桌了,或盛在盘子里,或盛在小盔儿里,大小高低地交错着。
他和于雯寻进厨房问是否需要帮忙。他妈和姐姐都摇头说马上就完事儿了,两人便借着客气的斜坡滑回屋来。
他爸闷声不响地坐在桌前候着;于雯和儿子避在一旁埋头摆弄着手机。他没坐到桌前,立在桌旁问他 :最近一阵身体咋样呀?
这是他每次大驾光临的开场白。他爸的听力一直完好,却次次都像没听清楚似的先啊上一声。他便只能再重复问一遍。他爸这才又龇起黄牙笑着回答说,挺好。
而后,他总是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给他爸。他爸已经戒烟多年了,每次却都禁不住他所呈上的诱惑,会先迟疑地看看烟,随之再不好意思看看他才会颤颤地把烟接过去。这情形又总让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从他爸手里接烟的神色。眼下,一切竟反过来了。
他妈和姐姐终于一前一后地进了屋:他妈手捧电饭锅;姐姐端着最后一道菜。他爸那支烟还没享受完,他妈见了忍不住数落起他,说都戒了,还总是没脸。他爸仿佛没听见似的自顾吸着。
哎呀,抽一两支没事儿呀。他一如从前地替他爸开脱说。
他妈也就没再多说什么,扭过头催于雯和儿子赶紧上桌。
昨天,他特意到一家大超市买了一些罐装啤酒和果汁饮料。虽然知道这两样东西其实他爸妈都预先备好了,却总觉得他们买的肯定是小店儿里的便宜货,不可靠。他年前送过来的鱼肉一类的年货,也是出于这方面的担心。
他打开两罐啤酒,先后给他爸妈各倒了一杯。他妈起初说不想喝,而当他手里的啤酒罐停在半路时,又将杯子举过来说,要不,就陪你们喝点儿吧。
他接下来想给姐姐倒酒,发现她已自己拿过一罐朝杯里斟着。
他眼里泄出一丝施舍的光亮冲儿子晃动着手里的啤酒罐说,你也来点儿呀?
儿子竟瞥瞥那罐啤酒说,跟你们喝有啥意思。
他瞪了儿子一眼缩回手来。
他妈乜斜着孙子说,看看那神态,越来越像你爸了。
儿子做了个呕吐的动作说,别别,我可别像他。
他瞪起的眼睛还没完全收拢,便又圆睁起来,像我咋的啦?
儿子赶紧转换语气敷衍道,不咋的,像你挺好。
于雯打开一盒饮料,相继给儿子和自己倒上,其间问姐姐一句:姐夫最近咋样?
姐姐眼睛周围的细微的褶皱加深了一些说,还那样呗,半死不活的。
于雯又侧目看他说,一会儿吃完饭,咱们过去看看姐夫吧。
他随口嗯了一声,心里的不愿明显地跃到脸上。
哎呀,看他干啥呀,姐姐知趣地说,还不够闹心的呐。来,她举起酒杯,喝酒,祝大家新年快乐。说完,自己先干为敬。而后头转向侄子问他是不是大学快毕业了,毕业后的工作是否已有了着落。
还没头绪呐,于雯接过话茬说,我们一直犯愁呐。她叹一口气,犯愁也没用,到时候能找到啥算啥吧。endprint
姐姐分明觉得于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侧目看了她一眼说,你们有啥犯愁的,哪像我呀,一天到晚守着个废物,窝吃窝拉的。真恨不得他早点儿死了,也就一了百了,省得拖累人。
他妈白了姐姐一眼,动了动嘴,应该是要数落她两句。
他妈曾不止一次背着姐姐愤愤地叨咕过,说她现在的境遇完全是自作自受。当初要是听话不嫁给他,至于落得这个地步吗。他内心里其实也认可这番话。不过,眼下却怕他妈当着姐姐的面直言不讳,连忙将酒杯举过去,用祝二老健康快乐一席话拦下了她。
你们不用犯愁,他妈的目光转向于雯,还瞟了瞟组合柜上方挂着的一个描金十字架说,我每天都帮我孙子向主祈祷,求主保佑他的幸福。
听了他妈煞有介事的一番言词,于雯口是心非地说了谢谢。可儿子却一眼不屑地说,奶奶,你不用让他保佑我的幸福,就让他保佑我爸多挣点儿钱就行了。他有了钱,我自然就幸福了。
没等儿子将最后几个字吐干净,他的酒杯就蹾在了桌上,尽管蹾得不很重,还是透露出一股火气,冲儿子嚷嚷说,我告诉你,你爸今后不可能有太多钱了,能不能幸福,只能靠你自己!
于雯斜愣了他一眼,口里却数落起儿子,哎呀,你怎么总那么不长记性,明知道某些人不懂得开玩笑,还偏跟他开!
……
外面的鞭炮声变得密集了一些,远远近近地呼应着。其他人家的年夜饭才相继开始,而他们这边已提早结束了。他爸躺到另一间屋子的沙发上歇息去了;他妈开始收拾还不能算是狼藉的残局;姐姐拎着事先拨出的几样菜回家给姐夫去喂食,临走时说自己很快就回来,陪他和父母打一会儿麻将,还说自己儿子强子到奶奶家吃年夜饭去了,吃完后就过来看他们,让他们一定等着;他假作要给他妈帮忙,其用心是暗示于雯去干,而于雯刚一伸手,就被他妈拦住了,其间,还用鬼祟的眼神勾了一下他。
他莫名地随他妈来到厨房。他妈把剩得不多的菜折进其他菜里,腾出的盘子和碗筷顺手放进水池子,拧开龙头冲洗,将自己的话混杂进水流声里,你说你姐,多没正形。
怎么啦?他问一句。
你说,她咋能干那样的砢碜事儿呐?竟偷偷把个老爷们儿领回家,还被强子回来撞上了,光巴出溜的,把孩子气得跑到我这来好顿哭。你得劝劝她,好歹也得等你姐夫咽了气再说呀。
他愕然地盯着他妈脸上埋怨丛生的一道道垄沟,姐夫干枯而扭曲的面容从那垄沟间浮现出来,一双眼睛被绝望和怨恨的阴云笼罩着……
好一阵,他才将目光从他妈的脸上移开,瞥着哗啦啦的水流说,这种事儿,你让我咋劝哪!
……
天色比先前暗了一些。他瞟了一眼墙上那只带有桂林山水图案的石英钟,看到距离傍晚还差好长一段时间。
姐姐回来了,头顶和肩膀上挂着一粒粒细小的水珠,用手使劲划拉着说,下雪了。
他妈问姐姐带回去的菜他姐夫是否喜欢吃。
那还用说,姐姐瞥一下眼睛说,可我没给他吃太多,吃得多,拉的就多,收拾起来能把人恶心死。
刚才吃饭用的那个靠边站此时已折去四个圆边,他爸妈和他们姐弟各守一边。于雯和儿子都对麻将没兴趣,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
刚才的饭桌上,他爸只喝了一杯啤酒,可红潮直到现在还没从他那黝黑而干涩的面皮间消退。对于麻将,他可以算作是深谙此道,平常总泡在小区的麻将馆里。不过很少跟人掺和,多半只在一旁把眼儿。看别人输赢是乐子,一旦自己掏了腰包,就算是不足挂齿的几个钱,他都会耿耿于怀寝食难安。可在自家的牌桌上则不一样了,一来,他知道其他人与自己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他几乎没有输的可能;二来,就算是输了,肥水也没流到外人的田地里去。
因为对他们几人手把的不屑,他爸无论抓牌还是出牌,都十分麻利,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相对而言,她妈则显得缓慢多了,每抓一张牌都相面似的比对半天,他爸经常忍不住叨叨咕咕地说她太磨叽。
别老叨咕!她妈总气哼哼地将他抵挡回去,依旧持续着自己的节奏。尽管如此,还是不能纵观全局,别人的牌已打出去一圈了,才想起吃碰。他爸总伸手阻拦并骂咧咧地说她早干啥了。她却不管那一套,让其他人把抓在手里的牌放下,任由自己把贻误的战机扭转回来,气得他爸把手里的牌摔得啪啪直响。姐姐不时对两人连劝带数落的,还对他说,这俩人总这样,一玩儿起来总急头白脸的。
于雯中途抱着膀子过来,问姐姐强子到底能不能来了。分明有些等不及了。
肯定能来。姐姐两眼盯着牌面答她。
于雯无奈地拿过自己和儿子的外衣,说那间屋子有点儿冷。他妈说那间屋子的暖气有些堵了,找人修过,人家说暖气太旧了,该换了,说他们娘俩不如过这边待着。
没事儿,于雯推托一句又扭身过去了,刚行至另一间屋子的门口,防盗门就被人敲响了,便折身回来开门。其间,他也赶出来。于雯趁机低声催促他说,唠两句赶紧走吧,回去还得包饺子呐!
外甥强子的身形近乎是姐夫的翻版,只是个头略高一些罢了。由于面色和脸部外形随了姐姐,姐夫的缺欠也就没侵袭到他面相上多少。他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便到一家厨师学校学会了做菜的手艺。先是在当地一些饭店打下手,后来再跟人一起游走他乡,四处包灶,连过年都很难回来,只定期给家里寄钱。姐姐总说,要不是有这么个能干的儿子,当初他姐夫那么高的手术费自己根本拿不起,只能见死不救。
大舅过年好!强子一边猫腰解鞋带儿,一边给他拜年。
一股从脚上散发出的气味不禁使他筋了筋鼻子,联想起当初打电话招上门那个电视的维修工……
这小身板儿,他故作亲近地在强子冰凉的背上拍了拍说,你说这饭店的油烟子怎么没把你熏得胖一点儿呐?
强子直起身,冲他嘿嘿笑了两声,跟立在一旁的于雯和儿子寒暄了几句,就随他进了这边的屋子。由于脚上的拖鞋太小,他走路显得有些吃力。姐姐便甚显卑微地将自己脚上的脱下来让给他。endprint
我爸吃了吗?强子瞥着桌上的麻将问。
不等姐姐回答,他妈赶紧解释说,你妈刚喂完他回来。
于雯和儿子也跟了过来,已然披挂整齐地做好了告辞的准备。
他没起身,耐着性子又问了强子一些问题,诸如他每天是不是很累,除了圈在饭店的灶房里其他时间还干些什么之类的。其实只是随口问问,所以对于强子的一一作答听得心不在焉。
这次回来待多长时间呀?他随后又问道。
强子的脸上挂着酒液涂抹的红润,环视了一下大家,说,不走了。
这应该是他之前不久刚做的决定。因为,连姐姐的眼里也透出一丝惊讶的神情。
强子说他不想再跟人包灶了,想回来在当地开一家饭店。
他盯着强子沉吟片刻,说,也好,何必撇家舍业常年在外的呐。再说,也能帮你妈照顾你爸……
此后一段时间,他已像上午一样仰在自家的沙发上看起电视;儿子依然关在属于他的屋子里鼓捣自己的事情;于雯又开始忙活起来,用叮叮当当剁饺子馅儿的动静呼应着外头的鞭炮声。
通常的饭菜他都会做,只是不会包饺子。这也不怨他,无论是当初他妈还是后来的于雯,总说他包饺子既笨又难看,他便索性不包了。可净享现成的又觉得难以心安理得,就学会了擀饺子皮。眼下,他正随时等候召唤,待于雯先行工作就绪以后再寻过去帮忙。
他的眼睛一直落在电视屏幕上,可却始终都没有沉浸其中。电视里那些重复播放的内容实在提不起他的兴致,并且也不相信随后的内容会出现什么转机,就像他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已不抱多少希望一样。
姐姐一连给他打了好几遍电话,先拨了他家的座机,见一直不接,便又拨了他的手机,他始终都没有听见。那个期间,他已在厨房擀饺子皮了,外头的鞭炮声又一直隆隆作响。直到儿子没好气从欠开的门缝间喊他,他才丢下擀面杖寻回屋来。
姐姐的声调明显走了音,急慌慌地叫着他的名字说,咱爸刚才一下晕倒了。
他惊愕地静默了一瞬,才用同样颤抖的声音说自己这就赶过去拉他爸去医院。姐姐告诉他说,他们一行人已经打出租车快到医大二院了,让他就直接朝那儿赶吧。
他狠叹了一口气对厨房里忙活的于雯说,咱们得上医院,我爸病了。
于雯停下手莫名地瞥着他说,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我哪知道呀!他一边躬身穿鞋,一边说自己先到车库把车开到楼下等于雯,而后一溜儿小跑地下楼去了。
雪的势头更猛烈了,雪片大如飞蛾,凛冽地扑向他的前风挡。一部分折断般地滑落了下去;一部分融为水珠留在上面……
濒临垂危的他爸一直映在飘飞的雪雾中,这样的情景已在他惶恐的意念里出现过好多次了。尽管他清楚这一切早晚都会发生,但还是感觉惧怕。他的惧怕其实并非出自对父母的依恋,而是为他们送葬的过程。他实在不愿跌落到那种凄哀的悼念形式里,更不愿将自己和家人的一副哭丧相拿到人前展示,始终希望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
现在,他尚不清楚他爸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可意识中总觉得他这次恐怕真的到了临秋末晚。不禁暗自埋怨他早不走晚不走,偏偏赶在大年除夕这天匆匆上路。其间还想,如果他爸真的没了,大过年的,除了知近的亲戚朋友,他绝不再惊扰其他人,就算不少人都在他这里欠过人情债也认了,总比面对之前顾忌的一切要强得多。
慑人心魄的一幕是踏进医院大厅不久发生的。当时,他和于雯正在等电梯。待电梯门打开的一瞬,竟见一口棺材推出来。他顿时感到一丝阴风顺着脖领子横贯而入,吹得周身一阵冰凉,惊栗地呆愣了好半天,直到发现棺材后头哭咧咧的并非自己的家人才缓过神来。
两人觉得瘆人,没上那部电梯,寻到另一部跟前。即便如此,迈进那部电梯里时,还是觉得被一团死亡的气息浓浓地罩着。
按姐姐电话里的指引寻到一层楼的走廊,看到两侧的墙边间隔地摆放了很多病床。病房里的床铺已被先入为主的患者占满了,晚到的只能屈尊在走廊里。他从来没在年节时来过医院,不知道这个期间它的生意竟然还如此兴隆。
强子赶过来迎接他们,将两人引到他爸的床前。
咋样啊?他盯着双目瞑瞑的他爸问。
他爸睁开眼睛看看他和于雯,摇摇头说,没啥事儿,就是有点儿迷糊。
姐姐将一张CT片子举在他眼前说,大夫说就是脑血管儿有点儿堵,属于老年病,点点儿药通通就行了。
他顿觉释然,长出了一口气说,可吓死我了。其间,还想提及刚才见到那口棺材的事情来烘托自己的心境,可最终却把话强行咽了回去。
护士赶来为他爸点药的期间,他不经意地朝四周瞥了瞥,看见其他床上的病人多半打完了点滴,有的已睡下了;有的在与陪同的家属或者邻床的病友唠着嗑;也有的躺累了,在走廊里来回地溜达着。值班的护士们正聚在护士站看春节晚会,喜庆的乐曲和欢笑声不时一串串地传过来。
此刻,他才感觉到能安稳地坐在家里,一边嚼些坚果类的东西,一边看电视,应该算是幸福了。可现在看来,他今天恐怕是享受不到这些了。尽管他爸并无大碍,但终究需要有人陪护。身为儿子,他无疑属于不二人选。
没啥事儿你们都回家吧,我留下照顾他就行了。他略显迟疑地对他妈几人说。
他妈却坚持自己要留下,说现在回去,明天还得大老远地往这里折腾。
他倒是很想借着他妈搭建的台阶溜之大吉,却终究于心不忍,真假参半地说,得了,大过年的,别再把你折腾病了。
后来,还是他爸做了最终裁决,说,还是让你妈留下吧。
那,行吧,他故作着一副无奈的样子答应道。不过,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让于雯先开车将姐姐和强子送回家,然后再回来接他。
待一行人离开后,他就去租了一张折叠床回来架在他爸对面的位置上,对他妈说,你也躺会儿吧。
他妈也没推辞。往常这个时段,她早就睡了。
他搭在他妈脚边坐下来,两眼直盯盯地看着悬挂的药袋,眼睛还不时地沿着连接药袋的塑料管滑下来,落到他爸干枯的手上。随后,再沿着那只手缓缓移向他爸褶皱横生的颜面间。有生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将眼神长久地停留在他爸的脸上。一时,竟觉得这张苍老的面容十分陌生……
他爸本来正闭着两眼,而且鼻息里已间断地发出轻微的鼾声。可某一瞬,他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的睁开了眼睛,与他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怎么样,还迷糊吗?他轻声问了一句。
他爸摇摇头,目光寻向了悬挂的药袋。
没事儿,我盯着呐,他说,放心睡吧!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温和而又柔软,仿佛病床上躺着的是个孩子,他则是一个悉心照料的家长,不禁在心里暗笑了一下。
……
外头的雪还在下着,势头似乎并没减弱,只是不像先前那样被风鼓动着四下飘飞了,噗噗地呈直线朝下洒落着,随之湿黏松软地积在地上。一簇簇焰火在四周密集的炸开,将绚丽的光芒映在上面。那光芒先是在雪地上晕染开来,而后又宛若被稀释一般地没了踪影……
驾车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瞥着窗外的焰火。某一瞬,那焰火还在他的口中一声声地炸开,嗵——当!嗵——当!
其间,于雯正用微信在与好友相互拜年。被惊动后,斜瞄他一眼,说,咋的,受刺激啦?
……
作者简介:老长,本名仉立国,1963年出生。1987年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艺术学院美术教育系,现为中学美术教师,黑龙江省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芙蓉》《小说林》《广州文艺》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