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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网络传播研究中的迷思

2016-09-08陈国战

中国图书评论 2016年8期
关键词:民主

陈国战

从整体上看,早期的网络传播研究常常为一种乐观情绪所鼓舞,强调网络传播的开放性、互动性、平等性等,认为这些技术特征将带来更广泛的知情权、更平等的参与机会,并在虚拟世界中建立起一个公共空间,为民主政治注入新的活力。然而,近来的一些研究则表明,这些预测很多都经不起事实的检验,它们反映出的不过是历史上一再出现的关于新技术(尤其是新的信息传播技术)的迷思(myth)。所谓“迷思”,是指在一项重大的新技术、新发明出现以后,人们根据其技术特点,对它将会产生的社会影响做出的不切实际的乐观期待。

比如,早期很多研究者都曾提出:民主运作的主要障碍来自信息和知识的不平等,随着网络传播技术的普及,人们在政治方面会更加见多识广,人们的政治参与热情会被重新激发出来。然而,美国学者马修·辛德曼近来被译成中文的著作《数字民主的迷思》却推翻了这种结论,他发现:根据2007年3月的流量数据,“总体而言,大约10.5%的网络流量去了成人或色情网站,一个略小些的部分(9.6%)去了邮件服务,比如雅虎邮箱或Hotmail;7.2%的流量去了搜索引擎;而只有2.9%的网络流量去了新闻和媒体站点”。[1]这也就意味着,人们利用互联网主要不是为了获取社会新闻和政治信息,而是为了消遣和娱乐,政治流量在网络使用中只是非常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再比如,早期很多研究者都认为,网络传播使每个网民都可以成为公民记者,发出自己的声音,从而具有一种赋权效应。然而,就在这些乐观预测言犹在耳之际,另外一些研究却发现真实情况并非如人所愿。在某些情况下,公民记者确实可以产生一些影响,但这并没有从整体上撼动主要新闻机构在网络空间的主导地位。根据皮尤研究中心提供的数据:“互联网80%的新闻和信息流向集中在排名前7%的网站上。大多数网站(67%)受互联网时代之前‘遗留下来的新闻组织控制。另有13%的新闻和信息是由内容聚合网站提供的。在这些顶级网站中,仅有14%的网站只靠网上运营来生产大多数原生的报道内容。”[2]由此可见,在网络传播时代,人们的主要信息来源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它们依然是由少数媒体巨头控制的。

即使在人人都可以发出声音的社交媒体领域,那种能够对全世界发表意见的乐观设想也只存在技术上的可能,事实上,发出声音是一回事,有没有人听到并做出回应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如果仅仅满足第一个条件,普通网民的话语权并没有真正得以实现。有调查发现,“10%的Twitter用户生产了90%的内容,大多数用户只发过一条推文。最热门的10%的博文由名人或CNN之类的主流媒体主导。其他最新的统计数字显示,97%的推特用户的‘粉丝数量还不到100人,而布兰妮·斯皮尔斯(BritneySpears)的‘粉丝竟多达470万。”[3]

其实,这些数据与国内新浪微博的知名博主相比,还是小巫见大巫了。根据2016年1月28日查询得到的数据,演艺明星陈坤的新浪微博粉丝数已超过7912万,姚晨的粉丝数也超过了7896万,其他粉丝过千万的名人博主更是屡见不鲜。与此形成对比的是,香港大学的一项研究发现:57%的新浪微博用户的信息流上没有任何内容,表明这些是非活跃帐户或由营销公司创建的所谓“僵尸号”。在约1.2万个时间轴中有帖子的帐户中,7天内86.9%的用户没有发布原创内容,88.9%的用户没有回复过其他用户的帖子。发帖量超过20条的用户只占0.5%。在非僵尸用户中,只有不到5%的用户发布的帖子有用户回帖或被转发。[4]可见,在网络传播时代,即使每个人都能够平等地接入互联网并发出自己的声音,也绝不意味着所有人就此获得了平等的话语权。

早在2004年,加拿大传播学者文森特·莫斯可就出版了《数字化崇拜:迷思、权力与赛博空间》一书,率先提出了在网络传播研究中存在的迷思问题。他提出:“电脑以及所谓的赛博空间世界体现并且推进了我们时代的重要迷思。根据这些迷思,电脑传播的力量将使得我们经历人类经验中划时代的转变,这种转变将超越时间(历史的终结)、空间(地理的终结)和权力(政治的终结)。”[5]然而,回溯历史可以发现,这种“终结论”早已屡见不鲜。

早在网络传播技术出现之前,我们今天所熟知的这套迷思就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了,几乎每一项信息传播技术(报纸、电报、广播)的出现,都会点燃人们畅想未来美好社会的热情,从而再次响起“终结论”的老调。尽管这些迷思最后都无一例外地破产了,但这并没有影响人们编织新的迷思的热情。“一代又一代,人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信念:无论他们如何看待先前的技术,最新的这一个都将使得根本性的、革命性的诺言成为现实”[6]。这种近乎西西弗斯式的执着颇有些悲壮意味,它反映出的与其说是新技术自身不可思议的潜力,不如说是人们对现实社会状况的种种不满,以及超越平凡生活的热切期望。

就网络传播的迷思而言,它的出现既与20世纪90年代西方民主政治面临的困境有关,又与美国反主流文化运动的发展密不可分。在《数字乌托邦:从反主流文化到赛博文化》一书中,弗雷德·特纳考察了网络传播迷思形成的历史过程:

对于那些参与过言论自由运动的人,以及很多生活在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人来说,计算机就是一项反人类的技术,它代表了集中式的官僚架构,它使社会生活理性化。但是,到了20世纪90年代,曾是冷战时期技术专家治国象征的机器又成为其转变的象征。在越战结束20年,以及美国反主流文化运动开始消弭之际,计算机反而把反主流文化运动时期曾提到的个人主义、协作社区,以及精神共融的梦想变成了现实。[7]

那么,这一吊诡的转变是怎么发生的呢?特纳提出,在这一过程中,以新公社主义为代表的美国反主流文化运动起到了重要作用。20世纪60年代末,一些美国年轻人出于对现实社会的不满,选择了与“新左派”完全不同的反抗路径,他们远离政治,将技术和意识转变当成社会变革的主要来源,并在远离都市的山林里建立起数以万计的具有社会实验性质的公社,这些公社是基于人人平等的信念而建立起来的小型社区,强调成员之间的交流与协作。“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时候,返土归田运动的公社组织基本上都瓦解了。但是,当时人们理解的人之整体性,技术作为工具可以帮助人们实现整体性的愿景,以及一个由无形的信号联结起来的平等、和谐的社区的理想还是保留了下来”[8]。

此后,他们在计算机和网络通信技术的最新发展中看到了实现这一理想的新希望:一方面,这时的计算机已经充分“小型化”“个人化”了,从占满整个房间的大型机器变成了桌面计算机,键盘和电视机大小的显示器都被开发了出来;另一方面,通过在现有的大型计算机上使用分时技术,个人用户体验到了一种对计算机的完全控制,而不是相反的机器对人的绝对控制。这些发展使计算机摆脱了早期的那种作为冷冰冰的巨型社会控制机器的隐喻,在新公社主义运动破产之后,为人与人之间实现平等交流和相互协作提供了新的可能,再加上《全球概览》、“全球电子连线”和后来创办的《连线》杂志的极力鼓吹,我们今天所熟知的这套由虚拟社区、赛博空间、平等交流等话语构成的网络传播迷思就形成了。

任何一项新技术在刚开始出现的时候,都会有一段自由发展的时期,这也是研究者和新技术之间的“甜蜜期”,各种关于新技术的迷思大都产生于这个阶段。此后,由于新技术的影响力日益彰显,它们很快就会被权力和资本盯上,并为其所征用和殖民。网络传播技术也是如此,随着权力和资本力量的介入,它很快就褪去了早期的浪漫色彩和神奇外衣,将各种弊端暴露在人们面前。

最早对网络传播的弊端做出深入反思的大概是美国作家马克·斯劳卡,在各种关于虚拟社区、赛博空间的迷思还甚嚣尘上之时,他就于1995年出版了《大冲突:赛博空间和高科技对现实的威胁》。在这本书里,他对凯文·凯利、约翰·佩里·巴洛等名噪一时的网络预言家进行批驳。他以一个人文学者的敏感提出,赛博空间和高科技正给人类社会带来全方位的威胁,电脑、网络和虚拟现实技术正在制造一个“幻象的共和国”,模糊了自我与他人、真实与幻想之间的界限,发挥着类似于迷幻药的作用,使人陷入一种精神分裂状态,并对人类的伦理道德、生活空间、社会构成和人们对现实的感知构成严重威胁。在虚拟世界中,我们面对的大多是预先包装好的信息和二手资料,长此以往,我们将越来越害怕直面赤裸的现实,从而陷入一种相互隔离的状况,并为技术和技术后面的人对人进行控制留下了可乘之机。

美国政治学者本杰明·巴伯曾经也是网络传播迷思的信奉者和编织者之

一,他曾热情洋溢地提出:当代民主政治面临的主要问题之一是大众社会和它所带来的规模问题;而规模问题实质上就是通信问题,解决了通信问题,规模问题就迎刃而解了。随着现代电信技术的发展,人们将可以平等地获取信息,并参与远程的讨论和辩论,在那些不能实现直接交流的民众间创造出人造的“镇民会议”,从而服务于他所推崇的“强势民主”。然而,在20年后的2003年,他却一改前言,否定了自己当初的判断,他认识到:“新技术的某些特征并不能很好地服务于强势民主。例如,它们快得惊人的速度和瞬时到达的特性通常妨碍和危及民主协商,因为做出理性的、民主的决议恰恰是一个费时的、深思熟虑的过程。通过网络的瞬时投票表决绝不是强势民主所开出的处方,而是公民投票表决的暴政。”[9]比这些实际问题更麻烦的是,今天的通信部门已经越来越市场化和商业化了,这使它的民主潜力和公共性在实践中大打折扣。事实表明,网络传播技术并没有按照当初人们预期的方向发展,它不仅不能解决强势民主存在的问题,反而变成了对抗强势民主的力量。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网络传播技术的负面影响。在《网民的狂欢:关于互联网弊端的反思》一书中,安德鲁·基恩将各种关于Web2.0革命的许诺称为“大诱惑”,并认为这一切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真实的情况是,Web2.0革命抹平了专业人士和业余者的区别,带来了复杂的信息环境,破坏了真理的标准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在这个缺少专业编辑和评论家的世界里,人们越来越不知道应该相信什么,应该信任谁。其结果便是,只有那些声音最大、最固执己见的人才能胜出,只有那些通过冗长的发言来阻止别人发言的人才能胜出。[10]

尼古拉斯·卡尔在《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中提出,印刷图书能够让人进入一种聚精会神的状态,从而促进了深度思考和创造性思维的发展;而互联网却鼓励人们蜻蜓点水般地从多种信息来源中广泛采集碎片化的信息。长此以往,我们将丧失专注能力、沉思能力和反省能力,变得越来越浅薄。[11]

20世纪90年代中期,美国心理学家雪莉·特克尔也是一个技术乐观主义者,她曾经提出,网络化生存有利于个体的身份认同,鼓励人们探索多重自我。[12]但在2011年的新书《相聚却孤独:为什么我们更多期待技术而不是彼此》中,她却开始警惕当代社会中人际交往方式的变化,即面对面交往的减少,以及与之相应的借助于电子邮件、社交媒体等技术手段的交往越来越多。在她看来,这种以数字技术为中介的交往反映了人们对社会联系的渴望,但它却只是病症,而不是药方,这种交往不仅不能取代现实的情感联系,还会带来新的孤独,并使人丧失独处的能力。[13]

在《信息乌托邦:众人如何生产知识》《极端的人群:群体行为的心理学》《谣言》等一系列著作中,美国法学家凯斯·R.桑斯坦提出了“信息茧房”“群体极化”等一系列概念,对网络传播技术在信息生产和人际交往方面的弊端进行反思。[14]

在2014年出版的《互联网的误读》一书中,詹姆斯·柯兰根据最新的观察提出:当初很多人曾经设想网络传播技术将会促进全球理解、推广和振兴民主、变革经济、开启新闻业的复兴等,但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没有实现。即使是近年来一些人津津乐道的发生在阿拉伯地区的所谓“Twitter革命”和“Facebook革命”的说法,也是站不住脚的,实际上,这些国家的起义是数十年来社会不满情绪和政治异见发酵的结果,网络传播技术只是提供了一个工具,而不是点燃抗议怒火的特别重要的原因。[15]

在《数字民主的迷思》一书中,马修·辛德曼也检验并质疑了各种关于网络传播的迷思,不同的是,他的结论主要不是来自个人观察或理论推演,而是建立在对互联网基础结构的揭示以及大量的图表和数据分析之上,因此更具有说服力。他的一个核心主张是:从大众政治的视角看,重要的不是谁发布了信息,而是谁被阅读了;在赛博空间中表达或许很容易,但想要被听见却难之又难,因此,普通网民即使获得了表达的权利,但由于缺少受众,其真实的影响力也是微乎其微的。根据互联网的基础结构,并非所有的选择都是平等的,互联网政治内容的可见度遵循着“赢家通吃”的模式,即少数一些网站始终排在搜索结果的前列,因而被大量访问;而另一些网站则从来都没有被搜索引擎索引过,因而乏人问津。大量统计数据也表明:“网络受众的集聚程度要等于或超过绝大多数传统媒体中的受众集聚度”[16]。因此,互联网并没有消除政治生活中的排他性,只不过,它将排他性的障碍从生产环节转移到了过滤环节,这使得虽然每个人都可以生产在线内容,但大多数在线内容都获得不了链接、吸引不了眼球,并且只具有极小的政治关联度。

在辛德曼看来,我们不能笼统地说互联网是有利于民主,还是损害了民主,真实的情况是,它以一些民主价值为代价强化着另一些民主价值。从最显而易见的层面看,互联网最为突出的政治效果表现在它曝光丑闻的能力上,人们通常所津津乐道的借助于强大的网络舆论力量影响事件进程的案例,大多与丑闻有关。但是,“丑闻并不构成某些理论家们视为关键性协商论证的那类道德讨论。原因之一在于,它们通常并不涉及那些棘手的道德争执领域”[17]。因此,虽然互联网经常以曝光丑闻的方式实现舆论监督的功能,但它对民主政治的贡献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大。况且,这些丑闻通常也都是由那些能够有效利用互联网的精英曝光的,甚至时常成为他们操纵社会舆论的工具,在这一过程中,互联网并没有赋予普通网民什么权力。

在以上这些研究成果出现以后,笼罩在网络传播上的迷思渐次散去了,如今,已经很少有人再相信早期那些巫师般的预言了。在走出网络传播迷思之后,我们又陷入了不知所从的窘境———几乎在关于网络传播的社会影响的任何一个具体问题上,都同时存在着大量乌托邦观点和反乌托邦观点,这些观点相互对立,但都言之有据,让人不知道该相信哪一方。在这种背景下,我们要做的不是和稀泥似的折中与调和,而是将网络传播纳入具体的社会环境中进行考察,并将它与民主政治的关系这一复杂的问题进行分解,找到合适的提出问题的方式。

作为互联网后发展国家,中国的网络传播研究也经历了与西方相似的历程。早期,由于接入成本和技术门槛的限制,互联网只是少数社会精英分子获取信息的工具,它作为社会参与和政治讨论平台的潜力还没有发挥出来。从2003年开始,随着“非典”疫情、“孙志刚事件”“黄静裸死案”等一系列社会事件的出现,互联网在获取信息、组织讨论、形成舆论方面的巨大优势和潜力才真正显现出来。因此,2003年常被称为中国网络舆论元年。此后,网络传播与政治之间的关系成为学者关注的重点,很多中国学者都借用哈贝马斯的公共领域理论,使用“网络民主”“数字民主”等概念,寄希望于一种新型公共领域在网络虚拟空间中的诞生,并由此推动中国社会的民主化进程。

在这种心态影响下,中国的网络传播研究也呈现出明显的迷思倾向,在每一种新媒体形式出现以后,都会有学者将它的传播特点与公共领域理论进行仔细比对,并得出公共领域即将在网络空间横空出世的结论。比如,在BBS的社会影响力逐渐显露以后,就有学者将BBS视为中国公共领域的曙光,认为BBS具有平等、开放、关注社会热点、自由等特点,它让人们可以通过不见面的方式交换意见,交流思想,实现沟通。“在实体社会的公共领域有待发展的时候,BBS作为电子空间的公共领域,已经成为形成公共舆论的一种重要手段,在公共社会生活中发挥着特殊的作用”[18]。

在博客出现以后,很多学者认为它又向理想的公共领域又迈进了一步。比如,有学者提出,BBS往往按照专题来划分,网民一会儿在这个论坛里灌水,一会儿又到了其他论坛,他们参与讨论的形式极其松散,再加上匿名,很可能变得更随意;而博客则弥补了这些缺陷,更有利于塑造有独立人格的公众。此外,BBS中有网管、版主、资深网民、普通网民等不同的等级,他们之间话语权的大小是不同的;而博客则消除了用户的等级差别,使每个人都可以拥有自己的主页,可以对自己的博客进行编辑、设置、管理。因此,如果说传统媒体带来了公共领域的萎缩,那么博客则有扩大公共领域、“收复公共失地”的潜力。[19]

在微博出现以后,又有不少学者提出,在实现平等的话语权、建构公共领域方面,微博比博客更有优势,更值得期待。这主要是因为,使用博客的门槛较高,不是每个人都具有长篇大论的能力,这使得很多人即使开通了博客,也很快就因为缺少关注而懒于更新。相比而言,微博的篇幅更加短小,既不需要完整、系统的内容,也不需要深刻的思想,每个人都可以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随时发布出去,这就降低了对用户文化程度和知识素养的要求。同时,微博还具有发布途径多样、操作简单、交互性强等特点,更有利于激发全民的参与热情。

鉴于中国的特殊国情以及传统媒体在中国生存的现实状况,互联网在中国被寄予了更高的期待。学者胡泳提出,在不同社会中,互联网发挥的作用是不同的。在那些享有充分的政治自由的国家里,互联网只是为政治活动提供了信息传播和动员的又一个有效出口而已。

而在政治自由有限的国家中,互联网拥有相对较大的民主潜力。在这些国家里,互联网不只是在传统媒体之外的信息传播和动员的又一个出口,当其他出口被阻塞或被缩紧时,互联网以其有效性和灵活性,成为促使政治更加具有公共性、更加民主的工具。就中国而言,这种工具并不能保证政治的民主转变,但它在帮助普通公民发出自己的声音、从而建立中国的公共领域方面发挥了重大作用。[20]

新技术的迷思再加上对中国特殊社会语境的清醒认识,使中国的网络传播研究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为一种乐观情绪所激荡,“网络公共领域”“网络民主”“网络抗争”等成为人们热衷于讨论的话题。

然而,随着网络传播的弊端日益显现,以及政府对互联网管控的加强,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纠正早期研究中普遍存在的迷思。有学者提出:“犬儒化、近乎偏执的道德理想主义、非理性、公共事件的娱乐化消费等一直与网络公民的政治参与形影相随,网络政治的这种特点使得以网络公共领域为雏形的中国公民社会构建成为一个异常复杂的课题。”[21]还有学者提出,当前中国网络传播中的公共性正在流失,具体表现为:网络“抱团”现象严重;网上讨论的娱乐化、私密化;人肉搜索、网络暴力、虚假信息层出不穷;商业和行政势力的过度干预;线上行为和线下政府行为不同步;技术和经济壁垒导致的数字鸿沟,等等。[22]显然,这些都是当前中国网络传播中真实存在并日渐突出的问题,绝非无中生有。

如此一来,我们就又一次陷入了两难境地:一方面是网络传播技术潜藏着的诸多可能,尤其是在中国社会语境中;另一方面是它显现出来的无可置疑的糟糕表现,面对这种相互矛盾的状况,我们该如何取舍?在笔者看来,目前我们要做的就是超越迷思,对那些人们已经不假思索地接受下来的结论进行重新审视,这些似是而非的结论既包括早期的那些乐观的迷思,也包括后来出现的一些悲观的与实际状况不符的理论推演。

比如,经常会有人说,网络传播允许人们主动抽取自己想要的信息,而不再是被动地接收被推送的信息。如此一来,每个人都可以各取所需地定制一份“我的日报”或“我的频道”,这会带来信息的碎片化,分散公众的注意力,使那种能引起全社会共同关注的公共议题不再可能出现。正如有学者总结的那样:“窄播引发了人们对美国民主活力的担忧,人们不禁要问,如果公民不再从同一口信息之井中取饮,那么他们是否会分裂成不同的交往社群?如果人们的背景和喜好变得各有差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否会因此而减少?”[23]

然而,如果考察一下当前的信息环境,就会发现这种结论其实是站不住脚的,这种忧虑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的———网络传播不仅没有造成信息环境的分裂、公众注意力的分散,相反还使人们的信息环境变得更加统一,公众的注意力变得更加集中了。这突出表现在一些“现象级”事件的不断出现上,如今,我们经常可以发现,在某个时间段里,全社会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关注和谈论的都是同一个事件。比如,在2015年春节假期过后,柴静的纪录片《穹顶之下》在24小时之内的点击量就突破1亿。这在传统媒体时代是不可想象的。再比如2015年10月开始在网上炒得沸沸扬扬的“青岛天价虾事件”,在传统媒体时代,这样一个地方性的新闻,几乎不可能成为一个全国性的公共话题。因此,在网络传播时代,公众接收的信息和他们注意力并没有碎片化,而是借助于新媒体快速的传播能力和强大的影响力,变得高度统一了。

因此,走出迷思并不意味着走向迷思的反面。由于网络传播技术的发展日新月异,很多研究结论的“保鲜期”都十分短暂,过不了几年就会变得陈旧,甚至完全被推翻,这使得网络传播研究仿佛建立在流沙之上。当前,网络传播研究应避免纯理论的推演,而建立在扎实的数据和案例分析之上。一方面,要走出早期研究中的迷思,认识到网络传播的社会影响是复杂的,笼统地去考察网络传播是否有利于民主,是否建立了一个新的公共领域,并不是恰当的提出问题的方式。另一方面,要避免因为网络传播呈现出种种弊端就完全否定它的积极意义,尤其是在中国的语境中。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网络谣言的形成原因与治理对策研究”(14CXW02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并得到首都师范大学“首都文化建设协同创新中心”资助。]

注释

[1][美]马修·辛德曼:《数字民主的迷思》,唐杰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80页。

[2][英]詹姆斯·柯兰、娜塔莉·芬顿、德斯·弗里德曼:《互联网的误读》,何道宽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9页。

[3]同[2],第145页。

[4]阳光:《华尔街:研究表明57%新浪微博用户是僵尸》,搜狐网,2013年3月13日。http://it.sohu.com/20130313/n368655208.shtml。

[5][加]文森特·莫斯可:《数字化崇拜:迷思、权力与赛博空间》,黄典林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页。

[6]同[5],第7页。

[7][美]弗雷德·特纳:《数字乌托邦:从反主流文化到赛博文化》,张行舟等译,电子工业出版社2013年版,引言第6页。

[8]同[7],第267页。

[9][美]本杰明·巴伯:《强势民主》,彭斌、吴润洲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二十周年纪念版序言,第6—7页。

[10][美]安德鲁·基恩:《网民的狂欢:关于互联网弊端的反思》,丁德良译,南海出版公司2010年版。

[11][美]尼古拉斯·卡尔:《浅薄:互联网如何毒化了我们的大脑》,刘纯毅译,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

[12]SherryTurkle:犔犻犳犲狅狀狋犺犲犛犮狉犲犲狀:犐犱犲狀狋犻狋狔犻狀狋犺犲犃犵犲狅犳狋犺犲犐狀狋犲狉狀犲狋,New York:Simon&Schuste,1997.

[13]SherryTurkle:犃犾狅狀犲犜狅犵犲狋犺犲狉:犠犺狔犠犲犈狓狆犲犮狋犕狅狉犲犳狉狅犿犜犲犮犺狀狅犾狅犵狔犪狀犱犔犲狊狊犳狉狅犿犈犪犮犺犗狋犺犲狉,NewYork:Basic Books,2011.

[14]凯斯·R.桑斯坦:《信息乌托邦:众人如何生产知识》,毕竞悦译,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凯斯·R.桑斯坦:《极端的人群:群体行为的心理学》,尹宏毅、郭彬彬译,新华出版社2010年版;凯斯·R.桑斯坦:《谣言》,张楠迪扬译,中信出版社2010年版。

[15]同[2]。

[16]同[1],第22页。

[17]同[1],第179页。

[18]陈洁:《BBS:中国公共领域的曙光》,《中国青年研究》1999年第5期。

[19]李蕉:《博客:收复公共失地———兼论公共领域的实现》,《学术界》2007年第3期。

[20]胡泳:《众声喧哗:网络时代的个人表达与公共讨论》,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30页。

[21]孙卫华:《网络与网络公民文化———基于批判与建构的视角》,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06页。

[22]郭晶:《网络传播中公共性的流失》,《青年记者》2011年第28期。

[23]DorisA.Graber,犘狉狅犮犲狊狊犻狀犵犘狅犾犻狋犻犮狊:犔犲犪狉狀犻狀犵犳狉狅犿犜犲犾犲狏犻狊犻狅狀犻狀狋犺犲犐狀狋犲狉狀犲狋犃犵犲,TheUniversityofChicagoPress,2001,p.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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