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剧《小镇》的道德世界
2016-09-03王馗
■王馗
淮剧《小镇》的道德世界
■王馗
一个民风淳朴的小镇,因为五百万元的悬赏,骤然间“人心搅动”、“乱象重重”。当年救助企业家的好人是谁?为善不倦的道德模范朱文轩被一致地看作是好人的不二人选。此时,文轩之子意外地欠下巨款,家无积财的朱文轩夫妇无奈之下滋生了侥幸念头。冒认悬赏的人不止一位,朱文轩的名字却没有被公布。为了挽回小镇的声誉,朱文轩作为“道德形象”,必须承担起延续古风的重责,在不断的内心拷问中,他没有选择朱老爹惩戒式的道德担当,而是在众人面前,主动地坦陈真相,实现了真正的“精神传承”。
应该说,淮剧《小镇》的创作者们通过巨款悬赏激起的人心动荡,将一个变化着的社会,浓缩到了有着江淮风情的小镇中。那些所谓“近来世风渐混沌,人心不古失良纯”的道德下滑,正是当代中国最为人所关注的社会现象,也最能让当代中国观众激起共鸣。剧中反复出现的《弟子规》、《三字经》以及其中的经典名句,凸显出一个有着数千年道德传统的国家,在日新月异的社会变革中必然面对的灵魂拷问。小镇在金钱、欲望、贪婪面前的动摇与选择,实际也成为从传统走进当代的中国必然面对的纠结所在。小镇中的“小”人物、“小”个体、“小”思想,面对着的正是关乎民族国家文化命脉存续或断裂的“大”主题、“大”思考、“大”抉择,这种小中见大的艺术构思,让一部戏曲作品幻化出深度的现实批判与人文关怀。
给予剧作家徐新华原创动力的,是美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马克?吐温创作的小说《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小说虚构了一座“整个地区最诚实清白”的赫德莱堡,通过在这个小镇上吃过苦头的外乡人用四万美金的报复,让那些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圣人”们在金钱面前“被那只惨无人道的钱袋吞吃了”,深刻地讽刺了特定历史阶段下的金钱罪恶与人性欺诈。正如小说所说的:“一切脆弱的东西之中,最脆弱的就是不曾在烈火中试炼过的道德”,道德沦丧的不可避免性,与人性先天的罪恶是息息相关的。因此,随着主人公理查兹夫妇在道德“试炼”中败下阵来,那个虚构的赫德莱堡“最后一块遮羞布”也就应声委地。
显然,淮剧《小镇》在似曾相识的情节中,以完全逆向的文学思辨,展现了作家对中国文化精神的深刻体察与绝对奉行。在作者塑造的这个遗世独立的小镇中,朱老爹、朱文轩、薛小妹、秦镇长、快嘴王等等人物形象,都是古镇精神的存续者,都是与传统生活有着血肉联系的文化践行者,甚至那个曾经落难的大企业家及其孙女姚瑶都是带着寻找恩人的良好期待。这种遍及小镇内外一脉相通的文化动机,表面上呈现的是感恩回报的观念与言行,实际就是数千年传统文化所立足的以“性善论”为基础的哲学道德,也是当代中国人基本的精神面貌。在剧作家心目中,每一个淳朴厚重的人性在延续民族道德的同时,正在以自己的方式不断回应着“人之初,性本善”的人文理想。这完全不同于《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中基于人性恶所生发的社会塑造与人物书写。从理查兹夫妇到朱文轩夫妇,从赫德莱堡到中国江淮小镇,最终跨越的是民族文化的本质差异。逆向翻版的故事情节,展现的正是经过烈火试炼的人们,在道德上的深刻自省与最终的人性升华。从这个角度而言,《小镇》实现了对于国外文学经典的民族化转换,让一个附带着近代美国文化背景的文学创作,成功地嫁接并生长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中,一再地展示着中国人对于传统优秀道德的承受、理解与延续。
剧中的朱文轩是一位德才兼备的教师,在听到五百万悬赏时,第一反应便是“救人水火是本分”、“施恩本当不图报”,这正是一个道德恪遵者的初心本意。但是当他在质问儿子替朋友担保时“内心没有半点私欲”?既问出了儿子因贪小利而惹大祸的言行动机,也问出了引发谎言与欺骗的内心欲望。一句“救人的人自己忘了”,让他不由自主地走向数十年行善积德的反面。在他生命履历中出现的“平生第一次把心昧,平生第一次把心违;平生第一次把心累,平生第一次把心亏”,打破了他数十年平静安详与心安理得的生活,也让他在熟悉的环境中对每一个目光、每一个笑容、每一个招呼,都突然之间变得心生畏惧、无限自卑。特别是在朱老爹逐个地宣读出冒领冒人的名字时,舞台上“夸张的造型、定格”,正成为朱文轩夫妇极度复杂的内心世界的写照:“汗奔”、“血涌”、“头晕”、“目朦”、“慌张”、“惊恐”、“无措”、“脸红”、“耻笑”、“嘲弄”、“鄙弃”、“讥讽”、“煎熬”“绝望”、“地陷”、“天崩”,这些因瞬间到来的道德惩戒而呈现在身心感受的词汇,以极具冲击力的艺术节奏,构成了对人心的极度问难。应该说,《小镇》以冷静的文学理性、严肃的哲学思辨以及真实的人性体验,借助对个体生命的解剖,展现了道德自律在心灵倾斜之际特有的震慑力量。尤其是小镇里的头面人物,一个个遭受道德的指责,不得不离开生长于兹的环境,这种经由道德的“烈火”进行试炼的脆弱人性,在近乎恐怖的规训惩罚中,最终归于走投无路。
《小镇》所展现的这种心路历程,延续了中国戏曲对于道德教化的优良创作传统。例如在明清两代的民间舞台上,遍布长江流域南北的目连戏,就以神道设教的创作主旨,来展现戏曲扶整人心的教化职责。特别是剧作提炼出的“心头火、心头火,说其根因非小可,初生只是一星星,一团私欲来包裹,发时烧破善菩提,燃时毁却平安道”,以微小的人性之恶来诠释破毁善业的本质动因,显示了传统道德之于平常人生的规范意义。可贵的是,《小镇》中的朱文轩在延续传统道德理想的时候,不仅仅在思想观念上的“止于至善”,更主要的是通过个体生命的现代选择得以实现的,这当然突破了中国戏曲惯常的创作格局。
所谓的“现代选择”,即朱文轩进行的道德选择,不完全是传统意义上的改过迁善,而是符合当代社会伦理的要求。剧中的朱老爹是小镇传统道德最完美的奉行者,被看作是“小镇的圣人”,但是在不断趋于混乱的小镇局面中,他四十年如一日的“榜样”、“楷模”、“典范”,却呈现出了另一个生命的状态。原来曾经带给小镇荣誉败落的事件,始作俑者竟然是他的“一念之差”。他用“四十年神坛高坐作榜样,四十年寡言少语筑心墙。四十年布衣素食惩过往,四十年人生漫漫作道场”的道德坚守,弥补着过往的错误。这种依靠一辈子的自我放逐与自我惩戒,本来就是传统道德转凡成圣的重要途径,而且会随着小镇下一任道德模范的产生而悄无声息地成就人性的神圣。但是朱文轩并没有接受上一代人的准则,并没有用一辈子的“说谎”方式来为小镇树立榜样,相反以“飞蛾扑火”的坦陈己过,实现了道德的涅槃再生。
剧中的两代“好人”,代表了两个时代中应有的道德标准。一个将自身过错看作是永恒的罪业,终身忏悔;一个将一念善恶看作是可以更改的道德因缘,即时纠正。前者以自惩自戒的方式,让晦暗的人生承载道德的重负,显得更加被动刻板;后者则以自省自救的方式,让道德的光彩照亮有错的生命,显得更加积极生动。两种自珍自重的生命抉择,代表了一以贯之的传统观念,但两种各不相同的表现方式,却显示了道德人生的时代变迁。在中国民间曾经有一副著名的楹联:“善孝为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子;万恶淫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终古少完人”,“心”与“迹”的辩证关系本来就是因人、因事、因时、因地而有更加圆融的结果。但是,传统道德的震慑与惩罚却远未实现这种人性化的观照。特别是在戏曲舞台上,正人君子的反省向来甚少涉及人性的污点,而群黎宵小即便人性纯正也难免鼻子上描画一块白豆腐。戏曲模式化的行当再现形式,实际限制了完整的人性展示,当然也限制了完整的道德理解。偏于道德教化而缺少人性内涵,偏于道德惩戒而缺少人性关怀,这在大量的传统戏曲作品中比比皆是。显然,《小镇》通过朱文轩身上所体现出的“诚诚恳恳,说出真相,真真实实,袒露胸膛,磊磊落落,心明胆壮,为了小镇,重塑信仰,灵魂救赎,责任担当”,将现代社会对于人性与道德的丰富性赋予其中,同时以现代社会的理性与宽容,展现出更加积极的道德建设与人性修缮。从这个角度而言,淮剧《小镇》实现了传统优秀文化的创造转化与创新发展,用“留下斯文,留下尊重,留下颜面,留下宽容”的艺术亮色,让戏曲走进了剧中人丰富变化的内心世界,也契合着身处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观众们多元的审美观照。
《小镇》所集中描摹的江淮古镇,也成为人的心灵居处,人心之善恶可以收纳于此,人心之救赎亦在于此。正如在剧终小镇古钟的敲击声中,那些被道德驱离的犯错者和小镇的居民们“做着相同的敲钟动作”“众人相拥着走向台前,充满希望地望着前方”,剧作家设置的场面,实际将中国人身处社会转型时特有的民族心理体验,隐喻在朱文轩以及他身边每一个个体的言行忏悔与生命成长历程中,同时报以深沉的期待与美好的憧憬。小桥流水、白墙青瓦,这种江南的记忆,温馨、单纯、清白,是传统优秀道德至今能够引发人们心向往之的魅力所在。由此搭建起来的小镇,正成为中国现代进程中的寓言与象征,带给每一个观众哪怕是只有在剧场中的心灵震撼。对于淮剧而言,《小镇》是一部成功的新创作品,显示了这个剧种在现代戏创作中的里程碑意义;对于中国戏曲而言,《小镇》同样是一部成功的经典力作,显示出独重心理呈现的题材类型,这也是戏曲走向现代的重要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