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镇》
2016-09-03徐新华
■徐新华
我的《小镇》
■徐新华
个人创作生涯二十余年,从来没有一个剧本自心田萌芽至剧本出炉,孕育二十多年。也从来没有一个剧本,从开始产生创作欲望到剧本构思、剧本问世,时间长达十年。除了这一部《小镇》。它是我的唯一。
我与马克·吐温的《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
有三部小说对我产生过重大影响。一部是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我不知道还有哪部小说可以像这样表现人的强大的意志力和生命力!一部是约翰·高尔斯华绥的《苹果树》,我也不知道有哪部小说可以像这样把爱情写得如此浪漫同时又如此残酷!当然,影响最大的是马克·吐温的《败坏赫德莱堡的人》,看完之后我难以用语言描述它,却也是刻骨铭心!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身边有许多读书的朋友,我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推荐这部小说,我说,不看你会遗憾,以至于我那本《中外著名中篇小说选》(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4年出版)因不断被出借而变得又脏又破,面目全非(那部小说集里还有《伊豆的歌女》《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第四十一》《老人与海》,后来大家借书已是各取所需),直到不得不用透明胶布固定住即将脱落的封面,我才不得不停止向别人推荐这部小说的疯狂举动。那时候,我还从没有打算过要从事戏剧创作。
1992年我进入剧目室,开始接触大量剧本和剧目。时不时的,我会想起《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看《老妇还乡》时我会想起它,看《萨勒姆的女巫》时我也会想起它,我常常下意识地拿它跟许多在世界各国搬演的经典剧目相比较,也常常奇怪于如此思想深刻、构思奇妙、戏剧冲突强烈的小说却为何无人起意将它搬上舞台。却从未设想过自己创作改编,因为我不敢轻易触碰,我自觉功力不逮。
2003年,机关事业单位组织观看反腐败电教片,看着许多曾经相当优秀相当正直的人在铁窗里痛哭流涕地真心忏悔,特别是反思自身变质过程时,我深受震动。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儒官,曾经有很好的家教,很高的学养,刚工作时,因不忍贫困地区的儿童无法入学,他居然将父辈留给他的遗产十几万元人民币尽数捐出。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十几万!他后来贪腐的数额折算起来都不及他当初捐出去的!忏悔时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用到了一个词——如果,如果当初能够警惕自己,如果当初能够抵挡诱惑,如果生命可以重来……可是,人生的残酷恰恰在于没有“如果”。
那一刻,我突然又想起了《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那一刻,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我要写一个剧本,写一个以善良正派著称的人不知不觉的变化过程。变的过程合情合理,变的结果触目惊心,让每一个观众在看的时候都能联想到自己,都能够有所触动有所感悟。
我与《小镇》
2005年,《小镇》和我的另一个剧本《真假二十四小时》几乎同时有了构思,当“扬剧王子”李政成跟我约稿时,思索再三,我决定先写《真假二十四小时》,因为当时《小镇》的很多东西我似乎还没想透。这一搁,因种种原因就搁了六年。然而,六年中,我从没停止过对这个剧本的思考。生活中、书本里,戏剧、电视、电影、网络等所有的媒介,只要发现跟这个题材相关的信息,我都会敏感地捕捉。六年中,我从没停止过因这个剧本所引发的人生思考,社会巨变、人世沧桑、生活磨砺、岁月积淀,它让我明白了这世间的颜色并不是非黑即白,其间还有灰色地带。感谢时光,它让我成长,让我能够用沉静的目光、宽达的胸怀、包容的姿态来看待这个繁复的世界。于是,一个历史悠久、传统深厚、民风淳朴的小镇在这种背景下渐渐成型,在我心中生活了许多年、不断改变着形状的朱文轩带着自己的印记渐渐脱胎……2011年我开始写《小镇》提纲,数易其稿,2012年下半年,我全心投入《小镇》的剧本创作。
很多人有反复看自己喜爱的作品的习惯,有些人则不然,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你若再看旧时作品,感觉怕不似当年。我属于后者,我不愿破坏我生命中那个黄金时段的任何记忆。因此,八十年代之后,我再也没看过那部小说,尽管它遍体鳞伤地被我珍藏在我的书架。到了开始酝酿、创作这部剧本,我就更不愿回头再看。不回头看,是因为不想受影响,我已经不打算重复原小说揭示的主题;不回头看,是因为小说中一些精彩的“必演景”已经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不回头看,是因为我想专心写一个中国的而且是我的《小镇》。
对于这个使自己产生冲动数十年、构思长达十年的剧本,我调动了自己所能调动的积累:生活的,知识的,书本的,以及建立在自己认知的基础上而创造和想象的。有人看过剧本之后说,没看见现代戏这样写过。是的,这个小镇和小镇的人小镇的生活,如同莫言笔下的高密乡,如同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百年孤独》中的加勒比海沿岸小镇马孔多,它不是真实存在,但也并非莫须有,它是生活和艺术想象的嫁接和融合,是当代社会现象和精神世界的浓缩,它追求的是生活本质的真实,它更多地带有寓言和象征意味。我试图构建起的,是一个让观众相信的艺术世界,通过这个艺术世界,传达出我的愿望和诉求:我希望通过朱文轩的沉沦和自救,写出道德自我完善的艰难,写出知耻而后勇的可贵,写出自我救赎和道德担当的可敬。正如莫言评述《百年孤独》这部标志着拉美文学乃至世界文学高峰的巨著时所说“……他在用一颗悲怆的心灵,去寻找拉美迷失的温暖的精神家园。”写作过程中,我不断地拷问着自己,不断地检视自己的灵魂,我们为什么被腐蚀?我是否经得住腐蚀?我随着朱文轩一起经历迷惑、痛苦、悔悟、自省,一起经受心灵的熬煎和博弈,一起经历灵魂的净化和洗礼,一次次置之死地而后生。当最后朱文轩决心说出真相而甘做扑火的飞蛾涅槃的凤凰这段唱词完成时,我的泪水汹涌而出,我和剧中的朱老爹一样,为朱文轩的浴火重生而欣慰,为小镇的道德重塑而欣喜,为小镇所有的曾经而百感交集。记得当时我立即搁笔,哭了个酣畅淋漓。
不知道是谁跟我说过这样一句话:所有的传统戏都是当时的现代戏。我经常想起这句话。是的,《窦娥冤》《赵氏孤儿》《西厢记》《牡丹亭》等等这些经典的历史剧、传统戏,无一不是从不同角度反映了当时的现实生活和社会面貌。中国当代如曹禺、老舍、陈白尘等戏剧大师经过历史检验而流传下来的作品,无一不是那个时代的缩影。如果今天的作者中有作品有幸能够经过时间的淘洗而留存下来,那么,后来的人们将通过你的作品了解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风貌,了解这个时代的伟大之处、荒谬之处,了解这个时代的人的挣扎、困惑、向往、追求。创作《小镇》时,我也一直在思索,何以一部《败坏了赫德莱堡的人》会让我二十余载不能忘怀,它的价值何在,力量何在。直至《小镇》剧本完成,我恍然大悟,当初小说打动我让我始终丢不掉放不下的,根本不是如小说评论所说“深刻批判了资本主义的道德虚伪”,而是我发现了小说世界与现实世界超越时空的可怕对应,发现了面对诱惑时人性共同的弱点,它不因地域、时代、主义的不同产生差异,它可能发生在过去、现在和将来,它让我揪心,让我恐惧,让我警醒,让我产生强烈的责任感!所以,我才会对这一题材不离不弃,所以,我才会对《小镇》充满感情。当小镇的钟声在剧场回荡,我希望我们会警醒,心若无坚固的堡垒,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一度迷失的朱文轩、薛小妹、杜傲初、陈守言;我希望人们会思考,在今天这个泛物质主义的时代,怎样维护我们心中最圣洁的领地,怎样维护以道德和信仰为重心的精神世界;我更希望人们能相信,这片有着几千年文明的土地,蕴藏着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朱文轩们,骨子里仍然有着不灭的精神力量!这是穿越时空的永远的钟声!
我不知道能否达到预期,但是我想,无论如何,我该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