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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的幸福时光
——听三位大指挥家的现场音乐会

2016-08-22乐评人李大兴

中国艺术时空 2016年4期
关键词:肖斯塔科维奇指挥家交响乐

乐评人 / 李大兴

2016年的幸福时光
——听三位大指挥家的现场音乐会

乐评人 / 李大兴

【内容提要】肖斯塔科维奇《第十五交响曲》浸透了他的生平。在我的感觉里,这是只有历尽沧桑的人才能写出的声音,他的表达深藏、克制,却有着震撼人心的力度。与此相比,之后的柴可夫斯基《第五交响曲》简直是显得青春激情。虽然真伪难辨,《见证》毕竟透露了肖斯塔科维奇的复杂。由于近现代历史渊源,几代人都深受俄罗斯文化影响,我们更容易走近俄罗斯的气质与心灵并心向往之。

拉维尼亚音乐节 肖斯塔科维奇 见证 第十五交响曲

今年最幸福的是,从2月到4月不到三个月时间里,听了三位世界级大指挥家的现场音乐会。这样高密度的好运,似乎在我的聆乐史上也是头一遭,值得特书一笔。我有在一场精彩音乐会后记录听感的习惯,遂演缀成文。

2月6日晚上我去听著名俄罗斯指挥家格纳迪·罗日杰斯特文斯基(Ge nnadyRozhdestvensky)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第一交响曲》和《第十五交响曲》。上个世纪20年代30年代出生的指挥家已经凋零大半,最近马苏尔、布列兹的相继仙逝令人感慨。

在苏联指挥家里,世界级大师自然当属康德拉辛和穆拉文斯基。前者的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后者的柴可夫斯基交响乐,堪称里程碑式的演绎。他们二位之外,苏联指挥家英才辈出,只是由于铁幕的隔绝、苏联解体后古典音乐的衰落,他们在欧美流传不广。这一代人如今健在的已经不多,还活跃在音乐厅的最年长一位,应该就是罗老吧。

去城里听音乐会的晚上,正是农历除夕。去年这个时候,也是有好几个春节晚宴,而我去听了穆迪指挥的莫扎特《安魂曲》。当时写过:“对我来说,热闹的节日可以不过,音乐不可不听。”35年来,我仅仅在国内度过一次春节。我想我很幸运,从来没有看过春晚的现场电视转播,春晚对于我不存在,就好像中国足球队一样。芝加哥今年暖冬,2月初竟然看得见草地芳菲。我记得罗日杰斯特文斯基,首先因为这个名字又长又绕口,无论中文英文,都是如此。因为我只收集和听黑胶,他的唱片我并不多。他那一代著名指挥实在太多,罗老当年也没有十分突出。但是当我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眉发皆白的老先生目光柔和、面带笑容缓缓出场时,立马有一种预感,这场音乐会将十分精彩。

好的现场音乐会,其效果与冲击力是唱片难以比拟的。尤其是大型交响乐作品,其中的轻与重、细腻与恢弘,只有在场才能够充分地感受。罗老手握一只长长的指挥棒,从一开始就显现出清晰明确、细致干净的风格。在他的控制力下,第一交响乐从容有节度地展开。声音很轻,轻到我仿佛可以听见自己的呼吸。一个指挥家的功力在此时体现:是否有音乐的讲究、张力的保持,是让人屏住呼吸、还是听得想睡?一个交响乐团的功力也在此时体现:每个单独的乐器演奏如何,都能听得清楚无遗。

肖斯塔科维奇《第一交响曲》是他20岁时完成的,充满生命力与探索。《第十五交响曲》是他最后一部,终乐章缓缓走向沉寂,仿佛是关于死亡的预感。这样两部交响乐在同一场音乐会聆听,会是怎样的效果,令人期待。第一交响乐是肖斯塔科维奇音乐学院毕业作品,几年后由布鲁诺瓦尔特指挥演奏,轰动一时,是肖氏的成名作之一。虽然写于弱冠之年,《第一交响曲》已经是一部完成度很高的作品,而且表达出作曲家悲观忧伤的气质。从这里开始的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在“第五”之前是现代性逐渐增强的,却因为1936年被批判而不得不转向。不过如今看来,这一转向反而成就了他后来许多部伟大的交响乐。

有朋友听说我去听这场音乐会,就也想去,一打电话,票已售罄。熙攘的交响乐厅里,亚裔面孔不多。海外华人听古典音乐现场的极少,顶多是郎朗、李云迪演出时来凑热闹,听肖斯塔科维奇的就更少了。大抵中国人的耳朵喜欢旋律、喜欢和谐,这两个在肖氏的音乐里都不那么重要。在我看来,肖斯塔科维奇更多是在不和谐的声音里,曲折地有时也是很克制地表现强烈的感情。他对音声、音色极其敏感,对各种乐器的表现力了解得十分细致,在他的交响乐里的呼应搭配无与伦比。他的作品是弦乐、管乐、打击乐并重,尤其是打击乐出神入化的运用,似乎可以说是前所未有。

《第一交响曲》好听,也不是很难,所以和“第五”一起,是肖斯塔科维奇脍炙人口的交响乐之一。我有若干版本的黑胶,听到过不少出色的诠释。我更想听的是“第十五”,这部最后的交响曲在肖氏去世前四年完成。我第一次听是十年前在拉维尼亚音乐节,詹姆斯·康伦指挥芝加哥交响乐团。当时深受震撼。不过康伦我以为是一位一般的指挥家,严谨、中规中矩,但是才气有限。我后来听的“第十五”,是这部交响乐的首演黑胶,指挥是肖斯塔科维奇的儿子马克西姆。这张唱片保留价值很高,但是演奏本身并不给人很深印象。我一直在找康德拉辛指挥的“第十五”黑胶,海汀克的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我收藏了好几张,最近终于收到他指挥的“第十五”,确实是很棒。

我完全没有想到,罗老会把这部交响乐诠释得如此唯美,与以前听的版本很不相同。第二乐章的大提琴独奏,几乎是沉静的悲伤;第四乐章的打击乐器,竟然有些轻灵美妙的味道。回忆是无限美好的,在美好回忆隐去的尽头,音乐缓缓归于沉寂,飘向天国。罗老的“第十五”超越了压抑,不仅仅是节制,而是让你感受肖斯塔科维奇音乐的纯美,这种美本身具有超越的力量。

“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此即喜怒哀乐未发之体,未尝不与圣人同,却是靠他不得,盖未经锻炼,一逢事物,便豁然而散……世人日逐于外,喘汗不已,竟无一安顿处,到得气机收敛之时,不用耳目,则葭管微阳,生意渐回。息,生也,“好恶与人相近”,正形容“平旦之气”。此气即是良知,不是良知发见于此气也。但使此气虚灵不昧,以之应事接物,则旦昼自然合节。朱子却言“夜气上未有工夫,只是去旦昼理会”,未免倒说了。“平旦之气”,即是寂然不动之体,乍见嘘蹴,即是感而遂通。“好恶与人相近”,即是喜怒哀乐之未发。感而遂通,即是发而中节。孟子指点出来,使人人可认,不堕于有无二边。[1](册,P138-139)

今年成立一百二十五年的芝加哥交响乐团,也和十年前很不一样。穆迪似乎还不能称为一代大师级的指挥家,但我以为他真的是一位杰出的乐团总监。严厉往往不被喜欢,但是对于乐团训练还是有必要的。如今的芝加哥乐团,真是指挥想要什么,就能出什么样的声音。弦乐、管乐、打击乐的水准都非常整齐。芝加哥交响乐团素以声音饱满著称,是美国乐团的代表,但是这場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充分显示其细腻轻柔的表现力。

与平常演奏德奥作品时,老年人居大多数不同,当晚的听众几乎有一半是年轻人,而且大多正装出席。帅哥靓女颇为养眼,与音乐的内容形成一种奇妙的对比。无论如何,肖斯塔科维奇能够进入下一代人,是很令人欣慰的,也很说明他的音乐里内在的魅力。

罗老在音乐会结束后,露出孩子般的笑容,双手向听众递去一个飞吻,然后夹起乐谱,缓步离去,仿佛一部童话片里的老人。他是海丁克之后我现场听到的第二位半人半仙的大家,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我知道今夜是毕生难忘的几场音乐会之一,我也知道大约再也听不到罗老指挥的现场了。

杨松斯率领巴伐利亚广播乐团来芝加哥演奏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当今在世的大指挥家里,唯独他我还没有听过现场。这次的曲目又是这样大的作品,自然是不能错过的。据说杨松斯对肖斯塔科维奇的诠释别具一格,这次指挥的又是他自己的亲兵,近年来备受好评的巴伐利亚乐团,应该会充分表达出他自己的风格。

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是仅次于《第五交响曲》的又一部脍炙人口的作品,虽然早年被认为是歌颂卫国战争的应命之作,但是在据说是作曲家本人口述回忆录的《见证》出版后,其中别有深意,隐寓着对斯大林肃反清洗的批判之说兴起,《第七交响曲》也从此再一次经常被演奏。

古典音乐即使在苏联时期也还是群星璀璨的,毕竟音乐在语言之外,一定程度上还能够逃脱无远弗届的意识形态管控。肖斯塔科维奇的作品是这一时期的见证,虽然沃尔科夫编撰的肖斯塔科维奇口述回忆录《见证》的真实性受到广泛质疑。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往往忘记肖斯塔科维奇生存在怎样一个年代。从斯大林时代起,口是心非成为生活的常态,在虚伪的外表下度过双面人生逐渐成为一种习惯。肖斯塔科维奇真实的内心世界,只能在他的音乐中寻找。

在我看来,肖斯塔科维奇是高压时代生活与人格高度分裂的典型案例之一,在某种意义上他的大多数作品都是别有怀抱。那种撕裂的感觉,那种不和谐的痛可以说是他的主要风格。因此,反而也不必过度追究作品背后的具体含义。我留意的是,《第七交响曲》相当程度上继承《第五交响曲》的回归传统倾向,这里边有肖斯塔科维奇不得不如此的妥协,但是在效果上,这部作品却因此更广泛被喜爱被接受,也未尝不是一种吊诡吧。

4月17日下午杨松斯指挥肖斯塔科维奇《第七交响曲》结束后,全场起立鼓掌超过10分钟。这么热烈的场面,好久不曾见到了。素以严谨著称的杨松斯,显然是没有准备在指挥一部80分钟的交响乐以后再加演,所以返场谢幕了五六次,摊开双手表示歉意,最终还是没有加演。

芝加哥的古典音乐听众真是模范,听音乐时连咳嗽声都极其罕见。今天第一乐章拨弦开始时声音极轻,却能够听得清清楚楚。这种极轻的处理,如同超慢的演奏一样,最见指挥和乐队的水准。杨松斯名不虚传,音乐织体、指挥语言都十分清晰细腻。整部交响乐的张力、对比和结构令人赞叹不已,如果说略有不足之处,是第一乐章最后高潮部分的节奏和力度还可以更强一点。不过这也许与巴伐利亚广播乐团的演奏风格有关,这是一个十分出色的欧洲乐团,音色讲究,柔美靓丽,与芝加哥乐团的硬朗恰成对比。弦乐气息十分悠长,巴松和长笛独奏尤其出色:前者厚实、后者纯净,堪称一流。

这部被称为《列宁格勒交响曲》的作品虽然是在列宁格勒围城之中完成,究竟与列宁格勒有多少关系还是颇有争议的。战争与革命、激情与扭曲、痛苦与沉寂,这部作品是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里的鸿篇巨制,第四乐章结束时的高潮也确实是气势恢弘。这样的大交响乐,最需要听大指挥家的现场,既可感受作品的震撼也能直达细节。

我很少听CD,所以杨松斯的录音听得很少。这一场听下来,觉得他是极有个性又偏重理性一路的,难怪被归入富特文格勒的传统。他对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的处理,迥异于罗老,却也是或多或少避免厚重深沉的俄罗斯风格。以后真要多听他,不过杨松斯也已经73岁了,20年前曾经心脏病发作,大难不死的他,走下台时步履微呈老态。作为指挥家,他如今是日臻化境吧,只是听说他因为身体原因,极少来北美演出,不知道何时有机缘再听到他的现场。

4月的最后一夜,阴雨连绵,气温还不到10摄氏度。这样的天气令人想起托马斯·艾略特的诗句:“四月,是残忍的季节……”幸好还有古典音乐,当需要的时候,你在那里可以找到纯粹、救赎,甚至是幸福感。我一直心存感恩:住在芝加哥是幸福的,可以经常听到世界上最好的乐团、最好的指挥。于是我在风雨中独自驱车50公里,抵达芝加哥交响乐厅温暖的金黄色灯光中,听87岁高龄的海丁克指挥莫扎特《第二十二钢琴协奏曲》和理查德·施特劳斯的《阿尔卑斯交响曲》。

出生在1929年的海老,少年成名,年仅32岁就担任荷兰皇家大会堂乐团首席指挥,三年后出任音乐总监,率领该乐团27年,是门格尔贝格之后任期最长、再次将大会堂乐团带上古典音乐世界之巅的大家。2006年,他以年迈为理由,谢绝了芝加哥乐团要他接巴伦博伊姆任音乐总监的邀请,但是接受了首席指挥的职务,带着芝加哥乐团走过从巴伦博伊姆到穆蒂的两年过渡时期。

十年来,我每一季都会去听海老的音乐会,在我心中,他是我曾经亲聆的最了不起的指挥家。海老无疑是德奥学派传人,其一甲子指挥生涯中曲目十分广泛,对我影响最深的是他对布鲁克纳、马勒的诠释。虽然以前就听过不少版本,然而是海老引领我真正走进布鲁克纳、马勒的世界。那年马勒《第九交响曲》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消失之后,全场静穆,不知过了多久,才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我是在听了海老指挥的布鲁克纳《第四交响曲》之后,深感其情怀,于是去比较手头的七个版本的黑胶,从这里再去重听、去比较不同版本的第七、第八交响曲,对布鲁克纳交响曲有了全新的感觉。

让我最难忘的一场音乐会是海老诠释舒伯特《大交响曲》(第九),这种听过许多版本、耳熟能详的作品,一般是很难再感受到新的激动的,但是海老却有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我听完之后目瞪口呆,是那种见识到一部新的伟大作品时的感觉。

我看着海老一年年老去,却一直坚持每年一部八九十分钟的大作品,到去年还演绎了马勒《第七交响曲》。第一次看到他步履蹒跚,背影从舞台上消失时,一种孤独的感觉。我从地下车库升起,夜色如水,也有些怅然。不料想今年他走上台时,又恢复了以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令人顿感欣慰。

演奏莫扎特《第二十二钢琴协奏曲》的蒂尔·费尔纳(Till Fellner)是一位我不熟悉的奥地利钢琴家,不过多年来我知道海老在选择独奏家、独唱演员方面别具只眼,往往带来惊喜。果然这一次也不例外,费尔纳是布伦德尔德弟子,演奏莫扎特的高手,音色考究纤细,略近彼得·塞尔金(Peter Serkin)。我恰好坐在一楼第五排左侧,用望远镜看钢琴家的手指动作非常清楚。费尔纳双腕微悬,指尖触键,这种触键法虽然力道不是很强,却富于幽微变化,尤其适合演奏莫扎特。

莫扎特《第二十二钢琴协奏曲》(K482)相对不那么常被演奏,写于整整330年前5月1日《费加罗的婚礼》首演前夕,作品本身富于歌唱性,也有着《费加罗的婚礼》的影子。以黑管取代双簧管,木管乐与弦乐呼应钢琴,旋律优美松弛,多回旋部分。上半场听完,被我动员来听现场的朋友就已经大呼精彩了。

这一场音乐会的重头戏自然是在下半场《阿尔卑斯交响曲》,理查德·施特劳斯不分乐章的标题交响诗说的是自夜至日出、登顶而至日落的登山回忆,但也很容易被解释为一生过程之象征。不过这部作品其实不需要太多解读,本身的壮丽起伏、色彩斑斓已经足够震撼。上一次听它还是2012年底,杜达梅尔指挥西蒙·玻利瓦尔乐团,用力过度,160人的乐团演奏,声音一片轰鸣。海老棒下,则是精致准确,舒展自如。虽然我坐的位置有一点偏,但是每一个音部的声音仍然是非常清晰,大师的细节处理功力在波澜壮阔处尤其凸显。平心而论,三年半前的失望不能苛责杜达梅尔,芝加哥乐团的管乐水准应该是全世界前三名,把那个委内瑞拉青年乐团甩出不只一条街去。音乐会结束后,和朋友交换了几句感想,就在门外匆匆道别。夜雨依然霏霏,身心却是一种淋漓酣畅的感觉。

海老一如既往,对尘世间的事没有多少关注,谢了两次幕就缓缓离去。我在40年前就感觉到听古典音乐可以带灵魂出世,然而在一个乐者身上找到出世感其实十分罕见,海老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感觉完全超然尘外的大指挥家。

值得一提的是,海老早在中年就录有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全集,被公认为非苏联指挥家中最佳诠释。他指挥的《第十五交响曲》,既非康德拉辛的厚重,也不是罗日杰斯拉文斯基的唯美。淡定、节制,却经得起反复吟味,第四乐章就这样徐徐走向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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