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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系交响
——访中国第一代交响乐指挥家韩中杰

2016-08-22中国艺术研究院史青岳

中国艺术时空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泽征尔演奏员交响乐

中国艺术研究院/史青岳

情系交响
——访中国第一代交响乐指挥家韩中杰

中国艺术研究院/史青岳

作为中国第一代交响乐指挥家,韩中杰先生亲历了中国音乐近一百年的发展历程,参与了中国交响乐事业的建设和发展,从根基上为中国音乐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本文通过对韩老先生的采访,还原西方音乐以及交响音乐在中国的启蒙和发展。

韩中杰 指挥家 音乐历程

韩中杰,1 920年11月生于上海。作为96岁的老人,他经历了中国近一百年的社会变迁,目睹了中国音乐近一百年的发展历程;作为中国第一代交响乐指挥家,他参与了中国交响乐事业的建设和发展;作为中国歌舞团管弦乐队、中央乐团和中国国家交响乐团的三朝元老,他积极扶植中国的青年作曲家和青年演奏人员;作为音乐教育家,他培养了众多音乐专业的人才;作为一名富有责任感的艺术家,他扶持和辅导中学生交响乐队,提高年轻人的音乐素养,从根基上为中国音乐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笔者有幸拜访到韩老先生,听他讲述这充满坎坷而又幸福的一生。从他的故事中我体会到了坚韧不拔的精神力量,感受到了他对待音乐的纯粹,对待事业的认真和执著。这种精神的力量令我感动,是我们年轻一代学习的榜样!

史青岳(以下简称“史”):韩先生,您好,作为中国第一代交响乐指挥家,您目睹了中国音乐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历程,亲历了中国交响乐的兴起和发展,参与了中央乐团的创建工作,是中国歌舞团管弦乐队、中央乐团和中国国家交响乐团的三朝元老。在您从事指挥之前,您是一位优秀的长笛演奏员,您的音乐启蒙是在何时?

韩中杰(以下简称“韩”):我的家庭与音乐是毫无渊缘的,当年在上海有几所外国人办的学校,这些学校在英租界用英语进行教学,在法租界用法语进行教学。工部局在租界内办了4所以英语为基础的中学,我上了其中的华童公学,这是我祖父的主张,他希望我能够接受高水平的教育,将来考上大学。但我小时候喜欢吹口琴,爱唱歌,像《大路歌》《毕业歌》都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的堂叔业余时间跟上海工部局乐队的副首席学习小提琴,他经常给他的孩子讲些音乐方面的知识,我就跟着学了一些。我的小叔也很喜欢音乐,我经常跟他去一个广东人组织的同乡会——俭德会俱乐部,这个俱乐部里的人经常摆弄乐器,使我产生了兴趣。当时,华童公学要成立笛鼓队,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这种只包含短笛和鼓的笛鼓队在当时的英国很流行。在笛鼓队我吹的是短笛,但感到不过瘾,于是母亲帮我买了一支旧的老式长笛,这就算开始练习长笛了。开始教我演奏长笛的教员是“明月歌舞团”的演奏员张弦,他虽不是科班出身,但他用正规教材和正规方法来教我,对我的长笛入门有很大帮助。

韩中杰

有一次,华童公学组织学生去听上海工部局乐团的一场音乐会,当时演奏的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我的心灵立刻被那气势磅礴而又恢宏壮观的音乐震撼了,这是我第一次现场聆听欧洲古典音乐。就是这一场音乐会和伟大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使我毫不犹豫地确定了自己的人生道路——毕生从事音乐事业。

史:当时的上海工部局乐团被称为“远东第一”,这个乐团的编制是什么样的?

韩:它是远东闻名的职业交响乐团,对交响乐在中国的传播和发展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中国交响乐历史上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乐队成员都是外国人,他们大都是意大利、俄罗斯、德国、捷克以及奥地利的音乐家,乐队指挥叫梅百器,是一位意大利钢琴家。这里有不少高水平的白俄演奏员,但大部分不是主力,首席多数是意大利人。

史:上海的音乐界在当时是俄罗斯人和意大利人的天下吗?

韩:是的。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俄罗斯人,他们多数是十月革命后逃亡到中国的,被称为“白俄”。这些俄罗斯人有一小部分在上海工部局乐团当演奏员,大部分都在上海国立音专当教员。上海国立音专的教员基本都是俄罗斯教授,他们的水平都非常高,钢琴系两位主要教员查哈罗夫和拉萨列夫是俄国人;声乐系主任是俄罗斯非常著名的男低音歌唱家苏石林,他在音专为中国培养了许多优秀的歌唱家,60年代俄罗斯音乐家被允许回国后,他被聘为莫斯科音乐学院的教授;管弦系主任舍甫磋夫也是俄国人。而工部局乐团的主力是意大利人,指挥梅百器、首席富华以及其他声部的首席基本都是意大利的音乐家。

史:您考入上海国立音专后的长笛老师是俄罗斯音乐家吗?

韩:是的,我的长笛老师叫佩切纽克,他是上海工部局乐队的副首席,他的音乐素养非常高,和他学习期间,我的专业水平得到了很大的提高。他严格按课程要求给我上课,而且经常增加课程以外的教材,譬如不同风格的华彩乐段,这些乐段没有严格的固定节奏,需要演奏者按作曲家的思路即兴发挥,这有很大的伸缩性,佩切纽克用这种方式来拓展我的思路,对我的帮助非常大。他还经常拿出二重奏乐谱和我一起合练,他在演奏时的音色始终是我效仿和追求的榜样。

史:您从音专毕业后,来到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工作,请您介绍一下这个音乐院当时的情况。

韩:这个音乐院设在青木关关内,是当时国民党政府官办的正规音乐学府,在青木关外不远的松岭岗,还设有一个音乐院分院。当时国民党中央政府迁到重庆后就做出安排,将来抗战胜利后,青木关的国立音乐院随政府迁回南京,而松岭岗分院迁至上海。我当时在吴伯超当院长的青木关总院工作,教视唱练耳和长笛。

当时,在音乐院工作的有管弦系主任章彦,作曲系主任江定仙,教务主任陈田鹤,声乐系主任黄友葵,声乐教员伍正谦和曾叔懋,民乐教员杨荫浏和储师竹,女琵琶演奏家曹安和等。其中江定仙和陈田鹤都是黄自的得意门生。

史:您在上海国立音专上学期间,随陈洪先生学习视唱练耳,他的哪些方面对您影响比较大?

韩:他是我的伯乐,对我帮助很大。1937年,我上高二,那时决定去考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这引起了祖父的强烈反对,并表示不再提供对我的经济支持,可是我对音乐的热爱已经不能顾及到祖父的反对。就在我准备报考时,日本侵略军攻打上海,“八·一三”事变爆发了,我参加了救护伤员的工作,错过了报考时间。在这次战事平息后,我去向校方陈述我的理由,当时学校已从江湾搬进了法租界,接待我的就是教务主任陈洪老师,我向他谈了原因,他很理解,在和管弦系主任听了我的吹奏后,就即刻把我录取了。当他得知我无法承担昂贵的学费后,他表示我可以作为免费生入学。就这样,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

入学后我随陈洪先生学习视唱练耳,他主张工具全盘西化、世界化和现代化,但内容主张彻底中国化,这在当时的年代绝对是富于创见的。

史:您在青木关国立音乐院工作时,吴伯超院长在音乐院外成立了一个“少年班”,这个“少年班”成立的初衷和对学员的招生要求是什么样的?

与指挥大师小泽征尔会见(1978年)

小泽征尔先生下榻韩中杰家时包饺子(1978年)

与小泽征尔老友再聚京城(2005年)

韩:我们这一代从事音乐工作的人,绝大多数是从十几岁才开始学习音乐,普遍都太晚了。吴伯超院长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他想改变我国音乐工作比较落后的局面,所以提出要在音乐院以外办一个少年班。这在当时是国内首创,从源头上加速我国音乐事业的发展。

当时,我刚到音乐院,吴伯超院长把章彦、梁定佳(小提琴教员)、黄源礼(大提琴教员)和我召集在一起,提出他的想法,我们都非常赞成。招生的具体工作由梁定佳和黄源礼负责,他们在四川境内,到保育院等社会机构去招考。当时学过乐器的儿童是极少的,所以考试时并不要求学员会什么乐器,只测验他们的音乐感觉,手、耳、眼和其他身体条件,录取以后再根据自身条件分配乐器,1945年夏季,这个少年班就开学了。

“少年班”这种办学方式非常好,成功地培养出许多优秀的乐队演奏人才,第一批学员有很多被分配到后来的中央乐团工作,有不少是得力骨干,像李学全、张应发和盛明耀等。

史:当时,中央乐团的前身是“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这个乐团是怎么成立起来的?

韩:1952年夏,参加第三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的艺术团载誉而归。周巍峙对我们几个从上海交响乐团来的人说:“北京现在还没有交响乐团,作为首都必须要组建一个。你们几个人是从目前我国水平最高的上海交响乐团来的,希望你们考虑是否愿意留下,在北京和我们一起组建一个交响乐团。”要筹建一个新的团体,不是简单的事,他计划把新团先放在中央歌舞团内,等条件成熟后再分成几个独立的团。他这个设想在1956年就完全实现了。

史:第三届世界青年与学生和平友谊联欢节是1951年在德国柏林举办的,是新中国第一次外派艺术团参加这个联欢节,当时的准备和演出情况是什么样的?

韩:这个联欢节是当时社会主义阵营内规模最大的盛会,所有的社会主义国家和其他一些国家都有代表参加。我国党和国家领导人对第一次参加国际联欢节非常重视,要从全国各地抽调人员。艺术团分设乐队、合唱队、歌剧队、舞蹈队、杂技队、舞美队和京剧队,团员有222人,来自57个单位,都是各行的专业人员,年龄最大的是京剧团鼓师白登云先生,他是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先生的鼓师。

其中,乐队有40多人,我是乐队队长。在抗战胜利后,我回到上海,在上海交响乐团工作,这次从上海交响乐团选中了我和杨秉荪、陈传熙、司徒志文等人,其他乐队成员来自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和天津音乐学院(原中央音乐学院),还有一些特别年轻的成员,大管演奏员刘奇和圆号演奏员谢厚鸣都只有十五六岁。当时,乐队的工作量非常大,我们要为三部歌剧、五个舞蹈以及“黄河大合唱”的合唱担任伴奏,训练时间只有不到一个月,排练条件也非常艰苦。我们少数几个人还要参加比赛,这些参赛曲目是在出国的火车上练习的。由于我的参赛曲目没有中国作品,李焕之同志就把《牧童短笛》加工整理为钢琴伴奏的长笛独奏曲,效果很不错。这次比赛,李志曙获得了二等奖,周广仁和我获得了三等奖,杨秉荪的小提琴获得了优秀奖。

参加完联欢节,我们作为中国第一支演出团,对欧洲各国进行访问和演出,去了匈牙利、波兰、苏联、罗马尼亚、捷克、保加利亚和奥地利等地。青年文工团在国外共待了399天,遍及9个国家,152个城市,演出437场,观众达242万人次。

这一次出访我们的节目丰富多彩,适应各阶层人民群众的欣赏习惯。杂技是最群众化的;京剧选的剧目是哑剧式的《三岔口》,没有语言障碍,观众完全能理解,很受欢迎;舞蹈节目具有民族特色;《黄河大合唱》也是久听不厌的曲目。我们所演的三部歌剧是《打击侵略者》《董存瑞》和《白毛女》,当时朝鲜战争仍在激烈战斗中,反映抗美援朝的题材很受社会主义国家人民群众的关注。其中《白毛女》,各国对它的评价都很高,捷克报纸评论:“这是中国悠久的戏剧传统和新内容的完美结晶。”奥地利报纸评论:“维也纳有名的斯卡拉剧院的观众,都深深地被感动了,虽然语言不通,但艺术和感情搭起了从心到心的桥梁,语言不通已经不再成为感情交流的障碍了。”

史:艺术团载誉而归后,就成立了“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

韩:是的。乐团初建时合唱队和办公室安置在阜成门锦什坊街王府仓里一个已关闭的染坊里,乐队被安排在交道口附近的香饵胡同,是一个旧官邸房子。回国的艺术团乐队里,留在北京的20多人和李凌领导的中央音乐学院音工团的乐队,合成新的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和合唱队,共30多人。随后文化部下令将当年天津音乐学院(原中央音乐学院)的十几位应届毕业生全部调入,这是最初建立时的情况。这个管弦乐队建立的同时,还建立了民族乐队,这两个乐队统称为“乐队”,由我任队长,副队长是陈子信,秘书是孟昭林。

史:乐团刚成立时,排练情况怎么样?当时的乐队成员有谁?

韩:先练一些为乐队打基础的作品,第一首选的是海顿《104号交响曲》,由原音工团的指挥章枚(青木关国立音乐院的作曲系毕业生)进行排练。后来,领导和队员鼓励我来排练,这是我第一次登上指挥台,也许因为我有合奏经验,以前也学过一些基本的指挥法,效果还可以。在这第一次指挥实践后,我并没有就此转向指挥工作,文化部聘请张宁和担任指挥,他刚从比利时回来,学的是小提琴,也进修过指挥。

首席开始是由杨秉荪担任,不久他被派往匈牙利留学,于是从上海调来了韦贤彰和司徒华城,后来又从东北调来了杨牧云,从歌剧院调来了范圣宽和许述辉,还有中央音乐学院毕业的张应发都先后担任过首席。

双簧管演奏员章棣和是从儿童艺术剧院乐队调来的,他是一位很特殊的人才,他虽没有经过很多正规训练,但非常有灵气,他的演奏使人倾倒。有一次世界著名小提琴家梅纽因来华和我们演出,演奏的是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其中第二乐章有一段非常优美的双簧管独奏,梅纽因对这一段的演奏非常赞赏,演奏员就是章棣和。梅纽因请章棣和到休息室,他要看章棣和使用的乐器,他非常惊讶地发现章棣和使用的竞是一支用有机玻璃制成的乐器。他委婉地问:“是否这种乐器的发音更好?”章棣和告诉他是因为没有找到好的木制乐器,不得已才用的,梅纽因当即表示他一定托人买一支让章棣和满意的木制双簧管送给他,后来很快就实现了。

章棣和的加盟,使得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的木管乐器声部得到了增强。长笛演奏员李学全在第四届世青联欢节获了金奖,单簧管演奏员张仁富和大管演奏员刘奇,都是第三届联欢节的参与者,个人演奏水平都非常高。他们四个声部长经常在一起探讨、反复琢磨,以他们四个声部长所组成的木管乐器声部,在音色和与其他声部的合作上都表现得非常好,从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到中央乐团一直保持着高水准,这是五六十年代国内音乐界一致公认的评论。

史:1954年,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举行了北京的第一场交响乐音乐会——《纪念捷克音乐家德沃夏克逝世50周年音乐会》,请您讲讲当时的演出情况。

韩:当时正值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逝世50周年,全世界都举行音乐会纪念他,我们也决定趁这个机会排演音乐会。我们用四个月的时间排练完这次音乐会,由张宁和指挥著名的《自新大陆》交响乐和大提琴协奏曲,司徒志文担任大提琴独奏,我担任《罗马狂欢节》序曲的指挥。音乐会在天桥剧场举行的当天,剧场的走廊和门外挤满了观众,这场音乐会演出非常成功,乐队从一般的管弦乐队直接跨入到交响乐队行列里。

史:中央歌舞团管弦乐队什么时候正式挂牌为中央乐团?

韩:1956年,中央歌舞团正如周巍峙在1952年说的那样,正式分裂为三个独立团体,中央歌舞团继续保留存在,同时诞生了两个新团,中央乐团和中央民族乐团。

中央乐团有管弦乐队和合唱队,还有一个独唱独奏小组和创作组。团长李凌为了提高乐队水平,从德国请来了指挥专家戈斯林、一位单簧管专家和一位小号专家。在这一年中排练了相当多的经典作品,为乐队打下了非常好的合奏基础。

史:1955年,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在波兰华沙举行, 这次您是作为指挥率乐队赴波兰华沙,也是我国第一次以交响乐队的形式到国外去演出,当时演奏了哪些曲子?

韩:这是中国交响乐队在国外的第一次亮相,准备的比较充分,演出比较成功。我们排演的是柴可夫斯基《第四交响曲》第四乐章、莫纽什科的歌剧 《哈尔卡》序曲、韦伯的歌剧《奥伯龙》序曲和中国交响乐作品,有马思聪的《山林之歌》、刘铁山和茅源的《瑶族舞曲》、王义平的《貔貅舞曲》以及李焕之的《春节序曲》,其中《春节序曲》是第一次在音乐会中亮相。

史:您系统的学习指挥是在列宁格勒音乐学院吗?

韩:是的。1957年秋,我登上了开往苏联的火车,开始了长达四年的留学生活。到达莫斯科时,恰好毛主席正在苏联访问,他在莫斯科大学接见了中国留学生,并发表了那篇著名的演讲。他说:“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青年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听了毛主席的讲话,我们都很激动,当时的场面是非常感人的。

我的主课老师是著名的指挥教授穆辛。在德军侵入苏联前,他是明斯克交响乐团的首席指挥,“二战”结束后他一直在这里任教,是列宁格勒音乐学院的主要指挥教授。他有非常丰富的指挥和教学经验,培育了许多优秀学生,我从他那里不仅学到了指挥的基本功,而且大大加深了我的音乐修养。

史:从苏联回国后,您就正式步入指挥的音乐生涯了吗?

韩:是的。1961年我回到北京,被安排在中央歌剧院工作,但我的党组织关系仍在中央乐团。歌剧院当时和我共同商定,上演的第一部歌剧是柴可夫斯基《叶甫根尼·奥涅金》,导演是韩冰。演出地点在天桥剧场,这次演出很受文艺界的重视,同时引起了苏联方面的关注,塔斯社的记者特意赶来采访,以为我们在中苏关系紧张的时候演出俄罗斯的歌剧,是不是中国政府授意发出准备缓和双方关系的信号?其实,我们的排演计划完全是自定的,和上级毫无关系。在塔斯社发出这样信息后,我们受到干预,《奥涅金》也就成为中央歌剧院在“文革”前的最后一部西洋歌剧了。之后,我就回到了中央乐团。

史:在60年代,文艺界人士的思想是什么样的?

韩:当时文艺界的极左思潮愈演愈烈,不敢轻易上演“外国资产阶级的文艺作品”。在戏曲界,舞台上的传统戏被认为是封建主义的东西而受到了限制,各地的戏曲院团都在准备全国现代戏会演。在音乐界,“土洋之争”日趋激烈,有些人非常极端地提出“洋”(西方古典音乐)的不能和“土”(民族音乐)的平起平坐,“洋”的东西是资产阶级的腐朽文化,“土”的东西才是无产阶级的产物。他们让民族的打头阵,认为贝多芬是资产阶级,交响乐体现的都是资产阶级思想。在这种压力下,我们交响乐团也不敢演奏太多外国作品,学习美声唱法的歌唱家只能唱民歌,有些学习西洋乐器的开始改行了。

史:那中央乐团在当时采取什么方式来应对这种局面?

韩:团长李凌在这种环境下,提出要搞“活命月”,要让我们这些从事西洋乐器的人挣扎地活下去。当时正在上演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这个演出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我认为可以根据《东方红》的思路,把不同历史时期的革命歌曲和乐曲连起来,编写一部由器乐和声乐联合演出的组曲,我们称它为“革命乐曲大联奏”。它每段合奏乐曲和歌曲是可以分开的,但在内容上却是连贯的,这个反响效果非常好,很受欢迎,观众觉得好听、易懂,并且还有教育意义。

李德伦自幼酷爱京剧,对京剧艺术很熟悉。当时正是“全国京剧现代戏会演”,他组织几位创作人员编写了一段京剧清唱,用交响乐队来伴奏。他约了乐团的作曲家罗忠熔、小提琴演奏员杨牧云、中提琴演奏员邓宗安和打击乐演奏员谭炯明等人组建了一个创作班子,创作了以京剧曲调为基础的管弦乐《穆桂英挂帅》和《保卫延安》等作品,这些作品很有群众基础,让我们“活”了一阵。

史:当时的“交响音乐”《沙家浜》由中央乐团创作,与京剧《智取威虎山》《红灯记》《沙家浜》《海港》《奇袭白虎团》,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 《白毛女》一起被树为“八个样版戏”,请您讲讲“交响音乐”《沙家浜》的产生过程。

韩:1965年初,江青以调研名义来中央乐团。根据她的要求,我们为她演奏了俄罗斯作曲家鲍罗丁的管弦乐曲《在中亚细亚草原上》,听完演奏之后,她批判了西洋音乐,提出交响乐应该与京剧艺术相结合。第二天,她让我们全体乐队成员到北京京剧团观看现代戏《芦荡火种》(即后来被树为样版戏的《沙家浜》),看完戏后,江青要求我们根据这个戏搞出一个交响乐与京剧相结合的新品种。由李德伦总负责,具体创作由乐团作曲家罗忠熔和几位乐队演奏员担任。创作完成后,在当年12月下旬,李德伦指挥中央乐团以及京剧院的鼓师和琴师,在中央音乐学院礼堂演出了这首交响乐伴奏的《沙家浜》,主唱是京剧演员谭元寿。江青听了以后命令第二天《人民日报》要头版头条发布这个消息,这是中央乐团唯一一次上了《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从此,这个“交响音乐”《沙家浜》作为江青领导文艺革命的新成果之一,被称为“开创了无产阶级文艺的新纪元”。

史:“文革”时期,您是在中央芭蕾舞团担任指挥吗?

韩:是的。“文革”期间我先后被关押过三次,1969年的一天,李德伦突然来到我们被关的地方,让我跟他们到天桥剧场,去了以后,我才知道是让我指挥《红色娘子军》。我从未看过《红色娘子军》的总谱,也没有与舞剧团有过合作,我就根据我的经验指挥了其中的一段,中央芭蕾舞团团长刘庆棠就批准我到舞剧团工作。后来我才知道原因,江青当时决定要把样版戏推广到全国各地,而他们找不到合适的指挥人选。

史:您是什么时候重新回到中央乐团,当时中央乐团有什么演出?

韩:在“文革”后期回来的。1 975年,还在“文革”期间,中央乐团作为“样板团”组织了一次声势浩大的巡回演出,我们的演出出动了几乎所有演员,既有交响乐队,也有合唱队和独唱独奏组。当时演出的曲目有《毛主席诗词》交响组曲《白毛女》和《沙家浜》等,被释放不久的刘诗昆也参加了,并创作了一部钢琴协奏曲《战台风》。

史:文艺界在“文革”过后有了哪些变化?

韩:“文革”后,整个文艺界的情况有了极大的好转,各种艺术形式的演出呈现出繁荣的景象,人们对文化生活的追求和对艺术享受的渴望迸发了出来,交响音乐会的演出也激发了音乐爱好者们的极大热情。在那几年,晚上在剧场门前排起“长龙”的景象已经屡见不鲜,门票一抢而光。

史:“文革”过后,您在乐团的主要事务是什么?

韩:主要有三方面的任务:第一是演奏交响乐经典作品,扩展一些曾被批判而遭禁演的近现代作品。“文革”前有不少限制,乐团演奏的外国作品范围比较窄,大都是十七八世纪古典浪漫主义和民族乐派的作品,只有少部分苏联近现代作品。“文革”后的环境宽松无比,我们想演奏一些过去受批判而从未在我国音乐舞台上出现的音乐作品,奉献给热爱音乐的听众。当时上演了很多印象派和近现代作品,使乐团演出的曲目丰富多彩。

第二是选择和演出我国自己的新作品。“文革”时期,中国的音乐创作是以八个样板戏为准绳,这就限制了包括交响乐在内的文艺创作,有不少新作品被积压下来。“文革”后,我就想把这些积压的优秀作品推荐出去。在上世纪80年代,我举办过多次新作品音乐会,差不多每年都要举办两三次。我们演奏了很多我国作曲家的新作品,如王西麟的《云南音诗》、王树的《十面埋伏》、吕其明的《红旗颂》、谭盾的《离骚》等。我认为应该鼓励青年们创新,所以选择了不少在“文革”后毕业的中青年作曲家的交响乐作品,给他们举办了许多场作品音乐会,如郭文景、瞿小松、谭盾、王黎光等。

第三是培养优秀的青年演奏员。选拔优秀的新生力量,让他们担任协奏曲独奏,同时培养一些青年的演奏员作为各声部的首席接班人。

史:1978年4月,法国国家广播公司通过卫星向英法等国现场直播中央乐团交响音乐会,引起了轰动,请您讲讲当时演出的现场情况。

韩:1978年,用这种先进的科技手段进行音乐会的现场直播,在世界上是第一次。我当时指挥的曲目是贝多芬《第三交响曲》、柏辽兹《罗马狂欢节》和陈培勋的交响诗《黄鹤楼》,刘诗昆演奏的是李斯特《钢琴协奏曲》。我们对这一场音乐会的排演非常认真, 当年的乐队是抱着为国争光的信念,虽然没有酬劳,但大家心齐、全情投入,演出和转播的效果非常好,这是我非常满意的一场音乐会。

当时现场有不少听众从欧洲打电话来,证实是否是现场直播,又问这真是中国的乐队在演奏吗?因为欧洲国家的人们不太相信,也没听说过中国还有这么好的乐队。法国和英国报纸都有大量的报道,他们给我寄来一百多份剪报,对我们这次演奏给予相当高的评价。英国著名指挥家普列文听了音乐会说:“这个乐队是世界水平的,这位指挥家对传统音乐是很熟悉的。”

史:您与小泽征尔的友谊在乐界已是一段佳话。1978年,小泽征尔作为“文革”后来华的第一位外国指挥家,与中央乐团合作了音乐会,还上演了中国的作品。1980年,您应小泽征尔的邀请,赴坦格伍德参加音乐节演出,成为指挥美国一流乐团的第一位中国人。请您讲讲您与小泽征尔的故事。

韩:小泽征尔本人出生在中国沈阳,他对中国有很深的感情。他这次来中国,指挥的曲目是勃拉姆斯《第二交响曲》,勃拉姆斯的交响乐比较高深,这对于多少年没有排演过勃拉姆斯交响乐的中央乐团来说难度是相当大的,但小泽征尔深入浅出的排演使乐队有了明显变化,这次演出非常成功。当时演出的第一场是在民族宫礼堂,第二场在首都体育馆,上万名观众听得入了神。这一次和小泽征尔的合作使乐队得到了很大的提高,北京还掀起了一股交响乐热。小泽征尔还指挥了吴祖强和刘德海合写的琵琶协奏曲《草原小姐妹》,这是他第一次指挥这首乐曲,但在演出时他是背谱指挥,说明他非常认真和重视。

当时,小泽征尔一再要求到中国的指挥家里住,所以最后一天晚上他来到我家。那个时候家里地方小,我从邻居家借来了一对小沙发,从团里借来了SONY立体声录音机,还挂了借来的字画。那时即使有钱也不能随便买到东西,最后请北京饭店提供了几样半成品菜和包饺子的食材,客人来了以后大家一起包,倒也蛮热闹,我请了吴祖强、杨秉荪和乐队的几位演奏员来共餐。晚上我和小泽征尔睡在小间里的两张单人床上,彻夜长谈。

1979年,美国和我国恢复邦交正常化,小泽征尔率领波士顿交响乐团来北京演出,并和中央乐团在体育馆里联合演出,反响特别好。

1980年,他邀请我到波士顿交响乐团夏季演出场地坦格伍德去指挥,同去的还有刘德海(琵琶)、姜建华(二胡)和黄河(扬琴)。在音乐会上小泽征尔指挥了吴祖强的《江河水》二胡与管弦乐队,姜建华担任二胡独奏)、《春江花月夜》(琵琶与管弦乐队,刘德海担任琵琶独奏),我指挥了柴可夫斯基《罗密欧与朱丽叶》序曲和《草原小姐妹》。当时《纽约时报》评论:“这是在美国指挥具有世界一流水平乐团的第一位中国指挥家,韩中杰先生是一位具有很高职业素养的专业指挥家。”我当时听了这个评价非常高兴。

2004年为筹备2005年在北京举办的国际歌剧节,小泽征尔和一些日本专家再一次来到北京。相隔26年后,我再次请他到家里来做客,我送给他一本相册,上面贴了十几张26年前拍的照片,他看了以后非常高兴。

史:作为中国歌舞团管弦乐队、中央乐团和中国国家交响乐团的三朝元老,您参与了中国交响乐事业的建设、普及和发展,对于中国交响乐事业如何能更好的发展下去,您有哪些忠告和建议?

韩:希望青年演奏者更加增强合奏意识,更加提高敬业精神。音乐的生命是无限的,希望青年演奏者们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史:谢谢您接受这次采访,祝您身体健康,快乐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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