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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小说观念探赜

2016-08-15樊伟峻

樊伟峻

(集宁师范学院,内蒙古 乌兰察布 012000 )



六朝小说观念探赜

樊伟峻

(集宁师范学院,内蒙古 乌兰察布 012000 )

[摘要]六朝人们对小说的认知还受《汉志》影响,并未将其视作独立的文体。小说攀附史学,小说家也极言可补史之阙疑。小说家和读者都因小说巨细无遗,可以开阔人们的视野,满足人们博涉洽闻、借博学而逞才扬名的心理需求。博学家则从小说中取资材料,助成诗文。

[关键词]六朝小说;小说观念;广见闻;助谈薮;资采掇;补史阙

三世纪至六世纪末(即六朝),中国小说观念如何,弄清这个问题对于明晰同时期的历史、文化、思想、美学、文学等方面演变发展也实有裨益。后来治小说诸家各有发明,而诸家不约而同会追溯至前此一百多年成书的《汉书·艺文志》中的一段话:“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然亦弗灭也。闾里小知者之所及,亦使缀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1]各家对班固所言的“小说家”之“小说”的解读亦可谓见仁见智。概括地说,“小说”之“小”,一则指闾里小民日常家用的、浅薄俚俗的小道,一则指形式上简短琐屑。①这种“小说”,自然为圣贤“大道”所鄙视,也就难免被正统文学、文化排挤到边缘地位了。《汉志》对“小说”的定位,实影响了中国古代很长一段时期内对于小说的认识。

那么,在这样一种小说观念支配下,六朝文人为何还会投入那么大的热情参与到小说的创作中呢?换句话说,六朝作家不遗余力地撰集小说,此种风气背后隐藏着时人怎样的文化诉求呢?笔者通过梳理文献,发现六朝人视小说可以广见闻、助谈薮、资采掇、补史阙。六朝人的小说观念,与他们对小说的发现,为本用关系。不妥之处,尚期方家斧正。

一 以小说广见闻

汉魏易代,学术之风丕变,《颜氏家训·勉学》云:“学之兴废,随世轻重。汉时贤俊,皆以一经弘圣人之道,……末俗已来不复尔,空守章句,但诵师言,……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不肯专儒。”[2]颜之推已经注意到学术风气的兴衰,是随着社会时代的变迁而变化的,但颜氏恪守儒学,推崇炎汉经学,故而对魏晋以来士大夫追求“博涉”的学风颇为不满。殊不知,东汉以降,知识阶层的学术兴趣已由传统的章句之学向更为广泛的知识领域播散与拓展,地理山川、物产风俗、远国异物、神鬼怪异、方术变化等知识与异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②

张华是六朝时期有名的博学家,《晋书》说他雅爱书籍,藏书三十乘,“天下奇秘,世所希有者,悉在华所。由是博物洽闻,世无与比。”[3]P1074司马炎即位后想效仿汉武帝,就问群臣汉代的宫室制度及建章门的情况,只有张华能应对如流。本传又记载他能认识海凫羽毛、辨别龙鲊肉、识别宝剑精气诸多关涉他闻多识广的事例。他所撰集的《博物志》就是这样一部包孕各种见闻的小说,故明人崔世杰在《博物志跋》中说:“天地之高厚,日月之晦明,四方人物之不同,昆虫草木之淑妙者,无不备载。其昔物理之难究者尽在胸中,……则其于研察众理何多哉!”[4]如卷二“异产”记载:

临邛火井一所,从广五尺,深二三丈。井在县南百里。昔时人以竹木投 以取火,诸葛丞相往视之,后火转盛热,盆盖井上,煮盐得盐。入以家火即 灭,讫今不复燃也。酒泉延寿县南山名火泉,火出如炬。

这则材料实际上是关于古人利用天然气以及滤制井盐的记载,具有珍贵的科学文献价值。但在当时科技极不发达的情况下,人们听了这样的“奇景奇事”,不免会令人“属目”而“甚异之”了。

郭璞也是一个“博学有高才”的学者,他曾为《周易》《尔雅》《山海经》《穆天子传》《楚辞》等古书作过注释,还精于历算及术数之学,以善于卜筮而知名。郭氏注书“虽注而不域于注体”,[5]而是大量孱入博物知识,以见多闻广为其旨归。如其注《山海经·西山经》之玉山“有兽焉,……其名曰狡”,注曰:“晋太康七年邵陵扶夷县,槛得一兽,状如豹文,有二角,无前两脚,时人谓之狡,疑非此。”[6]P29-30又如《海内东经》“长臂国在其东,捕鱼水中,两手各操一鱼”,注曰:“旧说云,其人手下垂至地。魏黄初中,玄菟太守王颀讨高句丽王宫,穷追之。过沃沮国,其东界临大海,近日之所出。问其耆老:‘海东复有人否?’云:‘尝在海中得一布褐,身如中人,衣两袖长三丈。’即此长臂人衣也。”[6]P116郭注引旧说实际还是为了使其得以流播,示之同好。其《注山海经叙》就说“盖此书跨世七代,历载三千,虽暂显于汉而寻亦寝废。……师训莫传,遂将湮泯。道之所存,俗之丧,悲夫!余有惧焉,故为之创传”,郭璞正是出于担心《山海经》湮灭不传,而为之作注的。不仅于此,他还希望“逸文不坠于世,奇言不绝于今,夏后之迹,靡刊于将来;八荒之事,有闻于后裔,不亦可乎。”[7]这正是以小说广见闻之意。

不独张华、郭璞有此意,六朝小说家将“广见闻”视作他们撰集的目标之一。如干宝撰集《搜神记》“摭史传杂说,参所知见,冀扩人于耳目之外”。[8]明人毛晋以为“古今怪异之事,不可胜纪”,而刘敬叔《异苑》“几备矣”,[9]是搜罗怪异之事较完善的小说。王谟《续齐谐记题识》认为是书载张华、雷焕之测老魅,挚虞、束皙之辨曲水,“可以资博雅”。[10]以此,像祖台之《志怪》、刘义庆《幽明录》诸小说,也有“求其怪物,有广异闻”的一面。

小说家有此想法尚不足为怪,整个六朝史官、文论家对此也表认同。刘勰就说:“然文辞之有谐隐,譬九流之有小说,盖稗官所采,以广视听。”[11]P272陈寿《三国志·方技传》说司马迁“著扁鹊、仓公、日者之传,所以广异闻而表奇事也”,[12]陈氏自比史迁,也著录了华佗的医术、杜夔的音乐才能、朱建平的相面之术、周宣的占梦之术、管辂的卜筮之术等深奥微妙的绝技,同样是为了广传异闻。唐代史学家刘知几也认为:“然则刍荛之言,明王必择;葑菲之体,诗人不弃。故学者有博闻旧事,多识其物,若不窥别录,不讨异书,专治周、孔之章句,直守迁、固之纪传,亦何能自致于此乎?”[13]刘氏也提倡学者应该多闻赅博包括小说在内的旧事,融会贯通,方能有满腹学问,反对学习者只钻研儒家章句之学和《史记》《汉书》。

由上可知,六朝人虽视小说为末学,但身处追求奇异知识为尚的时代,小说打开了人们求索知识的视野,正好可以满足人们博涉洽闻的心理需求,此正如明人胡应麟所言:“怪力乱神,俗流喜道,而亦博物所珍也;玄虚广漠,好事偏攻,而亦洽闻所昵也。谈虎者矜夸以示剧,而雕龙者闲掇之以为异,辨鼠者证据以成名,而扪虱者类资之以送日。”[14]

二、以小说助谈薮

鲁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认为清代有“以小说见才学者”,如夏敬渠的《野叟曝言》、屠绅的《蟫史》、李汝珍的《镜花缘》,确实是有见地的论断。鲁迅评论的虽是清代之小说,其实,放眼六朝,亦有藉小说而逞才驰辨之士。近人刘师培说:“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聘词之风,肇端于此”,[15]刘氏虽纵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之势,推之于学术风气嬗变的情形也是如此。

六朝人确有藉小说逞才驰辨者。《三国志》卷二一《王粲传》裴注引《魏略》说邯郸淳博学有高才,曹操“素闻其名”,“甚敬异之”,因此曹丕和曹植争相延揽。曹植为了赢得这位前辈名士的赏识,故而有意在邯郸生面前展现自己的才华,尤值得注意的是“诵俳优小说数千言”。这种“俳优小说”应是集娱乐性、故事性、表演性于一体的俗说,③而植所诵的俳优小说达数千言,其逞才之意甚显。《文心雕龙·谐隐》说“魏文因俳说以著笑书”[11]P271,魏文帝著的《笑书》,今已佚失不可考,据书名亦可知是邯郸淳《笑林》一类的俳谐文字。曹丕以帝室之胄而涉猎俗说,其用意何在呢?除了个人雅爱民间俳优文艺外,时风的浸染也是重要因素。其《与吴质书》回忆昔日与朋友南皮之游,“既妙思六经,逍遥百氏;弹棋间设,终以六博。高谈娱心,哀筝顺耳”[16],种种赏心乐事还让他感怀不已。这里曹丕将“高谈”与弹棋、博弈、抚筝等相并列,说它们都可以使欣赏者心动神驰快乐不已,那么高谈的内容也当含有俳说一类可供娱乐的笑话。曹植与邺下诸子曾伴游,且他们受命有应和之作,如刘桢《公宴诗》说“永日行游戏,欢乐犹未央”[17]P369,使人欢乐的“游戏”正与曹丕之说相资证。而曹植《侍太子坐》用“翩翩我公子,机巧忽若神”[17]P40来称赞乃兄才藻富赡,机智过人。从这个角度来说,曹丕的确有藉小说逞才之意了。还可再引一例,《世说新语·言语》记载西晋时名士王衍、张华、裴頠、王戎等人在洛水边的一次聚会,从王衍对与会者的评论可知,他们当时博涉的话题极广。尤可注意的是将前代的隐士逸闻采撷纳入高级士大夫的交谈中,正可见其助谈薮之用,盖小说读之可以“助词藻之丽华,资谈锋之锐利”。[18]

考镜源流,六朝人以言辞高妙为一时之风尚,兹举《世说新语》中的几条例证如下:

裴仆射,时人谓为“言谈之林薮。”(《赏誉》篇第18条)[19]P235

庾公尝入佛图,见卧佛,曰:“此子疲于津梁。”于时以为名言。(《言语》篇第41条)[19]P56

简文在暗室中坐,召宣武,宣武至,问上何在。简文曰:“某在斯!” 时人以为能(言)。(《言语》篇第60条)[19]P67

桓玄既篡位后,御床微陷,群臣失色。侍中殷仲文进曰:“当由圣德渊 重,厚地所以不能载。”时人善之。(《言语》篇第106条)[19]P88

这几条材料饶有趣味,裴頠言谈宏富,被誉为“林薮”,这是极高的褒扬。据刘孝标引《惠帝起居注》注曰:“頠理甚渊博,赡于论难”;又据《世说新语·文学》注引《晋诸公赞》记载乐广与裴頠欲说理,“頠辞喻丰博”,乐广没有话可说了,只得借口自己“体虚无”,停止辩论。庾亮善用譬喻,时人以为名言;简文帝语带双关,称为“能(言)”;殷仲文也因解了桓玄尴尬,为时人称颂。谓之“谈薮”“名言”“能(言)”“时人善之”,可以推知那时士大夫阶层对言谈精妙是何等地激赏了,本来言谈高妙可致盛名,而他们也必然热衷此道,以极大的热情和兴趣参与其中。裴頠的叔叔裴楷也善言谈,《晋书》卷三五记载司马炎初登帝位,用摸取简策的方法来占卜在位多少年,而摸到的竟是“一”,裴楷引《老子》解释道:“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王侯得一以为天下贞”,[3]P1048君臣听说后都很高兴。本传说他“善宣吐,左右属目,听者忘倦”,裴楷因善于雅谈,竟为世俗所瞩目,其实在六朝一点儿都不奇怪。今人吕思勉说徇名风气既开,世俗之人“偏喜其新奇,以为博学。此等方法,遂成为哗世取宠之资”,[20]六朝人确有追求博学以炫耀邀名之嫌。

三 以小说资采掇

《文心雕龙·事类》说:“崔班张蔡,遂捃摭经史,华实布濩,因书立功,皆后人之范式也”,又说:“经典沉深,载籍浩瀚,实群言之奥区,而才思之神皋也。扬班以下,莫不取资。”[11]P615刘勰说崔骃、班固等东汉作家从经书、史籍之中摘取成语入其文,成为后代作家效法的范式,这个说法大体是不错的。降及六朝,援引的范围进一步扩大,小说也成为采掇的对象,彦和却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宋人晁公武说:“昉家藏书三万卷。天监中,采辑前代之事,纂新《述异》,皆时所未闻,将以资后来属文之用,亦博物之意。”[21]任昉撰集《述异记》,确有“以资后来属文”之意。六朝小说家张华、郭璞、葛洪、干宝、任昉等人都是博物洽闻之士,研精覃思,博考经籍、小说,采摭群言,助成诗文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先来看张华。曹旭说:“晋人喜欢‘博物’,‘物’浸润‘诗’,成晋诗中的典故”,又说“张华的《情诗》虽然不染‘博物’,但风气影响宋、齐、梁,愈演愈烈。”[22]曹先生说《情诗》不染“博物”之风是事实,然张华实是此风气的肇始者。我们来看他的《轻薄篇》:

……文轩树羽盖,乘马鸣玉珂。横簪刻玳瑁,长鞭错象牙。足下金鑮履, 手中双莫邪。宾从焕络绎,侍御何芬葩。朝与金张期,暮宿许史家。甲第面长街,朱门赫嵯峨。苍梧竹叶清,宜城九酝醝。浮醪随觞转,素蚁自跳波。美女兴齐赵,妍唱出西巴。一顾倾城国,千金宁足多。北里献奇舞,大陵奏名歌。新声踰激楚,妙妓绝阳阿。玄鹤降浮云,鱏鱼跃中河。墨翟且停车,展季犹咨嗟。淳于前行酒,雍门坐相和。孟公结重关,宾客不得蹉。三雅来何迟?耳热眼中花。[1]P611

上面诗中所举的文轩、玉珂、玳瑁、象牙、金鑮履、莫邪等都是博物体志怪小说中出现的珍异之物,其他像“金张”是汉宣帝时代大官僚金日磾、张安世,“许史”分别指汉宣帝许皇后和宣帝祖母史良娣,齐都临淄和赵都邯郸都以出女乐而著名,巴也是以歌舞著名的地方,《后汉书·西南夷传》曰:“夷歌巴舞殊音异节之技,列倡于外门。”“北里”语出《史记·殷本纪》:“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大陵”见《史记·赵世家》:“王游大陵。他日,王梦见处女鼓琴而歌。”“激楚”出《楚辞·招魂》:“宫庭震惊,发《激楚》些”,王逸注曰:“激,清声也。言吹竽击鼓,众乐并会,宫庭之内,莫不震动惊骇,复作《激楚》之清声,以发其音也。”“阳阿”,古名倡,本于《汉书·外戚传下》:“孝成赵皇后,……及壮,属阳阿主家,学歌舞,号曰飞燕。”其余用事如玄鹤、鱏鱼、墨翟、柳下惠、淳于髠、雍门周等,每句都有。④诗人本是写末世贵族王公骄奢淫逸的放荡生活,用事却极其繁密,反削弱了讥刺的力量。难怪明人张溥批评他说:“壮武文章,赋最苍凉,文次之,诗又次之”,又说:“近代诗家,深贬其博学为累”,[23]虽假托别人之口,亦即张氏自己之意。

郭璞也是“渊博的学者,善于在《楚辞》、《山海经》等书中吸取神话故事,作为构思之助”。[24]其实,景纯不仅大量采撷神话入游仙诗,赋本来就能够彰显学问,从赋中更可以看出他的旨趣。《文选》卷十二“江海”赋只著录了郭璞的《江赋》和同时代木华的《海赋》,比较二家所著,可以看出博学家兼小说家的郭璞,与一般的文学之士缀文成篇明显不同。我们先来看郭之《江赋》:

咨五才之并用,实水德之灵长,惟岷山之导江,初发源乎滥觞。聿经始 于洛沫,拢万川乎巴梁,冲巫峡以迅激,跻江津而起涨,极泓量而海运,状 滔天以淼茫,总括汉泗,兼包淮湘,并吞沅澧,汲引沮漳。源二分于崌崃, 流九派乎浔阳。……

即便是描述景物之作,也几乎是无一句无来历,彰显了博学家的学问,《晋书》本传称“《江赋》,其辞甚伟,为世所称”,正是道出了其文章富有学问家的本色,只是也正由于这身份的作祟,大大影响了他笔下文章的辞畅意达。文人之文就截然不同了,试看木华的《海赋》:

若乃大明捊辔于金枢之穴,翔阳逸骇于扶桑之津。彯沙礐石,荡(风矞)岛滨。于是鼓怒,溢浪扬浮,更相触搏,飞沫起涛。状如天轮,胶戾而激转;又似地轴,挺拔而争回。岑岭飞腾而反覆,五岳鼓舞而相磓,渭濆沦而滀漯,郁沏迭而隆颓,盘盓激而成窟,(氵哨)(氵呥)滐而为魁。(氵闪)泊柏而迆飏,磊匒匒而相豗。惊浪雷奔,骇水迸集,开合解会,瀼瀼湿湿,葩华踧(氵丑),(氵顶)泞潗潺。

这是描写大海在强劲的海风吹拂下变化万端的情状,作家极富有想象力和文采,飓风骤起,激浪飞旋,翻腾起覆,令人惊骇;待风静了,海浪的余波尚独自涌动。

他如任昉作诗终因摭拾故实繁多,而遭时人非议,如钟嵘就说:“昉既博物,动辄用事,所以诗不得奇。”[25]任昉喜欢用典,或可溯源于他撰集了“杂事”之作——《述异记》。干宝著《晋纪》,也掇拾《搜神记》中所载的灵异征验之事。葛洪《抱朴子内篇》充满神仙家言,大肆宣扬神仙不死、神仙可学等,正是对其《神仙传》的发明。如此种种,小说涵盖了经史典籍、朝野逸闻、工艺游戏、神仙鬼怪等内容,而小说家“临文之用者,莫不甄采”。[26]

四、以小说补史阙

中古时期,小说与史学关系亲密:一方面,小说家自觉不自觉地攀附经史,从史籍中刺取各种异闻逸事,甚或搜罗残佚,饾饤成篇;小说家既言辞凿凿地自称可补史之阙,又反复申说其征而可信。另一方面,小说包罗万象,“道听涂说,靡不毕纪”(《隋书·经籍志》语),史官也认为自己“视听不该,必有遗逸”(《史通·杂述》),故有意从小说中采摭群言,征求异说;史官对小说唯一不满的便是它来自委巷闾里细民之口,而又杂以虚诞怪妄之说。由此可知,小说家与史官可谓互通有无了。

直到唐宋,史官仍把小说视作“史官之末事”,也就是修史剩余的材料,鲁迅先生即以为那时的史家把“正事归为史;逸史即变为小说”。[27]今观葛洪的《西京杂记》和皇甫谧撰集而成的《高士传》就具有这样的性质。葛洪自云:“洪家具有其书,试以此记考校班固所作,殆是全取刘书,有小异同耳。并固所不取,不过二万许言。”[28]P275按照葛洪的说法,刘歆原准备撰《汉书》,但没有完成,只留下一百多卷杂记材料,都失去了前后次序。而班固撰作的《汉书》,正取自这些史料,班固所没有录取的文字,仅二万余字。葛洪正是抄辑班固所遗弃的部分,分为二卷,“名曰《西京杂记》,以裨《汉书》之阙”。明孔天胤《西京杂记跋》亦云:“此书所存,言宫室苑囿、舆服典章、高文奇技、瑰行伟才,以及幽鄙,而不涉淫怪,烂然如汉之所极观,实盛称长安之旧制矣。故未央、昆明、上林之记,详于郡史;卿、云辞赋之心,闳于本传;《文木》等八赋,雅丽独陈;《雨雹对》一篇,天人茂著。余如此类,徧难悉敷,然以之考古,岂不炯览巨丽哉?”[28]P276-277《西京杂记》所载的西汉故实与遗闻轶事,正可与《史记》、《汉书》相比勘。至于《高士传》,皇甫谧有感于逸民、高士连《易》、《礼》、《春秋》、诗人都会彰显其义,遗憾“史、班之载,多所阙略”,谧决心采录自尧迄魏,那些身不屈服于王公,名不减损于终始的古今八代九十余士,为其作传。[10]P70考其用意,也在于“将其实迹写成史传,砥砺后人。”[29]如此,葛洪所辑录《西京杂记》,皇甫谧所编纂《高士传》,都可以补史之阙。

史官自来追求“文非泛论,按实而书”(《文心雕龙·史传》),小说家在宗史观念的支配下也努力附丽史传,从而“直接影响到小说‘真实’观念的建构。中国历史注重材料的依凭,看重事实内容真实性而鄙弃无依托之虚构的观念,被小说所借鉴”。[30]明白了这一层,我们便可以知道干宝《搜神记序》中说的那一番话的深意了。他说“虽考先志于载籍,收遗逸于当时”,但因为不是亲自耳闻目睹,难免会有“失实”之处;又说自己即便“缀片言于残阙,访行事于故老”,但要做到“事不二迹,言无异途”,然后才称为“信史”,连前代史官都难以做到。他反复地说著“信史”之难,实际上正是要表明他所撰集《搜神记》乃可征信,因而他可以底气十足地承诺“设有承于前载者,则非余之罪也。若使采访近世之事,苟有虚错,愿与先贤前儒分其讥谤。”葛洪撰集《神仙传》,也说自己抄辑《仙经服食方》及百家之书,又吸收了先师、耆儒所论,又说那些不相信神仙真实存在的人,都是“思不经微”之徒,是不懂自己的真言大道的。最典型的是《拾遗记》,其内容多涉神怪,刘知几批评它“全构虚辞,用惊愚俗”(《史通·杂述》),萧绮重新整理时“删其繁紊”,所删的当是那些浮诡之言、空诬之事,最后达到“纪其实美”的目的,即接近史传所要求的“真实”。当然,萧绮也难能可贵地注意到了《拾遗记》“辞趣过诞,意旨迂阔”,提出了“文存靡丽”的主张,也就是注意到了它幻设成文,内容夸诞奇特,文采靡丽,辞藻丰茂等艺术方面的风格特色。萧氏虽意识到小说可夸饰靡丽,但这一切还是要服从“纪实”要求的。

不仅小说师法史学,以史的标准要求自己,而且史官也肯定那些“超越现实世界的怪异现象是一个真实的存在,并且更进一步将这些怪异现象纳入历史写作的领域。”[31]P168如唐初修撰《晋书》,大量采摘了《语林》《世说新语》《幽明录》《搜神记》中所载的诙谐故事以及神鬼怪物。据逯耀东先生统计,仅《搜神记》中的许多材料就为当时其他史书广泛采用,其中范晔《后汉书》采四十一次,司马彪《续汉志》采二十五次,王隐《晋书》采十四次,臧荣绪《晋书》采六次,唐修《晋书》采九十一次,干宝《晋纪》采三次,袁宏《后汉纪》、谢承《后汉书》、袁山松《后汉书》、何法盛《晋中兴书》、孙盛《晋阳秋》、习凿齿《汉晋春秋》、乐资《春秋后传》等各引用一次。他如裴松之注《三国志》引用十四次,沈约《宋书》引用八十二次。[31]P164-165台湾学者王国良先生探幽索隐,考证翔实,通过细致排比《晋书》与六朝小说的相关资料,从而得出《晋书》大量刺取六朝小说资料的结论,[32]足资参考,笔者不欲赘述。

综上所述,整个六朝小说创作都呈蓬勃发展之势,但人们对小说的认知还受《汉志》影响,并未将其视作独立的文体。小说中即便有夸饰怪诞的描写,也会被视作真实的记录,小说家也极言可补史之阙疑。时人更多地是从文化学角度来理解“小说”,并对其定位的。小说也在这一层面上达成了与文人的默契,不论对于小说家还是读者来说,小说因其巨细无遗,都可以开阔人们的知识视野,满足人们博涉洽闻、借博学而逞才扬名的心理需求。而在创作中,小说家而兼文士的身份,更让他们有取资之便,从小说中采摭群言而助成诗文也为情理之中的事。

[注释]

①可参浦江清:《论小说》,载浦江清著,浦汉民、彭书麟编选:《无涯集》,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101页;杨义:《中国古典小说的本体论和文体发生发展论》,《社会科学战线》1995年第4期;王齐洲,屈红梅:《汉人小说观念探赜》,载《南京大学学报》2011年第4期。

②参张国刚,乔治忠等著:《中国学术史》,东方出版中心2006年2版,第212页;朱渊清:《魏晋博物学》,载《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00年第5期。

③也有学者称“俳优小说”是俗赋,可备一说,见王齐洲,李平:《曹植诵俳优小说发覆》,载《学术研究》2013年第5期。

④此处及下文分析见笔者《魏晋南北朝博物类志怪小说研究》,东北师范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第91—93页。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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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春辉]

The Exploration of Novel Concept in The Six Dynasties

FAN Wei-jun

(JiningTeachers'College,WulanchabuInnerMongoliaChina012000)

[收稿日期]2016-03-28

[基金项目]内蒙古高校人文社科一般项目《魏晋南北朝博物类志怪小说研究》之成果,项目编号:NJSY。

[作者简介]樊伟俊,男,集宁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

[中图分类号]I207.4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0597(2016)02-0029-06

DOI:10.16161/j.issn.1008-0597.2016.0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