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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期寿命与生命之道
——以当代中国与法国哲学家为例

2016-08-08何怀宏

东吴学术 2016年1期
关键词:中和自然

何怀宏

哲学与文化

预期寿命与生命之道
——以当代中国与法国哲学家为例

何怀宏

摘 要:通过对中国和法国二十世纪以来重要哲学家寿数的比较,以及他们和各自国家平均预期寿命的比较,可以发现一个似乎乖谬的事实:在法国哲学家的社会境遇优于中国哲学家的社会境遇的情况下,他们的寿命总的来说却低于中国哲学家的寿命。对这一事实的一个基本推测性解释是:这主要和两国哲学家所持有的不同的“生命之道”有关,是中国崇尚自然中和的“生命之道”,在相当程度上导致了中国哲学家的高寿。

关键词:预期寿命;生命之道;自然;中和

要探寻中国的生命之道或生活之道,我想从一个个案开始。我这里所说的“生命之道”,首先是指肉体生命,指如何对待和关照自己的肉体生命,如何对待和关照自己的身体,如何对待生老病死,肉体生命的寿数以及身体生活的质量。而在这种实际态度中,自然还是可以体现出一种如何看待人的整个生命,包括人与自然、他人、社会和超越存在的关系的精神的。而我这里所说的“个案”,则是想比较一下中国和法国的现代思想家,主要是二十世纪,尤其是下半叶以来哲学型思想家的寿数。①这里“哲学家”的范畴是相对宽泛的,也包括一些具有哲学意味的思想家,在这方面中国和法国的思想家倒是比较接近,即他们往往都不是特别专门的逻辑、语言或形而上学领域的哲学家,而常常是伸展到人文、文学和其他社会科学领域的思想家,中国的哲学家在这方面甚至更为突出。而之所以选择这种类型的哲学家,也是因为其思想一般都对其人生有较直接和重要的影响。

但是,要作这种比较,我们或有必要首先大致观察一下中、法两国二十世纪以来的社会状况,因为,社会生活还是会相当地影响一个人的身体和心境,哪怕是相当独立和超脱的思想家,也还是会受到社会的一定影响。何况我们是在探讨一种共性,一种平均数或者说一般的情况,在作一种总体的比较。我们所主要关心的是两国普遍影响人们生命的因素,如战争饥馑与知识分子的地位和待遇。中国和法国的社会在二十世纪相近的地方是都经历了大规模的战争和动荡,法国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尤其一战期间在本土拉锯,死伤惨重,后来也有境外的越南战争和阿尔及利亚战争的影响;中国一战未受太大影响,但二战期间的抗日战争相当惨烈,同时还经历了长期的内战和大饥馑。更重要的影响因素可能还是知识分子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待遇。二十世纪几乎可以说是法国知识分子的“黄金世纪”,他们对社会的影响力和所受到的关注甚至关爱是非常巨大的;而中国的知识分子可能仅仅在二十世纪的前二十年受到比较特别的关注和重视,不久就迅速卷入革命和运动的洪流,后来更长期成为整肃和改造的对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两国知识分子的地位和状况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一个得到社会的相当重视和优遇,一个饱受政治权力的摧残和经济的窘迫。

然而,奇怪的是,两国知识分子——我这里主要观察两国具有哲学意味的思想家——的寿命却是与这种地位和待遇差不多成反比的,即总体来说,法国的思想家的寿命总的来说普遍低于中国的思想家。我这里无法进行一种社会学的精确调查和统计,只能择其最重要的一类,尽量选择那些影响最大、声誉最著、最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家来进行一个大概的比较,①这是一个缺憾,希望社会学家或能补足这一缺憾。但这已经足以让人印象深刻甚至感到吃惊。

在二十世纪法国思想影响最著(这个世纪甚至被人称为“萨特的世纪”)的让-保罗•萨特(Jean-Paul Sartre,一九〇五年六月二十一日-一九八〇年四月十五日),享年七十五岁,而且在六十多岁的时候,萨特的身体就开始出现一些严重的症状,一九七三年萨特的眼睛几乎完全失明。后来他虽然又活了六七年,但身体的状况一直非常糟糕,甚至引起他的论敌的怜悯。而与他保持关系最久的生活伴侣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一九〇八年一月九日-一九八六年四月十四日)则比其长寿,享年七十八岁。②有关法国哲学家生平资料主要参考维基百科、并参照百度百科等汇编而成。

在萨特之后影响最大的法国思想家或许应该说是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一九二六年十月十五日-一九八四年六月二十五日),福柯也是从巴黎高等师范学校毕业,但他在那里的私人生活并不快乐。他患有严重的忧郁症,甚至企图自杀。此后他到法国克莱蒙费朗第一大学教哲学,在那里他遇到了同性恋伙伴丹尼尔•德菲。他在法国的期间都一直与德菲生活在一个非单配性的关系中。福柯后来在美国待了很久,首先在水牛城大学,后来在柏克莱加州大学。福柯在旧金山的同性恋社群中,尤其在BDSM社群中的活动使他染上了爱滋病,但当时人们还不知道这种病。一九八四年福柯逝世于巴黎,享年只有五十八岁。

还有一位具有重要影响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家路易•皮埃尔•阿尔都塞(Louis Pierre Althusser,一九一八年十月十六日-一九九〇年十月二十三日),他在一九八〇年六十二岁时杀死妻子,据说是患有精神病,未被法律追究,直到七十二岁时去世,但在这样一件事情发生之后,他生命最后的十年只能说是“情何以堪”的十年。

还有一些著名的法国思想家也难说长寿,甚至享年不永。如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一九〇八年三月十四日-一九六一年五月三日),死于心脏停搏,享年五十三岁。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一九一三年十一月七日-一九六〇年一月四日),因车祸去世,享年四十七岁。有些是七十多岁去世,如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一九三〇年八月一日-二〇〇二年一月二十三日),享年七十二岁。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一九三〇年七月十五日-二〇〇四年十月八日),罹患前列腺癌,享年七十四岁;让-弗朗索瓦•利奥塔(Jean-Francois Lyotard,一九二四-一九九八),因患癌症去世,享年七十四岁。

有几位法国思想家相对高寿,如雅各-马利-艾弥尔•拉康(Jacques-Marie-Émile Lacan,一九〇一年四月十三日-一九八一年九月九日),享年八十岁。智慧比较平和的雷蒙•阿隆(Raymond Aron,一九〇五-一九八三),在法国思想家中也是寿命较长的,享年八十一岁,他到晚年也能工作,写出了一部杰出的回忆录。有宗教信仰的加布里埃尔•马塞尔(Gabriel Marcel,一八八九年十二月七日-一九七三年十月八日)应该说是寿命较长的,享年八十四岁;犹太裔法国当代哲学家列维纳斯(Emmanuel Lévinas,一九〇五年十二月三十日-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则是在法国思想家中很高寿的一位,享年九十岁;解释学大家保罗•利科(Paul Ricoeur,一九一三-二〇〇五),享年九十二岁。

但是,和在法国哲学型思想家中活到八九十岁以上的比较稀少相比,中国思想家中八十岁以上,乃至九十岁以上的却比比皆是。仅以百年来曾在我供职的北京大学哲学系就学或任教过的先生为例,①有关中国哲学家的生平资料主要参考赵敦华、李中华、杨立华主编《北京大学哲学系史稿》(1912-2012)(内部资料),韩水法主编《北京大学哲学学科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以及维基百科、百度百科等。北大哲学系在1952年院系调整后一度是全国唯一的哲学系,汇聚了全国其他大学的著名哲学学者。所以,老一代的著名哲学家大多和北大有过工作或就学关系,北大哲学系几可被看作是中国哲学界的一个缩影。而这也是我关注这一问题的一个契机。享年九十岁以上的有:冯友兰(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四日-一九九〇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享年九十五岁、张岱年(一九〇九年-二〇〇四年四月二十四日)享年九十五岁、梁漱溟(一八九三年十月十八日-一九八八年六月二十三日)享年九十五岁、贺麟(一九〇二-一九九二)享年九十岁、容肇祖(一八九七-一九九四)享年九十七岁、周辅成(一九一一年六月二十日-二〇〇九年五月二十二日)享年九十八岁、任继愈(一九一六年四月十五日-二〇〇九年七月十一日)享年九十三岁、黄楠森(一九二一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二〇一三年一月二十四日)享年九十二、章士钊(一八八一-一九七三)享年九十二岁、张申府(一八九三-一九八六)享年九十三岁、温公颐(一九〇四-一九九六)享年九十二岁等。接近九十岁的还有:朱光潜(一八九七年九月十九日-一九八六年三月六日)享年八十九岁、宗白华(一八九七-一九八六)享年八十九岁,金岳霖(一八九五年七月十四日-一九八四年十月十九日)享年八十九岁、张东荪(一八八八-一九七六)享年八十八岁、徐旭生(一八八八-一九七六)享年八十八岁、顾颉刚(一八九三年五月八日-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享年八十七岁、任华(一九一一-一九九八)享年八十七岁等。其他八十岁以上的还有:熊十力(一八八五年二月十八日-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三日)享年八十三岁、冯定(一九〇二-一九八三)享年八十一岁、洪谦(一九〇九年十月二十一日-一九九二年二月二十七日)享年八十三岁、熊伟(一九一一-一九九四)享年八十三岁、石峻(一九一六-一九九九)享年八十三岁、马叙伦(一八八四-一九七〇)享年八十六岁、张颐(一八八七-一九六九)享年八十二岁、邓以蛰(一八九二-一九七三)享年八十一岁、沈有鼎(一九〇八-一九八九)享年八十一岁、朱伯昆(一九二三-二〇〇七)享年八十四岁、王宪钧(一九一〇-一九九三)享年八十三岁、张竞生(一八八八-一九七〇)享年八十二岁、汤一介(一九二七年二月十六日-二〇一四年九月九日)享年八十七岁等。现健在的哲学系荣休老教授在八十乃至九十以上的也所在多有,以致一位年逾八十的老学者说他在哲学系不敢言老。②见2013年6月26日《劳动报》谢绮珊文中楼宇烈先生语。据北大哲学系教授李中华介绍,北大哲学系包括在世的教授,90岁以上的有十余人,85岁以上的人超过20人。从哲学系系史中的人物传来看,90岁以上的有十几个人,占四分之一;85岁以上的,有22人,几乎占了一半。最小的也是70多岁。

稍稍扩大一点到哲学系之外,享有高寿的北京大学的人文社科学者还有如季羡林(一九一一年八月六日-二〇〇九年七月十一日)九十八岁、候仁之(一九一一-二〇一三)一〇二岁、林庚(一九一〇年二月二十二日-二〇〇六年十月四日)九十六岁、陈岱孙(一九〇〇-一九九七)九十七岁、钱端升(一九〇〇年二月二十五日-一九九〇年一月二十一日)九十岁、龚祥瑞(一九一一年七月三日-一九九六年九月三日)八十五岁、费孝通(一九一〇年十一月二日-二〇〇五年四月二十四日)九十五岁,雷洁琼(一九〇五年九月十二日-二〇一一年一月九日)一〇六岁等。相形之下,七十左右的反而不算特别长寿了,如北大哲学系的哲学史家汤用彤(一八九三年八月四日-一九六四年五月一日)享年七十一岁、朱谦之(一八九九-一九七二)享年七十三岁、周叔伽(一八九九-一九七〇)享年七十一岁、齐良骥(一九一五-一九九〇)享年七十五岁,王太庆(一九二二-一九九九)享年七十七岁、郑昕(一九〇五-一九七四)享年六十九岁、黄建中(一八八九-一九五八)享年六十九岁等。中国的思想家胡适(一八九一年十二月十七日-一九六二年二月二十四日)享年也是七十一岁,王瑶(一九一四-一九八九),享年七十五岁。还有王若水(一九二六-二〇〇二)享年七十六岁。

主要在北大之外工作的哲学家、思想家,也多有高寿者。如有“一代儒宗”之称的马一浮(一八八三年四月二日-一九六七年六月二日)享年八十四岁,哲学史家全增嘏(一九〇三年十二月六日-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二日)享年八十一岁,苗力田(一九一七-二〇〇〇)享年八十三岁,王元化(一九二〇年十一月三十日-二〇〇八年五月九日)享年八十八岁,李慎之(一九二三-二〇〇三)享年八十岁,何兹全(一九一一年九月七日-二〇一一年二月十五日)享年一百岁。以极其博学聪颖著称的钱锺书(一九一〇年十一月二十一日-一九九八年十二月十九日)享年八十八岁,而他同样博学聪颖的夫人、健在的杨绛(一九一一年七月十七日-)现已一〇五岁,还有思想史家何兆武(一九二一-)现已九十五岁,而周有光(一九〇六年一月十三日-),经历了满清政府、北洋政府、国民党政府、共产党政府四个时期,被友人戏称为“四朝元老”,现已一一〇岁,仍然在清明地思考写作,在二〇一〇年还出版有新著《朝闻道集》。和北大哲学系有就学或工作渊源的的高寿哲学家还有如张世英(一九二一-)和汪子嵩(一九二一-)现均已九十五岁,杨辛(一九二二-)现已九十四岁,李泽厚(一九三〇年六月-)现已八十六岁等等。

一些一九四九年以后到海外的学者,境遇迥异,但寿命看来也还是比较接近,看来影响他们寿数最重要的因素,还主要是思想、价值观念和生活方式。仅以几位在中国哲学和历史方面有深厚功底的思想家为例:方东美(一八九九年-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三日)享年七十八岁;林语堂(一八九五年十月十日-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六日)享年八十一岁;张君劢(一八八七年一月十八日-一九六九年二月二十三日)享年八十二岁,在“新儒家”的主要代表中:徐复观(一九〇四-一九八二)享年七十八岁,唐君毅(一九〇九年一月十七日-一九七八年二月二日)享年稍少,是六十九岁,牟宗三(一九〇九年六月十二日-一九九五年四月十二日)则享年八十六岁,陈康(一九〇二-一九九二)享年九十岁、而钱穆(一八九五年七月三十日-一九九〇年八月三十日)享年九十五岁。中国现代心理学的先驱陈大齐(一八八六年八月二十二日-一九八三年一月八日)更享年九十七岁。

在中国很有影响的思想家也有几位寿数较短,如一位比较彻底和激烈的思想家鲁迅(一八八一年九月二十五日-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九日),享年只有五十五岁,还有一位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家艾思奇(一九一〇年-一九六六年三月二十二日),享年五十六岁。一九四九年以后,还有一些思想家的早夭是和直接受到迫害有关,如在被打为右派分子之后深思力索的顾准(一九一五年七月一日-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三日)只活了五十九岁;一位死后二十年方有遗作《无梦楼随笔》出版,但已显示出思想的巨大潜力的年轻人张中晓(一九三〇-一九六六或一九六七?)只活了三十六七岁就困厄而死。另一位独立强劲的年轻思想者遇罗克(一九四二年五月一日-一九七〇年三月五日)则在二十八岁就被处死。

应该说,中国近三四十年去世的学者寿数明显高于此前去世的学者,这里的原因有社会的安定,和平和医学的进步,但是,这些条件也是法国共享的,甚至条件更为优越,而法国哲学家的寿数却不见有大的提高,至少提高的幅度大大不如中国的学者。而服膺或研究中国哲学的学者似乎又比研究其他国家哲学的学者更长寿些,如被认为是中国最后一位传统儒家的梁漱溟、新理学的代表冯友兰、以及张岱年都是九十五岁、新心学的代表贺麟是九十岁。

判断这些思想家的寿数与他们所服膺或研究的思想相当有关还有一个参考标准是他们与本国普通人的预期寿命的差异。根据《联合国世界人口前景报告》对二〇〇五年至二〇一二年各国预期寿命的估计,世界及中国与法国的平均预期寿命分别是:

排名国家/地区预期寿命(年岁)总体男性女性世界平均67.2 65.0 69.5 10法国(法国本土)80.7 77.1 84.1 80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国大陆)73.0 71.3 74.8

又据CIA《世界概况》(The World Factbook),对2011年各国预期寿命的统计是:

排名国家/地区预期寿命(年岁)总体男性女性11法国(法国本土)81.50 78.2 84.80 106中华人民共和国73.47 71.61 75.52

预期寿命是根据事实上的资料来预估的,而上面两者的数据相差不大,我们取其中间数,或可说是法国人的平均预期寿命是八十一岁,中国人的平均预期寿命是七十三岁。我们这里无法做精确的统计,但至少有一点是比较确定的:即虽然法国人的平均寿命高于中国人的平均寿命,但法国哲学家的平均寿命看来却低于法国人的平均寿命,而中国哲学家的寿命明显高于中国人的平均寿命。如果说这个判断基本可以成立:即法国思想家的寿数比法国人的平均寿命低,而中国思想家的寿数比中国人的平均寿命高,①许多中国思想家甚至还不像普通中国人那样重视养生。如上文中李中华说,冯友兰、梁漱溟、张岱年他们平时的生活比较平淡自然,并没有刻意养生,追求高寿。“年龄并不是他所追求的,他追求的是安身立命,能够把自己的生命和从事的事业结合在一起,保持非常平和的心态。他们平时生活也很朴素,没有那么多生活上的特殊要求。”像冯友兰、梁漱溟先生还不怎么运动。以及加上我们前述的法国思想家的社会环境和生活条件(营养医疗等)一般来说优于中国思想家,而中国思想家的平均预期寿命却明显高于法国思想家,那么,是不是可以推论说:带来这种差别的,就肯定有他们职业的、即思想的原因了。或者说,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明显不同的情况,这与中国思想家的“生命之道”和法国思想家的“生命之道”本身相当不同很有关系。

我这里试图简要地分析一下中国人的“生命之道”的基本特点。它为传统的中国士人所坚持和倡导,即便在经受了近代思想启蒙之后,也还是相当程度地保留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意识深处。首先,我们看一下宋儒张载著名的《西铭》,正如朱熹所言,此篇虽“大抵皆古人说话集来”,②《朱子语类》卷九十八。但它又具有儒家思想的鲜明特点。它比较原汁原味地反映了传统士人所持的“生命之道”,反过来又对后来的士人有颇大的影响。我们首先可以注意的是其中谈到的人与自然、天地的关系,《西铭》中说:“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人在这里是渺小的,又是和谐的,人处在自然界中,就像“自然之子”,天地是其“父母”,人对天地就自然地抱有一种敬意、顺意、乃至畏意。就不会说有知性的骄傲,想战胜自然,征服自然,力图做自然的主人。而人与天地万物、人与他人、人与社会的关系也应当是和谐的、一体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既然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关系的基本性质是这样的,那么,他的生活也就应该是自然而然地,不必试图去战胜和征服以张己,但也不必力图去禁欲和抵制以屈己。“富贵福泽,将厚吾之生也;贫贱忧戚,庸玉汝于成也。存,吾顺事;没,吾宁也。”这最后的两句话就显示出对待身体和死亡的基本态度:不刻意拒绝和抵制富贵福泽,但也不畏惧和忧虑贫贱忧戚。活着的时候就高高兴兴地顺应事物的秩序;当大限来到的时候,也就安然宁静地接受这最后的时刻。

这样的思想源远流长。生于十九世纪末,但活过了二十世纪主干,常被认为是中国最后一位传统儒家的梁漱溟在“合理的人生态度”一文中认为:人类的本性不是贪婪,也不是禁欲,不是驰逐于外,也不是清静自守,人类的本性就是很自然、很条顺、很活泼、如活水似的流了前去。③见《梁漱溟全集》第四卷,第690页,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具体说来,他认为人生有三种基本态度:第一种人生态度,可用“逐求”两字以表示之。此意即谓人于现实生活中逐求不已,如饮食、宴安、名誉、声、色、货、利等,一面受趣味引诱,一面受问题刺激,颠倒迷离于苦乐中,与其他生物没有什么不同;此第一种人生态度(逐求),能够彻底做到家,发挥至最高点者,即为近代之西洋人。它主要是解决人对于物的问题。第二种人生态度为“厌离”的人生态度。此则主要是想解决人对于自己本身的问题。此种厌离的人生态度,为许多宗教之所由生。最能发挥到家者是印度人,其中最通透者为佛家。第三种人生态度,可以用“郑重”两字以表示之。他说他之所谓“郑重”,实即指“自觉地听其生命之自然流行,求其自然合理耳”。这条路发挥得最到家的,即为中国之儒家。此种人生态度主要是解决人对人的问题。前述第一种人生态度“逐求”是世俗的路,第二种态度“郑重”是道德的路,而第三种态度“厌离”则为宗教的路。①“三种人生态度”收在《朝话》,见《梁漱溟全集》第二卷,第81-83页。梁漱溟说在他十几岁时,极接近于实利主义,后转入于佛家,最后方归于儒家。②见《梁漱溟全集》第四卷,第857页。他的说法或不够完全和准确,因为西人不仅仅有对物的求彻底,还有对思想和精神的求彻底。最后一种“郑重”的人生态度或也不如说是一种“自然”或者“中道”的态度,即它坚持一种自然而然的生活态度,不无限向外追求,也不一味向内克己;既不纵欲,也不禁欲,即坚持西、印两端之间的一种中道。和古人不同,在近代有机会“睁眼看世界”之后,梁漱溟有了一种中、西、印的世界视野中的比较,但还是回归和坚持中国传统的“生命之道”。

我们最后要谈到一位相当具有现代启蒙精神,但看来仍然保留了基本的传统“生命之道”的思想老人。张中行生于一九〇九年一月七日,一九三五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二〇〇六年二月二十四日去世,享年九十七岁,他在读大学的时候就曾陷入过人生和生死问题的极大苦恼和焦虑,为此他读了大量西书和其他译著,当然,他的国学功底也是很好。那时,他就开始写后来以《顺生论》为名的著述了,但后来他经历了战争、运动等许多坎坷,一生清贫冷落,低调澹泊、做了很多年编辑,八十六岁的时候才分到一套普通的三居室。而他的真正高峰的写作和影响力也差不多是到他八十岁以后才开始,他到晚年才能用他的一支健笔写出和付印自己行云流水的文章。他不专信儒家,对传统也多有批评,但是,我们从他九十以后才写完付梓、殆为晚年定论的《顺生论》看他的基本人生态度,大致还是和传统的差不太多。他的思想是一种借鉴了西方新知,但本色依然是中国人的、杂糅了各种思想且表述通俗的版本,它甚至可以说是比梁漱溟更平民化的中国人的思想,没有了梁的那么强的使命感,但看来更接近普通老百姓。③我还可以举一个普通人为例。获得《新京报》2013年度最佳书的《平如美棠》的作者熊平如,是深受传统文化影响的世家出身,但遭逢战乱和运动,青年参加抗日战争,中年被新中国劳改,晚年才稍稍平静,做一个普通编辑,直到他九十岁以后其文章和画作才引起注意。在他那里,也有一种非常平和的顺生精神。

张中行也首先肯认人在天地、在千千世界中的渺小、说在宏观的内容中,生命,尤其一己的生命,究竟是太渺小了。在哲理的思辨中,人生的价值会成为渺茫。渺小加渺茫,就不要太执著了。“总之,死也罢,苦也罢,都是定命,除安之若素以外,似乎没有别的办法。”其书名《顺生论》,按照他的解释,是袭用《礼记•中庸》开头所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的意思,但他认为古人语过简,还过旧,所以易“率性”为“顺生”。其意是说我们有了生命,生命有没有终极的意义或价值,不很清楚;但人有天赋的好恶,如没理由地觉得活比死好,乐比苦好,这是人的命定,或说就是人性;不必抗拒这“已定”,一条简便的路,也许竟是合理的路,就是顺着天命的“所定”活下去,即所谓“顺生”。这里少了一些对传统儒家信仰的执著,多了一些不可知论、甚至怀疑论的思想成分,但就其基本人生态度,尤其是能够影响实际生活的人生观念和态度来说,和前述的中国人的人生态度似无大的差异。

他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们的生活比较节制、平衡、平缓、中和,恪守道德底线。他们比较推崇天人合一的态度,遵从一种自然生长的节奏和韵律,不那么人为干预,也不求快速或静止。他们节制物欲但又不是禁欲,思想上尽管不那么追根究底,但却恪守中道。不僭越,也不超拔或一意追求彻底与无限,不容易走到极端。一般都是过一种比较正常的社会生活和比较稳定的家庭生活,相当重视天伦、亲情,虽然夫妻感情或不很浪漫,但却相当持久和尽责。他们对生老病死比较达观,对人生不那么乐观,也不那么悲观,对痛苦也不是那么敏感,忍受力和耐性很强,对死亡一般就视作叶落归根。如果说像梁漱溟,冯友兰等著名人士因为在北京上层,他们受到的主要还是思想批判和精神折磨,那么,有不少普通学者,尤其在外省比较基层学术机构的学者如吴宓则在肉体上也受到残酷虐待。又如果说冯友兰等还有起有伏,有时被打,有时被拉,像张申府、张竞生这样的学者则处在长期逆境或冷落之中。但他们仍然顽强坚忍地活着,默默求存。中国的知识分子常常无端就遭到批斗、下放、逮捕、劳改、长期监禁,但他们中许多人还是顽强地“活过来了”。

而相形之下,法国知识分子比较追求绝对的自由,有的信奉一种建立在一种虚无的本体论基础之上的、完全的自由哲学(如萨特),①见《萨特自由哲学试析》,《中西视野中的古今伦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有的力主解构一切权力、包括政治之外的一切微观“权力”(如福柯),而他们也的确拥有思想、言论、发表、行动的极大自由,甚至在相当程度上是社会的“宠儿”,政府不敢得罪,资本甚至会去讨好。萨特曾经多么想通过蔑视维护公共秩序的法律,去做一点违法行为而被逮捕,那只会引起更大的轰动效应,但当时的政府就是不去抓他。萨特虽然有一个长期伴侣,但互相并不构成约束,平时的生活放荡不羁。尝试过迷幻剂和安非他命。他常常住在朋友家里并与很多女性有过暧昧关系。还有阿尔都塞,如李三达评论说:“那个跟随了他一辈子的(妻子)埃莱娜,只不过是他生命中众多女人中的一个,即便不算上那个在大海里差点与他做爱的女宾,以及企图占有他的护士和翻译,他至少还有两个名副其实的女友:‘瑞士的克莱尔’和‘意大利的弗兰卡’。”②见《读书》2014年第1期。

当然,最根本的可能还是中西基本的“生命之道”,中国之道,道法自然;西方之道,道尚竞争。中国思想不那么追求彻底和无限,可能将因此丧失一些思想的成果,但在生命上却有所得。西方思想追求竞争甚至斗争,常常将理论或实践推到极致,会产生一些可观的成果乃至“奇迹”,但是也可能给个人和社会,甚至更有可能给异邦的社会带来一些可怖的灾难。

的确,思想的影响长远并不以寿命的长短为标准,其创造性的有无和大小更不是以寿命长短为准。也很难说生命的最高目的,更不要说唯一的目的就是长寿。但是,让生命能自然而然地享其天年,也是生命之为生命的一个本义,而且这也是“生命之道”精神的一个表征,这种精神如果还能渗透到社会,影响到众人、则善莫大焉。

【作者简介】何怀宏,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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