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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度与需求量对“名物+方位”组合词汇化的影响

2016-08-06

关键词:词汇化需求量

赵 倩

(云南大学文学院 云南昆明 650091)



·语言文字·

自然度与需求量对“名物+方位”组合词汇化的影响

赵倩

(云南大学文学院云南昆明650091)

摘要:在词汇化研究中我们一般关注组合个体的语义特异性和历史发展过程,本文另辟视角,考察组合的义类共性和现时结果。我们对收录在《现代汉语常用词表》中的“名物+方位”组合进行了考察,发现这种组合的词汇化结果是有一定规律的。在目标词义类范畴与词汇化程度分类基础上,本文通过对义类的方位维度特征、方位不规则个体的特性、名物词的义类特征、义类的词汇化程度差异这四个方面的分析,发现自然度规则和需求量规则对“名物+方位”组合实现词汇化产生影响,并且两种规则的形成受到认知因素的制约。

关键词:词汇化;自然度;需求量;认知因素

一、问题的提出

邢福义先生辨析了“生前”和“死前”的组合,认为这组同义词表义倾向不同:“生前”可以包括活着的所有时间,“死前”只指临近死亡的极短时间。从结构上看,两个词分属不同的句法单位,“生前”是典型的合成词,而“死前”是短语。“死前”的组合理据就是“死+前”,“生前”的语义则是融合的,是以反义的“死”为定位点,由死到生地表述概念。邢先生称之为对“前”的“反转定位”。并进一步列举了“城外、室外”(短语)和“郊外、野外”(合成词)、“地上”(短语)和“天上”(合成词)的例子。凡是直接定位的组合,都有反义说法,如“死前-死后”“城外-城内”“地上-地下”,凡是“反转定位”的组合,都没有反义说法,如没有“生后、郊内、天下”(“打天下”的“天下”与“天上”不构成反义关系)[1]。

我们受邢先生论文的启发思考了如下三个问题:

①为什么“死前”类组合被看作短语,而“生前”类组合被看作合成词?

②为什么“死前”类有反义说法,而“生前”类没有?

③为什么“死前”管辖的时间短,而“生前”管辖的时间长?

回答这三个问题要涉及词汇化理论和认知机制,我们先就其机制和方位词的特性作简单介绍。

(一)词汇化的机制

关于“词汇化”的概念有一些不同说法,目前比较通行的看法是:词汇化就是一个短语通过历时演变凝固成词。劳蕾尔·J.布林顿等将“词汇化”定义为:“词汇化是这样一种演变:通过该演变在某些特定的语言环境中,说话人使用一个句法构式或者构词法,作为新的带有形式和语义特征的实义形式,该形式不能完全从构式成分或者构词法中派生或者推断出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其内部组构性进一步丧失,该项变得更像一个词汇。”[2]

汉语学界专门研究词汇化现象的代表著作是董秀芳的《词汇化:汉语双音词的衍生和发展》,书中指出:“双音词的衍生属于一种词汇化现象,即短语等非词单位逐渐凝固或变得紧凑而形成单词的过程。”“汉语双音词的历史源头大多是理据性非常直观的短语或句法结构,在发展过程中词与词之间的界限逐渐变得模糊,理据性也就相应地弱化甚至消失了。”[3]

一个组合是合成词还是短语取决于该组合的词汇化程度,短语的词汇化程度低,合成词的词汇化程度高。董秀芳将双音词衍生的认知机制归结为“组块”的心理过程,并且说:“双音词的衍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个从句法层面单位到词汇层面单位的转变过程……大脑是以短语或句子作为短时记忆中的组块(chunk),而不是以词作为组块……心理上的组块过程使得原来分立的单位变得互相依赖,相应地,原结构的较为清晰的理据性逐渐变得模糊甚至最终消失,因而促成了词汇化的发生。”[3]

受董老师研究的启发,我们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思考:在同样的认知心理机制之下,为什么汉语中有的组合没有词汇化或者词汇化程度低,没有“组块”凝结而停留在了短语阶段?这除了系统发展的历时原因(例如一个组合的出现时间与使用环境等)之外,是否还有类型化的语义制约机制,即有没有系统规律?

词汇系统庞大复杂,对于以上问题,只能逐步分类考察。赵倩提出对于词义系统分析最有信度和效度的方法,首选聚类考察和实证对比[4],所以第一步工作就是选择聚类对象。邢福义论文中所举的例子,不论是词还是短语,都是按照“名物+方位”的语义结构来组合的①。其中“前/后、内/外、上/下” 恰好构成一个方位体系。“名物+方位”组合结构相对稳定,方位词具有对应关系,认定较明确;而且短语和词汇的比照形式丰富,便于聚类与对比。所以我们优先将它作为研究对象,以组合的词汇化结果为研究内容。

(二)方位词的特性

方位词一般归属于名词,但它们不像基本名物那样可以直接形成相对独立的范畴,而是被当作物质的某种特征来体现的。方位概念的原型是实体的位置属性,是以某个参照物②为坐标来描述事物所处的空间位置向度。

方位离不开参照物,具有依附性,通常附在其他词后,也有人称之为“后置词”。朱德熙认为:“单纯方位词都是粘着的。”[5]郭锐认为:“方位词都可后附于一个实词性成分(特别是体词性成分),以这个实词性成分为参照物,形成方位结构,这是方位词与其他所有词类的根本区别。”[6]储泽祥认为:“单纯方位词从来就不是名词……而附着性越来越强,主要功能就是附在名词后边,构成方位短语。”[7]

人们对“方位”系统的关注由来已久,关于汉语的方位词和方位系统的研究成果非常多,例如齐沪扬的《现代汉语空间问题研究》[8]、储泽祥的系列专著[7] [9] [10]。不过已有成果多见句法层面的研究,或是方位词的源流考辨、方位词的教学等,少见对方位词组合的词汇化分析。这是因为,一般的方位关系表达式多为在线生成的短语或小句形式,语法特征鲜明。刘丹青指出,方位名词经历了向后置词的语法化发展,在现代汉语中,已经成为方所题元的语法标记。所以前人研究主要讨论方位词的语义发展、语法功能和句法语义关系,而对于词汇化之后进入汉语词库的部分方位词组合的相关系统研究,还未见到。[11]

二、“名物+方位”组合的义类特征

考察组合的词汇化,可以以该组合是否收入通行的词典或词表为形式标准,例如“生前”收入了“词典”,而“死前”则没有。我们以《现代汉语常用词表》(简称《词表》)[12]为基础③,在《词表》收录的56008个词目中搜集整理得到128个符合“名物+方位”语义框架的组合(含名物化的谓词性概念,如“生前”的“生”)④。第二步我们在《现代汉语词典》[13](简称《现汉》)中对照目标词是否收录,并分析其释义,据此作出词目的词汇化程度等级排序⑤。

系统关系和系统特征在聚类的比较中最容易呈现,所以我们首先对选取的语料进行分类,利用它们的语义类聚关系来描写和揭示其共性与差异,以期发现深层的语义系统规律。

(一)“名物+方位”组合的义类范畴与词汇化程度分类

董秀芳指出:“词库(lexicon)是一个语言中具有特异性(idiosyncrasy)的词汇单位的总体。”“特异性”指的是语义上的特异和不规则性,原书这句话还有个脚注:“词库中的成员在特异性上是有程度差别的,有些成员特异性程度高,词汇化程度也就较高;而另一些成员特异性程度较低,词汇化程度也就较低。”[14]

也就是说,我们判定词汇化程度主要以语义特异性为标准,语义的特异性可以反映为构词理据的清晰度。词库成员的词汇化程度不同,构词理据也有清晰与模糊的差别。我们将组合理据清晰度排序为:A.组合为字面义>⑥B.语素之一为引申义(B1名词为引申义;B2方位词为引申义)>C.组合整体为引申义。

汉语方位词是一个封闭类,语法书、教材、词典上都可以见到方位词的列举,在我们语料中出现的方位词有“上、下、前、后、中、里、内、外、边”⑦。我们根据《现汉》释义判别目标词的理据清晰度,并按照目标词所指概念的范畴义域将对象词目及其变体分类整理如下:

1.空间方位。A.头里1、头前1、面前、身上、身边、眼前1、脚下1、背后1、胯下、地上、地下1、天上、天外1、天底下、四下里、海边、海上、境内、境外、域中、塞外、塞上、关外、关内、关里、城里、野外、郊外、乡下、乡里1、河边、田间、地边、路上1、户外、室内、室外、檐下、台上、台下、网上、笔下1、灶间、被里、行间2(行与行之间);B1.海外、海内、海内外、故里、井下、化外(偏远地);C.天下(中国或世界)、天外2(极高远)、背后2(背地里)、乡里2(同乡人)、路上2(路途中)、府上、堂上3(审案处)、人中、膝下(父母身边)、柜上(柜房、店铺)。

2.时间方位。A.期间、夜间、夜里、年前、年内、年中、生前、瞬间、午后、午间、午前、晚间、课外、课间、课内、战后、战前、产后、产前、史前、便中;B1.日前(几天前)、日后(将来)、日内(近日里)、日间(白天)、月中、年间(某时期内)、转眼间(短时间)、席间(酒席期间)、嗣后(以后)、期中;B2.年下(过年时)、现下(目前)、气头上(发怒时);C.眼前2(目前)、眼下、身后、脚下2.3(目前,临近)、头里2(事前)、头前2(以前)、马上(副)。

3.等级方位。C.手下、部下、麾下、门下1.2(门客、学生)、阁下、足下、殿下、陛下、皇上、堂上1.2(父母、审案人)。

4.抽象体方位。A.民间⑧、世间、业内、业外、行间1(行伍之间);B1. 人间、心上、零下、物外;B2.理论上、形式上、客观上、意下、场面上;C. 例外2(超规情况)、笔下2(措辞用意)、门下3(某人师属)、骨子里(内心、实质)、暗地里(私下)、桌面上(公开场合)、号外(临增报纸)、意外2(不幸事件)、地下2(形属性词,不公开)、意外1(形意料之外)、例外1(动超规)、分外1(副超常)、分外2(形属性词,本分外)、分内(形属性词,本分内)、额外(形属性词)、无形中(副不知不觉)、编内(形属性词)、编外(形属性词)。

说明:①限于篇幅,我们未能一一考察每个目标词历时演变的具体过程,只是以组合在现代汉语中的意义和用法作分类标准,根据现时语义结果来确定其共性特征。这是按照词义演化的一般规律所做的逻辑判定和理论分析,不能否认组合形式个体差异的存在。②大部分组合只有一个义项,少数组合词义引申后范畴跨界甚至词性变化,我们用“词目+阿拉伯数字”的办法来标示⑨;某些组合用括号标注词性和义项释义以助辨别。

(二)义类整体的方位维度特征

初步观察语料,我们可以发现:

(1)实体名物的空间方位“前/后、上/下、内(里、中、间)/外”关系皆有,与常规的三维空间系统结构的认知体验相符;

(2)时间方位主要为“前/中(间)/后”横向维度关系,表征这种维度的组合达到68%(26/38);

(3)等级方位主要为“上/下”纵向维度关系,表征这种维度的组合达到100%(10/10);

(4)抽象体方位主要为“内(间)/外”维度关系,是将各类无形的抽象概念隐喻为具有空间结构的三维实体而产生的方位结构,表征这种维度的组合达到64%(21/33);

在各义类范畴中,除了少量跨域引申的组合变体和方位词为引申义的组合(B2类)外,多数组合表征的都是所属范畴的原型方位关系。

实体范畴的空间关系是基于人的身体经验形成的多维方位感知,而其他范畴方位都是隐喻形成的,这些范畴本无所谓方位,它们方位系统的建立植根于人的隐喻思维或者说认知心理的共性。后三者恰好构成一个完整的三维方位体系,每个范畴的方位关系都源自人们对空间实体的某一分维度的隐喻离析,从而形成不同的方位原型,三维互补范畴,图示如下:

(三)方位不规则个体的特性

由于词汇语义系统的异质性较强,每一个具体的组合都有其自身特性。在使用和发展中也常见其他特异性因素的介入和影响,所以不可避免地存在有特殊性的词目,例如:

1.时间类(1)。“课内/外”《现汉》释义为:【课内】学校上课的时间。【课外】学校上课以外的时间。二者不是“前/后”维度关系。这是因为“课”这个概念与其说是单纯的指时间,不如说是带时段特征的“活动”,与抽象体结构相似,“课”因此被赋予了“内/外”关系。汉语中也有“课前/后”组合,这就是将“课”整体作为时间点来计算的,符合一般的时间方位结构,但它们未被收入词表,只是短语。这个例子也说明组合的词汇化程度受概念自身语义影响。

2.时间类(2)。“年下、眼下、现下”等来自汉语的另一种时间维度隐喻,是以过去为“上”、以现在为“下”的纵向方位(如“上下五千年”)。这大概是受到“头、尾”等词的实体位置影响,它们被隐喻为时间后形成上下结构(《词表》中有不少表时间的非方位词组合如“年头儿、年尾、年末、月底”等)。我们推测:汉语表时间的横向维度模型优选“+前/后”的组合,表时间的纵向维度模型则优选“+位置名词”的组合,形成语义系统中的区别分布。

还有的组合今天理据发展脉络消隐,也许未按照一般的逻辑语义链发展,词汇化乃至语法化程度极高,如副词“马上”。这种组合词汇化的影响因素比较多样,特异性鲜明,除了常态模型还有偶发因素的影响,如文化背景、历史典故,详细考察的话应做个案描写。

以上说明,个体差异不可避免,我们只有在较大范围内聚类考察才能发现义类的整体规律,为个体描写分析的深化和细化奠定基础。

(四)名物词的义类特征

不是任何“名物+方位”的组合都可以词汇化,能够被收入词典的这些组合,其名物词有一定的选择规律。

1.空间类。多为明显并相对稳定的日常空间实体,方位不容易随机变动者,如身体部位(面、眼、背)、显著的自然存在(天、地、海)、地标性存在(关、塞、境)、空间区域分野(城、乡、野)、人的活动空间(室、户、田、路)等等。

2.时间类。常见作息分段相关的时间(日、午、夜、年)、重要活动与重大事件(课、战、产、生)、现时和短时(目、瞬、转眼)。不过这种类型的词很多,并有从表事件的谓词转指蕴含时间特征的名物化概念。究竟哪些组合能够词汇化大概与表意需求有关,如“生前”词汇化,“死后”没有。此外词汇化数量也与表意需求有关,例如“日、午”的组合数量多,“夜、晚”的组合少,因为前者是人活动的主要时间。另外词目是否出现还与时间维度所选取的常用类型有关,如“年”的维度常用“前/后”,“月”的维度常用“头/尾”(月头儿、月末、月底),所以目标词中少见“月”的组合。

3.等级类。这一类对名词要求不大,是以“名物+方位”结构直接转指某种地位的人,称谓越常用越容易词汇化。其中较多尊称,体现传统尊卑文化(上尊下卑),选位规则也简单,以立点为准,立点在己则用“下”(不敢平称,只称对方所处空间的下方,如“阁、陛、殿”等),立点在对方则用“上”。

4.抽象类。常见于被整体看作一个实体的集合名词(人、民),还有容易被隐喻为实体的思想、感情、制度等抽象概念(心、意、骨子、业、分、额、例、行)。

(五)义类词汇化程度差异

总体来看,“名物+方位”目标词大部分是字面义组合,理据清晰。《词表》和《现汉》收录情况不同,不少组合可看作介于短语和词之间的组合,词汇化程度较低;部分组合的某个语素义或整体词义发生引申,说明词汇化程度较高。

分类来看,不同义类词目的词汇化程度不一且各有特点:

1.空间类。字面义组合占74%(45/61),整体词汇化程度不高,词目最多,字面义组合也最多,因为这一类是“名物+方位”结构的语义原型。除了使用字面义,还有18%(11/60)的词目发生词义引申乃至跨域,形成变体形式,如“眼前、脚下”等跨域指时间,“地下”跨域指“不公开”的抽象属性。所以这一类也是词汇化的基石,“成员”增加以及词义发展的后续可能性最大。

2.时间类。字面义组合占55%(21/38),词汇化程度居中,这一类组合的理据并不复杂,如“语素之一为引申义”(B1类)的“日、月”组合是由天体转喻指时间之后再添加方位,线索清晰、接近字面义;词义整体引申的组合(C类)则基本都由空间类跨域而来。

3.等级类。字面义组合为零,词汇化程度较高,因为语素在组合初始就很少使用字面义,而是整体引申。不过除了“门下、堂上”发展出引申义,多数组合的词汇化程度已经随指称固化而固化,后续发展的可能性不大。

4.抽象类。字面义组合占15%(5/33),整体词汇化程度最高,多为词义整体引申的类型,因为从初始概念结构上看,抽象体被赋予方位关系的组合都已经至少完成了一次隐喻。其中有12%(4/33)的组合进一步引申并发生词性改变,如:意外(形)、例外(动)、分外(副);还有由于人们构拟抽象体为内外对应关系,很容易形成对举的属性词,如:分内/外、编内/外。所以这一类词义发展和词性改变的组合极多,是词汇化极高的表现,亦符合人类思维和词义演变从具体到抽象的总体规律。

三、“名物+方位”组合词汇化的影响因素

(一)“自然度”和“需求量”规则

“名物+方位”组合的词汇化结果体现了认知自然度规律,即符合概念原型方位图示的组合最容易词汇化,并进入《现代汉语常用词表》或《现代汉语词典》。这一规律在语料中体现为三种“最多”:一是“名物+方位”结构的语义原型,在空间范畴里组合数量最多;二是空间范畴里发生词义引申乃至词义跨域的组合最多,空间类作为原型结构式是“名物+方位”组合词汇化发生及发展的主要门户通道;三是时间、等级、抽象体三类隐喻范畴里表征该范畴原型认知方位的组合最多。

相比于临时组合的方位词短语,目标词拥有更高的语义自然度。因此,按照内在语义融合的自然契合程度我们就可以区分两种情况:

1.合成词——语义融合自然度高。构词语素由于内在属性的协同作用,语义融合自然度高,比较容易发生词汇化。并且词义后续的引申发展也较为容易,很多合成词发展成了多义词,进入语言使用者的心理词库,被收入词典,需要专门记忆。不过由于内在属性特征的协调,所以其引申理据较容易推导,不难记忆。

2.短语——语义融合自然度低。由“语言单位+语法规则”在线生成,组合理据清晰。由于语义融合的自然度低,基本停留在语言单位字面意义叠加的阶段,较少引申演化,这也便于语言使用者临时组配和实时解码。因为自然度要求不高,所以短语的组构数量从理论上看是无上限的,按照递归性原则,“材料+规则”可以不断制造产生新的组合。

受自然度制约,多数目标词没有反方位的组合,例如没有“[空间类]*面后、*眼后、*背前、*路下、*野内、*郊内;[时间类]*生后;[抽象类]*民外、*骨子外、*额内”(等级类词作为人的称谓都没有反向组合)等。

有的目标词虽有反方位的组合,但未收入《词表》,视为短语,例如“[空间类]脚上、身下、城外;[时间类]死前、史后;[抽象类]世外”等。

还有部分目标词各方位皆有,例如“[空间类]地上/下、海内/外、境内/外、关内/外、室内/外、台上/下;[时间类]日前/内/间/后、午前/间/后、产前/后;[抽象类]分内/外、业内/外、编内/外”等。

可双向组合的“空间类”名物词一般为方位实体界标,因为界标概念作为方位基点,拥有双向向度,故可以双向组合;“时间类”名物词一般为时间界标。有的界标是“时点”,如“死”,只有“前/后”时间关系;有的界标是“时段”,如“午”,就有“前/间/后”时间关系。“抽象类”的名物词概念一般被隐喻为具有内部空间的实体,理论上是内外方位皆可的,只是某些“方位”的组合表意需求不高,临时组配,不能成词,如“例内”(网络用例:“例内管理是在常规范围内的管理,即例内行事,按常规、制度、惯例去进行”)。

词汇化结果还体现了需求量规则,在语料中体现为:进入“名物+方位”结构的名物词虽有一定选择规律,但没有特别典型的语义共性,《词典》和《词表》收录情况也不同,不能据以说明哪些名物词能够词汇化,哪些不能;词汇化程度也与组合个体及范畴的抽象程度相关。这是仅用语义自然度规则不能解释的,毕竟词汇化是一个复杂进程,每个组合的具体使用情况才是决定其词汇化与否的条件,词汇“成员”一般都是因高频使用而发生词汇化的。

表意需求量具体而言可表现为组合数目及组合的词频使用率。根据《词表》,现代汉语中词频排序在10000以前的空间类组合有28个,时间类有13个,抽象类有10个,等级类有3个(皆在7000以后)。空间类组合数目最多,大部分组合词频也高,需求量大,后续发展可能性大;其次是时间类和抽象类;等级类组合数量少,词频不高,表意需求不大。

综上,影响“名物+方位”组合词汇化的内在机制有二。第一,语义融合的自然度。一个组合是否存在或是否成词受制于语义自然度,即名物概念与方位属性是否契合,例如“*眼后、*背前”不存在。第二,语义表达的需求量。一个组合形式是否存在或是否成词同时也受制于表意需求,例如“例内”只是临时组合;对于能够成词的组合,它们的词频差异仍然可以反映出需求量差异。

这说明,语义融合的自然度是决定一个组合是否成立及其后续发展的前提,需求量是其发展的条件保障。自然度高且需求量大的组合,即便表征的是理据清晰的字面义,也具有成为词汇单位的资质;有些则已经实现了后续引申发展,具备了较高的词汇化程度。

再扩展一下讨论,储泽祥提到:汉语“介+名+方”结构是“名+方”首先构成方位短语,整个方位短语再作“介”的宾语,与其他一些语言的“方介合并、介名合并”不一样[7]。这是否也与汉语组合的语义自然度相关?在形态不发达的汉语中,语义关联对句子结构的编码解码起到重要作用,由于“名+方”组合的语义自然度高于其他两类,所以形成的是“介+(名+方)”的结构层次类型。

(二)“自然度”和“需求量”溯源

我们再对“自然度”和“需求量”做简略分析。所谓“自然”指的是人的认知规律上的“自然”。汉语“名物+方位”组合方位关系的建立反映了两个深层的认知特性。

1.像似性原则。崔希亮指出:“具体的事物是以具体的空间位置为存在的依附点或支撑点的,而抽象的事物或概念只能以心理的空间位置为依附点或支撑点。时间、范围和方面也可以看做是一种心理的空间位置。心理的空间位置与现实的空间位置有一种合理的像似性(iconicity)。”[15]

例如“生/死”概念蕴含着“前/后”属性特征,遵守了时空顺序的像似性原则。先是空间方位特征被隐喻为时间特征,由于时间具有单向性,因而在一维的时间箭头上“前/后”属性最为突显。对人“生/死”状态的描述遵循时间的顺序,以“死”为界标分为“生前”和“死后”,形成了语义结构对自然顺序的模拟。

再如时间、等级、抽象体对空间的分维度方位离析,反映出概念结构建立对空间的像似,而它们又构成了三维互补关系,体现了大抽象范畴和实体范畴的像似。

2.人本认知律。人本认知律指人从自身出发,获得实体事物经验,以及通过隐喻或转喻建立抽象概念结构,主要反映在以下方面:

经验性:对实体界标界域的认知体验和方位关系认定与人直接相关。例如“城内/郊外”是基于人的生活场所来建立的方位认知,以“城”为界标,人生活的主要区域为“内”,其余为“外”;“天上/地上” 也是基于人的活动范围来建立的方位认知,人生活在地上,故以“地”为界标划分“上/下”;又因为“地下”的情形不易被人直接感知,故以“地下”隐喻“不公开”的抽象属性。

储泽祥认为,身体经验有助于我们理解方位表述的参照系,互动行为和认知路径影响方位词的选择倾向,关注度高低影响主体的选择倾向;并指出应寻找规律的倾向性,不应追求结论的绝对化。[10]

我们同意储先生的看法,尤其是在词汇语料分析中,多半只能获得一种倾向性的规律。至于这种规律是否可以扩大适用范围,则必须依靠更大规模的语料分析。

(三)“生/死、城/郊、天/地”组合的个案分析

1.为什么“死前”类组合被看作短语,而“生前”类组合被看作合成词

这是因为方位如果是名物概念本身就蕴含的属性,组合自然度就高,就容易发生深度融合。“死前、城外、地上”是偏正结构,在人的认知里,该方位不是前一概念的内在属性,“死前”类的“死”指向的不是范围而是界标;而“生前、郊外、天上”可以看作广义的并列结构,因为在人的认知里,该方位就是前一概念的本质内在属性。“生前”类的“生”指向范围,方位可以看作是名物概念内在属性的显现或析出,构词语素的意义所指是同一的(即“生”本就在“前”,“郊”本就在“外”,“天”本就在“上”)。

2.为什么“死前”类有反义说法,而“生前”类没有

3.为什么“死前”管辖的时间短,而“生前”管辖的时间长

这是因为界标概念本身也是具有自然向度的,尽管它们拥有界标特权可以逆向组合,却不能辖制太大的范围。“死”在汉语时间序列上的自然向度是向后的,所以“死前”语义的范围就受限,“生前”组合的方位向度符合自然顺序,所以范围大。同理,“城外”范围小,“郊外”范围大;“地上”范围小(“地上”在纵向维度上只指地平面以上的范围,如果再高就会变成“天上”),“地下”范围大。

4.“生前、*生后、死前、死后”的词汇化差异

自然度规则。这组词以“死”为界标,区分“前/后”。“死”可以双向组合,所以“死前、死后”都合理。其中,“死前”为时间顺序的逆向组合,自然度较低,停留在短语阶段;“*生后”不存在,因为“生”不是时间界标,不能在时间顺序上逆向组合。

需求量规则。“生前”与“死后”并列对举,都符合时间自然顺序;但“生前”是词,“死后”则未收入词表。这说明,述及人物时人们显然更关心其“生前”所为,加上“死后”概念还有较多的委婉表达式,影响了该组合的表达需求量。

5.“城里、城外、*郊内、郊外” 的词汇化差异

自然度规则。这组词以“城”为界标,区分“内(里)/外”。“城里、郊外”符合空间自然顺序,都收入了《词表》;“城”作为界标双向组合的“城里”和“城外”都合理, 但“城外”为界标的逆向组合,自然度较低,未收入《词表》;“*郊里/内”组合不存在。

需求量规则。词频排序为:城里(2989)、郊外(12103),描述人生活空间的“城里”表意需求量更高。

6.“天上、*天下、地上、地下”的词汇化差异

自然度规则。这组词以“地”为界标,区分“上/下”。“天上、地下”符合空间自然顺序,都收入了《词表》;“地”作为界标双向组合的“地上”和“地下”都合理;以“地”为界标的“*天下”组合不存在。

需求量规则。词频排序为“地下(1621)、地上(1874)、天上(4163)”,由于人生活在地上,“地”的表义需求量就比“天”更高。其中,“地上”虽是逆向界标组合,但表意需求量大,故词频也高,只是未能像自然度更高的“地下”那样发展出引申义和新词性。

通过对现代汉语中被收入《词表》的“名物+方位”组合的考察,系统比较其义类差异之后,我们得出两个结论:

第一,如果某个属性是概念本身的原型的、显著的属性,语义融合就比较自然顺畅,就容易发生词汇化;

第二,只要有合适的词语使用环境(例如高频使用),语义融合与演变就能进一步发展,实现词汇化。

这说明,能够词汇化的组合往往具有先天的语义自然度,组合成分之间高自然度的融合才是决定一个组合语义后期走向特异性发展的基石,即组合成分拥有语义自然度在前,产生语义特异性在后,这是词汇化的内在基因条件。同时,具有高自然度的组合能否实现词汇化还受制于组合需求量大小等现实使用状况,这是词汇化的外部养成条件。

注释:

①“生、死”通常情况下是谓词性的,但是在“生前、死前”这样的组合里,“生、死”语义指向的是概念本身,而不是具体描写某个事件过程或性状,这时谓词就已经“名物化”了。关于“名物化”问题,学界已有很多讨论,例如:萨丕尔指出:“我们能把一个品质的观念动词化,如reddens,同样也能把品质和动作当做一种东西,例如the height of a buliding(建筑物的高),the fall of an apple(苹果的下坠)。”陆丙甫认为:“‘他的笑’中的‘笑’,就其本身而言是动词,它在发挥了动词的陈述作用之后,整个叙述才被当成一件事而名物化了。所以严格讲,名物化的不是动词,而是动词所表达的陈述。”郭锐认为:“所谓‘名物化’实质是指称化,但不认为是语法位置的性质,而认为是谓词性成分本身的性质,只是它临时的性质。”储泽祥指出:“方所的基本形式是X·标……X主要是名词,但也可能是动词,也可能是形容词,还可能是句子形式,添上某个方位标后,就被体词化了。”因而我们认为,“名物+方位”是原型结构式,进入这个构式的谓词被用来指称概念本身,实现了语义功能上的“名物化”。

②储泽祥认为应该叫“基准”或“依据点”更妥当。

③我们选择有词频排序的《现代汉语常用词表》主要是考虑到词语使用的外部条件。如果使用频率低,组合就没有足够的使用条件来促生词汇化,所以词汇化分析需要考虑词频变量,尤其是目标词在现代的活性特征。

④归并了少量只有音节数不同,而没有太大语义差别的词目(如“眼下、眼底下、眼皮底下”只保留“眼下”);去除了古汉语名词活用作动词和用作状语的留存格式(如“南下、北上”)等。

⑤《词表》相比《现汉》收录的组合更多,多出词目多为理据清晰的字面义组合,大概《现汉》主要考虑理据清晰度,《词表》更多考虑词频因素。不论作何处理,都说明相关词目词汇化程度极低,接近短语。我们根据《词表》收词从宽,并增列了《现汉》收录《词表》未收录的组合“课内、业外”,总数达到128。

⑥“>”意为“理据清晰度高于”。

⑦我们的语料中未出现“X+左/右”组合,大概和“左右”的参照物随机性太大有关系,多数是临时组合,不容易词汇化,古汉语地名“江左”类组合也并未传承下来。而“东、西、南、北”则比较特殊,储泽祥(2000:88-89)认为它们参与构成的方位短语有双层基准。第一层基准是太阳;第二层基准是实体性事物,如“河南”的“河”指“黄河”。因此,“X+东/西/南/北”组合所表方位固定,多为短语形式,收录进《词表》的基本是专名,数量极少,我们暂不讨论这类词。

⑧集合名词不具备个体空间方位特征,人们是将集体整体性地看作一个实体来谈论其方位的,与其他抽象概念一样,因此我们也将之归为“抽象体”。

⑨分类应按照组合变体数目来划分,一个词的各个义项在使用时都可以视为该词的变体形式。虽然在词典中义项只是意义层面的单位,但在实际应用中却是一形一义项的词汇单位。所以一个组合使用字面义和使用引申义时所属范畴可能不同,词汇化分阶也不同,应分立为变体1,变体2等,例如“地下1”(名词,字面义)和“地下2” (属性词,不公开)就分别代表着“地下”这个组合形式的不同词汇化阶段。

⑩刘宁生指出:“方位词的选择性归根到底是我们怎样看待名词所代表的物体的几何性质。物体的几何性质转变成语言表达是一个过滤的过程。其重要特征是,物体的某一部分及其特征被强化了、突出了,被看成是整个物体的特征。而另一些部分及其特征被淡化了甚至被舍弃了。这样,我们在语言所提供的图景里看到的只是该物体的一部分及其特征。例如,当我们说‘箱子里’的时候,关注的仅仅是一幅箱子内部空间的图景。说‘箱子上’时,又呈现一幅箱子外部上方表面的空间图景。这时,我们差不多暂时把箱子看成是一块板,或者更抽象些,即一个平面。如同说‘地上’时把地球看成是一个平面一样。”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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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秀燕]

收稿日期:2015-10-21

作者简介:赵倩(1979—),女,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汉语词汇学。

中图分类号:H146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8505(2016)01-0026-08

On the Influence of Naturalness and Demand on Lexicalization of “Nouns+Orientation” Structure

ZHAO Qian

(SchoolofLiterature,YunnanUniversity,Kunming,Yunnan, 650091,China)

Abstract:In lexicalization study, researchers generally focused on the semantic specificity and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a word combination. From different perspective, the paper is to investigate the generality of semantic categories and their synchronic results. Through the investigation of the “Nouns+Orientation” structure in Lexicon of Common Word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the paper holds the view that there are some rules of semantic categories in lexicalization of the combinations. By analyzing the features of directional dimension, irregular orientation, the semantics of nouns and the difference of lexicalization degree of the combinations, the paper, based on the target semantic category and the degree of lexicalization classification, is to prove the naturalness and demand are the factors that have influenced on the lexicalization of “Nouns+Orientation” combinations and the form of the two kinds of rules are both restricted by the cognitive factors.

Key words:lexicalization; naturalness; demand; cognitive facto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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