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空间、欲望空间与个体空间:《色?戒》的空间书写
2016-08-01杨春
杨春
[摘要]在《色·戒》独特的空间中,充满着二元对立之间的矛盾。张爱玲将个体生命在感性空间(色)与理性空间(戒)、人的自然属性欲望空间(色)与社会规范空间(戒)、国家空间(戒)与个体空间(色)、革命空间(戒)与欲望空间(色)之间的关系书写得淋漓尽致。在《色·戒》的空间中,男性和女性的情爱伦理观念在战争空间背景下表现出性别上的差异和交融。对于生存与死亡,拯救与沉沦、妥协与抵抗有着深刻的思考,读者在战争的异化空间中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存在的艰难性,以及对自我的认知的迷茫性等。张爱玲从自己的个人经历和战争体验出发,对沦陷区的上海从军事、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进行了建构,在战争风云的城市空间中,来解析王佳芝的生存处境和人性特点,还原王佳芝欲望生成的过程,展现灵肉结合与分离的挣扎与苦痛,深掘了宏大的革命英雄话语下的人性的挣扎和斗争。她对战争的独特的观察和体验,对于城市的感知、想象与呈现,都使这篇小说在人性的思考上闪现出迷人的光芒和色彩。
[关键词]《色·戒》;战争空间;欲望空间;救赎
[中图分类号〕I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8-2689(2016)03-0100-07
《色·戒》描写的是沦陷时期在上海爱国青年刺杀汉奸的故事。张爱玲在血腥的历史场景下,书写情色故事,以王佳芝的色诱易先生并谋刺他为起点,在色诱的过程中,王佳芝对易先生慢慢地产生了感情,假戏真做,结果色诱不成,放走了易先生,战争时期的爱情和人性在特殊的环境中更是显得神秘莫测,小说最后是易先生反过来杀死了王佳芝。故事写得委婉曲折,哀怨缠绵,荡气回肠。爱情和人性本身就得多层次的解读。
《色·戒》中最纠结之处就是承担革命艰巨任务的王佳芝最后却将大汉奸易先生放走了,而曾经对王佳芝动过情的易先生却将爱过自己的和救过自己的风情万种的王佳芝给杀害了。小说在空间表现上呈现出跳跃性、复杂性、暧昧性和谜团性特点,如同迷宫一样需要给以合理的解释。本文尝试用空间的理论进行解读。
张爱玲的《色·戒》表现了惊人的空间美学,小说呈现了几组空间:战争空间(监视、封锁与破坏的空间)与国族情怀空间(爱国、救亡与大义的空间)[1]、国家政治的身体空间 (规训、训练的政治空间)与个体欲望的身体空间(物欲、性欲、与权欲空间)、拯救空间(爱、温暖、家与存在的空间)与迫害空间(伤害、迫害、抹杀与毁灭的空间)。小说中以上海的沦陷的争战空间为背景,以国族情怀为己任,以身体和政治空间之间的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为焦点,以欲望空间即个性体验和感受空间来书写,以杀与被杀为结果。在《色·戒》独特的空间中,充满着二元对立之间的紧张、矛盾。张爱玲将个体生命在感性空间(色)与理性空间(戒)、人的自然属性欲望空间(色)与社会规范空间(戒)、国家空间(戒)与个体空间(色)、革命空间(戒)与欲望空间(色)之间的关系书写得淋漓尽致。在《色·戒》的空间中,男性和女性的情爱伦理观念在战争空间背景下表现出性别上的差异和交融。对于生存与死亡,拯救与沉沦、妥协与抵抗有着深刻的思考,读者在战争的异化空间中可以感受到生命的存在的艰难性,以及对自我的认知的迷茫性等。
一、 《色·戒》中的战争空间
人的欲望、人的本性、人的存在感等一直是张爱玲关注的焦点。特别是在战争这样特殊的场景下,人的欲望包括金钱、权利、爱情、家庭的拥有和获得,就显得更加的难得。战争的空间,一直是张爱玲书写的空间,因为战争空间具有隔断性,它具有与外部和平空间相隔离的特性,从而导致物质的奇缺性等特点;战争空间还具有暴力性,会导致人身的安全性、情感的伤害性、家庭生活的无家可归性等特点;战争空间还具有打破日常生活秩序性,人们在这种异于自己感受的生活空间中,会重新发现自己和认识自己。张爱玲从自己的个人经历和战争体验出发,对沦陷区的上海从军事、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进行了建构,在战争风云的城市空间中,来解析王佳芝的生存处境和人性特点,还原王佳芝欲望生成的过程,展现灵肉结合与分离的挣扎与苦痛,从而揭开了宏大的革命英雄话语下的人性的挣扎和斗争。她对战争的独特的观察和体验,对于城市的感知、想象与呈现,都使这篇小说在人性的思考上闪现出迷人的光芒和色彩。在《色·戒》中城市空间主要呈现出如下的风貌。
1. 城市空间中的都市风情。在《色·戒》中张爱玲穿插地描写出了大上海的繁华和精致,大上海呈现出大都市别样的风采,各种风情的建筑物排列在马路的两旁,有义利饼干行、平安戏院、凯司令咖啡馆、西伯利亚皮货店、绿屋夫人时装店等,马路上也呈现出U形大转弯,霓虹灯在闪耀,橱窗里华贵的木制模特儿和灰红暗黄砖砌的门面在灯光的照耀下,将上海装点得十分的漂亮。以往丰富的物质条件和发达的经济,依然使大上海时尚、性感而又充满着欲望[2]。《色·戒》对于大上海城市风光的呈现实际上是为了展示没有战争时的大上海的绚烂、浪漫和迷人的风采。在《色·戒》中,张爱玲通过富有韵味的上海的描写,实际上表达的是对于没有战争时的上海呈现出城市风光的渴望,是对乌托邦的上海的城市的建构。
但是战争状态下的上海城市空间呈现出来却是监控、死亡与怪诞。在张爱玲的作品中可以读到她所受到的存在主义思潮的影响,反映了作者对战争的反感和对和平的渴望。
处在战争状态下的上海,实质上是一个被监视化的空间,人们在严密的监视下生活。印度的钻石店中就设计了一个监控的空间装置。“隔断店堂后身的板壁漆奶油色,靠边有个门,门口就是黑洞洞的小楼梯。办公室在两层楼之间的一个阁楼上,是个浅浅的阳台,俯瞰店堂,便于监督。”本文引用《色·戒》的内容,均出自王宏达、于青编《张爱玲文集·第一卷》,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年7月版,第248页~第269页。处于战争状态下的上海实际上也是一个经常被掠夺的空间,“柜台位置这么后,橱窗又空空如也,想必是白天也怕抢——晚上有铁条拉门。”在监控下人们处于被控制状态,被奴役、被监视,焦虑、不安,没有安全感,没有自我的存在感,有时连最基本的生存感也没有。因而人性容易变得冷漠麻木、斤斤计较而又逆来顺受,而性压抑、情感缺失、没有安全感成为通病。因而在获得物质或者情感的时候,很容易迷失自己。所以渴望被解脱、渴望被拯救,成为战争状态下人的最大的希望。
战争空间就是美好的生活随时面临着被毁坏的空间。处于战争状态的上海,美好生活随时都有可能被粉碎。王佳芝在印度钻石店中就深切地感受到了这点,“她脑后有点寒飕飕的,楼下两边橱窗,中嵌玻璃门,一片晶澈,在她背后展开,就像有两层楼高的落地大窗,随时都可以爆破。一方面这小店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市声——战时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那沉酣的空气温暖的重压,像棉被捣在脸上。有半个她在熟睡,身在梦中,知道马上就要出事了,又恍惚知道不过是个梦。”在这个封闭的有屏蔽的空间中,王佳芝感到的却是透明的,因为暗杀易先生的行动正在进行,埋伏正潜伏在四周中,战争一触即发。虽然是封闭的空间却已经被打开,呈现出透明的状态,战争、死亡就在眼前,这种异于日常生活的战争体验,使人深深地体味到爱、安宁、和平、希望的可贵,救赎自己,摆脱困境成了人们深层次的渴望。“其实马上枪声一响,眼前这一切都粉碎了,还有什么面子不面子?”战争使人的存在感的消失,所以在《色·戒》中,在人们的潜意识中,人们对于战争的毁灭存在着极度的恐惧心理,这是小说中的主人公爱国者王佳芝的感受,也是大汉奸易先生的感受。
战争的空间随处都呈现出触目惊心的伤痛。张爱玲在小说中无数次描写了战争的残酷,战争留给人们的是荒凉的残垣断壁,是惊心动魄、血雨腥风和抹不去的累累伤痕。张爱玲的乱世苍凉的深刻体验通过王佳芝得以书写:“她不忍看一个流血场面,或是间谍受刑讯,更触目惊心,她小时候也就怕看,会在楼座前排掉过身来背对着楼下”。体现了对战争的反感,渴望冲出桎梏,渴望和平和正义的心理。
战争的空间让人更加深刻地感觉到“家”的温暖和安逸以及“家”对于人的吸引力。同样在印度钻石店,王佳芝突然感到“安逸的小鹰巢”的可贵,在她的眼中这个安逸的家就如同钻石、天方夜谭、奇珍异宝可贵,并且散发着亮闪闪的迷人的光彩,对她太具有吸引力了,太值得留恋了,但是在战争中,这样的安逸是瞬间的,“使人感到惆怅”。
战争就是人性的变态和考验。在上海沦陷区,在革命战士、平民百姓、汉奸中,还存在着一个群体,他们就是爱国主义者。这些人或者为了满足自己爱国的愿望而参加革命,如邝裕民制定了暗杀汉奸的计划,以牺牲了王佳芝为代价;或者为了满足演员梦可以继续演下去的愿望,如王佳芝因为演出了一场爱国剧,希望在现实的舞台上能够继续演下去,就充当了色诱易先生的女特务等等;一群年轻人,各怀心事,为了自己的愿望策划了一出戏,并最终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他们构成了战争的民间团体。张爱玲以这些人物来书写战争中的人性,因而他们能否经受住考验,能否成为真正的革命战士,这是王佳芝需要经历的最为艰巨的考验。而作为主人公王佳芝,在考验的最关键时刻,她的一句“快走”,紧要关头放走大汉奸易先生,也放弃了自己的对理想的追求,最后没有蜕变成真正的革命战士,这个结果是十分具有震撼力的。为什么她要放弃自己的追求,为什么在关键时刻她会迷失在一块小小的钻石上,为什么她会迷恋在对她只是纵欲而非真爱的易先生?小说的结局异于传统的对于革命的书写,其荒诞性呈现出惊人的力量,张爱玲对于这个爱国的民间小团体的信仰偏差的书写,无疑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而王佳芝信仰的变异和错位,无疑也是震动人心的。细读小说会发现,其实王佳芝是个缺少存在感的人,其心中无法控制的孤独感、对于爱的渴望和对于温暖的渴望使她没有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没有完成对于自己的超越。同时王佳芝的背后,还缺少更需要支撑她走下去的信心、勇气和信仰。而汉奸易先生更是一个缺少安全感的人,在小说的结尾处,他以变态的人性,即杀戮来实现自己的存在感,这是非常规的存在方式,实际上是以动物的互相残杀的存在方式实现人的存在的,也就是以人退化成为动物的方式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易先生的这种变性方式使他成为当权者,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他以他的非人性的方式操纵和控制着更多人,使他们成为更多的牺牲者。在《色·戒》中,更为怪诞的是王佳芝还心甘情愿地参与到这种活动中,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甚至改变自己的灵魂、信仰以及初衷,张爱玲以虎与伥之间的关系来形容易先生和王佳芝之间的关系,在现代的社会中,人们不难发现这种虎与伥的关系还在上演着,虎与伥的所指还在无限制地被扩大,这种诡异的、怪诞的关系在中国的历史文化中是长期存在的,并且还在继续着,这是十分值得思考的问题。
《色·戒》的空间呈现出无限的张力,大上海的时尚、精致、情趣、迷人的气质和战争的紧张、残酷、破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上海城市风光呈现的常态美和战争时异常之审美形成了一种审美距离,而《色·戒》中能够将两种上海大城市气质十分融合表现出来,乃张爱玲的文学神力。封闭的空间、沦陷的空间、被毁坏的空间是张爱玲常常书写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中,人性呈现出无限的潜在的张力和丰富的内涵,读者在异于自我日常的体验中感受到的是惊奇和独特的发现,从而重新认识了人性的复杂。
二、 《色·戒》中的欲望空间
《色·戒》在城市的风光中同样展现了对物欲、情欲和权欲的书写。
在战争沦陷区城市风光里越发呈现出物欲的风光。小说中的物欲主要通过麻将桌旁珠光宝气的太太们得以了展现。在战乱时期,物质上的奇缺,使得物欲的占有就显得更加地不容易和不可能。对于物质的获取和掌控往往是小说人物获取生存感的重要途径之一,而在被封闭和监控的空间中,物质获取的能力更是被极大地扩大了出来。“左右首两个太太穿着黑呢斗篷,翻领下露出一根沉重的金链条,双行横牵过去扣住领口。战时上海因为与外界隔绝,兴出一些本地的时装。沦陷区金子畸形的贵,这么粗的金锁链价值不赀,用来代替大衣纽扣,不村不俗,又可以穿在外面招摇过市,因此成为汪政府官太太的制服。” 汪政府的官太太们因为权力而可以脱离了沦陷区“监控”和“隔绝”的束缚,可以拥有物质,特别是对奇缺的物质的占有,并且可以穿金戴银地在城市空间中招摇过市,物质的掌控力增加了官太太们对物质的掌控,也增强了对自我身份的认可。因此,常常深处这样环境中的王佳芝在印度钻石店才会在获得钻石的一瞬间迷失了自己。所以物欲的获取成为《色·戒》中的人物在特殊城市空间中获得存在感的一种方式。
城市风光中也呈现出情欲的欲望。在《色·戒》中呈现的情色欲望的空间,如易先生“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色·戒》关于情色的阐述主要是通过易先生和王佳芝之间的关系得以展现,两个人在情色的占有与被占有的过程中,通过对方重新认识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的渴望,在个性的觉醒和体验的过程中,他们逐渐超越了伦理的束缚,发现了身体原来承载着更多的东西,除了性欲、物欲、权欲之外,还有更多的东西,有对自己存在的证实的渴望,有对于情感的渴望等等。个体的体验在封锁的环境中愈发展现出别样的风采。而王佳芝与易先生之间由刺杀事件慢慢地发展成为肉体之爱和灵魂上惺惺相惜,由国家民族大义事件逐渐走向了个体人生和人性体验,这种力量的转变是非常具有震撼力的。最后王佳芝和易先生因为不同的目的而需要进行你死我活的选择时,以一方死去为代价,欲望在最后关头是以毁灭告终。
城市风光中呈现出权欲的欲望。权欲通过易先生得以充分的展现。特权阶级购买物品的时候从来不用付账。“ 她跟他们混了这些时,也知道总是副官付帐,特权阶级从来不从自己口袋里掏钱的。”特权阶级可以娶多个的太太,可以占有很多的妇女, “权势是一种春药。”中国人多妻制:“只有一只茶壶几只茶杯,哪有一只茶壶一只茶杯的?” 特权阶级可以拥有杀戮权,为了获得绝对的控制权,他不惜杀戮一切反对者,甚至是挚爱的人。他牢牢地把握着自己的权力,女人只是他发泄自己欲望和排解压力的突破口,王佳芝虽然可以成为红颜知己,但是一旦对他的危险构成威胁,就必须坚决铲除掉。权力的掌控是易先生获取生存权的唯一,是一切的决定条件,权力的掌控增强了易先生对于自我存在的信心和体验,所有的一切他都可以放弃,包括女人、爱人,甚至是信仰、正义和民族大义,权力就是一切,这是男性在战争这个杀戮的空间中获得的最根本的体验。
在沦陷区,是物质奇缺的空间,也是人的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空间,在这样的空间中人性所发散出什么样的光芒,是张爱玲所关注的。而在战争区,更是杀戮的区域,在杀戮的过程中,人性是选择残忍还是宽容,并不仅仅是二元对立那样简单、体现着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从而使得《色·戒》的小说产生斑驳的色彩,令人深思。
三、 易先生和王佳芝的个体空间
易先生和王佳芝的个体空间,包括很多属性空间,如自然属性空间、社会属性空间等等。而自然属性空间又包括自然身体空间、自然的性欲空间、自然生存空间等等。而社会空间,包括社会身份空间、性别意识空间、民族意识空间、伦理空间、道德空间等等。通过对于这些空间的分析,将使我们更清楚地看到空间对于王佳芝和易先生的影响。国家政治空间是戒律和劝诫的空间,而欲望空间是个性体验和感受的空间,两个空间在易先生和王佳芝的身上互相拉扯和斗争,当两个不同政治立场的人必须选择为生与死时,以王佳芝的死亡而结束。
(一) 易先生的空间
易先生的生存空间也是处于监控的状态中,也存在着生存的危机。易先生虽然为汉奸头子,监控着别人,但是他时刻也都在提防着怕被暗算,时刻都处于被监视被监控的空间中。易先生面临的空间危机。他受着很多方面的监控,办公的时候,首先要收到日本宪兵的监控;其次要收到特工周佛海的监控,因为周佛海认为内政部就是这一机关;同时还有爱国者和革命者的监控,各种设局都在等着他;家里还有太太监控,他的身边以及出行和办公的地方都有太太的耳目;他还自己行使的监控,以防自己稍有不慎就落入陷阱,以至于他对于自己家的厚厚窗帘下是否有监控都产生怀疑。易先生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巨大的压力,再加上战乱,使他深感到生存的危机和前途的无望。在自身和外界因素的双重打压下,随着剧情发展,他的内心也是十分的脆弱的,对于压抑的宣泄和对于爱的渴求使他走向王佳芝,他渴望沉陷之中被救赎。
易先生的社会身份空间是汉奸特务的工作空间。“他对战局并不乐观。知道他将来怎样?”在故事的结尾处,易先生的社会身份要求他,对异于自己的人必须做到要一网打尽、统统枪毙;而且要杀人灭口,理直气壮。因为作为情报工作首脑,不可以糊涂。而他自己也必须要躲避刺客,且常常要心惊肉跳。他对战局并不乐观,将来不知道会怎样,他杀人也是不得已。在易先生的生活空间中,王佳芝只是他的情色空间的一部分,当对他的生存空间和社会空间造成威胁的时候,他会果断地显露出他的人性恶的本色,对于一切实行杀戮,无论是曾经爱过他的,有恩于他的,还是救过他的,显露出了他极其凶残的社会本来面目。王佳芝是他的救赎空间。在易先生深陷生存危机时刻,王佳芝的出现无疑如救星般照亮了易先生的生活,他人性脆弱的一面在王佳芝的面前得以展现。王佳芝对于易先生来说,无疑代表着爱、关怀和抚慰,在女性的温暖的怀抱和爱的温暖下,易先生渐渐忘却了自己的孤独、冷漠、猜疑和杀戮的本性,展露了他人性中爱的一面,在印度钻石店里,易先生露出了脉脉含情和温情的一面,对于人生中的红颜知己体现出了关爱、体贴和善解人意,一个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男性形象出现了,他的身上开始闪烁着人性温情脉脉的光芒,这种光芒不仅温暖了王佳芝,也温暖了易先生自己,体现了易先生拯救自己的潜意识的渴望,也使女性王佳芝的拯救力量得以了展现。在王佳芝所给予的良好的环境中,易先生体味到了获得了更完整的人性和更丰富的生命体验。王佳芝的出现,给了他一个救赎自己的机会,这桩中年的艳遇,使他利用情欲来逃避战争空间带给他的恐惧和无望。
王佳芝是易先生对于女性情色的想象空间的体现。漂亮、聪慧、对自己有真爱、有感情、红粉知己关系、人生的一次艳遇,这是中年男子对于异性情色空间的想象,王佳芝满足了易先生的对于情人的理想和要求。易先生知道王佳芝对自己是有感情的,至于是什么感情都不相干了。有了感情以后,才能够永远依傍他和安慰他,不变心,真诚的对待他,是易先生对于红颜知己的更高的要求。得到了这么一知己,并且能够做到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的关系,是最终极的占有,则可以死而无憾了。而《色·戒》中王佳芝体现了易先生的这些想象,所以易先生憋不住的喜气洋洋,并且带有满面春色的。而王佳芝则对于这种关系,最后的醒悟却是认为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系,是虎与伥的关系,是悔恨的。
(二) 王佳芝的空间
王佳芝的身体空间充满着视觉美的冲击力。在麻将桌的空间中。王佳芝的身上闪着光,亮汪汪的嘴唇、光着手臂、电蓝水渍的旗袍,领口的别针、碎钻镶蓝宝石的耳环,散发着娇红欲滴的闪亮美,人体的光、色和形呈现出饱和和完满的程度,使王佳芝散发着美人的气质,具有强烈的视觉冲击力。王佳芝身体空间的亮度、色彩和形状的饱和度和完满与钻石的美感体征完全等同。小说为了突出王佳芝的美,更是将她的美与钻石等同。小说的开头写到“洗牌的时候一只只钻戒光芒四射。”张爱玲将钻戒的闪亮的特征达到了高度的呈现,而王佳芝如丘壑般的前胸、秀气的六角脸,美得闪闪发光的特性得到了充分地展现,在麻将桌的空间中,钻石的美和王佳芝的美高度地融合在了一起,使得王佳芝身体的美更加熠熠生辉。小说还将王佳芝的美置于中心位置进行书写,通过多主体与客体呈现的位置的对比关系更加突出王佳芝的美。一般来说作者在小说中展现的人物之间的位置的关系,如正与偏、前与后、大与小,往往反映了作者展现的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关系。在麻将桌的空间中,王佳芝很显然处于空间的中心地位,是空间的主体,是作者的关注的主题对象,而易太太处于客体的位置中,易太太的人到中年发福的不美和不青春,使得王佳芝的美更加地熠熠生辉,发出钻石般的光芒。
王佳芝的生存空间是没有自己独立空间的。所以她对于存在感的寻找和渴望是十分强烈的。她在上海是居无定处的,只有“愚园路”可以避难,但这也只是一个亲戚的住所,“幸亏这次在上海跟他们这伙人见面次数少,没跟他们提起有个亲戚住在愚园路。可以去住几天,看看风色再说。” 她也没有家庭,没有丈夫,麦太太只是一个代号,而且身后也只是一个松散的民间爱国组织。她的情感空间也是一片荒芜,她没有恋爱过,“难道她有点爱上了老易?她不信,但是也无法斩钉截铁地说不是,因为没恋爱过,不知道怎么样就算是爱上了。”其实易先生给她的感觉只是性的吸引和冲动,“一坐定下来,他就抱着胳膊,一只肘弯正抵在她乳房最肥满的南半球外缘。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其实王佳芝放走易先生,只是为了拯救,拯救易先生,也是为了拯救自己。但是在实施了解救易先生的行为后,王佳芝获得的感觉却不是这样, “一浑身疲软像生了场大病一样”。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谁也拯救不了,反而可能会更糟,要搭上自己的性命,还有同伴的性命,只是自己醒悟的太晚了。羊给狼拜年,那会有好结果呢,只能使自己的罪孽更加深一步。她有一种隔膜和隔世的感觉,迷茫和绝望。“车如流水,与路上行人都跟她隔着层玻璃,就像橱窗里展览皮大衣与蝙蝠袖烂银衣裙的木美人一样可望而不可及,也跟他们一样闲适自如,只有她一个人心慌意乱关在外面。”
在王佳芝的社会属性空间中,王佳芝最本质的身份属性是大学生爱国话剧社的当家花旦,具有表演天赋。王佳芝通过演话剧,触摸到灵魂深处的自我,渴望在现实中报国。她的身份,由舞台上的花旦,演变成了色诱汉奸易先生的情妇。在与易先生交往的过程中,肌肤之亲与潜藏杀机并存,却又产生了感情,身不由己地不由自主地丢掉了她的另一个身份——特工王佳芝。由于没受过专业特工训练,她在多重身份间游走和游离。这些身份的转化和迷茫是小说解读的关键点,如何来分析这些角色的转化呢?在王佳芝和易先生的关系发展过程中,实际上王佳芝一直是处于弱势地位的,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处于易先生的监视和掌控之中,她是无反抗力的,只有等待外界民间爱国组织的救援才可以脱离,可是这样的组织又是不可靠的,随时处于逃散状态的。所以王佳芝和易先生的不平等的男女两性权力关系是非常明显的。王佳芝在极端恶劣的条件下被杀是非常可能的。
王佳芝的情色想象空间,在印度钻石店中。在作品里有着详细的描述。易先生把戒指戴上王佳芝瞬间,王佳芝的心理活动体现了她心灵深处的情色的幻象空间。在印度钻石店中购买完钻石后,王佳芝的心理活动,体现了女性关于男性情色的想象空间。在王佳芝的心中,理想的男性形象是有权势的,出门有车,买东西不需要直接付钱的;是深谙女人心的,懂得送给女性贵重的礼物,象钻戒等;是懂得讨女人喜欢的,喜欢和女性轻声细语交谈的;是喜欢自我陶醉的,也是有困境的,因而有时会流露出令人怜惜之情的;是有一定保护力的,在战乱期间能够给予一个安乐窝的。王佳芝将自己的希望寄托在伤天害理、灭绝人性、杀人不眨眼睛的易先生的身上,实际上是一场虚幻的梦。
王佳芝的生存状态反映了传统的战争、民族、文化等因素对于女性的生存和影响,在战争中挣扎于个体生存与民族主义生存的女性,实际上存在着两种矛盾,一是女性在个体生存与民族生存之间的矛盾,民族主义认为,当国家面临着危机的深刻,英雄的战士应该自觉主动地为了民族正义而舍弃自身的幸福,坚定地献身于革命和民族,将国家民族的利益置于小家庭的幸福和利益之上。而对于女性来说,身体既属于个体也属于国家和民族,当国家需要使用女性的身体的时候,女性也应该将个体的身体乃至生命献身于国家[3]。张爱玲在《色·戒》中,通过民族自发爱国组织中的王佳芝的生存和状态中的描写,呈现出女性所经历的苦难与悲剧、妥协与退让、坚忍与诱惑,显示了非英雄主义女性特工的挣扎,特别是在个体爱欲与民族主义大义之间所面临的艰难性、复杂性与易变性的选择困境,王佳芝在英雄女性和普通女性之间徘徊,而有别于主流英雄主义状态下的女性的生存的意识形态,并得以了展现。
王佳芝的身上体现了国家性别秩序的规训和男权枷锁的束缚的烙印,同时也反映了自我主体身份的认知迷惑。张爱玲希望通过王佳芝的实践和探索之路,完成对女性的自我救赎之路的探讨。王佳芝在最初国家性别秩序的规训下,主动承担了民族大义的任务,献身于民族大义中,但是在与易先生的接触的过程中,在个体情感和身体的体验中,她发现了自己的主体性的需求,她出现了迷离状态,在关键时刻,听从了内心的呼唤,放走了汉奸易先生,易先生以男权的绝对控制权和汉奸头子的绝对杀戮权杀死了王佳芝。死亡成了王佳芝的自我救赎的方式,也成了她偿还民族大义的唯一的手段和方式。
四、 小 结
《色·戒》的空间实际上是历史空间与怀旧空间。张爱玲利用她的想象和记忆,对上海空间进行了建构,搭建起了怀旧的空间,将自己的情感投射了进去,在历史中反复地精雕人生的经历和体验,将人性的思考进行到底。小说空间跳跃感十分明显,反映了人物发展的轨迹,“虎”与“伥”的关系是张爱玲对于易先生和王佳芝关系的总结,体现了她对王佳芝人生悲剧的怜悯、痛心和惋惜。爱国青年的鲜血和热情,易先生的冷酷与无情,使得战争的空间和环境下人性耐人回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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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马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