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解劳资冲突过程的微观分析
——来自基层工会的比较
2016-07-30杨涛
● 杨涛
化解劳资冲突过程的微观分析
——来自基层工会的比较
● 杨涛
内容摘要如何有效处理以工人罢工为主要形式的劳资冲突事件,是构建和谐劳动关系必须面对的基本问题,也是中国工会面临的时代挑战。2010年发生的罢工潮是中国劳资冲突研究的热点,但是作为罢工事件的直接应对者,基层工会在处理事件过程中的作用却很少被认真分析和总结。本文通过案例比较分析发现:尽管罢工说明企业工会缺乏维护工人合法权益的有效性,但是具有代表性的企业工会更有助于有效化解劳资冲突事件。据此本文进一步提出:中国工会的运作基础由工会代表性、有效性和合法性共同构成,通过提高代表性和重塑有效性来维持工会的合法性是中国工会运作的基本逻辑。
关 键 词基层工会 劳资冲突 代表性 有效性
杨涛,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电子邮箱:gzyangtao@163.com。
近些年以工人罢工为主要形式的劳资冲突事件在中国频繁发生,其已成为构建和谐劳动关系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作为代表和维护工人合法权益的工会组织,在解决劳资冲突事件方面的作用越发重要,而基层工会作为工人合法权益的直接代表者和维护者,重要性更是不断显现,但同时其也面临着重大挑战。2010年夏以汽车产业工人为主的“罢工潮”席卷了中国珠三角地区,并且波及其他制造业密集地区。几乎所有的罢工,基层工会均被工人“抛弃”,基层工会存在着严重的合法性危机。基层工会无法有效发挥作用是劳资冲突事件频发的重要原因之一。但是,当劳资冲突事件发生后,基层工会往往又是处理事件的实际执行者。所以,基层工会在劳资冲突事件中扮演着复杂而重要的角色,分析其具体如何运作既有助于预防劳资冲突事件的发出,又能探究解决中国基层工会合法性危机的基本经验。
一、典型案例解释的未完成
广东佛山南海区的本田企业工人罢工(简称‘南海本田罢工’)和广州B企业罢工是2010年珠三角地区诸多罢工事件中的两个典型案例。南海本田罢工被时任广东省总工会副主席认为是建国以来影响最大的一次罢工事件,被学者认为是中国劳动关系发展中的标志性事件(常凯,2010),甚至引发了广东省劳资关系的变革(Lüthje Boy,2014)。B企业罢工虽然受社会关注程度不及南海本田罢工,但其引发了周边多家企业工人罢工,而且B企业工人第一天表现出的“罢工势头”却更加“猛烈”,工人的罢工策略也更加“高明”。首先,与南海本田由一条生产线工人首先罢工而引发其他生产线工人停工不同,B企业是全部在岗的一线工人同时罢工,工人集体行动所表现出来的团结程度更高。其次,B企业工人采取“无组织有纪律”的罢工策略——不提意见、不选代表、不复工,以“集体沉默”的方式回应资方、工会和政府部门的任何沟通尝试,而南海本田工人则在罢工开始时便明确提出了诉求。这些均使得B企业罢工更难应对。但是,B企业罢工最终以停工3天、工人工资增加800多元结束,而南海本田罢工则持续了十多天,最终工人工资增加500元。无论是从解决罢工所用时间,还是从工人工资增加的金额来看,B企业罢工的处理都更加有效。那么,为什么更难应对的罢工事件却能够得到更加有效的处理?
一个潜在的答案是,因为有了处理南海本田罢工的经验,所以上级总工会和政府部门对B企业罢工的处理更加“熟练”,同时企业资方吸取了南海本田罢工的教训而更愿意妥协。但是,这种解释忽略了工人的学习能力和资本的趋利本质。南海本田罢工给B企业工人带来的影响,不仅是启发工人进行集体行动,而且也为工人提供了创新罢工策略的学习对象,所以B企业工人的对抗性更强。此外,追逐利益最大化始终是资本的根本目标,尤其在资强劳弱的状况下,资方不可能仅仅出于对罢工后果的预期而妥协。对工人妥协,大幅度提高工人工资,只可能是资方在别无他选时的最后选择。显然,南海本田罢工后果并不能迫使B企业资方做出这样的最后选择。因此,这一看似合理的回答,实际上并不能解释为何B企业罢工事件能够被有效平息。对这一问题的解答,不能忽视直接处理事件的上级总工会和基层工会所扮演的角色。本文尝试从基层工会的视角出发,通过比较分析罢工事件处理过程中两家企业工会的不同应对方式来进行解答。
本文所使用的案例材料主要来源于三部分:由中山大学中国政府与数据中心资助完成的南海本田罢工事件和B企业罢工事件调查成果——2010年南海本田和B企业罢工事件访谈记录,其包括了对两家企业的工人、工会主席、行政方、参与处理事件的上级总工会负责人等人员的访谈,以及与罢工事件有关的企业内部资料;笔者于2013年夏季组织完成的“珠三角地区汽配行业劳工标准、生产模式和劳资关系调查”,其中包括对两家企业工人和工会主席的问卷调查和访谈;笔者从2013年至今所进行的跟踪调查,主要包括对企业工人、罢工积极分子、工会主席等人的访谈等。
二、基层工会研究的缺位
2010年罢工潮掀起了新一波中国劳动问题研究热潮,其中,南海本田罢工因为持续时间长、造成了多家整车厂停产的严重后果等,更是吸引了全世界的广泛关注,其自然也成为了近些年学者研究中的“万花筒”。因此,可以说,以南海本田罢工为主要内容的2010年罢工潮研究代表着中国劳资冲突研究的最新进展。
罢工潮为什么会发生?这是研究者普遍关心的首要问题。将罢工潮置于社会时代变迁的宏观背景中,农民工的新老更替成为学者解释包括2010年罢工在内的中国社会抗争事件频繁发生的重要因素。新生代农民工比父辈具有更强烈的不公平感,他们对种种社会不公正也更为敏感,当整个体制包括企业、政府和社会仍然沿用对付老一代的方法来对待他们时,巨大的矛盾便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悲惨事件便会发生(郭于华等,2011)。同时,新生代农民工独特的生活经历和社会特征会重塑其对不同生产政体的体验,并与各种生产政体相结合,形成独特的社会形态、团结纽带和动员方式,从而使生产政治转变为生活政治,挑战世界工厂的多种新型的抗争模式便产生(汪建华、孟泉,2013)。除了新生代农民工的权利意识增长之外,张璐(2013;2015)认为,2010年南海本田罢工及中国汽车产业工人集体抗争的发生还是中国汽车工人工作场所谈判力量(workplace bargaining power)增强、产业发展态势(industrial dynamics)、国家制度安排(national institutions)和社会主义遗产(socialist legacies)共同作用的结果。此外,随着新生代农民工逐渐成为中国劳动力的主体,以互联网为主要的信息与通讯技术成为工人集体抗争的动员中介,在形塑工人认知和集体抗争时的内外沟通方面也发挥着重要作用(汪建华,2011)。
针对罢工潮所表现出来的“传染性”扩散特征,常凯和邱婕(2011)认为,南海本田罢工的示范效应引发了中国日系汽配企业连锁罢工潮。同样关注罢工表现出的产业性转移特征,西尔弗(2012)认为2010年中国汽车配件厂罢工为“资本到哪里,冲突就在哪里发生”提供了新证据,罢工的成功在一定程度上是工人强大的工作场所谈判力量的结果。还有研究也关注产业特征,从南海本田在中国的生产利润链、劳动体制等方面对罢工进行政治经济学分析。该研究(国际工会联合会香港联络处,2011)认为,本田公司特定的生产体系的建立、汽车及其相关产业在本地经济的主导地位和本地情境中的流动劳动体制,共同构成了南海本田的薪资和雇佣结构。在此情况下,一旦法律规定的最低工资标准不能得到满足,工人只得发起罢工。除了政治经济学的分析,也有研究者从政治学的视角来分析南海本田罢工的发生。陈峰(2011)提出,建构工人集体权利是以2010年罢工潮为代表的利益诉求型工人集体抗争挑战当前中国劳动体制的核心问题。没有工人的集体权利和吸纳这种权利的制度安排,在发生工资或其他利益争议时,无序和突发的罢工难以避免。尽管中国有着劳资关系三方调解制度,但由于中国工会的双重制度身份决定了其在劳资冲突中充当协调者,而无法完全地独立代表工人,所以三方协调制度并不能真正发挥作用,工人罢工仍会频发(Chen Feng,2010)。针对南海本田罢工事件处理过程中,工人集体劳权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的原因分析,孟泉和路军(2012)认为,南海本田工人集体劳权实现的根本机制是有限的劳工意识和地方政府在经济、政治发展的原则之间的互动作用,导致了权利实现的政治空间的形成。
除了研究罢工潮为什么发生外,解决南海本田罢工事件的劳资集体协商制度也是学者研究的热点。冯同庆等人(2012)以广东省推广南海本田集体协商模式——事后协商为研究起点,分析了南海本田罢工发生的缘由和演化为集体协商的过程等,认为处于自发的经济利益、实现劳动者的合理诉求、尽管恢复正常生产秩序等是南海本田罢工能够由自发的结构性冲突赢得合法的组织性力量回应的关键点。杨正喜(2014)则从地方工会“上代下”工作机制来分析南海本田集体协商,认为地方工会通过“上代下”进行集体协商,不仅解决了工人工资增长诉求,还有效平息了罢工,产生了形塑工人行动路径的非预期性效果。通过分析地方工会如何介入处理罢工事件,路军(2013)提出通过“工会-党政”、“工会-资方”和“工会-工人”三个关系维度,来分析工会与其他劳动关系主体的博弈关系,从而理解工会在具体劳资情境中的角色定位和行为选择。
在工会研究方面,还有研究者以南海本田罢工事件为基础来分析中国工会的改革问题。徐少英和陈敬慈(2011;2012)认为,工人对不公平现象更加敏感和更有组织性以及获得了国内外民间社会的外部支持,使得南海本田罢工表现出特殊性,促使基层工会民主化和开展集体谈判。但是,上级工会干部与罢工工人之间的对抗是这种由底层工人自发抗争推动的基层工会改革的一大障碍,而且外部支持对进行“民主”工会运动至关重要,缺乏外部支持是有效的基层工会运动面临的主要障碍。总之,从工人罢工对工会的影响来看,中国工会的改革在可预见的将来仍然是一个充满活力而又矛盾的过程。同样从劳资冲突事件对工会的影响出发,汪建华和石文博(2014)提出了中国代工厂企业工会转型的问题。他们认为,社会转型为工人推动企业工会转型提供了双重机遇:既带来了工人生活形态的变化和集体团结的资源,又为突破政府和资本对工会的控制提供了可运作的制度空间,企业工会成为劳工、资本和政府“争夺的地带”。
以上述研究为代表,对南海本田罢工或2010年罢工潮的研究虽然涵盖了中国劳动问题研究的多项议题,且其中多有对工会的分析,但是这些研究却主要集中于分析上级工会或地方总工会的作用(例如:路军,2013;杨正喜,2014),而以基层工会为主体的劳资冲突事件研究并不多见。当然,学者之所以没有重视对基层工会的研究,一个重要原因是在发生罢工的企业中,企业工会基本上都无法正常运作,或者只在名义上存在(Chan Anita,2010),并不能有效履行代表和维护工人合法权益的职责,并且在处理罢工的过程中也常常处于被工人要求罢免或改选的“尴尬”境地。基层工会的“失效”不但导致了其无法主导解决劳资冲突事件,而且在劳资冲突化解过程中的作用也不显著。因此,在中国劳资冲突研究文献中,基层工会并不是研究者分析的重点对象。但是,作为劳资冲突事件过程中可以合法代表和表达工人利益与诉求的组织,企业工会无论是否发挥积极作用,都会对事件的处理产生重要影响,也是中国工会运作的真实写照。对中国劳资冲突事件的分析,基层工会研究不应该缺位。中国工会是党联系职工群众的“桥梁纽带”,这也是中国工会的“中国特色”所在。工会发挥“桥梁纽带”作用既需要贯彻执行党和国家的政策方针,同时又要能够有效反映工人的利益诉求,从而成为国家政权的重要社会支柱。从党和工会的关系来看,中国工会政治体制设计体现“中国特色”的同时,也为工会的“桥梁纽带”作用的发挥提供了政治保障和资源。而这一体制正常运转的重要基础是处于工会组织体系末端的基层工会能够有效联系工人群众,但是,脱离群众恰恰是当前中国基层工会存在的重要问题,劳资冲突事件中经常发生的工人不信任企业工会现象便是最好的例证。基层工会对整个中国工会体制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尽管劳资冲突事件的发生已经表明了基层工会的“失效”,但是如果进一步分析已经“失效”的基层工会如何应对劳资冲突事件,既可以窥探其脱离工人群众的原因及后果,又能够更深刻地理解中国工会运作的逻辑,进而对中国工会改革或转型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的探讨也能够更加准确。而这需要对劳资冲突事件化解过程中的企业工会进行更加细致的观察和分析。下文将对南海本田罢工和B企业罢工处理过程中的企业工会行为进行比较分析,在回答本文研究问题的基础上,探讨中国工会运作的基本逻辑。
三、罢工处理过程中的基层工会
2010年南海本田罢工事件是近些年中国劳动问题研究中的“明星”案例,甚至成为研究者长期研究的重要对象,例如汪建华(2011;2013a;2013b;2014)的相关研究。尽管在学界的“知名度”不及南海本田罢工事件,但B企业罢工事件同样引起了研究者的关注(路军,2013)。然而,在对两起事件的叙述和研究中,缺乏对企业工会的关注与分析。这种有意或无意的忽视,却并不能否定基层工会参与了罢工事件处理过程,即使其并没有发挥积极作用。
(一)案例简介
5月17日(周一),南海本田变速箱车间早班工人罢工。罢工发生后,企业工会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而是由企业总经理告知。面对突如其来的罢工,按照总经理要求去现场了解情况的工会主席,并不能与工人正常沟通,自然也无法说服工人复工。当天下午,企业所在镇的工会和政府人员到达企业,召集工人在餐厅开会,收集工人意见,总经理承诺下周一(5月23日)给予答复。当晚,工人复工。5月20日,劳资双方开始了首次集体协商。劳方的协商代表由工人代表、班长和企业工会主席组成,共31人,其中工人代表是在企业行政的组织下,由每个科室自荐或推荐2位工人组成。资方协商代表由企业日本总经理等高层管理人员组成,共4人。5月21日晚,由于有传言公司只准备增加50元餐费,并且已经开始招聘新员工,几乎全部晚班工人罢工。除了重申增加800元基本工资之外,工人还明确提出要重组企业工会。此次罢工开启了劳资双方长达10天的对峙与较量。在这期间,不仅劳资双方进行了多次协商,而且当地党政部门、上级工会、罢工实习生所属学校等均介入到事件的处理过程中,甚至还发生了伪装成工会人员的当地政府工作组与工人的肢体“冲突”,但是,罢工事件始终没有得到解决。6月1日全国人大代表、广汽集团总经理曾庆红和广汽集团工会的介入,打破了劳资对峙的僵局。作为劳资之间的协调人,曾庆红一方面直接与工人对话,引导工人通过正式制度途径解决问题,例如选举工人代表、进行集体协商等;另一方面劝说资方做出妥协,缓和与工人对抗的紧张关系。同时,广汽集团工会对工人选举代表和协商进行基本的指导。此外,工人代表还邀请清华大学常凯教授作为劳方的法律顾问。6月4日,经过近6个小时的协商,劳资双方就工资问题达成共识,南海本田罢工事件得到解决。
位于广州的B企业工人罢工发生在南海本田罢工事件解决后不久,虽然是全部工人同时罢工,而且在处理事件过程有僵局,但最终在罢工的第3天晚上工人复工。6月 21日早晨,B企业所有在岗的约1100名工人罢工。工人罢工后,无论是企业资方还是企业工会都无法与工人进行正常沟通,工人拒绝对话,也不提任何诉求。B企业所在区的总工会得知工人罢工后,立即派工作人员前往企业了解情况,同时联系B企业工会主席了解情况,然后向负责劳动事务的副区长人请示,要求独立进入罢工现场。随后,区总工会副主席带领工会人员进入B企业。到达B企业后,区总工会立即召集企业工会委员开会,首先要求工会干部必须摆正位置,要站出来为工人说话,其次要求把工人集中起来开会。散会后不到半小时,企业工会就说服了工人愿意开会,区总副主席与工人的正式沟通开始。尽管工人开始愿意沟通,但是在选代表环节,还是出现了僵局。由于有着统一的行动策略,工人坚持不选代表,也没有人愿意主动当代表。罢工发生的第一天下午,全国人大代表曾庆红和广汽集团工会介入到事件的处理过程中。由于到第二天还是无法选出工人代表,根据曾庆红的建议,工会将选举方式由大集体选举改为以车间为单位按比例选举。在企业工会的组织下,工人代表很快被选出来。工人代表的选出加快了事件的处理进度,在企业工会的积极参与下,包括工人意见的收集和整合、协商方案的确定等均快速完成。与在南海本田罢工处理过程中的作用相似,曾庆红积极缓和劳资双方的紧张关系,促成劳资集体协商。例如,说服工人先复工以表明协商的“诚意”,劝说企业日本总经理公开道歉等。工人复工后的第二天(6月25日),劳资双方通过集体协商,达成共识。
(二)比较分析
除了劳资双方外,处理劳资冲突事件一般都会存在一些共同的外部行动者,例如上级工会、政府劳动部门、公安机关等,在本文的案例中,还有全国人大代表和广汽集团工会等。这些外部行动者会影响事件的处理,甚至会发挥重要作用。化解劳资冲突是一个消除劳资双方分歧、逐步达成共识的过程,最终能否达成共识,取决于劳资双方的对抗与妥协程度,外部行动者对事件的影响就在于此,或加强对抗,或促成妥协。通过比较两个案例可以看出,在劳资双方达成共识的过程中存在着一些关键环节,决定着处理事件的进程甚至成败。而在这些关键环节中,基层工会能否发挥作用直接影响着处理事件的有效性。
1.掌握处理事件的主导权。工人罢工的发生说明企业工会和已有劳资关系协调机制的失效,企业劳资关系已经发展到充满对抗的紧张状态。在这种状态下,处理事件的基本态度或介入方式,会对事件的发展起决定性作用,既可能加剧冲突,也可能缓和冲突。因此,第一时间掌握处理事件的主导权至关重要,其意味着对劳资冲突发展形势的控制。在南海本田罢工事件的处理过程中,以曾庆红的介入为界,处理事件的主导者发生了更替。在第一阶段,资方掌握着处理事件的主导权,推选工人代表、进行集体协商、确定加薪幅度等均由企业行政方主导完成。这既与企业资方的“强势”有关,也与企业工会无法发挥作用有关。截止罢工发生时,南海本田企业工会除了兼职的主席和委员外,再无其他组织分支。这种与工人脱节的基层工会面对劳资冲突显然无法发挥“组织的力量”。因此,在事件的处理过程中,企业工会成为跟随着资方的“配角”。资方主导事件的处理,再加上企业工会的“组织脱节”和“角色错位”,地方政府也无力塑造出治理劳资冲突的“缓冲地带”(孟泉,2014a),对抗更加激烈、持续时间更长的第二次工人罢工必然发生。在处理事件的第二阶段,主导事件处理的曾庆红充当了劳资冲突“调停员”,将劳资双方逐渐引入有效的集体协商。由于企业工会的失效,曾庆红实质上发挥了“说和人”型企业工会(孟泉,2013)的作用。与南海本田罢工的处理相比,在B企业罢工的处理过程中,区总工会从一开始就掌握了主导权。主导权的快速取得,首先源自区总工会副主席的介入策略选择,例如独立进入罢工现场。后来,这一策略被时任市总工会主席总结为处理罢工的成功经验(陈伟光,2012)。其次来自企业工会的有效配合。例如,企业工会在很短时间内便说服工人集中起来开会。工人从拒绝沟通,到愿意听区总副主席讲话,不仅说明区总工会处理罢工事件开始由被动变为主动,而且意味着工人的行动策略开始被破解。第三得益于区总拒绝警察进入现场。除了区总副主席与区政府领导沟通,阻止警察介入外,企业工会主席也极力劝阻总经理不要找警察来处理。警察的未介入避免了冲突的升级,使区总工会有效控制了局面。区总工会掌握主导权后,劳资冲突被引入到制度渠道解决,曾庆红的介入加速了这一过程。
2.选举工人代表。罢工在中国处于法律约束的“灰色地带”,工人的罢工行动经常表现出无组织化特征。当无组织化罢工发生后,如何从工人中选出能够与之沟通对话的工人代表是一个难题。首先,出于对“枪打出头鸟”的担心,工人不愿意做代表,而这既是工人的自我保护策略,也是对抗资方的行动策略。其次,在近似于“乌合之众”(古斯塔夫·勒庞,2004)的罢工群体中快速选出几位能够代表工人并被工人承认的代表,本来就是一件难事。在本文的两个案例中,选举工人代表均是正式处理劳资冲突的开端。在南海本田案例中,尽管在行政方的主导下很快便产生了工人代表,但是这些代表由于没有经过有效整合,所以在与资方的几次协商中并没有发挥实质性作用。若要使代表真正发挥作用,除了以民主选举机制保障被选代表能够真正代表工人利益外,还需要整合代表的利益诉求、统一代表的认识和行动等,使其成为一个有机整体。否则,个体化的工人代表和无组织的罢工群体并没有实质性区别。因此,当曾庆红介入后,通过重选和培训工人代表,有效推进了冲突的解决。曾庆红和广汽集团工会实际上是代替企业工会发挥了整合工人代表的作用。在B企业罢工的案例中,选举和整合工人代表是由区总工会主导,企业工会具体操作完成的。尽管在开始选举工人代表时出现了无法产生工人代表的僵局,但在改变选举方式后,经过企业工会小组长的积极动员,工人不选代表的行动策略被破解,工人代表很快被选出,而且在后续的事件处理过程中这些代表发挥了积极作用。两个案例在选举工人代表方面的差异说明,有企业工会积极参与的代表产生过程,既能快速选出代表,又能保证代表具有有效性。
3.收集和整合工人意见。充分了解工人的诉求是解决罢工事件的基本前提,也是进行劳资集体协商的基础。但是,由于工人的诉求并不完全相同,所以在收集到工人的意见后,还需要对意见进行整合,以便形成合理有效的正式诉求。因此,收集和整合工人意见会直接影响劳资双方共识的达成。在收集工人意见环节,南海本田工人在罢工当天下午就提出了117条意见,并直接交给了企业总经理,而B企业工人由于采取不提意见的行动策略,所以收集工人意见并不容易。在多次和工人的公开沟通失败后,一方面,B企业工会委员开始通过个人关系找“关系好”的员工了解情况,另一方面,B企业工会组织工人代表到各自所在班组收集意见,工人不提意见的策略被破解。与南海本田案例相比,尽管B企业工会收集工人意见的过程更曲折,但其对工人意见的整合结果却更加有效。收集到工人的意见后,B企业工会并没有像南海本田工人那样直接交给资方,而是立即进行了梳理分类,最终600多条意见被依次归为:工资、人事经理的去留、宿舍空调、通勤车、旅游、医疗、食堂等几大类问题,其中居于首位的工资问题自然成为劳资集体协商的主要议题。经过企业工会整合后形成的正式诉求,尽管无法通过集体协商一次性全部解决,但是劳资双方确定了如何处理这些诉求。工人代表对工人诉求负责,诉求何时得到全部解决工人代表的“任期”就到何时结束。正是有了这种监督机制,在罢工结束后不久,B企业工人的诉求陆续得到解决。与之形成对比的是,尽管南海本田工人很快就给出了意见,但这些意见在集体协商解决了工资问题后并没有得到有效处理,例如重组企业工会。由此可以初步得出结论,在处理劳资冲突过程中,有效运作的企业工会在收集和整合工人意见环节发挥积极作用的同时,也为这些意见的有效解决奠定了基础。
四、结论与讨论
工人罢工的发生通常表明企业工会无法有效维护工人的合法权益,本文的两个案例均说明了这一点。但是,工人绕开工会罢工并不意味着企业工会在处理罢工事件过程中不能发挥积极作用。本文通过比较分析发现,在处理罢工事件时,如果企业工会能够发挥积极作用,将会更有助于快速解决事件。企业工会发挥作用,积极配合区总工会化解冲突,正是更难应对的B企业罢工事件却得到了更有效处理的关键原因。而B企业工会之所以面对工人罢工能够发挥积极作用,则涉及中国工会如何运作这一基本问题。
已经有研究者对此问题进行了初步探讨。孟泉(2014b)采用组织视角分析了企业工会维权面临的困境以及动力机制。他提出,企业工会在维护工人合法权益的过程中,必须兼顾被大部分会员认同的合法性和满足会员期望的有效性,而中国企业工会正在这两方面受到挑战,只有首先解决企业工会的外部合法性和内部合法性问题,企业工会才能实现在有效性和合法性之间的平衡,才能实现维权的有效性。在另一篇关于工资集体协商的分析中,孟泉(2013)还曾提出,由于囿于既要代表工人,又要顾忌被整合在管理层中的身份,所以企业工会在工资集体协商中存在着代表性不足的问题,而这一问题会导致其在工人中的合法性下降危机。尽管分析的具体议题并不相同,但是两篇文章的核心都涉及对中国基层工会如何运作问题的探讨,并分别给出了三个解释因素——有效性、合法性和代表性。结合本文的分析,笔者进一步提出,合法性、代表性和有效性构成了中国工会运作的三个基础,三者相互作用,共同维持着中国工会的正常运作和作用发挥,其中合法性是工会运作的核心基础(见图1)。
从合法性、代表性和有效性三个维度出发,可以合理解释同样是无法有效维权的企业工会,为什么有的企业工会(如B企业工会)能在处理劳资冲突的过程中发挥积极作用,而有的企业工会(如南海本田工会)却完全无法发挥作用。在中国,工人直接对抗资方的罢工行动说明了工会维护工人合法权益有效性的缺失或不足,但这并不能说明工会没有能够代表工人利益的代表性和被工人认同的合法性。在B企业罢工案例中,虽然缺乏有效性,但由于B企业工会仍具有代表性和合法性,所以能够通过与工人的互动,不断破解工人的罢工策略,使得区总工会对事件的处理快速而有效。但是在南海本田罢工的案例中,因为企业工会不但缺乏维权有效性,而且也缺乏代表性(例如在集体协商过程中,工会主席站在资方角度劝说工人协商代表做出让步)和合法性(例如工人提出重组工会的要求),所以在处理罢工事件过程中根本无法正常运作。合法性、代表性和有效性是工会运作的不同维度的基础,除了代表性的缺乏会直接影响工会合法性外,有效性的缺乏也会削弱工会的合法性。例如,在B企业罢工期间,也有个别工人提出了重选工会的要求。
图1 中国工会运作基础构成
将中国工会的运作区分为合法性、代表性和有效性三个维度来分析,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中国工会的运作逻辑。诞生于社会革命的中国工会,不仅发展运作与共产党有着密切联系,而且被牢牢地嵌入到国家政权建设中,是中国国家建设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计划经济时期,由于党和国家承担着满足工人绝大部分需求的责任,所以中国工会的正常运作更多地体现为发挥“传送带”功能和履行“双重”职责等,其合法性来源于共产党的领导,工会干部由党委派。对工人来说,工会的作用是提供福利保障、丰富业余生活等。改革开放后,市场经济带来的企业管理自主化、劳动力市场化和劳动关系的转变,重塑了国家、企业和工人三者的关系,工人的社会地位和命运发生重大转变。这些改变了中国工会的存在基础,工会运作的合法性、代表性和有效性问题开始显现。随着1990年代以来工会基本维护职能的逐步确定,中国工会运作的基础被重构。虽然工会依然需要发挥“传送带”功能和履行“双重”职责等,但是其合法性来源开始向获得工人认同转换,基层工会民主选举代替委派制成为基层工会委员会产生的主要方式,劳资集体协商逐渐成为工会维权的重要途径。由此可以看出,通过提高代表性、重塑有效性,来增强合法性,进而维持工会的有效运作和功能作用的发挥,是改革开放后中国工会运作的基本逻辑。2010年罢工潮之后,全总提出“两个普遍”来加强工会对工人合法权益的保护,正是这一运作逻辑的直接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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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孟泉:《组织的力量——基层工会维权的动力机制新解》,载《中国工人》,2014年第4期,第30-31页。
13. 汪建华、孟泉:《新生代农民工的集体抗争模式——从生产政治到生活政治》,载《开放时代》,2013年第1期,第165-177页。
14. 汪建华:《互联网动员与代工厂工人集体抗争》,载《开放时代》,2011年第11期,第114-128页。
15. 汪建华、石文博:《争夺的地带:劳工团结、制度空间与代工厂企业工会转型》,载《青年研究》,2014年第1期,第53-61页。
16. 汪建华:《实用主义团结——基于珠三角新工人集体行动案例的分析》,载《社会学研究》,2013年第1期,第206-227页。
17. 徐少英、陈敬慈:《工会改革的动力与矛盾:以本田工人罢工为例》,载赵明华、赵炜、范璐璐(编):《中国劳动者维权问题研究——中国工会法60年与劳动法15年》,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版,第208-233页。
18. 徐少英、陈敬慈:《中国工会改革的前景:以沃尔玛和本田为例》,载[德]鲁道夫·特劳普-梅茨、岳经纶(编):《中国产业民主:兼论德国、韩国与越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8-102页。
19. 杨正喜:《地方工会‘上代下’与工资集体协商——以南海本田事件为例的研究》,载《社会科学》,2014年第11期,第69-78页。
20. 古斯塔夫·勒庞(著),冯克利(译):《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中央编译出版社,2004年版。
21. 西尔弗(著),张璐(译):《劳工的力量——1870年以来的工人运动与全球化》,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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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icroscopic Analysis of the Process of Resolving Labor Conflicts:Based on the Compare of Grass-roots Unions
Yang Tao
(School of Government, Sun Yat-sen University)
Abstract:It’s a basic question of building harmonious labor relations that how to resolve the strike as the main form of labor conflicts, which is also the challenge that China trade unions have to face. Strike wave in 2010 is Chinese labor conflicts research hotspot, but grass-roots union as the direct responder to labor conflicts has been little noticed and discussed. By comparing two cases, we find though strike means the enterprise unions lack the effectiveness of protecting workers, the enterprise unions with representativeness can help to resolve labor conflicts effectively. Based on this finding, we further suggest that the operational basis of China trade unions are constituted by representativeness, effectiveness and legitimacy of union, increasing representativeness and reshaping effectiveness can maintain the legitimacy, which is also the basic operational logic of China trade unions.
Key Words:Grass-roots Unions; Labor Conflicts; Representativeness; Effective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