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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州过客

2016-07-16周翔

昭通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小何

周翔

土八路陆平友

土八路的说法是陆平友的自我调侃,推而广之,便成了这个乡基层干部们的集体调侃。

陆平友其实并不土,只是喜欢随时拿自己开点玩笑,他很聪明:先把自己糟蹋够了再去糟蹋别人,一般不会引起反感和反唇相讥。

譬如有一次参加州上的三干会,分管农业的州委副书记初来乍到,通过听发言认识了这个口齿伶俐的乡党委书记,会后就关切地问起他的工作和生活,问到家眷,他说在71009部队。副州长说,看不出来还是男军属嘛,军功章上有她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你获得的奖金也要分一半给人家嘛。一旁的农工部长插话:老陆在说俏皮话,他说的7是板锄,1是扁担,00是一对粪桶,9是舀水浇菜的长把勺子。副州长说,喔,原来是生产建设兵团。大家哄堂大笑,陆平友很不好意思地抓抓脑壳:“对不起州长,我家那个婆娘没有参上军,像我一样,是个土八路。”土八路的说法,就这样不胫而走了。

陆平友财校毕业,很有经济头脑,后来读了个党校,丰富了政治头脑。所以他这个乡党委书记当得胜任愉快。涉及经济建设,有乡长把握,他只需掌握好路线方针政策主线,盯紧三大任务:公订粮征购、产业结构调整、计划生育国策,全年工作就是小马儿拴在大树上了。至于全盘工作,他经常挂在嘴上的就是毛主席的话:“政治路线决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所谓党的一把手,就是要大权独揽,小权分散。党委决定,各方去办。”他把这话背得滚瓜烂熟,也运用得有板有眼。

县里规划,要选择一个乡改镇,作为全州的卫星集镇来重点发展。陆平友所在的青凤乡是重点考虑的对象。但是还有邻近的南华乡与他们势均力敌,也在积极争取。名额只有一个,就看谁的优势更突出了。青凤乡褐煤矿蕴藏量丰富,可以露天开采,好些老乡挖茅坑、挖鱼塘都会带出褐煤来,褐煤富集的地方,农家前院生活做饭没炭了,现到后院山坡上刨几板锄,就可以避免釜底抽薪了。南华乡的特色是饲养业和民间工艺,发展势头也挺好。

陆平友召集乡党委政府班子开会,抛出了他的一个积极观念:一般情况是狭路相逢勇者胜,现在是狭路相逢智者胜。要夺得卫星集镇的牌子,既要硬整,也要土整。硬整是行政命令,土整是突出乡土特色。我们要不等不靠,首先做出点样子,让上级领导刮目相看。

陆平友的硬整手段在温情脉脉的座谈会上掀开了面纱。他首先做动员讲话,提出在一个月内建成绿化美化一条街,街道两旁绿树成荫、丹桂飘香,体现出农村的低碳经济意识。建成街面板瓦型,两旁花园型、商铺古典型的一条街,主题就确定为:有烟煤,零污染,桂花香。接下来还要考虑在街头搞一个石雕,粗线条的一个健壮少女,酮体黧黑,高高托起一块宝石般的煤炭…… 要求除学校以外,凡是本乡地盘上的所有机关单位、厂矿必须有钱出钱,有物出物,有力出力,他叫乡长当场表态,乡政府节衣缩食压缩开支出资两万元。

所谓土整的内容是栽树,确定绿化美化一条街清一色栽桂花树。他说,栽桂花树有个讲究,希腊人搞奥运会,起初的奖品就是桂花枝枝编的帽儿,叫做桂冠。我们的目标,就是要夺取桂冠,争取第一,要让我们乡巴佬真正的香起来,让那些城头人羡慕得不得了。桂花树价值高,栽满一条街估计要两百来棵,各单位要实行摊派,每家至少要出三棵,还要包种包活。由乡农科所负责指导,成活后由街面人家实行三包…… 他在台上讲得唾沫横飞,大家虽然明明意识到将要放血的压力,依然表现得兴高采烈,纷纷表态不甘落后。座谈会后开杯畅饮,陆平友到处敬酒,舌头有些麻木,讲起话来虽然口吃可没有半点含糊:“老子们土、土八路就是要学点现代的玩法,土洋结合。军中无戏言,哪个打破了砂罐,哪个负责补,补起来。就,就看大家的了!”

结果怎样?青凤乡经他这么一折腾,虽然没有按计划一个月完成建新街的全部工程,虽然一个塑料加工厂的厂长因说怪话不出钱被免职,虽然桂花树也终于没有凑齐,夹杂了一些鱼目混珠的香樟树,那个黑姑娘的雕像也浓缩成了街头雕像,虽然长衫改成短褂,五马调成六羊,但是架势出来了,影响出来了。陆平友也自圆其说,说香樟树更实惠,香樟气味暗香,可以健脑醒目,还可以驱除蚊虫。县委刘书记很欣赏他的创意,说他实践了农村资源开发与环境保护的新路子,和南华乡比较,是青出于蓝(南)而胜于蓝(南),最终将创建卫星城的“桂冠”戴在了青凤乡的头上。

一个时期,一股民间集资风,从城里吹到乡下。由一个号称揽头的人牵头,鼓动大家自愿集资,说是投资一个在攀枝花市稀有矿藏的开发,回报率高达百分之二十左右。好些乡干部都满怀期望地慷慨解囊,他却岿然不动。用他的说法:投资回报率高到不可思议的程度,就有可能出现陷阱,就有可能出现劣币驱逐良币。他声明这是经济学的观点,不是他的发明创造。

那个揽头也真是特别,是乡上民政助理员的婆娘,在城边的一个小旅社当服务员,文化非常粗浅,打收条签字为“5分”,其实是武芬,她嫌笔画累赘难写,捡了个阿拉伯数字的方便。这个服务员出身的女人服务可不含糊,每个月按时来收钱,每半年都按时来返还集资回报,百分之十,用这个婆娘的话说:“耗子咬个缺都不行,雷打了都要向天要!”

一两年过去了,武芬坚持风里来雨里去,信守诺言,听说在各单位揽了将近百多万元的民间资金,人称武行长,意思是民间银行行长。大家见她诚信过人,都把她当做财神,她偶尔也拿点架子,拒绝一些申请加入的新户:“哎呀,名额有限,下个月再说!”越是这样,追捧和信赖“武行长”的人越多,她的小外孙过生日,送礼的集资者踏破门槛,她俨然成了民间无冕之王。陆平友却不为所动,并强行规定:班子成员不准参与,否则扣发当年奖金。好些人很不理解,说他假正经,断了大家的财路。

直到有一天传来“武行长”畏罪自杀的消息,大家才意识到,所有付出的血汗钱将全部泡汤。大家这才转而佩服他的明智。陆平友给大家讲起一个《笑林广记》中的笑话:某人买了一条鲜鱼,不懂烹调,特地请教一位厨师开了个制作配料的方子,欢欢喜喜拎着鱼儿走在路上,不当心被一只猫儿叼走了。一追,猫儿跳到房上,他急得抓耳挠腮,忽然摸到方子,自我安慰,就拿出来向房上的猫儿一亮:痴猫,吃法还在我手中!他说:“武行长采取的是我们土八路当年糊弄鬼子的麻雀战、地道战。一个文盲,公然转过来把我们土八路忽悠了。这一场拉锯战,武行长可以打五分,不听我劝的,只得零分!没有办法,鱼儿没得了,吃法还在,只有向法院起诉喽。”

陆平友在乡上是说一不二的一把手,在家庭却是号称绝对的二把手。他在家务事的决策上,是唯老婆的意见是从,属于那种工资全交重活全揽剩饭全包的类型。各乡镇干部中有一个口头流传的组织,号称耳朵委员会,简称委会,由那些大家认为惧内的干部组成,陆平友名列“常委”。他从来都是口口声声老婆说了算,老婆真是很不容易,在家乡集镇上开了个小商铺,要伺候陆家的父母双亲,还要照看两个分别上初高中的孩子。自留地的活路,就全靠陆平友偶尔回家去料理了。

他一回到家,稍事休息就摆开架势,外衣一脱,裤脚一挽,扁担一顺,水桶一挂就阔步出门,先去挑水浇他的园子。园子里起初套种包谷洋芋,后来种蔬菜,现在差不多全改为栽花了。菜花鲜花都离不开水,这个地方水源不够丰沛,花儿经常处于渴望状态,所以他回到家就会直奔主题。他常常边浇花边哼哼着一首老掉牙的《大海航行靠舵手》:“鱼儿离不开水呀,瓜儿离不开秧,革命群众离不开共产党,毛泽东思想是不落的太阳……”这时候的陆平友仿佛换了一个人,成了一名“71009”部队的农垦战士。这时,他老婆总是把杂货铺的卷帘门拉下,陪伴他的左右,当他的得力助手,陪他唠叨家常话。看上去,不像是在干苦力,倒像是消遣。

老婆告诉他,邻居张家养的一头猪突然挂嘴厌食,请来兽医开了好多草药方子都无效,调了好些美味食品也枉然,一个多星期就瘦了十多斤。后来还是山区的一个亲戚来串门子,说在他们山区也有这种现象,猪儿老是固定吃一样食物得了厌食症,需要换换口味,可以试一试喂荞面掺合一点“上海盐巴”,喂3天包好。后来一试,你说咋样?真的就好了!上海盐巴是什么东西,就是味精呀!

陆平友连连感叹:“如今生活好起来了,人得富贵病,猪也来凑热闹了,可能是经常喂那些综合饲料喂出来的病吧。那些洋玩意,还是不如喂包谷洋芋土整出来的肉香。洋鸡不如土鸡,洋猪不如土猪。人的富贵病更恼火,这点不疼那点疼,特别是高血压、糖尿病,普遍得很,我要不是时不时的来干点农活,也该吃上海盐巴喽。”

陆平友其实对治家有他自己的一套,还是那句话:大权独揽,小权分散。家中的大事决策必须由他最后拍板。他们在城头买了套房子,老婆执意要卖掉乡下的小商铺去城里发展,他坚决不同意,说农民进城做生意是马拉松运动员跟刘翔比短跑,不符合扬长避短。还说土地资源是第一资源,是农民的根基,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不能轻易放弃。他反而鼓励老婆贷款扩大商铺搞了个小超市。有人建议叫时髦的量贩超市,他勃然大怒:“去他妈的什么量贩,装什么假洋鬼子!量贩是小日本的玩意。中国人有百家姓,就叫百姓超市。咱们土八路有土八路的整场,只要货源丰富,货真价实,还怕整不过假洋鬼子!”

后来,这个百姓超市加入了县上一个很有信誉的商贸集团,作为连锁店经营,生意很火。再后来土地增值房价上涨,老婆对他刮目相看:我家老陆,财校的书没有读在牛屁眼头,这几年的书记没有白干!

陆平友后来被提拔为州土管局副局长,他暗自高兴却自我解嘲,说自己就是摆脱不了土八路的命运。已经乡改镇的青凤镇,有几个好搬弄是非的干部背后议论:走了也好。这个家伙的八字硬得很,他当书记这几年,镇上有两个出车祸,有三个得了重病,没得哪个整得赢他。新任书记听到这些谬论后非常生气,在干部大会上公开批评:“不要嫉妒人!不要在背后乱球议论人!有本事自己整出个样子来看看,做出龙来龙现爪,做出虎来虎现身!天要下雨,狼要吃人,娘要嫁人,有人家陆书记的球相干!”

新任书记话丑理正,典型的土八路腔调。

八点五折

杨老革命退休前当的最大官衔就是劲松人民公社党委书记。当他将要退居二线的时候,终于得到了一个上北京观摩全国乡镇企业成果展览的机会。出发前问大家需要捎一点什么,改制后接任的乡党委书记陈林一本正经地说:“我对杨老革命有两条要求,一是如果在首都北京街头路脑遇到江总书记,请代表我们劲松乡全乡四万五千一百多乡亲,向他老人家问好。表示我们一定要坚持三个代表,与时俱进。二是请你老人家在北京照一张相,带回来让我们陪你高兴。”这里的习惯,尊重谁,喜欢称其老人家。杨老革命一本正经地回答:“一定。”

十多天后,杨老革命从祖国的心脏回来,春风满面却不无遗憾,将印着“呼家楼照相馆”字样的一张半身彩照递给大家轮流欣赏:“正宗北京照相馆照的,背景天安门,跟真的一样!可惜没有遇到江总书记,我好几次逛王府井都使力看,一上街就注意观察,就是没有看到。可能人家党和国家领导人轻易不上街,上街也是画过妆的。对不起大家,没有完成大家委托的光荣任务!”

当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时,他向大家谈起了在北京逛街的观感:

“堂堂的首都,城市管理该严的不严,该宽的严得要死。老子上街不注意吐了泡痰,监管员硬要罚款五块。说边疆农村来的也不管用。那些谈恋爱的姑娘儿子,光天化日之下,搂肩搭脖,马打架,拿脸来揣,抱到就啃,哎呀呀呀,看不下去,看不下去……”

杨老革命边说还边用袖子蒙住脸,做羞涩难堪状。

杨老革命担任书记时,处置过一起抢婚案。那是令他非常痛心扫兴的一件事。

颜秀儿是本乡老鸹岩村的一枝花,从小就由父母做主,与本村的耿老大家订了儿女亲家。耿老大的儿子耿二娃老实憨厚,身强力壮,模样也还过得去。在山区农家择偶,这是一个很实在的条件。但是后来好事变坏事,颜秀儿的父亲当上了村支书,一人得道鸡犬飞升,把颜秀儿弄到乡上当了个计划生育宣传员。走出了山寨,拿上了够他吃穿和适当化妆的补助,并且到县上参加过几次培训学习长了见识后,颜秀儿渐渐看不上耿二娃了。从冷淡到悔婚,后来干脆拉明叫响,与乡人大吴主席也是当着计划生育宣传员的儿子谈起了恋爱,田间地头,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造成了一个与耿二娃一刀两断、另有新欢的舆论。

对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的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作数,现代青年应追求婚姻自主,追求情投意合。有的认为颜秀儿在老鸹岩期间本来与耿二娃蛮好的,就是当了个什么宣传员就以为稀球奇了,就翻脸不认人了,属于嫌贫爱富之流。杨老革命自然是不支持颜秀儿的,并且跟颜秀儿当村支书的爹谈过几次,要注意影响,早点把颜秀儿与耿二娃的婚事办了,砍掉那棵树,老鸹就不叫了。颜支书虽然喜欢吴主席的儿子,当然也不便自食其言,支支吾吾没有明确表态。就在这个时候,耿老二受到他人的挑唆,特别是几个对颜支书不满的人,说得很长他的志气:“咱们山里人,人穷志不穷。男子汉没得三滴血也有三滴汗,不能便宜了这对狗男女。反正你跟颜秀儿有婚约在先,只要想办法把她睡了,生米做成熟饭,她颜秀儿就是你耿老二真正的媳妇,扳也扳不弯了。要下手就下狠手。要帮忙吱一声!”耿老二血气方刚,恼羞成怒,哪里经得起这一番挑逗。于是纠合了几个气饱力足的家族兄弟,几个人咬牙切齿,干了一坛子的苞谷酒壮胆,真的就下手了。

那天,颜秀儿独自回娘家来看爹妈,半路上就被耿老二一伙拿下了。说是抢婚,其实是绑架:蒙上眼睛堵住嘴,硬塞在所谓的花轿里边,一溜烟就把她抬到十多公里外耿老二的一个亲戚家,当晚耿老二就把亲戚家当洞房,得意洋洋地自扮自演举行所谓婚礼,把颜秀儿睡了。颜秀儿不从,于是就当了一会被捆绑的新娘。事发之后,耿老二自知理亏,挟持颜秀儿先后换了好几家亲戚躲避,自诩学城里人旅行结婚。

乡公安派出所接到报案后立即报告县局,费了好些周折,终于把耿老二一伙抓获归案。派出所将这个案子报请乡党委定性,当时有两种意见:一是定为暴力强奸案,符合违背妇女意志以暴力非礼的特征;二是定为暴力抢婚,作为治安案件处理,如果做通女方的工作,可以将弯就弯、顺水推舟将其推入婚姻殿堂,补办结婚手续,批评教育男方,息事宁人。大家满以为杨老革命会支持第二种意见,没想到他反而批评了派出所长:“你们以为,我原来做老颜的工作叫颜秀儿不要悔婚,我就会同意合稀泥了。不对!同志,性质变了,婚姻要讲自愿,要尊重女同志。小杂种胆敢光天化日之下抢人,跟旧社会的土匪棒老二有啥子区别。一定要给老子从重从严,坚决惩处!”

后来,耿老二和几个帮凶批捕在押,情况发生变化,那颜秀儿的男朋友得知颜秀儿失身后,退避三舍,再不与颜秀儿约会,并且通过其父的关系调到另一个乡政府机关工作,颜秀儿非常痛苦,找到杨老革命哭诉了一番。杨老革命很同情这个不幸的女孩,跟吴主席认真交谈了一通,试图请他说服儿子,不要抛弃可怜的颜秀儿:“大家都是养儿养女的,颜秀儿够可怜的了。如果你儿子不要她,她就什么都没有了。如果你儿子和他结了婚,他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吴主席冷笑一声:“老杨呀,说的轻巧,吃根灯草。我儿子跟颜秀儿又没有扯结婚证,也没有先斩后奏,只是双方都有点那个意思。现在跟她结婚,她倒是什么事都没得了,我儿子的麻烦就大了。这个工作我做不来,儿子要是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儿子要是在意,当老子的肯定更在意。老杨呀,要是你儿子摊上这个事,你咋个办?”

杨老革命三个女儿,唯独没有儿子,他被吴主席的话噎得够呛,心想这个老滑头,不愿意就算球了,何必戳老子的短处,拿老子来说事?口头上也只好说不勉强不勉强,同意是风格,不同意也不犯法。

之后,没想到颜支书反过来央求他:“杨书记,请你跟公安局的领导说个情,把耿老二放出来,反正木头已经做成船,秀儿以后也难得找到婆家,将将就就,让他们补个结婚手续算了。”杨老革命一听,气不打一处来:“颜老者呀颜老者,我好心好意要为你爷两个主持正义,你倒好,下软蛋。我倒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从现在起,你家的事,我再也不管。”说罢也不听颜支书的解释,拂袖而去。

杨老革命说起这个事就鬼火绿:“日脓包!老子拉硬弓,她老子倒来松弦。不识好歹。”但是当颜秀儿也来找到他,表示如果耿老二不判刑就愿意嫁给耿老二时,他的心软了:农村姑娘,传统观念太强,现在一枝花变成了一棵草,即使把耿老二枪毙了也没有用。颜秀儿告诉他,耿老二在看守所非常后悔,咬破指头写血书表示悔罪,表示对不起颜秀儿,来生来世愿当牛做马,为自己一时的法盲冲动赎罪。杨老革命一同情就带她去找公安局长、法院院长,表示受害者愿意原谅耿老二。后来耿老二判缓刑出来,果然与颜秀儿正式成了亲。杨老革命借故没有出席婚礼,他感到别扭:“你就像吞了个苍蝇,恶心,但是没得办法,吐也吐不出来了。与其开膛破肚把苍蝇拿出来,还不如消化掉算了。”

不久,杨老革命调到县农工部当调研员,渐渐淡忘了这件事。各有各的命,老鸹岩的一枝花插在牛粪上,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杨老革命早就打算倾其所有买个当街的商铺,退休后与老伴开个小饭馆,雇个川菜大师傅掌勺,自己当个甩手掌柜。要知道他和老伴是很默契的,偶尔高兴的时候,还可以对饮几杯小酒。姑娘们是靠不住的,嫁人后,水牛角黄牛角,角(各)顾角(各),退休工资是死水不经瓢舀,还得自力更生。他当年抓乡镇企业的时候就想好了,那时的乡镇企业除了飞机大炮、卫星原子弹以外,什么都能造,其实最有潜力的还是第三产业服务业。自己没有什么生产资源,忙惯了的人也不能老是闲着,容易衰老。为此,他积攒多年,临退休时终于差不多攒齐了购房的钱。不料,房价突然涨起来,原来够买长衫的钱,只够短褂了。

杨老革命想骂娘,结果骂不出口。他当书记的时候经常在台上指责那些不懂得感恩的人,说他们是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我可不能骂。共产党的书记骂党的政策,骂改革开放,岂不成了白眼狼!但他心中毕竟不快,不甘:所谓老革命,工作几十年,还是无产者,古人说的,无恒产者无恒心,对比起那些垄断企业的小青年,那些外企的白领,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真是望尘莫及呀!他想,说一千道一万,房子还是得买的。好在几个姑娘都巴家,一家出点,再贷它一点,任凭他水涨船高,我且来他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商铺的楼花开盘那天,杨老革命和老伴到售楼中心观望,遇到原来劲松乡的党委书记陈林,他现在调任另一个乡的书记,也准备来看一个商铺。杨老革命问起劲松乡的老部下,也问起一枝花的情况,陈林只说是一枝花后来退了职,和耿老二一起到成都打工,搞修建,听说耿老二拼命救过老板的儿子,老板给他当了个小工头。后来就不晓得了。谈起眼前的农村工作,陈林大发牢骚:“还是你老人家好,走了清净。现在工作越来越难做。取消了皇粮,建设了新农村,农村小学校还发免费的午餐,还是很难讨好。现在的人心,不管农民居民,胃口越来越高。乡干部夹在上级和群众之间,就像新媳妇,起早了得罪男人,起晚了得罪婆婆……”杨老革命打断他的话:“年轻干部要与时俱进嘛。你记不得当年委托我给江总书记问好的话啦。现在是胡总书记当家。哪时候我上北京王府井遇到胡总书记,我就说你不与时俱进了。”说罢两人哈哈大笑。一旁的人莫名其妙:这两个家伙,跌到宝了?

杨老革命果然跌到了宝。当年的老鸹岩一枝花颜秀儿在楼市中心转悠,西装革履,胸前挂着工作证,俨然是个管理人员,见到杨老革命,她异常激动:“好久好久没见到你老人家了。二娃跟刘老板他们几个搭伙盖的房子。你老人家如果要买,我跟二娃说。八点五折!

家在暧风坳

张晓凤和丈夫经历一路跋涉,火车转汽车,再转马车,终于来到了她们的新家所在地——暧风坳。

这是一个偏僻而有特色的山区,四面环山,鸡鸣两省,海拔近3000米,然而却有一股暖流在这儿氤氲,有一股溪流在这儿流淌,有一块极大的草坪在这儿舒展,于是,明朝末年便有一群苗族先民流徙到这儿定居下来,从刀耕火种到放牧牛羊,种植核桃花椒茶叶等植物,逐渐安居乐业,繁衍子孙,形成一个近三百人的村寨。一百多年前,还吸引来一个法国传教士维克多,在这儿建起天主教堂,在两省毗邻地区传教布道,形成了一个天主教中心区。在法国天主教传道地图上有一个小小的坐标,标明:暧风坳天主教堂,位于中国贵州与湖南交界处,有神秘暖风、宽阔草坪,维克多创建教堂云云等文字。

个头矮小的张晓凤从西南神学院毕业,与新婚丈夫熊标刚刚领了结婚证,来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暧风坳,既是神学院的毕业分配,也是她俩的蜜月。当他们与当地前来迎接的蒋校长夫妇握过手,搬下马车上简陋的行装,入住一间最多不过十三平方的小平房时,张晓凤心情特别轻松,她戳一下比自己高过一个头的熊标的腰肢,快活地说:“阿标,咋个样?比你们保山的高黎贡山秀气嘛?”阿标有点意外,说道:“不错,比我想象的小一点,不过,比你家乡三江口强多了。”

张晓凤递过一条毛巾,踮起脚尖摸了摸熊标的脸颊,说官人呀,委屈你了,为妻在这里有礼了。熊标脸一红,说不要羞人了,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数,,跟你到天涯海角,你教你的书,我喂我的猪,共同创建幸福生活。说罢忽然脸一沉,如老鹰抓小鸡一把揽过张晓凤,用满脸的胡茬扎她布满灰尘的小脸,说你好一个小妖精,把老公骗到一个山旮旯来,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把个张晓凤扎得哇哇怪叫,直喊饶命。

西南神学院坐落在一个山环水绕的地方,风景秀丽而静谧,是一个学习诵经的好地方。学院的经费由国家民委和地方政府拨给,基督教会出师资,人员从高考或特殊推荐人员中选拔。张晓凤就属于特殊推荐对象。她出生在云南大关县的三江口农村,文化不高但心气高,外出打工,在深圳一个外资企业认识了笃信基督教的老外主管弥尔顿,弥尔顿觉得这个苗族小姑娘诚实厚道,有信教的基础,值得培养,特别是有一次他与一些工人为加班待遇发生冲突时,张晓凤挺身而出为他解围,说了些公道话,很使他感动,于是在他任满回国之前就介绍她到深圳一个教会组织做勤务工作,不久碰到一个机会,就推荐她通过简单考试进入了西南神学院读书,成为一名职业宗教人员。

神学院的学习生活是较为单调的,讲经诵经占了大部分课时,此外有一些选修课如文学、心理学、宏观经济学等,颇有一些现代宗教超越传统的意味。张晓凤对文学很有兴趣,经常在黄昏独自一人捧着一本《王维田园诗选》在校园池塘边欣赏。她非常喜欢这位唐代大诗人作品中的禅意,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幽涧中”,还有“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等,反复吟诵,使她有一种如临仙境的感觉。有时她觉得自己很神圣,天父在凝视着她;此时却在诗的意境中感到轻盈,大自然在眷顾着自己。

久而久之,她发现其实真有一个人在暗暗关注着自己,那就是学院的保安熊标。熊标家乡在云南保山梁河县的一个村庄,从武警部队复员后不愿回乡,见到网上有学院招保安的信息,一应试,凭着他在部队练就的一身武功,一下子就录用了。

熊标是个有心的小伙子,他观察到张晓凤在神学院学生中最客气,见到每个校工都会热情地一笑、打个招呼,还称他熊哥。这与其他一些学生随时大拽拽、道貌岸然的神态截然不同,自然给了他极大的好感。他会在张晓凤阅读于池塘时悄悄走近,递给她一包保山特产绿蚕豆,或是一砣叫做叮叮糖的包谷糖、或是一些水果,如鹰嘴桃、雪梨、红富士苹果等,统统都说是家乡带来的,大家都是苗家人,给她尝个新鲜。

张晓凤觉得小伙子不错,笑纳了他的糖果,作为投桃报李,也不时买两包红云烟给他,说是值勤太辛苦了,抽点烟可以解乏。还说自己的家乡偏僻、物产不丰富,娘家人也很少过问,不像标哥的家乡是糖果之乡,家人还随时惦记着他。说得熊标很不好意思,就像是对方已经看穿了他将买来的东西冒充家乡特产。不过令他高兴的是,一来二往,礼尚往来,互相间逐渐产生了一些感情。因而他对晓凤越发上心,一有机会就接近她,陪她上街、帮她做杂务,偶尔特别高兴了还对她吹芦笙,吹的曲调多半是《半个月亮爬上来》。他还经常在晓凤的教室前做出巡逻的样子,听着里面的诵经声,久而久之,自己也记住了三五句。

有种说法:汉族住砖头,住水头,住石头,苗族住山头。黔岭号称七山二水一分田,全国苗族约一千万人,三分之二都在贵州。苗族历史上的确是多依山而居的,开门见山,靠山吃山、住山、行山,给予了苗人大山般的性格:实在、质朴而明朗。两个年轻人就这样相恋了。张晓凤看上的是标哥对自己好,长得高大结实,为人厚道,并不在乎他的职业和收入。熊标看上的是这个小女子喜气又有学识,从事崇高的宗教事业,还不轻视自己。情人眼里出西施:她的矮小,那是玲珑,她的皮肤黑那是本色,至于他家乡荒僻,那可是山窝窝里飞出了金凤凰。

贵州石门坎是张晓凤向往的圣地。当年柏格理牧师在那里传教、传诵老苗文、兴教育体育医疗卫生、最终为给苗民治病献身的事迹,她童年就听老一辈人说过,历久弥新。可惜的是,那里暂不缺人手,倒是暧风坳教堂一直缺教士,几年来一直由村小学蒋校长代为照看,教堂诵经活动由他像给孩子们讲课似地进行,拖声曳气,普通话与土话夹杂,效果不大好,且快到退休年龄了,急需受过正统训练的教士接管。正好张晓凤年轻、无家庭拖累,学院和教会便选中了刚毕业的她。她没有任何借口,告诉熊标,标哥只回应一个字:走。

就这样,张晓凤和熊标揣着结婚证,连婚礼也没来得及举行,便来到了暖风坳。

敏锐的省报白记者不辞辛苦、跋山涉水找到张晓凤采访。问起她几个问题,使她猛然清醒了许多,开始认真考虑自己和家庭的未来。

首先是问她打算怎样重振教堂?那可是个大问题。教堂十多年失修,墙壁斑驳,门窗破烂,桌椅陈旧,但教民们的虔诚一点没受影响,经书和课本都各自整齐地放在学校下放的课桌抽屉里,正面墙上大大地写着“马爹多利”四个粉笔字,表示上帝与大家同在的意思,地面和桌面随时都是干净的。现在的困难是无米之炊,谁出钱来维修?暧风坳村委会没什么集体积累,靠教民集资也不现实,毗邻地区苗族老乡们都穷得叮当响,全家最值钱的就是各自那套千针万线、精心绣制的坎肩民族盛装了。指望乡政府、县统战部、教会也没把握。

张晓凤送给白记者一本《柏格理日记选》,说姓白的最有办法,从白求恩到柏格理,现在又遇到热心的白记者,还得请记者先生多多帮忙。说罢习惯性地双手在胸前并拢道了声“阿门”。白记者一楞:这个小女子倒机智,把我发的球又踢回来了。

第二个问题是她的职责范畴。蒋校长退休,她可以接任吗?可以一肩挑又当教师又当教士吗?这是个体制问题,神学院学生毕业不属干部编制,如果教育局聘任她,也只能按民办教师待遇。民办公办,待遇咫尺天涯。

这时张晓凤还考虑到第三个问题:自己和熊标的基本生计。她从教会按月领取的几百块钱只能勉强维持生存,村民教民凭自愿不时送点实物如洋芋荞麦柴禾等,只是屋檐水添补有限。原来熊标准备办个养猪场,不料这里有两家回族。宗教习俗上只能多数服从少数,只好另打主意了。

白记者毕竟见多识广,他给张晓凤出了个主意:在暧风坳的暧字上做文章。

张晓凤两口子与蒋校长还谈得拢。

蒋校长有个绝招,会抬簸箕筛算命。他将一个小簸箕盛上薄薄的一层面粉,双手端在空间不动,双眼半闭,口中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簸箕便会自己轻微摇动起来,须臾平展展的面粉表面就会出现禅意的字样或图案。有人说这是迷信,但他却屡试不爽,暧风坳的村民都服他,背地里称他蒋大仙。不过蒋大仙轻易不给人算,说自己好歹是人民教师,信则灵不信则不灵,诚则信不诚则不信,不能枉让不诚信者坏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蒋校长主动提出要帮张晓凤两口子抬一回簸箕。

大家眼睁睁地看着蒋校长在老皂角树下的表演,抬簸箕的手纹丝不动,分明簸箕自己晃了起来,原来平展的面粉上现出一个明显的十字。张晓凤和熊标都惊呆了。揉揉眼再看,分明还是一个十字。张晓凤说这是表明我从事基督教传教工作,熊标说这是表明我们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蒋校长却说,有点道理但不一定,禅意不可说破,半年见分晓。说罢下山办完退休手续便到海南岛旅游去了。

张晓凤按部就班上了岗,入教堂为传教士,入学堂为民办教师,下厨房围裙一系便为厨娘了。熊标养猪不成,便办了个乌骨鸡养殖场。平时在自留地种点瓜果蔬菜,自得其乐。

日子就这么缓缓过去了一个季度,转眼间暧风坳的盛夏来临了,苗家一年一度的花山节也渐渐临近了。那满山遍野的各种花朵递次盛开:栽秧果黄了,山茶花红了;蔷薇花艳了,喇叭花鲜了;牵牛花拽了,粉团花笑了…… 最神气的莫过杜鹃花,千姿百态,风情万种,把暧风坳的旮旯山坡都装点得花团锦簇,牧羊在这样的花花草草间,云淡天高,令牧人们好不轻松。置身在这样虽简陋然而书声朗朗、圣歌飘飘的氛围中,令张晓凤、熊标们好不惬意。

这天白记者又来到了暧风坳,同时还带来了省市政协的地质专家和统战部的干部。苏记者前不久连续写过几篇报道和内参,点击暧风坳的两种暧意,一是呼吁有关部门,对此边远落后且处于民族宗教边缘的地区,多多关注送温暖。二是推测该地暧风来历可能与矿产相关,如果勘测出某种稀罕的矿产,那暧风拗可就靠山吃山享用不尽了。这些报道引起了上级有关部门的重视,派员前来调研,白记者开玩笑说自己是抛砖引玉,统战部姚科长说,你直接就是吹箫引凤人喽。

初步考察的结果很令人欣喜,暖风气流部分来自险隘深洞,几乎从没有人进去过,这次专家踏勘,发觉洞内有硫黄气息和哗哗流水声,估计可能有一股温泉多年来不显山不露水,暗暗穿过山的肚腹。洞内气温不低,随山坳回旋风运作,便形成了这般不痛不痒的暧风。

初次进洞勘察有不可预料的风险,那熊标自报奋勇争先入洞,给专家们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后来探明,洞内果然有一股硫黄温泉,最高温度可达80多度,极有开发价值。汇报市政府决策投入旅游休闲资源开发后,熊标被专家提名参加了筹备组。

暧风坳的交通温泉旅游资源开发方案,被冠以保护民族传统和宗教的主题色彩,很快摆到了分管副市长的案头,他召集有关部门并会同政协、统战等拿出了暧风坳系列开发方案,公路交通、温泉开发、学校和教堂维修、花山节场地建设同时进行,称之为四管齐下。一下子,暧风坳大兴土木、人欢马叫,整个沸腾起来了。

张晓凤已经身怀六甲,显然不能登台讲经,便专注在语文教学上,业余时间,她教孩子们唱李叔同大师作词的那首《送别》歌,孩子们全不谙人间的悲欢离合,她这里早已泪流满面。李叔同大师历经人生的许多成功和荣耀后皈依空门,坐化前的绝笔竟然是“悲欣交集”,其渗透人生的境界,可以从歌词中体味: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张晓凤此时想到了她远在云岭一个山旮旯的家,她日渐衰老的父母亲,父母亲从没来暧风坳看过她,等到修好路,她就可以背着娃娃去迎接老人家上山了。她想通了,愿意加入民办教师队伍。传教和义务教育并不矛盾,可以相得益彰,也可以添补点家用,这是很实际的问题。张晓凤是个很有事业心的女性,她内心最崇拜的偶像,女的是格兰修女,男的是柏格理。她已经想好,肚里的孩子,若是男孩就叫向白,女孩就叫向兰。

熊标在筹备组积极工作,他善于吹芦笙的技能得到展示,在部队学到的几手擒敌拳也得到大家的夸赞,苗族朱乡长看上了他,表态温泉建成就派他当温泉度假村的村长助理。

春去春回,暧风坳的硫黄温泉终于开发出来,像云南腾冲热海那样,倚山建起大大小小的一些池子,周围植一些树木花草,让游客在风景中戏水泡澡,那硫黄元素对身体的保健疗效也的确显著,深受游客们欢迎。虽然还有一小段公路尚未修通,早已有一些游客按捺不住,骑电动车或山地自行车赶了过来。来了就下水,出水就到处打听要吃饭,吃饱了又要走村串寨参观,然后又要买点什么风味土特产品或什么纪念品…… 就这样,一条旅游线的填空题便自然完成了。

熊标果然当上了温泉度假村村长助理,村长由一名副乡长兼任,熊标便成了实际上的村长。他的养鸡场纳入了度假村管理,承包给他人独立核算。很快把餐厅办了起来,起名叫公社食堂,卖些杂粮米饭、米酒、山茅野菜、腊肉豆花类食物,大受欢迎。小卖部也建了起来。度假村收入按百分之三交乡上做管理费,百分之十交旅游局,剩余的就归村里支配。村里各分百分之十给学校和教堂,再剩余的,到年底全村老少按户平均分配,皆大欢喜。

张晓凤背上襁褓里已经添了个熊向白,将满半岁了,不哭不闹,乖巧如猫。见人会乐,呀呀叫唤,只有他妈听得懂他呀什么。学堂和教堂修缮初步完成,张晓凤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打算孩子满半岁便带他回娘家去拽一转,到时候,“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回头把爹妈也接来暧风坳,泡个硫黄温泉澡,美死他!

那天蒋校长回到暧风坳,张晓凤连忙将他请进家里,闭门请教他当初端簸箕显出那个十字的奥妙。

蒋校长煞有介事、瞪大双眼:“这个都不明白,加号,正能量嘛!”

大何小何

军分区警通排有五个班,算是一个加强排。两个班负责门岗和营区内卫,两个班负责首长警卫,一个班负责有线通信。大何是警通排长,小何是首长警卫班的副班长。大何长得高大英俊,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深深的酒窝,白白的面皮,只可惜眼睛小了一点。要不,早就选到省军区文工团了。小何的个头也修长,一米七五左右,大大的眼睛,红红的脸庞,正好与大何形成对照。有人还根据俩人的面色,称大何为白脸何,称小何为红脸何。

说起来,小何还是大何从连队挑来的呢。

那时分区的首长成堆,除了正职,五个副司令员,四个副政委,四个政治部副主任,七个副参谋长,按规定全都应当配备警卫员。首长们对警卫员往往是寄予厚望的,六分相貌,四分本事,和平年代嘛,这样的四六开可以吃得开。底线是脚勤手快能做点勤务,兼顾家务,中线是聪明伶俐,能处理一些简单的公务,当半个秘书使唤。致于高线,那就要看各自的造化了。首长们的子女一大群,千金小姐养在深闺,择偶常常由近及远,那些花脸壳周正的警卫员,经常被列入首选。大何就是这样的例子。

大何原是三号首长的警卫员,成为乘龙快婿后提拔当了警通排长。当时三号首长太太对大何的小眼睛不够满意,可女儿偏偏被这双小眼睛勾去了魂,从耳鬓厮磨到出双入对,三号首长也挺喜欢这个小伙子,农村兵但是讲究卫生,据说当兵前是个赤脚医生。文化不高但是口才极好,讲起故事来,像架子上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的,干起活来也很麻利,讨人喜欢,特别是赢得了千金的芳心。所以在讨论女儿对象的家庭会议上,由三号首长做主:就是他了。

五号首长是新调来的老八路,委托大何为他物色警卫员人选。小何是大何接来的兵,他对此人太了解了。小何来自河北石家庄,当初在新兵连,班务会一下子就被大家认定是农村兵。当时电影《地道战》放得家喻户晓,高家庄、赵庄、马家河……石家庄嘛,也在冀中平原,离高传宝的家乡并不远。小何家在石家庄郊区,还真叫这些没见识的人给碰上了。

大家对他南辕北辙大老远来这儿当兵有点存疑,后来才知道他是逃婚来的。老父亲给他相中了一个本村的壮实女子,高中毕业回乡,高大而并不难看,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张像小何一样红扑扑的脸蛋,是本生产大队的铁姑娘队长。小何的老爹老妈都非常满意,小何却大发雷霆:“你们干啥?要叫我一辈子陷在农村。我不干,谁看上谁娶!”把何老爹噎得够呛。小何是家里的幺儿,皇帝爱长子百姓宠幺儿,小何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大哥,在贵州军区所属部队当了个什么政委。小何情急之下向大哥求援,隐瞒了逃婚的动机,只说是从小就志在当兵,如今刚好高中毕业,请大哥成全。大哥给云南军区一个战友通了个话,把他作为军分区特别征的兵,就这样千里迢迢过来了。

其实,当初小何只想摆脱家里的包办婚姻,跳出农门,还来不及想自己来部队当个什么样的兵。只说随便,只要能到部队穿上三点红的军装就成。所以他大哥对战友吩咐:“这家伙在家里娇生惯养,先安排到连队锻炼锻炼!”

连队锻炼真让小何吃了不少苦头,经常在练兵场上摸爬滚打,深夜里不时听到小喇叭的紧急集合号声,使得小何几乎支持不住了。他写信给大哥,要求大哥给战友打个招呼,让他去开车学驾驶,以后实在不行回乡下,还可以开个农用车、拖拉机什么的,也算是学了点本事嘛。实在不好办,到炊事班也行,炊事班不必出操,不搞紧急集合演练。少听点小喇叭,少打几个滚,也就谢天谢地了。正当他写好信还来不及寄出之时,大何选他去警通排,他当然是满心欢喜。

五号首长没带家属过来,也不知道他家闺女婚否,小何显然没有当乘龙快婿的机会。但他没事经常与大何在一起,美其名曰“大何有水小河满”,要沾点大何的光。

大何与地方上的一些文艺界人士很熟。大何喜欢弹一种叫“蚊子铃”的琴弦,有一些同样喜欢吹拉弹唱的好朋友。他的蚊子铃可神奇了,八个革命京剧样板戏的旋律他全都能弹,管他妈合拍不合拍,得当不得当,反正《红灯记》也有个钢琴协奏曲嘛,地方上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用同样的花灯调子,可以通吃《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奇袭白虎团》,反正犯不起什么错误。后来学会了拉二胡,才发觉什么乐器配什么曲子是有讲究的。有一次大何弹“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还弹起“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听得宣传队的郑老师眉头紧锁,掏出一包《大重九》高级香烟递给他:“何排长,求求你不要再弹了。我有心脏病,听不得刺激的曲子。以后我配合你,帮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改编成蚊子铃弹奏曲,让你过把瘾!”

大何当时好生纳闷:哪个莎士比亚?什么《哈姆雷特》?后来得知郑老师根本没有心脏病,得知那王子复仇记根本就不是歌剧,才明白过来,原来错位的音乐又那么恐怖。原来郑老师有多么的尖刻,就像当地传说中的民间智者柯四先生,那么好说“雀话”。

小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一来二往也学会了几首样板戏,在行家的指点下进步很快,张老师说他有天赋,说他适合唱《沙家浜》上指导员郭建光那段“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开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小何知道郑老师又在说“雀话”,不敢相信自己够得上那么高腔、高难度的唱段,但他相信自己唱刁德一那段还是拿手的:“新四军久在沙家浜,这棵大树有阴凉,你与他们常来往,想必是安排照应更周详,昂昂昂昂昂。”

其实他练得滚瓜烂熟的还是《奇袭白虎团》中的一段对白:“报告,首都师百虎团上尉连长李元吉报告,奉美国顾问和团长的命令,正在征集民夫抢修公路。报告完毕。”娘的,部队、职务、名字、任务,什么都报告清楚了。真正的军人素质!

小何有时随大何到宣传队去,认识了一个叫冮珠的漂亮姑娘。起初他感到好笑:起个这样的名字,多好玩呵。钢珠,小时候谁没玩过!当他看过演员名单后,又觉得自己好笑:幸亏先入为主,不然差点要读成江珠,成白眼字先生喽。

冮珠显然很喜欢小何,小何一见到她就脸红,冮珠却一见到小何就眉开眼笑,称他子弟兵。见到他总要问这问那,有时还会偷偷送他几颗水果糖,都是些大白兔、牛奶太妃、花生牛轧之类,天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要知道,那个时期当兵的可是老讨人喜欢的。好些人是从头喜欢到脚:军帽,军装,军鞋。还有那条拴手枪的保险带,也是深受大家青睐的。加上小何的秀气和质朴厚道,以及好笑的河北土话,使冮珠眼前一亮:这个子弟兵,还有点意思。

小何本来对女性是缺乏敏感的,逃婚就是为了远离女人。没想到冮珠的“大白兔”犹如糖衣炮弹击中了他,每次和冮珠见过面后,他都有点异样的感觉,感觉心里痒痒的,眸子热热的,每个毛细血孔都舒张得松松的。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他偶然在宣传队听过那首《九九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风车那个吹得咿呀呀地转哪,蚕豆花儿香哪,麦苗儿鲜。哥哥惦记着那,小英莲……”他分明有那种十八岁的蠢蠢欲动。

冮珠那江边女子特有的窈窕身材,白皙的肤色,配上满头秀发、亭亭玉立,常常使得小何两眼发直。那天排练歌舞《太阳照在澜沧江上》,担任主舞的冮珠一直向观众座位上的他暗送秋波,送得他心花怒放,飘飘然然。

突然大何不带他去宣传队了。小何很纳闷,大何只是一句话:“好好伺候首长,小公鸡的年龄,休得要乱精神!”

原来,大何听郑老师等人议论过小何,他们看出了小何的心思和冮珠的眼神,他们说小何长相倒是不错,瓜瓜静静,就是当个警卫员太委屈了一点。人家冮珠是苹州的高干子女,要想跟她乱精神,必须要过他父母那一关。他父母放出过话,他们的女婿,文起码要高中生,武起码要四个兜。大何委婉地对小何讲,部队规定战士是不可以谈恋爱的,首长的警卫员更要带头。

小何反唇相讥,说谁不知道大何当年就是在首长身边混上的乘龙快婿,明明就是瞒天过海。大何诡异地对他挤了一下本来就挺细的眼睛:“伙计,首长的意思,不能违抗。好好学着点。”

好长一段时间,小何都没见着冮珠了。这时,五号首长的女儿来探望父亲,他见识了老革命家庭的率性。

五号首长参加过百团大战,说起来还是燕北老乡,讲起太行山、大别山、沂蒙山,他仿佛回到那段难忘的峥嵘岁月。他在一次战斗中腿部负了重伤,子弹卡在骨缝里,不及时取出来就有截肢的危险,当时战地医院的麻药已经用完,只好硬干。五号首长说来也奇怪,打起仗来什么都不怕,偏偏做起手术来特别怕疼。他再三与军医商量,最好等一等麻药到来再动刀,军医可没有白求恩那样的好脾气,说你狗日要当铁拐李就等,要学关公刮骨就汉子点。最后,五花大绑把他固定在手术床上,由四条壮汉把他紧紧按住做手术,他只听得三八式刺刀刷拉拉割肉的声音,只感到痛彻骨髓、雷击般的晕眩,手脚动弹不得,疼得他无法释放,就放声满口骂脏话,点着军医的名字骂最刻毒的话,最后骂累了,昏过去了,手术也结束了。出院的时候,军医把取出的那颗子弹头递给他留作纪念,他非常不好意思,连连向军医道歉,说俺的那个娘也,俺的这条腿,就是你重新给的了……

首长的女儿打断他的话:“俺的那个爹也,这个故事你说过几百遍了!”五号首长说,小何没有听过,和平年代的兵,没有上过战场,就是要多听老一辈的战斗故事,“不要相信《侦察兵》那些电影,解放军都是烈火金刚,敌人都是草包饭桶。小同子(志),战争是残酷的,不是绘画绣花,扯单(淡)!”五号首长的南腔北调,把小何逗乐了。

五号首长的自信和军威在地方上都是很有名气的。一次地方政府派人来登记军分区的房地产,五号首长让管理科吴科长对来人说,全苹州都是我们的房地产,因为苹州是我们解放的。来人目瞪口呆,只得空手而归。

五号首长女儿在某军报当记者。她的性子偏急,那天照相,她的一部海鸥135型相机出了点毛病,一直没修好,她反手就给砸在垃圾桶里了。一管水笔老是不来水,甩也甩不出来,也是一甩手就就丢进垃圾桶里。看一本批林批孔的资料,上面有一些陈词滥调她很不喜欢,三把两把就扯得粉碎,归宿也是垃圾桶。小何帮她拾回了相机,请政治部宣传科的杨干给修好了,那女子很高兴,说可惜我已经有姑爷了,不然可以考虑跟你交个朋友。小何嘴上说不敢不敢,其实心中想的是不干不干,几时无意间惹你急了,还不把我丢到垃圾堆去?

小何一直惦记着冮珠,有一次跟大何请教,怎样才能把冮珠搞定?要求退伍到宣传队工作行不行?小何会吹笛子,不敢说多高的水平,吹个《扬鞭催马送公粮》,马蹄声和车轱辘转的声音是出得来的。

大何提醒他,人家姑娘多看你几眼,是因为你那一身军装周正,花脸壳么,也马虎点。你脱掉军装就没得多大谱气了。再说你两个兜,又是农村来的,到宣传队工作是不可能的。现在社会上正在批评走后门的歪风,五号首长是不会帮你开后门的!

此话一下子提醒了小何,当时正好有个叫钟志民的军人,是南京大学走后门进去的工农兵大学生,为了反对走后门,用实际行动退学,一退到底回到了插队落户的生产队。小何心想,我何不也学学钟志民,以改过开后门为名,要求退伍,然后在本地找个工作,向冮珠一步步靠拢。他把这个想法向大哥写信说了,被回信臭骂了一通。大哥毕竟是一父同胞,知道幺弟在那里混得不如意,便想了个办法,要了个南京军事学院的名额,把他送进了军校。

也是在这个时期,伟大领袖毛主席不幸逝世,英明领袖华国锋走上了中国政坛的前台,好些老革命感到诧异、对华主席的资历和英明程度不放心,但有的把疑问埋在心底,有的则快人快语说了出来。五号首长在举国吊唁伟大领袖停止娱乐那几天,其女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麂子肉,自己品尝山珍还不算,五号首长还叫警卫员送了一口缸给二号首长,二号投桃报李,次日请五号过去品尝腌五年后就可以生吃的宣威老火腿,喝了几口酒,谈论起当今国家大事,这两个老八路口没遮拦,说华国锋资历太浅,从来没听说过中央有这么一个人,应该考验考验再任命嘛。是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晚年有点不清醒了……不久,为了巩固以华主席为核心的党中央政治地位,排除一切不与中央保持一致的思想和行为,搞了个三大讲活动,重点是揭批四人帮,说清楚自己的问题、自己的立场和观点。军区派来工作组,指出二号首长和五号首长思想感情有问题,举国悲痛,他两个老家伙还美酒佳肴;华主席如此英明,一举粉碎四人帮,他们还论资排辈,心存疑惑。叫他们停职检查,必须讲清楚。

结果,两个老八路开始淌汗了。二号首长延安抗大毕业,经历过延安整风,态度很端正,自我批评很到位,把自己狠狠批判了一通,说自己是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不懂政治,单纯军事观点,理论水平太差,毛主席的忌日喝酒是粗心大意,并非思想感情问题。五号首长立过战功,战场上受过多次伤,从来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率性而为,要不早就当上省军区首长了。他对这些问题认识不到位,面对工作组年轻军官的提问态度也不温和,还说他们是扯单(淡)。所以,二号从学习班出来许久,五号还在三大讲。最后,二号和五号都被解除职务,送军区干休所靠边稍息。

有人议论是小何告了黑状,所以得到奖赏上军校,因为他上军校的通知在后,事情发生在前。甚至连五号首长都觉得是自己选人不慎,找了个白眼狼在身边。唯有五号的的女儿不信,她说,凭她的观察,红脸人性子坦率,一般不会搞阴谋诡计。再说,她也知道小何曾经想退伍的念头,这么憨厚的人,不可能!二号在干休所对五号说,他的警卫员是绝对不可能出卖他的,他的警卫员是可以为他挡枪子的人,这点把握都没有,要来搓!

谁是告密者呢?苹州有句俗话,闷呆星端大碗。还是不能排除小何的嫌疑。

小何在南京军校专心读书训练,并不知道他背上了“告密者”的恶名。他只是陶醉于与冮珠通信的喜悦中。入军校意味着可以成为“四个兜”,他自信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冮珠鱼书频寄了。冮珠当然乐意与他通信:红脸何,大眼睛,出息了。

但是,那天小何接到冮珠号称是最后一封的来信,信上说,才得知他包脸贼心,出卖自己的首长,害得两个老八路先进学习班,后进干休所。这样的人,不可为友。小何回信声明自己绝对没有告密行为,但是冮珠不信,一直没有回信。后来小何又写过好几封信,赌咒发誓说自己如果告了密,一定要被南京夏天的大蒸笼活活蒸废掉。冮珠还是不信:南京再热,大活人,又是训练有素的解放军,咋个蒸得废?用五号首长的话说,就是扯单。

不久,冮珠终于回信了,信中大骂大何,说当初他都是听大何说的,说小何不该出卖自己的首长,混得一个上军校的名额。最近大何当上了军务动员科的副科长,那次在宣传队一高兴酒后说溜了嘴,说组织上就是公平,就是要论功行赏,还说起两个老八路其实也不冤枉,到干休所安享晚年,也是迟早的事。还说小何的大哥就是有办法,隔着军区都有办法把小何弄去上军校……她表示相信小何的话,相信南京的大蒸笼蒸不废小何,表示愿意等他毕业。

小何记得,自己当初只是对大何说过两个老八路的事,大何还嘱咐他不要对任何人说,说了要惹祸的。

“这个白脸曹操!”小何一愤怒,脸膛更加红了。

姜军与魏斌

姜军其实是军分区独立营一连的一位班长,大个子,皮肤白皙,是分区篮球队前锋,大家都叫他少将,把他誉为将军。魏斌也不是什么卫兵,是分区司令部的一个参谋,小个子,皮肤黧黑。本来嘛,个头、名字的反差和军装的兜兜反差都很明显,但他两个都是山西人,也都是球迷,经常相逢在篮球场,但多数是“将军”在场上,“卫兵”在观众席。

姜军是某县委书记的长子,属于特招的文体兵,安排在连队,这样的兵有好几个,差不多都集中在一连。独立营有五个连,属于准团级,一连是机动连,其他两个连担任守卫警备任务,一个连担任内卫。反正是和平年代,他们的任务就是:平时出操,应时打球。召之即来,来之能打,往往也打之能胜,号称打遍苹州无敌手。你要是看过这支篮球队的阵容,对他们的实力肯定不会置疑,不会认为他们是吹牛。他们可都是苹州各县个顶个的棒小伙子,按个头最高的达到一米八五,最矮的也在一米七八以上。篮球队起名猛虎队,于是队员根据籍贯分别被称为东北虎、河北虎,河南虎,云南虎等,姜军被称为山西虎。位列五大主力,也叫五虎上将之一。姜军的球艺不错,在少体校受过训,是当地球王曹教练的得意门生。他的球风端正,浓眉笑颜,上三步篮特别有技巧,常常充当场上队长。不过,军事技术上好像并不怎么样,打靶的准确率不如投篮的命中率,武装越野的耐力不如带球上篮的冲力。

好些人并不知道,其实姜军是文武双全的,他入伍前曾经获得过全省的青年书法奖,那个大奖赛的主题是“听毛主席的话,书最高指示”,他书了一幅“大风大浪也不可怕,人类社会就是从大风大浪中成长起来的”,得到一本获奖证书和五元钱的润笔奖金。他的硬笔书法也很入体,那时还没有风行庞中华硬笔书法,他已经自己暗暗抄写了好几本书,有《第二次握手》《北极风情图》《塔里的女人》等,但他不敢拿出来,那时,这些书可都是大肆渲染资产阶级人性、不讲阶级斗争的禁书。姜军的父亲受过文革的冲击,后期三结合进入革委会,送子参军的时候再三叮嘱:一定要注意,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宁肯军事不过硬,政治上一定要过硬,宁肯别人负自己,也不要有负别人。千万不要给老子惹麻烦。姜军记住了。

魏斌比姜军长几岁,来自太行山革命老区,据说当年八路军总司令部还在他们村里办过公。他当兵的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回乡后有资历好好找个老婆,结婚生子。没想到,前年他从野战军十四军已经宣布退伍,恰逢苹州军分区新来了一个司令官,嫌分区军官整体军事素养不够,向省军区要求抽调几个野战部队的优秀班长过来提拔使用,司令员本身就是从十四军出来的,又是临汾人,正好就把魏斌选调来了。不过人家魏斌也的确牛皮不是吹的,参加全师的战备演习表演,经常带领“红军”尖刀班上阵,噼哩啪啦几个冲锋就把“蓝军”打得溃不成军。

脱掉军装后的魏斌,临上火车又奉命跑步来苹州军分区报到,实在使他喜出望外。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职业选择童谣是:“白大褂,红旗飘,六个轮子一把刀。”魏斌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荣幸地提干,他更没敢奢望医生、货车司机和食品公司的职业,真是福气来了门杠都挡不住。他一下子当上了参谋,相当于七个副参谋长的秘书之一。孟副参谋长的夫人是一个热心肠,特别喜欢给年轻军官们介绍对象,一见面就问小魏有对象没有,没有嫂子给你介绍一个,白大褂有点难,一把刀任你挑。魏斌心想,反正家乡那个未婚妻也没有正式订婚,何必舍近求远,他干脆就来个因地制宜,顺水推舟,经孟夫人介绍与一个“一把刀”对上了相。

魏斌喜欢打球,虽然个子小但弹跳好,抢篮板球可是第一流的,又不吃独食,抢来就传给主力队员,很受队友的欢迎。他那副吃高粱麦面长成的体魄也老是壮实,打个全场也没有问题。篮球队训练,他经常在旁边凑兴,偶尔参加打个半场,缺人的时候临时充当替补队员,志愿换五虎上将歇口气。一来二往,他也成了一名编外的队员,篮球队给他配备了球衣褂褂,编号二号。一般球队编号都是从三号开始,他这个二,有点二梯队的意思。

每当晚餐过后,斜阳的余晖洒满营区篮球场,噼噼啪啪的拍球声就会响起来,通常是三部曲:先是几个人散漫地投篮、抢篮板;继而是有人提议打半场,两个篮球架下分为四个队,每队三到四人,你争我抢,好不热闹;再后来人们渐渐分散,几个叶公好龙者浅尝辄止离去了,只剩下球瘾最大的几个人,大家就拉开阵势打全场,这是高潮。有人用粉笔在操场上用书写正字的方法记着分,有军属孩子们参加的啦啦队开始聚集,为自己看好的一方呐喊加油,口哨声叫好声此起彼伏。

一次比赛中突然传来了炊事员刘二柱的歌声,唱的是电影《青岗岭》插曲“长鞭唉,那个一呀甩唉,叭叭的响唉,赶起那个大车,出了庄么咿呀嗨……”打完球,姜军说刘二柱瞎球捣乱,啦啦队哪个兴唱这种歌?没想到被刘二柱嚷嚷起来:“少将的裤衩太宽了,老二在里边甩来甩去,它还不啪啪的响?”大家平时打球打着玩儿,的确习惯单穿一条军用短裤,那短裤肥大无比,设计意图是可以防止行军时间长了夹紧胯部。大家哄笑起来,姜军脸不变色心不跳:“大惊小怪,当兵的一块帕,洗脸又抹胯,当兵的一条裤,里边装的是刘二柱!”恼羞成怒的刘二柱拳头刚伸过来,早就被高大的姜军像老鹰抓小鸡一般扭住,惹得大家又是一阵欢快的大笑。笑声中,绿色军营的男子汉们把斜阳送下山;笑声中,端来黄色的脸盆,把龙头拧得哗啦啦地响;笑声中,大家打着赤膊,单穿着肥大的短裤,做着洗脸又抹胯的实践……

篮球场上活跃的小个子魏斌,也成了情场上的勇敢者。孟夫人给魏斌介绍的那个“一把刀”对象小郑在食品公司工作,长得蛮秀气,其实是一枝花。她对魏斌的个子没有挑剔,因为她也长得不高,当然高个子像姜军那样的也很好,本地有个说法,一个高,一个矮。娶过来,不会拐!她对魏斌的肤色也没意见,因为小郑的绰号就叫黑牡丹。但是她对魏斌的那一嘴牙齿有点不舒服,在苹州被叫做包谷嘴,龋齿边上还藏着个小虎牙。虽然不影响亲嘴,不影响交谈,但是实在有点影响养眼。她倒是没有以此作为否决条件,但是有一次暗示说,你们山西人的牙齿怎么差别太大了,有的又白又整齐,像人家姜班长,叫他山西虎,根本没得虎牙。有的实在难说,魏参不叫山西虎,倒是虎虎有生气。敏感的魏斌听出来了:人家是嫌俺的牙齿长得不好看哩。

魏斌是何等勇敢的男子汉,一个星期后,请了个病假,到医院三下五除二,把满口牙齿拔了个精光。起初还想有选择地适当拔几个,但是牙科权威汪医生说,唇亡齿寒,齿齿相依。拔掉一个,旁边的肯定不会稳,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我包你做一套完整的烤瓷假牙,漂漂亮亮,比非洲人的牙齿还安逸。关键就看你是不是耐得住疼喽?汪医生决不是为了什么创收,那时候没有这个概念。看多少病人、做多少假牙都是那么一点工资,她只是在潜意识里觉得,这样一个黑不溜秋的壮实军人,配上牙科新推出的先进烤瓷假牙,对比鲜明,肯定讲究!魏斌是何等勇敢的男子汉,十四军野战部队下来的,革命老区出身的,为了摘得黑牡丹,拔牙之痛,算得了什么?于是,汪医生的钳子如同镰刀,一下子就把魏斌养了二十多年的包谷给割掉了。

从拔牙到安假牙有个过程。这个过程,魏斌以流质为主,输液为辅,苦苦地熬了过来。有人见他瘪着老太太似的嘴,问他怎么回事,他就用漏风的山西话回答:“搭秋甩的(打球摔的)!”他的确经常在打球,大家没有什么怀疑,只是觉得他太亡命,怎么摔成这个样子,这个抢篮板球的高手,肯定跳得太高了。

不过,有所失必定有所得,当他的假牙一亮相,认识他的所有男人,包括五虎上将,认识他的所有女人,特别是黑牡丹小郑,全都刮目相看:哇噻!太子弟了!那会儿还不时兴讲帅,讲酷,子弟就是对男子容貌的最高评价了。

球队的五虎上将中有个姓梁的前锋,入伍前在学校就大有名气,因打球勇猛投入摔坏多次,失去两颗牙齿,后来镶成金牙,人称梁金牙。梁金牙见到魏斌的满口秀牙也啧啧称赞,表示自愧不如。

唯有姜军对魏斌的举动颇不以为然:太冲动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以随便处置的。作为军人,为国捐躯也是没得说场的,但是为好看就下此狠手,值不得。

黑牡丹去魏斌那里几次,认识了姜军,对姜军非常有好感,觉得这个班长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又是干部子弟,肚子里有不少墨水,比魏斌强多了。逐渐有些移情姜军,看电影总是要提议魏斌约上姜军,还把姜军的手抄本借去看,看得珠泪涟涟。

她还跟姜军讨论人生,谈她的革命理想。说自己因为出身问题,一直不得志,当知青后招工分到食品公司,也是一些偶然因素,他在生产队代理过会计,食品公司正好缺会计,就过来了。她其实最大的理想,就是当个文艺兵。她的古筝弹得不错,想象着穿一身国防绿,在宽宽的舞台、灿烂的灯光下,架一台古筝,挽起袖子,挥动小棍子,潇洒地弹奏一曲《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琴声悠扬,观众如潮,那真是人生最大的幸福。而今当兵不成,心想就嫁个兵吧。跟魏斌认识后一般感觉还过得去,朴实忠厚,懂得关心人,但是与姜军一比较,就有点心理不平衡了。

姜军非常严肃地对她说,魏斌为了她,把包谷嘴都整个换掉了,可见他是真心的,有牺牲精神的。这样的同志不嫁,以后是要后悔的。至于她对自己的好意,自己是珍惜的。但是自己已经有女朋友了。他明确地堵住了黑牡丹感情的闸门。其实他有什么鬼的女朋友,不过是一个托词。朋友妻,不可欺。况且魏斌还是老乡,又是干部,这个道理他是懂得的。端飞簸箕的事他可不干。他一直牢记父亲的嘱咐:宁肯别人负自己,也不要有负别人。

唐山大地震,一下子死了二十多万人,新组建的唐山市政府、市人大提出欢迎全国各地的子弟兵们退伍后来这里落户,建设新唐山。谁也没想到姜军郑重地报了名,表示要去那里开始他的新生活。独立营罗营长和分区政治部李主任都再三挽留他,并给他承诺,两年之内让他进教导队,提拔他当排长。但他去意已定,直接向唐山市政府民政局联系上了,那里还发来了公函,表示可以安排在那里的公安局,并对苹州军分区支援建设人才表示感谢。这可是当时的政治任务,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军分区只好开笼放雀。

姜军刚到唐山报到,听说他是赫赫有名的猛虎队主力队员,就被武装部捷足先登“抢”走了,当了个秘书科副科长,成了那里的篮球队主力。他这一走,梁金牙也步他的后尘去了唐山,五虎上将只剩下三虎,打遍苹州无敌手的神话从此再没有人提了。

只有魏斌知道,姜军北上唐山的行动,其实主要是为了成全魏斌。黑牡丹始终没有被姜军说服,对姜军情意缠绵,长此下去,姜军怕自己把持不住。自己的婚姻是一张白纸,可以画各种新美的文字图画,而魏斌不同,他拔牙明志,已经没有退路了。

魏斌后来当上了科长。有人调侃他的姓氏:横看有千八,竖看有八千。好个红花女,站在鬼半边。说他命中就有一枝花。

好在黑牡丹最终还是嫁给了魏斌。

老陶与白条

苹州解放不久,本来盛传要到师里当军需处长的陶股长,却接到了转业的命令,让团里许多人都大感意外。

陶股长西南师范大学毕业,投笔从戎,随三野解放云南,在团里是响当当的大知识分子,该团的后勤保障工作很有一套,在征粮供给等方面总结了好些经验,还受到过三野首长的表扬。突然叫他转业的原因,许多年后才浮出水面。

原来,姜副师长在解放苹州后夸大战果邀功,报告军部说剿匪平叛缴获了大量黄金白银,随意报了个一千多两的天文数字,没想到引起三野首长的重视。当时挺进大西南补给线长,地方贫穷,缺乏革命老区得力的保障,于是命令立即全部上缴总部,解各部队的燃眉之急。总部这一认真,让姜副师长傻眼了,情急之下找了替罪羔羊,拿师部军需处何处长开了刀,说他调度战利品不当,甚至有贪污之嫌,把处长和几个后勤干部抓了起来,扬言要军法从事,枪毙何处长。陶股长了解实情,越级向军部报告,救下了处长等人,自己却被恼羞成怒的姜副师长点名就地转业。

陶股长转业后,在苹州木槐县当了一名粮食局的副局长,一直未得到提拔,也是许多年后才得知,他转业鉴定档案里有一句话影响了他几十年。这是一句暧昧的、别有用心的、近似于“莫须有”之类的话,在肯定了他的工作成绩和优点之后,写道:“但是,该同志有时意气用事,不够顾全集体的荣誉,建议组织部门酌情不宜重用。”好家伙,不顾全集体荣誉,换个说法,就是杀家鞑子,就是搅窝子,就是会玩秦琼卖马,谁敢重用?

尽管如此,陶副局长的工作能力在班子内是没得说的,局长由一名副县长兼任,他常挑重担,主持日常工作。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苹州的匪患一度时期煞是严重,好些事情都是因地制宜、看着办的。

这天木槐县经过一只部队,说是开拔到贵州剿匪的,看样子有一个加强连的样子。部队行色匆匆,夜晚抵达,就地宿营,人困马乏,天亮又要急行军。司务长找到粮食局要求供给粮饷,除了当顿晚餐,还要求提供两天的干粮,迎接很可能次日就要打响的战斗。老陶被人从热被窝里叫起来,听说是剿匪部队,也就没多问什么,立即安排满足部队的需求,差不多把库存的大米和面粉都搬空了。

老陶之前听说过一些匪情,本地一个姓卢的匪首,带着残部流窜到毗邻的黔东南山区,与当地的土匪勾结在一起,袭击了当地的好几支工作队,有一支粮食工作队甚至全部牺牲,在周边地区非常嚣张,百姓谈卢色变,这支剿匪部队的出现,正是时候。所以,未经多少交涉,老陶就带着司务长戚麟,奔忙着凑齐了剿匪部队所需的全部粮食,全局的仓库几乎颗粒不剩。

戚麟司务长对老陶再三致谢,说不愧是主力部队下到地方的精英,办事效率高得不得了,火着枪响,立竿见影,为我们胜利完成剿匪任务奠定了基础。一番话说老陶心里乐滋滋、热乎乎的,连连拱手称自己凡人一个,为部队服务天经地义,不足挂齿。匆忙中,戚麟叫人给老陶写了个便条做凭据,自己签了个字。说剿匪任务完成后还要回来,到时候再换团部的正式单据。那时有规定,每逢战事,粮食局凭团级以上作战征粮收据可以向县政府报销。便条只是非常简单的一句话:“今收到木槐县粮食局剿匪用粮一批。”落款是解放军某部,签字70。老陶接过来看都没看就揣到衣袋里,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打完仗再说。还叮咛他们,卢匪凶残狡猾得很,枪法又准,那些喽罗个个是亡命徒,千万要当心。

次日凌晨部队开拔,不久就传来出师不利的消息,在黔边界一个叫天生桥的地方,遭到土匪穷凶极恶的伏击,那些土匪听信蛊惑,害怕解放军抓住他们要剥皮抽筋,还要拿他们的板油点天灯,拿他们的下水杂碎炒了吃,所以剃了光头,肚皮画上太极图,端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三八式、卡宾枪、土枪之类的武器,红着眼睛,枪一响就嗷嗷叫着扑上来拼命,叫什么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那种突如其来的架势,起初还真让剿匪部队给吃了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娘的,个个拼命杂种呀!

之后是一场恶战,土匪凭借地利优势,决一死战,虽然最后被击溃,剿匪部队伤亡不小,阵亡名单中就有戚麟司务长,他是为保护粮食给养车辆牺牲的。

战斗结束后部队接到追穷寇的命令,一路奔袭湘西方向,没有再返回苹州。老陶迎接部队凯旋的愿望落了空。他手上那张白条不便处理,也来不及细想,便由他签字从财务报销了。他的批语是:特殊军事行动,据实报销。

姜副师长那次虚报战果后不久,转业到苹州当行署专员,他对陶股长坏他好事的气愤一直未消停,本来省监察厅提名要老陶去当一名副处长、州委组织部一查陶的材料中“不宜重用”的字眼,找这位老首长了解,也未得好评,于是就泡汤了。

老陶从一位在组织部当科长的战友那里得知实情,怒从心头起,在本地不便声张,便暗暗收集了老姜到地方后,在男女关系方面的一些问题,向省委写了一封举报信。他获得老姜与办公室档案科长叶芳有暧昧关系的确凿证据,一告一个准,那时对领导干部的男女关系问题看得很重,老姜受到降职处分,调任人大常委会副主任。老姜知道这准是老陶干的,在心里狠狠说一句:好小子,老子就不信你小胳膊拧得过大腿!

1966年文化大革命平地起波澜,一夜之间,老姜与老陶都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老陶不服气,与造反派较真辩论,结果没辩出什么是非,反而罪加一等,被叫做不肯改悔的走资派,成天在粮食局机关农场种地挑粪浇菜,或是剁菜煮食喂猪。

那老姜则不同,他深知光棍不吃眼前亏,伟大领袖亲自发动的文化大革命,好些比咱大得多的高级干部都被打倒了,咱算得了什么洋芋皮,正如伟大领袖说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能得到起码的知识。只能放下臭架子,甘当小学生。于是他对造反派一味顺从,批判会上,喊打倒他的口号,他也手举毛主席语录跟着喊:“打倒我,万炮齐轰我,烈火猛烧我,只是最好不要黄焖红烧我,我是北方人,解放云南才过来的,吃不惯辣味!”一番话倒说得造反派忍俊不禁笑起来,笑过又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人家是南征北战解放我们过来的,我们反而要整人家?

老姜被解放进入了老干部、造反派、军代表三结合领导班子,老陶对他嗤之以鼻,说他在部队就是个投机分子。老姜听说后好生不快,心想本来大家现在同是天涯沦落人,这家伙还记仇跟老子过不去,于是就抛出了一记重磅炸弹回击:解放初期,老陶贪污了一大批粮食,倒卖后赚了一大笔钱。为了填补漏洞,他伪造了一张白条作账,谎称提供给剿匪部队,白条上没有数量,没有种类,没有经办人,没有证明人,没有公章,总之就像一张空头支票,他想咋个填就咋个填。

那些造反派也真是厉害,虽然事情过去了好多年,他们硬是有本事从财务档案中找到了那张白条。老陶有口难辩,被造反派戴上了贪污犯的帽子,一次次批斗,叫他触及灵魂老实交待。老陶很无奈,想了许多办法寻找当年的那支剿匪部队,结果杳无音讯。

这时,与老姜有染的叶芳当上了苹州革委会副主任,她对老陶当年的举报一直耿耿于怀,就锅下面,写一个条子给公检法领导组,便把老陶抓进监狱,领导组只是开个常委会,就以冒名贪污国库公粮的罪名,将老陶判了有期徒刑十年。

老陶夫人诸葛兰是一名小学校长,她可是个不信邪的角色,为了给老陶平反,她辞去工作,满世界寻找当年那支剿匪部队可以给老陶作证的人。功夫不负苦心人,总算给她找着了。

其实,早在文革刚开始的时候,诸葛兰就提醒过老陶:历来政治运动,最终都会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人整人的局面,你老陶是一根肠子通肛门的人,不经意间得罪过一些人,凡有机会人家肯定要拿你开刀。你当初那张白条,笼笼统统,证明人也没有一个,部队番号也没有,经办人签名写个70,说不清是什么意思。人家要整你,你就是案板上的鱼儿,任人宰割,有口难辩。她劝老陶找一下何处长,当年何处长差点被姓姜的整死,还不是你舍得一身剐,帮他脱了险。听说他现在当上省军区的副政委了,找他说句话,你就安全了。

固执的老陶不愿去找何处长,说当初自己越级向上级反映真实情况是出于正义感,受点委屈也是没有什么后悔的。做点好事就指望回报,不是君子之道。反正事情是我经手的,粗心了一点,军务紧急也顾不得太多,我问心无愧,好汉做事好汉当,天塌下来我撑着!但是,谁也没想到,最终他还是被人算计惹上了牢狱之灾。诸葛兰来探监再次说到找老首长时,他无语了。

不料老何此时也已经身陷囹圄,老姜一箭双雕,挑动省军区的造反派们起来造老何的反,矛头所指,无非是不知从哪里搜罗了一些何处长对文革不够谨慎、不够恭敬的言论,特别是对副统帅林彪的批评,说井冈山会师其实是朱毛,根本不是毛与林,林彪当时不过是一名见习排长。说林彪装病拒绝毛主席点将赴朝作战。说林彪在东北作战不服从中央指示打四平…… 如此等等,导致他被纠斗,还丢掉了副政委的头衔。不过,当他得知老陶被陷害啷铛入狱后,十分着急,委托了他的几个老部下多方努力,终于搞清了那支剿匪部队的番号,特别关键的是,找到了那支部队的蒋参谋,还得到了蒋参亲笔写的《情况说明》:

“一九五一年秋,我所在的刘邓大军三野42 师某营奉命前往滇黔边界剿匪,某夜宿营苹州一个叫木怀「槐」的地方,从当地筹集了军粮约两千多斤,以及部分物资,由司务长戚麟‘70同志办理,戚鳞同志文化初识,签字常简化为70,该同志后在剿匪战斗中壮烈牺牲。我时任营部作战参谋,特此证明。”

诸葛兰满以为这个材料足可以洗清对老陶的诬蔑不实之辞,不料在叶芳那里卡了壳。叶芳说刘邓大军是邓小平的部队,邓小平是现在全国第二大的走资派,邓小平手下的参谋不能做证。平时性格娴静的诸葛兰也被她惹火了,责骂她是混账逻辑,别有用心,说了句邓小平总书记当年解放大西南是有功的,叶芳马上抓住这句话做文章,叫一旁的办公室主任记录下来,转移话题说诸葛兰对文化大革命不满,要为不肯改悔的走资派翻案,要通知教育局革委会对她立案审查。诸葛兰骂一句“无耻小人”后拂袖而去,此事也就搁了下来。后来叶芳将此情况讲给老姜听,老姜若有所思,说既然如此,教训一下也罢了,叶芳却狠狠地说,告老娘的刁状,就是要叫他知道厉害。整不死他算他命大!

转眼到了1971年9月下旬,有一天,突然传达中央文件,说林彪搞阴谋诡计迫害毛主席,阴谋败露后叛逃苏联,摔死在温都尔汗。当时这个消息太震聋发聩了:堂堂的党中央第一副主席、军委副统帅、写进党章的法定接班人,转瞬折戟沉沙,罪该万死。一些基层干部不敢、不愿相信,还演绎出了这样一段调侃:那林彪要想当国家主席没当上,跟毛主席闹意见,就赌气干脆去苏联耍一转。带上一把月琴(叶群)一箱梨苹果(林立果),本来要潇洒走一回,结果飞行员吃了瘟猪儿肉(温都尔汗)半路上要停下来解手,一不留神就从天上掉下来喽……

不管民间如何演绎,政局毕竟发生了变化,很快,批林批孔运动开始了,老何处长被解放了出来,说他对林彪的非议没错,又官复原职了。他复职的第一件事,就是过问老陶的事,结果,蒋参的证明被叶芳谎称找不到了,他又亲自出马找到蒋参出具了证明,这才把老陶从牢狱救了出来。公检法领导小组做的结论拖了一条长长的尾巴:有新材料证明该同志没有原指认的贪污行为,经领导组研究予以释放。

老何处长对忿忿不平的诸葛兰说,先不要管这么多,把人接回来再说吧。

老何处长陪同诸葛兰接老陶出狱那天,天气半阴半晴,经历了一年多牢狱生活的老陶毫无憔悴和沮丧表情,见面后,诸葛兰对老陶讲起叶芳说邓小平坏话的情况,老陶顿时激动起来:“告她!告她!姓姜的、姓叶的狗男女,找点内容,咱们一定要告倒他们。不告倒这对狗男女,誓不罢休!”

诸葛兰道:“告吧。不告白不告,不过,你告了半辈子,已经有体验了。有时候,告了也白告。”她回头望了老何一眼,只见他一脸不屑:“历史证明,告状难免要付出牺牲。但是,诬蔑他人,绝对是要付出代价的。造反起家,说三野首长的坏话,没得好下场。告,我支持你们。”

不久,老陶恢复了工作,还是粮食局副局长。

文革结束前,老姜身患重病,奄奄一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终前他说此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老何。他愿意向老何道歉,其实他当年只是为自己找个台阶下,绝对不会枪毙老何。至于老陶,纯粹走火误伤,是他自己拿靶子来斗枪眼,有什么办法。老陶听说后反而平静,给他送了一个花圈。在追悼会场,他看到已经被免职的叶芳,还看到老何托人从省城送来的花圈,不约而同,俩人送的花圈都没有署名,唯有五个字:曾经的战友。

【责任编辑 赵清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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